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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佛入海
来源:《收获》2025年第4期 | 周宏翔  2025年07月30日15:39

那时定慧寺已不是寺了,近几年却又变成了寺。当然,飘荡于数百年前的钟声与此刻截然不同,回想起来,仿佛是时间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1986年,法国人夏尔·拉斐特搭乘摇摇晃晃的中巴穿过重庆县郊的长江旧桥,在码头边上稍作停留,用相机拍下了已遭破坏的寺庙,从外观看,当时已是居民住宅区。山脚下,通天的青石楼梯旁是小商小贩占据的各种饭店,以米粉、豆花饭和爆炒鸡杂为主,中间也夹杂几家五金店和蹩脚小烟摊,石阶旁边空地,摆长板凳,有人端茶壶喝茶,抽烟,摆龙门阵。有时候有棒棒儿挑重物越过,讲“让一下哈”,那个“哈”故意要拖长,像是给自己攒劲儿,毕竟坡陡,肩重,后脚跟酸。商铺小摊往上,就是各处矮楼平房,支小阳台出来,晾衣服,娃儿趴在上面看书,姑娘站在上面梳头,老头开半导体听评书,楼底饭店厨房油烟往上飘,加上各家做饭香气,热气腾腾,混杂一起,隔壁张大哥讲:“到底是婆娘做的饭菜香,还是楼下厨子手艺好哦,分不清楚。”舌尖轻舔一下嘴唇,饿了,转左边望,小台子一摆,几家孃孃搓麻将,乒乓作响,对面家站阳台问:“赢没有嘛!”女人出来把门帘拉上,爱搭不理,说:“关你屁事!”楼房参差,起起落落,房顶还呈尖角,是寺庙本来模样,各家门户原是旧时和尚诵经吃斋的厢房,格局基本未变,“文革”后,被家家户户占据,生儿育女。这组照片,放在三十年后巴黎的某个摄影艺术展上展出,观展者云集,一开始被误认为是重庆旧时吊脚楼,实则不是,然而当时拉斐特已经去世三年,无人加以解释,下方的图片说明,只讲1986年在重庆游玩时,好奇拍下的一处奇景。

1997年的夏天,重庆上空像是多出了一个太阳,热浪滚滚,又靠近江,风里裹了沙,一过身就黏糊出泥来。黄淑芬站在过道上听隔壁王妈吹牛,扇断了一把蒲扇,几个放暑假的小娃儿在天井那里跑来跑去,惊叫得比蝉声叫还让人心烦,塘子里的荷花都被晒得愁眉苦脸的。王妈穿的纯棉T恤,背心浸透成一个鹅蛋样,抹一把额角的汗,讲:“啷个①(①重庆方言:怎么,为何。)就恁个热嘛!”黄淑芬说:“那不是!敲个鸡蛋落地就可以吃了。”黄淑芬家大门敞开,纱窗落下来,门口落地扇一直转头,像费了好大把力才在过道巷子里挤出点凉风来。男人们都出去上班了,女人们也走了一大半,剩了几个倒班的在石门后面那一户打麻将。午后漫长,还有退休老头儿的鼾声,和睡不着的大妈拧电视的声响。王妈扯了下湿贴的衣裳后背,说:“好歹你们老刘在厂头还有高温补贴噻!”黄淑芬讲:“补贴好多嘛,人中暑了,晕倒了,多的都去了。”王妈笑,黄淑芬跟到笑,一只野猫从她们脚边遛过,消失在了尽头的木质楼梯上。

王妈从冰箱里端了碗绿豆沙出来,舀两瓢根儿装小碗,递给黄淑芬,叫她喝一口,又说:“刘灰要回来了嘛。”黄淑芬准备接过来,突然觉得痒,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打死一只蚊子,嚷了句粗话,又对王妈不好意思笑了下,说:“考完了就回来嘛,回来也待不到几天,一天撑起脚脚到处跳欸。”王妈八卦道:“耍朋友②(②重庆方言:谈恋爱,处对象。)没有嘛?”黄淑芬摇了摇脑壳:“就是没耍啊,不晓得这些年轻人啷个想的。”王妈又说:“工作定了噻?”黄淑芬就不讲话了,一口喝完了那碗绿豆沙,伸手把碗一搁,讲:“我明天弄点凉拌番茄到时候给你端过来。”

提到娃儿工作的事,黄淑芬就有点头疼。当初刘灰考去北京上学的时候,老刘家简直觉得光宗耀祖了,虽不是清华北大,但也是个重点大学,何况京城,首都,大中国的心脏啊。一想到自己的儿子就要远赴中国最高领导人所在的城市,二老浑身上下任督二脉都通了,一整个县城有几个人嘛!那场酒席,几乎是挨家挨户的桌子都借了个遍,把过道摆满了,定慧寺居民区一下水泄不通,街坊四邻纷纷跑了过来,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黄淑芬累惨了,眼睛也笑眯了。四年过去了,热闹都落入尘埃,眼看刘灰这个大学生终于要踏入社会,却写信回来说他不想留在北京了,要回来,随便当个工人算了。这封信把老刘夫妇俩看得鬼火冒,黄淑芬看到老刘在房里踱步,心乱如麻,问:“这娃儿到底想干啥子?”这个问题把他们两个都问倒了,只得大眼瞪小眼。最后老刘说:“我看他真是读书读到牛屁眼儿里头去了,好不容易供他出去,学校介绍信都开好了,恁个好的机会,急到嚷到要回来,他敢!看我不把他脚打断。”黄淑芬也得劝老刘那暴脾气:“好生说嘛!”

刘灰回来的那天骤雨突至,不算大,很快停了,多少浇灭了点空气里的炎火。看着稍稍凉快点,黄淑芬准备把家好好打扫遍。刚拿拖把冲了水,就听到过道那边叮叮咣咣的声响,声势浩大,以为是楼房要垮了。好几家人拱出头来,才看到一个面黄肌瘦的年轻人在过道拖拽着两大箱子行李,还有一堆莫名其妙的设备。黄淑芬揩了手出来,见戴鸭舌帽的刘灰站在那里,抽条得认不出来。脑后头发蓄长扎了个小辫,素白上衣加条破洞牛仔裤,脸色冷清,直到王妈从隔壁侧身出来,问:“哪个哦?”黄淑芬才反应过来这细瘦青年是谁:“灰灰啊,你啷个瘦成这个样子!”几个孃孃议论纷纷,不晓得背后那些东西是做啥子用的。刘灰像是哪个也不理,招呼不打直往屋里走,黄淑芬又没想多说两句,嘀咕道:“你这个娃儿啷个的啊……”却得了个无情的背影,侧身朝几个隔壁孃孃赔了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娃儿点都不懂事,把你们吵到了。”其他人也只当看戏般笑,王妈就多凑了句:“不愧是大城市回来的人呵,有点时髦的嘛。”后来好些人都在讲,刘灰那瘦骨嶙峋的“电线杆”身板是啷个空凭力气带着那堆看不懂的东西爬坡上坎的哦。

孃孃们墙角摆龙门阵,向来不及古不论今,掩嘴嗤笑闹家常,提及刘灰,都讲这娃儿不简单。他们这个片区是寺庙中层的房子,走廊口有一个盘旋向上的木楼梯,楼顶夏热冬冷,彻底没人住,每家每户占一处来堆杂物,大多时候是没得人去的,因为没灯,又暗,总觉得阴嗖嗖的。九岁还是十岁,刘灰跑楼顶紧追一只猫,追到尽头了,猫不见了,说是看到有一个穿工人制服的和尚,形不及貌像,却对其身份笃定,身后有一口钟,钟上有龙纹,发青光,隐约有字迹,但像被泼了水的墨宝,模糊不清。和尚没有样子,但却在笑,这事儿刘灰说不清楚,当时已经吓到,钟声顿响,他只顾屁滚尿流地往楼下跑,一下踩到什么软物,听猫惊叫了一声,一脚踩空,后脑勺着地,晕了过去。刘灰而后不断复述,相信的人却寥寥无几,大多数人更愿意相信这是他暑假午后恹恹欲睡的一场梦,直到有老辈子说,唉,怕是开了天眼。钟是真有的,只是1967年之后,顶楼的那口钟早就被转移到了其他地方,雕梁画柱成了残垣断壁,观音菩萨更是不知去向,原本的藏经大量被烧毁,少数也被当作上茅厕的废纸用掉。和尚有的还俗有的被遣散,那些陈旧的东西都消失在了时间的罅隙里。王妈当时和黄淑芬讲,刘灰多半是中邪了,该找人看下,老刘却不以为然,作为厂里的入党积极分子,坚决不信任何牛鬼蛇神。这件事原本就此搁浅,然而有趣的是,那日之后,刘灰像是一夜之间开了悟,成绩噌噌往前冲,从来不屑谈及儿子的老刘开始把刘灰的变化当作谈资,最后都归结在他祖上基因好,好歹晚清时,太爷爷的表亲也中过探花。撇开那蒸蒸日上的成绩,刘灰一下沉默寡言起来。客套话讲,这娃儿深藏不露;关起门讲,这娃儿怪得很!

……

(节选完,责编吴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