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快雪时晴
来源:《中国作家》2025年第6期 | 王方晨  2025年07月30日15:34

在北广场见到老竹,不早于二〇一二年。那年的雪比往年来得晚,天空十二月下的还是霏霏细雨。老竹就是在雨雾迷蒙中出现的。

游人已基本走光,英雄山投下巨大的阴影,预示着一场大雪的来临。老竹停留在广场的西北角,接近入口,从远处只能看见他在做着奇怪的动作。

阮阿庆演出完毕,收拾了胡琴,忙着赶车回家,走出广场西小剧场,路过广场入口,就被他吸引住了,不由得想到他手中正握着一根竹管,随口叫了声:“好!”

果然阮阿庆天赋异禀,一下子猜中了老竹的动作:他在空中写字,捏在指间的不是毛笔、钢笔,而只能是一根青黄的细竹管。

老竹本不叫“老竹”,阮阿庆叫他“老竹”,这名字就先在北广场的人群中传开了。

我们的小巷书法家老竹第一次走到北广场,从历下区柔佛巷步步行来,连城也没出,却用了长达九个月。

三月里,老竹丧偶。

生于斯,长于斯,本巷既是系他的脐带,也是牵他的皮绳。在他人生的前五十年,本巷几乎就是他的整个世界。在本巷上小学,在大明湖畔的本城十七中上初中,离家一里路,不用住校。十七中改为本城第一职业中专,他是首届学生。职专毕业后他进了地处本巷的国营帆布厂。不出意外,将在帆布厂耗尽整个青壮年岁月,直至退休。

才上初二,他就写得一手好字。即便在帆布厂上班期间就已名声大噪,他也没想过离开本巷,去开启另一种人生。

那年,历城县文化馆有意将他调入,被他一口回绝,因为想不出离开的理由。

之前,当时的王厂长专门带他去拜访省里一位著名的牛姓书法家。还在回厂路上,王厂长就忍不住对他说:“我看,牛老的水平远不如你。”

说不到受宠若惊,但的确审慎了。他在帆布厂的条件,强似老牛。王厂长做主,给他腾出整个房间做书法工作室,一张木案宽得像大湖。每每面对木案的浩渺,都会陡生腾云驾雾之感。写出字来,出奇的好。同时,已默默认定自己命中就是帆布厂人。

时间久了,真觉得浮在了云头,不光历城县在其下,历下、市中、槐荫、天桥四区都在其下,省城勉强平齐。而且,老天若遂人愿,他将娶到天下绝色。

三月故去的亡妻,本非绝色,跟他过了整十五年,也便成了绝色,使他挤不出一颗老泪来配她。

事实就是,他的脸干干的。没人的时候,举起手,在空中比画。四月里,有人的时候,也会在空中比画。

终于被人看出来,他是在空中写字。

这可好,不费纸墨。

写的什么?街坊们看不出来。左不过点横竖撇,提按顿挫。

到了七月,骄阳似火。空气中飘来一股烟火味儿。

这老热的天儿,要着了。

我去他家一看,平日里塞了一屋子的字纸,都被他烧作了灰。一恍惚,好像漫天都飞满了字,偏偏一个不认得,让本巷的人都蒙了。

他这是要干啥呀?一地纸灰被冲进阴沟,一根根毛笔撅折,剩墨也倒尽了。从七月,到八月,每天都去汲来泉水,冲洗屋子。

八月没雨,九月里大雨一场一场地下。全城泉水暴涨。九月过去,天气消停了,他也消停了,又常常一个人望空而写。

到十二月,整个柔佛巷的天空,都像被他写满了。再写,天空就被他写黑了。看他走出本巷,人们就像暗暗松了口气。

本巷多少人没看出来他写的是什么,老琴师阮阿庆却一眼识出,他写的是这二十八个字:“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大雪没下,苍穹透蓝,除了老阳,好像其他什么都被风吹跑了。

从十二月起,广场上就多了一景,但有阮阿庆眼力的甚少。不时有人捺不住,对老竹发问:“怎么不写在地上?”不问老竹,也会问阮阿庆。

“空书!”老琴师灵机一动,竟脱口而出。

“这有什么好?不如那些挥动大毛笔、大拖把,蘸着清泉水,在护城河公园石级上写字的人,写出来的字又大个又好认。”

老琴师不想多说了,更不想告诉人老竹用的什么笔、写的什么字。

从这一年起,喜看老竹空书的人不计其数。若论最爱看的,老琴师当仁不让。

老竹从没对人说起过自己在写什么。天长日久,老琴师就觉得他是专为自己而写,他来广场,也是专为自己而来。

其实,他来广场不到半年,本巷街坊就看他气色好多了。说他命不济,是从他老婆死后才看出来的。老婆一死,好像什么都没有了。无儿无女,只剩一屋子字纸。出来一个人,进去一个人……眼看好端端一张白脸,却一日比一日蜡黄,让人揪心。况且又添了这怪病,自顾自在空中比画。

结果,那些字纸也被统统烧掉了,除了一口空屋,就真是一无所有。倒退多少年,哪个会想到他有今日?

当时,街坊们无不以为那位爱才的王厂长会招他为婿。王厂长是从区工业局下来的,终要回到局里。他若被招婿,接任王厂长不在话下。

帆布厂有个女职工,一趟趟地走到他家里去,街坊们才晓得他跟这女职工处了对象。倒不让人觉得遗憾,因为这女职工出奇漂亮。谁见了谁都不相信自己的两眼。天底下会有这样标致的人儿,还扎着那么黑的长辫子?又怎么走在了本城本巷?他擅写字,字好,街坊们也极爱他的字,他人又不差,都觉得与这女职工是天生一对。

本城本巷即将迎来史上最为美好的婚礼之际,忽见帆布厂改了招牌。不光帆布厂,本巷那些锅厂、毛巾厂、刺绣厂、合金厂、水壶厂,也一窝蜂似的发生了剧烈动荡。不过,街坊们让老竹放心,不论什么东家上台,都离不开字。王厂长没再露面。帆布厂的新招牌,也是老竹写的。那叫一个好!该粗的粗,该细的细,毛病任挑。

呀!老竹喝醉了。

夜里,喝醉的老竹,晃晃荡荡,沿泉城路由西向东而来,没找到本巷巷口,就停在了青龙桥。倚栏看桥下水,很美。

水是泉水。看着看着,一个倒栽葱,栽了下去。没掉水里,掉岸边石头上了。不哭不叫,睡了过去。第二天被发现时,两眼睁得大大的,河里的水像是从他眼里流出来的,源源不断,流了一夜。

从这一年起,老竹的腿就不好了,也很少出门。那个帆布厂,再没走进去过。帆布厂徒有虚名,竟然造起了口服液。自从老竹坏了腿,就没见过那个女职工的人影。帆布厂的新老板倒是来看望过一回,还特意带了两大盒自产的口服液。

过了很久,才有人在泺源大街看到那位女职工猫腰钻进一辆小轿子车里。她的大辫子散开了,都烫了圈圈,蓬松在肩上,像疯了。其实人家才不疯。那年代小轿子车还很稀罕,非一般人坐得起。又过很久,本巷街坊才得知,她嫁给了新帆布厂的老板。

平心而论,太漂亮的女人不适合做老婆,除非男人真有实力。街坊们都是这样劝慰老竹的。腿不好的老竹,虽有那么两下子,但不能说有实力。

任你怎么说,只要一提到女职工,老竹全当耳旁风。谁都看得出,他是真被伤着了。越是装作听不见,心里就会越难受。人们也便渐渐只夸他的字写得好。

写字用手不用腿,他每天伏案写。这么用功,不愁写不出大名。有了大名,不愁换不来钱。真有实力了,不愁娶不来天下绝色。

千言万句,老竹,字真好!

要知道,老竹写字不能不好。他家的屋角有一口小泉,可日沥半桶。他用泉水化墨。笔蘸泉水写字,天下能有几人?

闻他的字,有股清气呢。

当然,那时候他还不叫老竹。他有大号、小号、绰号,还有别号,用来落款。比如接班人、哭之、笑之、野老、居士都用过。因为前有兴化郑克柔,人称“板桥先生”,他便自号“无桥水民”。不过,这些名号多数时候都不用。

阮阿庆叫他老竹,他喜欢。

不上班、一心写字的老竹,在街坊眼里,也是神一般的存在。等他终究脱去失恋的晦气,脸上不时有了笑模样,而街坊们偏又忘了他还需要一个女人。爱写字,写的字又都好看,就够了。锅匠不能跟锅过一辈子,铁匠不能跟铁炉一个被窝,但他就能够。

谁让他是写字的?这就是道理。

他的街坊们从小就以他为傲。多少年来,但凡家里用得着字,都求他来写。不好说他名声传出了多远,至少在本巷的名气不算小。

看到开小卖部的老魏家来了客人,街坊们无不想到老竹。

“客人”是老魏主动说的,其实是内侄女,叫小梅。从面相上看,年龄尚小,老魏大可不必说得如此郑重。

为什么想到老竹?因为小梅也很美,与他般配:他名气大,但腿不好,几乎在家吃白饭;小梅虽美,但是乡下来的。

当年老魏是本城头一批下乡知青,回城却最晚,因捺不住青春冲动,早早在德州的生产队结了婚,并生下一双儿女。就为回城,一年耗去两年光阴,人就加倍老了。最终也没被安排好工作,于是赌气开了一家小卖部。

街坊们很好奇过去从没见过这个“客人”,后来才得知,老魏的老婆虽出身乡下,却不喜欢乡下亲戚来城里探亲。

小梅勤快,姑妈家的事,比如生炉子、汲水、洗衣服、进货,恨不能全包揽下来。见人也热情,不笑不说话。两眼一弯,不由人不喜欢。而且,也会笑嘻嘻地主动走到老竹门上,说:“我来看看字。”敢情她早知老竹的字好,但张口就说来“看字”的,本巷还没有。

她一点也不避讳,姑妈、姑父也不怕闲话,街坊们倒放了心。不用谁来牵线搭桥,一桩好姻缘,姑娘自个儿就做成了。

结果,还是姑妈托人给提的。就一个条件,婚后能给她办个城市户口。其实什么条件也没有,姑娘嫁给城里人,户口不是太大难题。

老竹年纪不小了,几年来高不成低不就,成了老大难。好不容易才又遇上个好看的,可不能错过了。

他们结了婚。让街坊们嘀咕的是,小梅看上去幼相,却只比老竹小一岁。

才结婚一个月,在街道办热心帮助下,小梅就在本巷落了户。受小梅掇弄,老竹还专门写了一幅大字,送给街道办。

街坊们都为老竹庆幸。能娶到这么个又勤快又懂事理的女人,日子过不差。

摇身一变为城里人的小梅,更能干。姑妈对己有恩,帮姑妈干活理所应当,但她看好了高校门口的夜市,只要得空,就去摆摊卖衣服。用不了多久,她跟老竹的日子就能兴旺起来。若再生下一儿半女,就能很圆满。

老竹得了女人滋润,眼见快活了,不光在家里写字,也会帮小梅往门外推驮货的自行车。小卖部那里也会去,看有了活计,顺手就做了。不料好日子只过了小半年,老竹的面容就灰了。他不去小卖部,也不帮小梅往门外推车子了。

有一天,天色阴沉,姑妈顺着墙根去了老竹家。看她老鼠样躲躲闪闪的,准没好事。那女人去做什么,当时没人知道,但从那以后,本巷就再也没见小梅。

过去很长时间,街坊们都不愿再提到这个名字。她以绝美的幼态欺骗了所有人,不过是为了把宝贵的省城户口弄到手,而她的姑妈的确是向老竹致歉的,又有何用呢?老竹可不能轻易原谅他们一家,说不定是他们合伙设下的卑劣的计谋。

老竹丧魂失魄的样子让人心疼。他为所爱丢了一条腿,会不会再搭上一条命?

那一年,下大雪,他独自在院子的地上蹲了一夜。

起来后,他在雪地上留下两个字:小梅。

……

(节选,责编陈集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