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并不知晓雨的名字
1
汗蒸的夏天,偏是人挤人,吃席的人背贴着背。红塑料桌布上,土笋冻缀着一朵胡萝卜雕的花,两尾金鲳张嘴向上,鱼身卧在香油和酱油汁上,肉白皮亮。我们坐在摇出声的吊扇下,免去一身大汗。现在上桌的是蒜蓉淋黑虎虾,热气腾腾,端菜的阿婆嘴里不断嘀咕着要小心,避一个位。我盯着那红壳早已嘴馋,菜盘刚落桌,筷子便伸过去。
“阿蓉快吃。”手已迅猛揭掉红壳,将虾送入嘴中,我才发觉身边的女孩还没有动静。她就安静地坐在身旁,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筷子只在眼前那道土笋冻拨几下。被我叫一声后,她茫然地转向我,递给我一个羞愧且紧张的笑,筷子画一个圈顿在那碟黑虎虾上,犹豫。最终夹起一尾虾,掸去虾身的蒜蓉,把虾剥壳,吃到嘴里后才说:“我不吃蒜蓉。”
“你不是叫作阿蓉吗!怎么不爱吃蒜蓉?”我打趣她的名字,笑起来,但她觉得很不自在,筷子无措地在碗底的粉丝上戳,嘴唇紧闭。“我不吃蒜蓉。”她顿了顿又说,“但也不是不能接受。”话落,我们各自松了一口气。
席中的阿蓉没坐多久便消失得无影踪,吃饱后,我才在院子的大灶旁见到她。她静静地站在一边,眼神跟着老师傅的油勺在走,热油滚滚淋在石斑鱼和绿葱红椒上,激发香气。阿蓉要眼快手快,一道又一道泼完油的鱼等着她出餐送到饭桌。“快!快!不要那么笨!”老师傅喊着阿蓉,刚端上菜的阿蓉有些慌乱,蹙着眉头,小臂微微发抖,但顾不上烫,提着一口气,便要赶去大厅。今天是阿蓉堂哥的婚宴,宴席设在家里,拥挤、炎热、混乱,找不到人手,就拉了阿蓉去帮忙端菜。照阿婆们的说法是,乡宴吃得多也吃得精,几乎样样胜过酒楼。“去酒楼一桌两千,脸盆大的盘子装三根青菜和一小团牛肉——吃个鬼哦!”的确,还是他们会算。
最后,给阿蓉包了十六元六角的红包,六六大顺。
晚上忽然下一场雨,准备仪式的阿婆大呼小叫,烧金桶不知道为何滚到下水道去,污水将整个桶浸湿,捞起来,怎么样都很难点火,而新郎新娘要烧寿金敬天公,缺一个烧金桶太要命了。灯反反复复亮,院子里人闹哄哄,大家为一个桶而团团转。我撑着雨伞站在龙眼树下,看着刚洗完碗的阿蓉淋着雨走出院子,向四处探,手里攥着那薄红包。
她一下子就看见我了。我打着伞向她走去。
“是你干的吗?”阿蓉和我挤在一个雨伞下,她的手臂是湿的,贴着我。她一看见我的坏笑便知晓一切。
“这么坏——你中午还吃人家的大虾。”她咯咯笑,湿湿的手臂伸来挽着我。
“太小气了这家人。怎么才十六块?”我愤愤地说。
“十六块可以买半斤卤鸡爪啃啦。我是女孩子,本来还没有红包。”她拍拍我的肩膀。
我们两个人走在淌着水流的泥路上,龙眼花和泥水搅在一起,粘在脚底。在这座岛上,一旦落雨,便会陷入烟雾萦绕的天地中,天不会黑,而是暗,没完没了的惨白包容着绿得发乌的树、沉默的屋子。大雨忽来,点醒山丘、草地的各种水系。雨伞尖端的一粒大雨珠滚到脖颈中,我打了一个冷战。
“你爸没意见?”
“他没说。他本来就希望我去帮。”
“我听到那个死老头还骂你。”
“没事。”
藏在草丛里的虫响起来,太聒噪,那是我第一次和阿蓉一起走夜路。
她家和我家,屋前屋后。
路过几棵龙眼树,浓烈的羊膻味扑过来,暗黄的灯悬在屋头,羊棚里的黑羊听见声响向外撞来,浮动的皮毛泛着一种柔软又安详的光。她家到了。
但阿蓉不急着走。我们都听见了,屋里嘈杂的人声几乎要将小小一间房挤破,赤裸着上身的男人们围坐在她家厅堂的圆桌上,那些发瘟般红得狂跳的脸,还有醉眼,交叠在酒杯里。
“走吧,去我家吧。”我说着,牵着她一起绕到屋前。
妈妈和妹妹正将塑料水桶拿出来,准备盛从屋顶瓦片上倾泻下来的雨水。阿蓉的眼睛就黏在妈妈和妹妹身上,几乎没有离开过。
由于鞋底都是泥,我便把鞋脱在门口,而阿蓉站在门前顿住。
“我拿双拖鞋给你换,我们家很多拖鞋。”我找了鞋架上一双苹果绿拖鞋给她。
她迟疑地解开鞋带,把脚从湿漉漉的鞋子里剥出来。
袜子已经湿到脚踝,薄得透光的袜子隐隐显出阿蓉粉白的皮肉。
她的鞋子漏底了。脱下鞋的阿蓉迅速地将她的鞋往鞋堆里摆,摆得远远的。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弯腰脱鞋,所以脸充血而发红,她发红的脸对着我,局促地笑了一下。她的羊脸有两条浅浅的沟,一笑便被扯开,眉毛浅,瞳色浅,因瘦而凸起的颧骨如被海浪冲击的礁石,会在她笑时忽然高耸。
我细细想了一下这张脸的哪些部分遗传自谁。岛上的人都很爱讨论这点,就像天气,就像神明生日一样,“孩子长得如何”属于经久不衰的话题,即使七十岁的老人也会在谈话中被提起,鼻子如何如何,塌还是挺,遗传给谁,众人一起回忆,挖出已作古的旧人,牵出一串家族往事。
阿蓉一家在我的印象中总漂移,他们没有自己的屋子,而在她外婆与她阿公阿嬷的两间老屋子中来来去去。五口人,爸爸、妈妈、阿蓉,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哥哥是再耀,弟弟是再辉,两兄弟长得太像,而且都宛若他们爸爸的复制体。
阿蓉不同。
阿蓉的羊脸来自她的爸爸,林继文。我是在阿蓉的“告家长书”上看见她爸爸的本名,由阿蓉模仿大人笔迹写下的“林继文”有一种虚幻的伟岸。所以我告诉阿蓉,我们交换着签对方爸爸的名字,我们互相当老爸,不会被老师认出来。我写的“林继文”三个字便是缩了臂膀的猥琐样。这样真一点,更像那个本名林继文,但大家都叫他“歹子”的男人,小头小脸,细瘦身姿,长了两撇反派专属的山羊胡,羊的长脸搭上鼠的精目。但被埋起来的“林继文”三字,早变作阿蓉阿公铁铸般的皱眉——“不成器的幺子”。林继文年轻时的诸多事我们并不知晓,但知道现在的他,家里山穷水尽了才去讨小海,到滩涂里捉一点缢蛏卖。懒汉。关于他的一点辛秘还有,真真假假的传言——比如不太干净的手脚。他摸走了村里小卖部的一条红厦门的烟。
阿蓉的眼睛来自她妈妈,许素蕊。那时我对于她妈妈的印象不多,貌似她妈妈在生完弟弟后便一直待在家里,极少出门。不过有几次,我在厅里看书,她妈妈会走到屋子里,笑笑地问我在看什么书。是小女孩的嗓音,她笑笑,脸颊上有两道浅纹,眼睛清亮。她和阿蓉的眼皮都有一道月牙状的褶子,睫毛长且垂,眼尾细长。我耐心答她。她因此显得格外高兴,“那我也要买给我们阿蓉,阿蓉会喜欢的。”她这样说。也许这些阿蓉都不知道,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2
阿蓉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爷爷走后给我们留一套大厝,刚刚好和阿蓉家成了前后屋。在没有成为朋友之前,我们也是同学,但是阿蓉来去匆匆,在班里基本不主动说话,我对这个女孩子便淡淡,连她的面目都模糊。
我们班里只有九个女生,男生有十六个,当我走出去之后偶尔听说所谓的“小班化授课”,总想笑。我们小小岛上的小学早就有。莲雾树遮蔽的小学,靠着山,翻过去就是海,后来修桥,挖了半座山,此后我们的小学便傍着露出树根和赤红土的半秃山。推开红木窗,陷下去一块泥地,就是我们的操场,中间站着一个灰扑扑的篮球架,再远眺,翻过围墙,在未被铲除的森森草木中,还有一座小庙,红红的犹如心在跳。
其实我们特别寂寞,在泥地筑沙的游戏玩到三年级就腻了,跑跳是明令禁止的——小学旧,几乎无法预料撞到的哪一块墙是结实牢靠的,用瓷砖贴在一楼的世界地图就曾砸下来一块,那一块是美国和俄罗斯的,还有白令海峡,而那一块恰巧砸在一个塌鼻子男孩身上,家长索赔有道,学校头痛。这还是将欠十几年的债。于是只有口舌逞强,我们乐此不疲地接着闽南语的谐音烂梗,全民乱讲,哄笑一堂。但很快我们就到一种瓶颈,所以开始虚构,虚构从厦门来的女老师与大腹便便的校长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虚构某个同学其实是父母抱养的小孩,根本不是本岛人……而阿蓉都没和我们一起。甚至当我们要虚构她时,忽然才发现对她这个素材所知甚少,除了她藏着,却藏得不好的外翻小拇指。她握笔时,无论多用力都无法把那只翻飞的小拇指攥到手心,但又极其灵巧地拖着那只无法收拢的小拇指,握笔在纸上疾驰。由此看来,她的手和我们的手是不同的生物品类,甚至可以说高我们一等。
我比他们多数人更进一步。搬家后,无数次好奇地想拉开那扇面向后屋的窗,但大气一出,人只贴在凹凸的老玻璃窗旁。我见过暴跳如雷的阿蓉爸爸,他从唾沫不停的人群中跃出,卷起衣服,展示出一条背上的伤口,微微结痂,远远看去就是一只红褐色的蜈蚣,“这就是她干的”。人群安静。他要收掉家里所有开刃的器具。“你们不知道那女的多擅用刀。”我心底有两张平静温润似菩萨的面容闪过。
但直到她手写的诗和文章被老师贴在墙壁上,林晓蓉三个字才活起来,我们钻到她短短的诗句里,一个笔画一个笔画地拆解每一个字。参加作文竞赛拿回了小学第一张竞赛荣誉证书时,她的脸被奖状的金光反复照耀,那么明亮。聪明、有才华的林晓蓉,和她的作品一样挂在我们所有人的心里。那时大家还无法分辨“美丽”,不过她已经像水莲一般高洁地腾起,生一身的白皮肤、纤长的手脚和身躯。小学里住校的老师总感慨,晓蓉她完全不像在有猛烈海风和毒日头的地方长起来的人。
我与阿蓉结为朋友,得益于我的一把大伞。凶猛的大雨天,阿蓉没人来接,孤零零一人待在走廊,我因肚子疼在厕所待到人几乎从教室走光时才出来。四目相对的时候有些尴尬,大雨来时,独身等在走廊的女孩凄楚如羊崽,我快步走,向她招手到我伞下。
从那之后,她起早喂完羊便来我家等我一起上学,我被肉松拌粥烫得龇牙咧嘴时,一抬眼就看到她弯着眼笑我,然后说“下次早点起”。下课也一起,我们一起看阅览室里发黄积灰的古早书《三侠五义》《超人》。放学一起路过妈祖庙,在中午十二点饥肠辘辘时,潜入庙中,偷吃贡台上的祭品。夏天水涨捉蝌蚪,放到家里的电视桌下,日日看它们如何脱胎变形。有时到海岸红树林,红树林后是虾池鱼池,我们不厌其烦地挑逗拴在渔排上的苍鹭,苍鹭的毛在日光下泛出一点彩。我逆着回家的时刻,一定要钻到哪一块草地疯玩,阿蓉不惧天色晚,长长久久地陪我。
阿蓉不归她的爸妈管,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羡慕她的自由。平时喊阿蓉回家吃饭的是她的阿嬷,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总是在昏昏沉沉,霞色罩半天的时阵,她阿嬷默默地站在我家门外。我们看电视看得入迷,灯都没开,屋子暗,只有电视荧幕射出来的光照在阿蓉脸上,一边青蓝,整个屋子弥漫着油葱头炖杂鱼酱油水的醇香。直到我妈从妈祖庙里参香回来,与站在门口的老人招呼,她阿嬷才发出动静,温温柔柔地召阿蓉回家吃饭。阿蓉阿嬷这样的老人并不多见。我大胆猜测阿蓉是比我幸福得多的。她由不管束她的阿公阿嬷带,几乎做什么事都无人阻挠。她还阔绰,对了,每次阿蓉手里总有那么五元三元,我时常被她请客,一起蹲在榕树下吃辣仔。尽管攥在手中的纸币汗津津,她在挑选柜台上的零食时格外紧张,但她依旧笑着对我,大方地问我吃哪一样。每次回忆林晓蓉的笑,那种真心实意的笑,连颧骨上的皮肉都掐出两道浅痕的笑,就会同时感觉流心麻糍的皮微裂而渗出来的温热细密的甜汁在喉咙里轻轻滑动,那只是最朴素最踏实的米的变种。以至于我臆想,一切太平。
我们并不知道要过多少个踩着发烂龙眼花的夏天后,才能转大人。发灰的田七粉兑在无水焖的公鸡汤里,搅一搅,饮干,苦糊在舌苔、上颚、嗓子口,等待一颗甜橄榄解救。可以把这当作肥料,杨梅树要施肥才抽条,人也是。我在劫难逃,阿蓉的阿嬷没为她烹煮田七鸡汤,所以逃过一劫。阿蓉初潮来临之时,我恰好在场。发斑的篮球被篮板弹开,砸在一个男生的鼻梁,鼻血直流。篮球继续滚到无门的女厕所,到我脚旁,我在门口,惊慌失措地守着阿蓉“便血”。用尽我们手上所有的面巾纸还是止不住,那个男生的鼻血也是,都不停地向下流。最后去叫老师。站起身子的阿蓉脸色煞白,微微弓着腰,用手捂着有血斑的裤子,就像刚破蛹的蝶,柔弱的触角点到我。她没人牵引,慌里慌张地走向大人的门。
……
(节选,责编林东涵)
我不知道阿蓉是否还记得那一次。我以为我们差一点共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