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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
来源:《青年文学》2025年第7期  | 赵松  2025年07月30日15:28

缓慢的热风吹着他的脑袋。像块石头,他摸了摸额头,感觉那只手湿漉漉的。他把手伸到热风里,转瞬即逝的凉意。额头上又冒出新的汗珠,它们稍作停留,就开始慢慢下滑了。不能让汗流到眼里,他就闭上了眼睛,双手抹了把脸,然后伸向两侧。平日里无聊时,他就会这样,不管有没有风,都把双手伸出去,一动不动的,像他的分身。此刻,他感觉整个身体都在轻微地膨胀着。

挨着那家小咖啡馆的玻璃幕墙,有两张小圆桌子,旁边都有两把椅子。它们都是滚烫的。他喜欢这种滚烫的感觉,指望能缓解从早晨开始就纠缠他的不舒服——那种像要生病但还没到发作的状态。他低头看着那双黑皮鞋,满是灰尘。之前几次想过要擦的,但都忘了。他也想过找到家里的那台吸尘器,把到处都是灰尘的地板彻底吸一遍,结果也忘了。唉,等哪天有空了再说吧。他俯身挽起一条裤腿,用食指摁压小腿,抬起食指,发现凹陷转眼就消失了。放下裤腿,他的双臂又自然地垂在两侧,双手握拳,再张开,胀胀的。然后他像洗脸那样,用双手反复抹着脸上的汗。

那团雾气还在那里。下午那辆网约车到来之前,站在路边的他被热气包裹着,本以为早晨醒来时脑袋里的那团雾气会散掉,结果并没有。像个幻觉,但又很真切,它就在他脑门的后面,颅骨的下方。他起床洗过脸,刮过胡子,它还在那里。随着车子的摇晃,坐在后排右侧座位上的他感觉车里的空调风吹得头皮有些发麻,额头上的汗珠都是冷的,头发也是湿冷的。他把左腿旁边出风口的扇页推向左侧,然后闭上眼睛,凝视着那团雾气,它洁白如泡沫。

这是八月里,周六下午三点多。坐在这家小咖啡馆的外面,他隐约有种要中暑的感觉。脑袋倚着咖啡馆的玻璃幕墙,他感觉身体在热气里膨胀,疲惫。看了看手里那个烟蒂,他慢慢地甩了两下头,随手把它弹入路边窨井盖的缝隙里。他靠着椅背,仰起头,闭上眼睛,把脑袋里的那团雾气想象成海面的灰色云层,只是看不见海。

你不舒服吗?突然出现的女声。怎么还甩头呢,看着怪怪的。

他睁开眼,面前正是他等的人。她看上去有三十几岁,有张瘦脸,穿了身宽松的浅灰色半袖薄纱衫,牛仔裤的那几道裂口里露着小麦色皮肤。她从另一张小圆桌旁边拉过一把椅子,把背着的帆布包搁在上面,然后坐到了他的斜对面。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没精打采地指了指脑袋说,刚才我感觉,它像块石头,甩一甩才知道不是,另外这样能甩掉一些汗珠。

哎,她歪头说道,你是不是还没睡醒啊,怎么感觉你有点像在说梦话呢?这么热的天,你坐在外面,是想中暑吧?我可是好不容易大老远地跑来见你的,你再中暑了,那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哦。她眯着眼睛,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她还是那么瘦,好像唯一不算瘦的倒还是那张脸,他看着她的手腕骨,像突起的硬包。让他不明白的是她的精神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从那身骨头里吗?

我问你话呢,她提高了声音,你是不是昨晚没怎么睡啊,想到今天就要见到我了,是不是有些兴奋啊?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喜欢调侃他。

天刚亮时就醒了,他懒散地说道,然后就躺着,听鸟叫了。

刚才我远远地就看见你在那里甩头,她说,我就在琢磨,这人怎么回事啊,摇摇欲坠的,看着看着,我甚至以为,你可能是在用甩头来暗示我,你其实并不想见我呢。

这话说的,他晃着脑袋点了支烟,怎么可能呢,要是真不想见你,我就不用坐在这里了……天太热了。他看着手里那只黑色的塑料打火机,刚才点烟时,反复按了几次,才冒出一点发黄的火苗。里面还有三分之一的液体。他摇了摇,又按了几次,都打着了,只是火苗仍旧很小。

室外气温三十三摄氏度。热风依旧缓慢、黏稠。

它们也在吹热风呢,她指着玻璃墙旁边几米远的地方那两台空调外机说,你不会是感觉不到吧?坐在这里,我感觉用不了多久就能被吹成肉干儿了,哎,能告诉我不,你为啥偏偏要坐在这里等我?

他看了眼那两台空调外机,听到了风扇转动的嗡嗡声,然后摇头说道,你不说我还真没感觉到,当然现在能感觉到了,不过你感觉一下,它们吹的风是不是也比外面的风凉一点?

你就扯吧。她白了他一眼道,然后随手拿起他放在桌面上的那只打火机,伸到他面前,按了一下,没打着,又按了一下,还没有打着。她撇了撇嘴,放下它。我是真想烧一下你,她带着坏笑说道,感觉你随时会睡着,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哦。她无法理解地问,都这么热了,还要坐在外面,不会是为了发汗吧?看你那脸色,像个病人,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又拍了拍脸说道,坐外面,就是为了能抽烟啦,还能为什么啊。他把烟蒂弹了出去,不过这次失手了,它落到了路沿上,还在冒烟。然后他解释道,我是凌晨四点多才睡的。

反正你今天就是非常地古怪,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说,不过没关系啊,我是不怕热的,只要你受得了,我没问题的,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从来都不出汗的吗?

他咧嘴勉强笑了笑,眼神有些茫然,然后伸手拍了拍额头说,我脑袋里有雾。

什么叫脑袋里有雾?她没听懂,眯起眼睛,没等他开口。她又忽然笑道,你还记得有天半夜里,去年夏天吧,你发了个视频给我,我点开来一看,发现是一只苍蝇,背景是虚化的明亮空间,那苍蝇正在玻璃上爬……记得吧?所以呢,你脑袋里有什么,我都不会奇怪的。

他记得那个视频,是在一家装修浮夸的餐厅里抓拍到的,那是一只正在享受空调冷气的苍蝇。而此刻他想的却是,在冷气十足的地方,两个人坐在那里,要是不说话,就会很尴尬,总要说点什么才行,而在这蒸笼般的室外就不同了,人会倦怠,思维会停滞,懒得说话……就算都不说话,也不会尴尬。在室外,只需忍耐热气。这一厢情愿的想法,他是不可能说出来的。想到这里,他的鼻翼抖动了两下,睁大了眼睛,忍住了一个哈欠,但眼里满是泪水。

昨天午夜,她忽然发来微信:明天上午我就到上海了,下午三点以后都空着,你们要做好接待工作哦,想想请我吃什么吧。这条信息上面的那条,还是去年三月的:唉,格格不入,迟早变成巫婆。再往上,是“通话时长13:43”。继续往上,就是他那句“是比邻星,离太阳系4.2光年,听着是不是挺近的?”然后他就不想再翻了。当时他想的是,让她去见卢郁好了。迟疑的结果,却是他顺从了习惯,回了一句:好啊,你想吃什么呢?回完就后悔了。

早上醒来,他发现还不到六点。室内昏暗,他睁着眼睛。iPad播放着森林里的雨声,还有鸟鸣声。两个多小时前,他上床躺下,关掉落地灯后,就听到了窗外传来的鸟鸣声。他感觉脑袋胀胀的,身体沉重,无论怎么变换姿势,都能感觉到那种沉重。就这样躺到八点多,他仍旧毫无睡意。他拿起手机,点了外卖。两根油条,一个鸡蛋饼,一碗咸豆花,一杯甜豆浆。随后想了想,又在另一家店点了两个羊角面包、一个红豆面包和一杯美式咖啡。等到食物摆满了书桌,他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些,但也觉得东西多得有些夸张。吃了没几分钟,睡意就来了。于是他又重新躺到床上,关了落地灯,继续听着森林里的雨声,还有外面的鸟鸣,想着至少要睡到午前再起来,可是这时候,她的形象浮现了。

还是十年前初次见到的那张脸。尖下巴,单眼皮,笑时会露出几颗白净的尖牙。像食肉动物,当时他这样调侃她。不好意思哦,她冷冷地笑道,我吃素的。那个十月末的傍晚,身穿米色长风衣的她就坐在卢郁旁边。他来晚了。章瑜,卢郁漫不经心地介绍,萧穆。他冲她点了一下头,然后坐到他们对面。她笑道,早就听说过你啦,有故事的人。对于笑得明朗自然的女人,他向来缺乏免疫力,从不缺少好奇心。他看着卢郁,这家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就像在默认他对章瑜的判断。后来见她说得兴起时手舞足蹈的样子,他觉得她确实像章鱼。而令他意外的是,她说到兴头上时,突然伸手拍一下卢郁的大腿。卢郁只是淡定地看了她一眼,神情泰然。而他呢,忽然夸张地大笑起来。这意味着嫉妒,还有些遗憾。她笑起来多么阳光啊,卢郁这家伙,身边总会出现特别的女孩。

他是嫉妒卢郁的,一直以来,都是嫉妒的,只是他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这个深深嫉妒的事实。当然前提是他非常喜欢这个好朋友,他唯一完全无条件信任的人,他对卢郁充满了欣赏和钦佩,这个小个子男人跟他最大的不同,就是好像永远都不会怕任何麻烦,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彻底无所谓的状态。他羡慕卢郁能以那种既认真又无所谓的态度面对那些女人,而她们竟然都喜欢卢郁。他见过她们中的大部分,但更好奇还没见过的少数女人,尤其是在卢郁偶尔提及其中某个女人的只言片语时,他的好奇心就会达到极致。

那天章瑜和卢郁没坐多久就去看话剧了。说是改编自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名作,《无人生还》。他们走了。他独自坐在咖啡馆外面,暮色四合,轻风微凉。他把杯里最后那点咖啡喝掉了,然后抽着烟,看着那些空的木制桌椅,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车辆,看着翻滚滑动在暗淡光影里的梧桐枯叶。后来回家途中,他在出租车里还在想《无人生还》的剧情,多半已模糊了,倒是记得那首儿歌:“十个小兵人,外出去吃饭。一个被呛死,还剩九个人。九个小兵人,熬夜熬得深。一个睡过头,还剩八个人。八个小兵人,动身去德文。一个要留下,还剩七个人……”临近午夜,他站在阳台上,发微信给卢郁:到家了?过了好半天卢郁才回复:早就到啦,章瑜跟朋友吃消夜去了。真可惜啊,他回复。直到次日早上醒来,他才看到卢郁凌晨三点多回复的那个发呆的表情。

那时章瑜还是北京一家奢侈品杂志的记者,时常发些对音乐人、导演的专访,偶尔给卢郁负责的日报副刊写专栏文章。据说因为稿子,他们有过几次争吵。卢郁把她骂哭过两次,她就把卢郁拉黑了,不过没多久又恢复了联系。这是一年多以后,她在微信里跟萧穆透露的:卢郁太可恶了,就是个暴君,永远自以为是,永远目中无人。所以啦,萧穆告诉她,他的那些老友,才会拉黑了他。那你怎么没拉黑他呢?她问。我们又不会争吵的,他回复,主要是我不喜欢跟人争论,太无聊了……不过说实话,我倒是喜欢他这点的,真。我谢谢你了,她回复,我非常盼望,他能对我多些虚假,多些谎话,我消受不起他的真。实际上她拉黑过卢郁三次,不过最后一次,是卢郁主动道歉了,她这才加回来的。她的结论就是:这个人吧,就是贱。

……

(节选,责编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