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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法
来源:《芙蓉》2025年第4期 | 朱文颖  2025年07月30日16:11

有一段时间,我已经下定决心不让康康给我做衣服了。

“康康做的衣服总好像多了点什么。”我对老简说。

老简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室内建筑设计师。因为经常出现在一些公共场合,他需要合适的服装、调性及理解这种调性的服装设计师——

“康康还不错。他挺有灵性。”老简说。

再后来,他把康康介绍给了我。

作为自媒体主播的同时,我还是老简的摄影助理。他的那些“新中式”设计、“新东方”理念,那些回廊、流水、花窗、天井……那些叠山理水的过程、中庭大小的微妙抉择,甚至光线的折角,都是由我记录下点点滴滴的瞬间,并且仔细加以保存的。

“你的直觉很好。”有一次,老简站在一个圆形月洞门前,非常认真地对我说。

我和老简多次讨论过直觉这个问题。我们的观念有相同之处,也有交叉之时。我认为直觉背后,是对这个世界一些更大信息量的突然摄入。而老简则阐释说:“那是一种一刹那的迅速的计算。”

实话实说,我确实领教过老简那种“一刹那的迅速的计算”。

好几年前,老简接过一个项目。老街区里的一间茶室,带个园子,白墙花窗与一池春水间隔着一排栏杆。

快到中秋的时候,老简的设计初稿完成。我们一起茶叙庆祝。

透过墙上的漏窗,一轮圆月悬挂半空,色泽晶莹剔透,形态庄严盛大。老简从茶桌边站起身,慢慢踱步,驻足,抬头凝视,环顾四周。

老简说,他在年轻的时候,遇到过一位职业培训师。那位培训师其貌不扬,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在封闭培训的二十多天里,唯一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培训师的声音。那个声音里掺杂着两种矛盾的东西:磁性的鼻音,寺庙钟声般禁欲的安宁。

老简说,那个培训师及那个声音给过他很多启示和方法。比如培训师的提示:“当你很宁静的时候,突然冒出来的那个感觉,或者选择,反而是超过所谓理性的部分。”

老简停止踱步,转身面对我们。他的整个身体笼罩在月光和月光织就的竹影里,非常斑驳,极其复杂。老简总结道:“在那段时间,对于未来的人生,我得出过不少有益的结论。”

“比如说?”我问道。

“比如说培训班结束后我就和女朋友分了手,放下一些执念,坚定选择设计这个行业。”老简还加入了一个细节,“当时我正习练书法,那二十多天完全改变了我习字的风格。”

“什么风格?”

“变得朴素。”老简说。

“变得更加朴素。”老简微笑着补充道。

说完这些,老简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我连忙示意大家同时保持安静。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流动。在这个空间的花窗、流水、回廊、天井之间缓缓行进,逐渐充盈。就这样,过了十多分钟(初学打坐者的最佳时间),我轻轻咳嗽了一声。

“所以说……”我感觉老简有新想法了,引了个前言。

“所以说,我认为设计稿里的这排栏杆有问题,设计得太实太笨了。”老简清晰明快地说出了他的结论。

后来茶室和园子成形,我又去过一次。

不得不承认,那道横亘在白墙花窗与池水间的栏杆,让我凝神良久。它改变了。它被设计师切割拼接成了几个部分:底层的浑圆立柱及立柱之上的栏杆——它看上去更像细节放大的花窗。

“我喜欢现在的这个栏杆。”我打了一个电话给老简,“它看上去轻盈了很多,我能感到……风在那些间隙里流淌。”

老简的这个设计获得了成功。当地报纸文化版面给予了一些报道,其中有个评价让我印象深刻:“设计师的创新性空间处理,承载了中华文化中独有的虚空感。”

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个承载了“虚空”的项目让老简摆脱了虚空。老简变得越来越忙碌,很多人围着他。与此同时,模模糊糊地,我对老简产生了一种幽蓝色的仰慕。我不清楚为什么会用“幽蓝”这个颜色。老简也不清楚我对他的仰慕。

但老简还是很关心我的。

我做自媒体,台上台下都要出镜。老简好几次叮嘱我,让我“穿好看点”。

“你需要定制一些衣服。”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你穿得太随便了一些……你的衣服和真正的你离得很远。”他又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给出了一个建议,“就让康康给你做吧。”

服装设计师康康,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他的工作室。那天康康穿得非常隆重,裤缝笔挺,皮鞋锃亮。他站在工作室门前的台阶上迎我,礼貌,周到,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样一丝不苟。

“康康和我想象的有点不一样。”第二天,我告诉老简说。

“你想象的康康是什么样的?”老简只是抬抬眉毛,轻描淡写。

“这个有点讲不清楚。”我说,“其实,在去见他以前,我从没想象过康康的样子。但是——”

我突然灵光一闪:“举个例子吧,你设计的那间茶室和那排栏杆,我在那个空间走动的时候,能感觉到风……但是,我见到康康,和他聊衣服,商量细节,挑选面料,整个过程都密不透风……是的,我只能用这个词语来形容,密不透风。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我偷偷地看了一眼老简。

老简好像是沉默的,也好像“嗯”了一声,还轻轻点了点头。

大约一个半月以后,我在康康那里定做的三件衣服寄到。

我在落地穿衣镜前开始动作,穿上脱下,再脱下穿上,从这件到那件,眼光再次落在第三件上……如此循环往复,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

“老简,是你吗?老简?”我听到自己电话里的声音急促尖锐,像一只被攻击了的小母鸡。

“是的,是我。”老简的声音如同池塘中的流水,或者一阵突然穿过花窗的风。

“我收到了康康做的衣服。但是,我不喜欢这些衣服,它们让我感到悲伤。”我说。

“悲伤?”

“或者换一个词,它们让我心烦意乱。”

接下来,我就对老简说了一大堆的话。我说,在我现在这个年龄,看一切的事物,突然变得格外清晰、敏锐。“所以,我不需要太多的细节。”我感觉自己说话的语气稍稍有些不耐烦。所以我又解释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不需要太多的细节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或者衣服上。”

“我要做很多事情,要不停直播,要去见女科技人,要内卷,还要顾及最近一直不见好的膝盖……所以,我要轻松。”

“这个我理解。”老简说,好像还轻轻笑了笑。

“这么说吧,那个设计师康康今年三十岁,他比我小十岁的样子,是吧。”我话锋一转。

老简犹豫了一下,仿佛不太愿意正面谈起年龄这件事情。在事实层面,我们三个人的年龄是螺旋上升的:康康三十,我四十,老简四十八。

“理解一件衣服,十年或许就是一个轮回。”我掷地有声地扔出这么一句话。然后,拿起其中的一件衣服,干脆利落地剪掉了垂在胸前的一根长长的蕾丝花边。

两周以后,老简找了个下午约我喝茶。

他出现时手里拿了一束红白相间的小瓣菊花,面色素雅。我轻轻接过散发着清新香气的花束,然后,安静凝视着老简的眼睛,有两三秒的时间。

“我感觉你正处于强烈的创作状态。”我对老简说。

我把小瓣菊花斜放在桌面上。和老简说话的过程中,仿佛有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从桌面上传了过来。

我吓了一跳。

老简觉察到什么,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前段时间我又接了个项目。”他很快言归正传,“挺有意思的一个项目。”

接下来老简开始详细描述那个建筑:“整体是长方形的,后面是起居室、卧室和书房,小小的门厅和卫生间都在前面。中间是一个天井,把这两部分连接起来。”

“确实很有意思。”我闭上眼睛,努力把老简的描述想象成一个画面,“但是,多多少少,这个结构有点奇怪。”

老简抿嘴微笑。

“你是说中间有个天井?必须经过这个天井才能去卧室睡觉?才能去书房看书?”我追问一句。

“是的,那是唯一的路径。”老简说,“换一个角度,每天睡觉前去卫生间也必须经过天井,没有别的选择。”

“你怎么来处理这个天井呢?”我从桌上拿起一朵小瓣的红色菊花,再拿起一朵白色的。两朵菊花在我手里闪闪烁烁。两个色谱,两种选择。

“盖一个挡风遮雨的屋面吗?”我说。

“或者设计一个花窗效果的屋檐?”我又说。

“是的,确实很难处理。”

“我不能想象,漫天飞雪的午夜,我独自穿过漆黑的天井,跑向另一头的卫生间。”

“漫天飞雪还是好的,倾盆大雨就糟糕了。”老简笑了。

后来,谈话开始变得有些漫漶起来。老简承认这个天井的设计让他有点头疼。“还没确定。”“很难确定呢。”“我还需要再好好考虑考虑。”与此同时,老简又告诉我,委托他设计的主人是城市老建筑爱好者,通情达理,同时性格神秘。

“他具体有什么要求呢?”我问老简。

老简沉默了一下。然后抬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他突然笑了。

“他的要求和你有点相像呢。”

我不解地看着老简。

“他希望能感觉到风。”老简说。

……

(节选,责编杨晓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