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一

吉先进这个名字有时代感，却又不是那么鲜明。

吉先进是在赣西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他出生的那个年代，时尚的名字如建国、卫国、超英、学军、志军……都有着一望而知的“名时”相符的嵌入深度。过了而立，直奔不惑的吉先进，半辈子一晃而过，言行举止却从未与名字亲近过；也就是说，无论是就学还是就业，他从没得过一次先进。

一个从未得过先进的人，并不说明他落后。现在流行一个词儿：二极管思维。这是一种非黑即白的极端思维，要不得。吉先进坐在教室里或者站在讲台上，都没有得过先进，却是一个凡事都赶在潮流前面的人。就拿一个人的日常来说吧，无论是用电脑、手机、微信、微博、博客，刷短视频、抖音，买股票、购基金，乃至炒期货……你只要看看这些软硬玩意儿，是什么时候开始“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在那一只只尖尖角上，就能看到吉先进渺小而奋力拱起如甲壳虫的背影。

上世纪九十年代，深圳与内地之间，还隔了一个东莞樟木头，进深圳需得持有公安部门颁发的边防通行证，才能通过樟木头或边检站。彼时的吉先进，青涩的年华逢雨拔节，不知疲倦地多次往返内地与深圳，并于1996年底正式调入位于深圳福田的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要知道，此其时，深圳还在火热的建设浪潮中，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工地，架桥铺路，打桩机的轰鸣，伴随着载重汽车轰隆碾过的黄土纷落如雨，成了敏觉的摄影师镜头中的最爱，与内地城市的安稳、平静形成了鲜明对比。

见识过彼时深圳的内地男女，不少人足将进而趑趄——这个“趑趄者”就有吉先进在内地省城吃粉笔灰的同事甘如意。在又一趟南下的绿皮车上，吉先进对甘如意说，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我们最好在1997年之前调入深圳。一是师大附中的教席令甘如意恋恋不舍，再是那时的深圳尽管热火朝天搞建设，从内地过来想在中心区立马找到一所好学校入编，并非易事。待得吉先进如愿以偿在香港回归之前调入深圳Z学校，甘如意蹉跎了岁月，踵接吉先进的步伐进入深圳G学校，两个老朋友间隔的时间距离足有三年。

甘如意当然知道，比他大两岁，做过他两年初中语文年级组组长的吉先进，是一个凡事不惮尝“头啖汤”的人，比照老区，吉老师更适合呆在特区。那年月，老区谈金钱还有点羞羞答答，来到深圳经济特区的蛇口，猛然见到“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硕大口号，十二个人高马大的红底黑字，一字一木牌，矗立在往返香港船班码头的道路两侧。甘如意看得目瞪口呆却又心旌摇曳。求稳的性情，使得他在调侃吉老师“苟富贵，勿相忘”的同时，也不免提醒老友不要犯错误。

吉先进爽声一笑道，老弟放心好了，站讲台的人，除了吃粉笔灰，再就是站得双腿静脉曲张；手上无寸权可用，想犯错误，也得有一个不错的平台啊！

甘如意暧昧一笑道，此错误非彼错误，常言说的，饱暖思……什么来着？我怕吉兄钱囊鼓起来了，手上多了几锭银子，又暂时跟嫂子隔着上千里之遥的鹊桥，就不管不顾地一头扎入灯红酒绿之中了。

平时在学校，他俩也都客气地老师老师地叫着；私下里，笑谈时，那就卸下了面具，放下了尊卑，你兄我弟地称呼，透着一股子随意和亲密。

确实，他俩朝深圳老东门那边逛去，灯光暗处，连湿热的空气中都飘逸着几许香艳的气息。街边气根撒网似的大榕树，头上冷不丁会砸下一颗熟透果实的芒果树，还有树干上挂满不大真实的硕果如瘤子的菠萝蜜，这一切都令在香樟树的故乡生活太久的甘如意，感觉此乃异乡，看似已经进入，却又两不相干。

吉先进看着这位凡事慢不止半拍的兄弟，坦然道，我有贼胆，却无贼心。去那些地方，一言以蔽之，怕得病。

其实，吉先进来深圳，原因所在多有：海滨城市，改开前沿，比邻香港，冬无酷寒……都是吸引力。还有一点，他与妻子赵揽月结婚十年以来，过了七年之痒，大动干戈少有，小吵小闹常在，久之不免两相生厌。既然为了儿子，不容易遽然了断，那么拔腿暂避，总没人拦你吧。

他先来，妻子带着儿子也随后跟来。

妻儿来了不到三年，便陪伴儿子去澳洲读大学，读研，工作。夫妻相距万里，情感气若游丝，婚姻徒有虚名，于是客客气气，握手告别，两不相欠。

单身前后的吉先进，很是羡慕情比金坚的甘如意。此时，甘如意在吉先进的助力与督促下，也阖家迁来深圳。他来之时，不仅赶上工资上调一大截，还赶上了末班车分配低成本微利房。一切按部就班，又一切顺应人意。这让甘如意心怀歉疚地感觉，吉兄此前吃的苦，受的累，耐的烦，都是给他做的铺垫，有形无形之中，都是在给他投石问路。

吉先进却只淡淡一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凡事都是有运的。

作为兄弟，相知高过相识；作为回报，没有能比给吉兄撮合成一段美满姻缘更有意义的了。吉先进并非低情商之辈，在男女情事上也有过自己的斩获。不过那几次斩获都如过境深圳的台风，其来也勃焉，其去也忽焉。

吉先进原本就什么都不瞒着甘如意，不跟妻子诉说的衷肠拐弯的那一段盲肠，也会抖落给甘如意看看，离婚之后的种种“猎艳”，就更不会背着甘如意了。甚至他在咖啡馆或饭店与一位新女友见面，也会邀请甘老弟做“监听”。此时的甘老弟就会戴一副大框墨镜，穿一件豆绿色夹克，坐在紧邻的单座上，手擎一份应时的杂志，或是泛黄的报纸，双眼聚精会神于报刊，双耳却支棱着，把邻座男女的谈话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吉先进的职业、收入、谈吐与相貌，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是十来年了，他约谈过七八个女子，有的刚刚入港就熄火了，有的临门一脚踢飞了。这里当然说的是他还比较中意的，至于第一次见面就萌生退意，主动停摆的，那还不算。自然而然，也有他看上，人家不热情的。以吉先进的性情与年龄，不是可以用热面孔去贴对方冷屁股的。他自嘲：道不同不相为谋；情不和不可为侣。

吉先进不满意的“对象”，当然都能说出一二理由，要么嘴唇太厚兼牙齿不齐；要么吃饭也不时看手机，心不在焉，眼神游离；要么谈吐无货，见识平庸……

终于，在甘如意的勉力撮合下，他表舅的女儿——一位容貌姣好、长发飘飘的某中学语文教师，与吉先进结婚了。甘如意觉得这位表妹无论站在哪个角度欣赏，都无可挑剔。再婚实属不易，也就三四年吧，两人依然掰了。

甘如意叹道，你这辈子要找个什么样的才合意啊！

吉先进忽然坐直身子，问道，哎，你女儿那位男朋友还在谈着吗？

这句话问得突兀，令甘如意脸上倏然一赧。吉先进顿时明白老弟误解了他，以为他有别的意思，赶紧补充，记得你夫妇对女儿琳琳的男友很不满意，说他百无一是；女儿之所以能接受他，就是因了他的百依百顺？

甘如意想起来了，一个周六下午，在区体育馆泳池小憩，吉兄曾经问过他那位年近而立在南山一家科技公司做法律顾问的女儿。没想到甘如意大倒苦水：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将来浮财与不动产什么都是她的！她却偏找了一个无一出挑的男友，相貌、谈吐、学历、职业、家庭背景，都不如琳琳……此前琳琳也经历过好几个，高矮胖瘦，各有参差，却也各有所长啊！

吉先进好奇问道，那她为何就喜欢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呢？琳琳是我看着长大的，很聪明也很漂亮啊。

甘如意反复摇头，头痛道，我看这男的对她最大的吸引就是百依百顺。

吉先进点头道，我看这就是最大的优点啊。男女交往之间的所谓隔阂，不是长江黄河，常常就是眼里的灰尘，鞋里的沙粒。

甘如意恨得咬牙道，我跟琳琳说过，你要找个百依百顺的，不如去买个机器人！你还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是啊是啊，如果没有遇见这个男的，我就真会去买个机器人！现如今，毕竟有个仿机器人的肉眼凡胎站在我面前，我也就省了一笔钱了。真是气人啊！早知如此，何必生她！

一语点醒梦中人。

吉先进眼里灿然流转，目光在甘如意身上转了一圈道，是哦，现在机器人已经完全开发成熟了，在高科技前沿的深圳，机器人公司的消息一直是我关心的对象。以前只是作为领先科技的新闻吸引我，希望买个机器人回来做家务，打理日常，现在为什么不可以一步到位，买个机器人老婆回家呢？同时把一日三餐、洒扫庭除等琐碎事情都做了。

甘如意瞪大眼，摸摸他的额头，发现体温正常，连忙说道，我只是开个玩笑啊，不过，不走常人路是老兄的一贯作为。或许挑剔如老兄这么做，能够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吉先进天生就是一个想到，说到，便去努力做到的人。他感谢甘如意老弟给他一个意外的提醒。他对任何新生事物都有飞蛾扑火一般的热情，年级组的同事大都对人工智能（AI）蒙昧未开，他就开始用AI做课件，包括修图，撰写洋洋洒洒的发言稿和流水账似的年终总结了。

此前他对无人机、机器人之类都留心过。认定“低空经济”这个新词儿会提振不断下行的经济态势，无人机也会成为深圳一个新的经济增长点。他甚至参加过龙岗区举办的一次“空中F1”无人机超级联赛。那是龙岗区各街道、企业的竞赛队伍在吉华街道实操的第一次无人机竞赛活动，他居然混进去了，而且表现出色，受到跻身其间的甘坑队欢迎，成为一名出色的编外赛手。事后很多队都邀请他去加盟，他却急流勇退了。他圆一轮拱手道谢，本人是吃讲台饭的，票了一次，过把瘾就走，不然就会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至于机器人，他也千方百计去参观过一二企业，深圳的机器人发展到了何种阶段，他大致了然。除了在福田河套深港创新合作区，有一家很被看好的机器人企业，由一群研发背景深厚的机器人爱好者所共同创建，在南山、宝安、龙岗以及龙华都有机器人产业集群，关联企业近4000家。在核心零部件、工业机器人、服务机器人、人形机器人等细分领域即使不是遥遥领先，也是优势明显。报媒的表达是：形成了完整的产业生态。

这些机器人企业跟那些无人机企业大致相若，一般都会挂起“闲人免入，谢绝参观”挡箭牌。吉先进不想拉关系、走后门；如果方便，倒是乐意混迹于一支高规格的旅行团进去参观，便于日后挑肥拣瘦。甘如意提醒他，这可是买一个机器人回家做老婆，夜里关了灯要同床共枕的，可要把胳膊和腿，一应细节都看仔细了。别以为是平时到你们小区的“农场主”去买东西，捡到购物袋里都是菜啊！

吉先进道，说到底既然是流水线下来的，把条件摆出来，隔屏也能挑肥拣瘦。

甘如意嘿嘿一笑道，对的，是老婆也是商品，用得不如意，保质期是可修可换的。

吉先进道，找个智能机器人做老婆，省时省事省麻烦，把所需条件报给公司，一条条对照着来，不用像真人那样去约谈、磨合，还得经历七年之痒。要不你跟我一道网选去做参谋？

甘如意说他近日被教育局抽出去封闭出试题，约两周之后才“释放”，此期间，连手机都不让用了。不知兄弟两周后是不是就可以抱得美人归？

吉先进道，好事不隔夜，弄潮儿向涛头立。我这人从来都是只争朝夕，说干就干，你回来再听我的好消息吧。

二

吉先进在网上反复比对，实锤落到一家HYL智能人公司，此公司的广告宣传语让他一见倾心：“不容错过的完美，岂可再得的爱情”。

公司广告承诺，客户可以上厂家去洽谈目验，选智能佳丽。HYL介绍道，本公司提供的智能人，不是用于老人护理、医疗手术、餐饮加工、各种维修以及一些特殊行业工作的机器人，而是智能人，99.9%接近真人，也可简称999真人。

这种999真人，如果是女性，达到了娶回家做太太的标准；如果是男性，达到了带回家做丈夫的要求。公司在与客户交往过程中，有意回避了“生产”“机器”“购买”“保修”等冷冰冰的商业化字眼。营造的是一种春风拂面，欲罢不能的温煦氛围。

吉先进郑重其事在日历上选了一个“宜室宜家”的黄道吉日，恰好是一个周日，理发剃须，挑拣着装，还特意在浅色西装外，备搭了一条紫红色的领带。未料前一夜，忽觉腿脚不利，抽筋疼痛，疼得冷汗直冒。他觉得这是一个冥冥之中的暗示，不要前往。至于为什么不要前往？是怕挑花眼反而出错？是担心到处有摄像头，把他的好色之相传播于网络？总之，他放弃了去现场“相亲”的念头。说是就在网上选购。

HYL智能人公司客服加了他的微信，告诉他，无论男选女，还是女选男，在视频中面试的多过到公司来考察。客服都是一对一服务，会尽可能满足他的各项诉求，随后便给他发来电子版合同文本。面对厚厚一叠对中年以上人群视力很不友好的蝇头小字文本，吉先进就像以前面对银行、保险和证券等合同文本一样，快速翻了几页就签字递交了。

在客服发来的小视频中，面试了大约二三十个面相的机器人女子之后，吉先进把挑选后的编号报了过去。客服答应，尽快送佳丽上门。吉先进又问了一些个人的隐私及担心，对方斩钉截铁地回答，虽然给您挑选的佳丽，其一切都在我们的大数据掌握之中，但客户的隐私权受到法律保护。您俩的私生活只有您和她知道，任何人包括本公司都无法偷窥，这也在此前给您发来的合同文本中一一写清楚了。

这真是一家信誉良好的公司，恰好本周末的上午，他们就派了一男一女两个客服送佳丽来到吉先进所住的小区玫瑰香榭。两个客服都在前排就坐，男的是司机，女的坐副驾。随着一声亲切的“您好”，两人先后与客户吉先进躬身握手。吉先进抬头见二人都生得唇红齿白，五官匀称，全身上下无一处可挑剔，心里犹自犯嘀咕，此二人是真人，还是智能人？

随着再一声有请，男客服拉开后门，女客服用右手遮挡车檐，左手牵着车里伸出的一只玉手，先是一只穿象牙色高跟鞋的脚伸出来，再是另一只脚跟出。双脚并立的那一刻，女子已然双手叠加鞠躬道，您好！我是Lily，很高兴见到您。您平时叫我小花，小白，都可以。

两位客服已经美得让吉先进分不出真假，这位Lily——中文名百合花的佳丽一出场，更是美得让吉先进头晕目眩。握手的那一刻，才觉得汗湿手心。女客服道一声，我们有微信，以后有何事情，24小时在线恭候。祝你俩新婚美满，诸事如意。说着塞了一个大而薄的红包在新娘手里。再道一声拜拜，两人很快分别入座正驾副驾，车子无声地启动、驶远了。

吉先进牵着新人Lily的手步入电梯。吉先进入住玫瑰香榭不到一年，本栋所有的住户包括同住18楼的邻里，都是点头之交。三部电梯，一部处于保养状态，平时的从容顿时显出拥挤。吉先进尴尬地低着头，对着光洁如镜的电梯，他检讨自己尽管收拾过，也一定能看出与Lily的年龄和相貌距离，隔着起码一道楚河汉界。

Lily却落落大方地向前后左右、摩肩接踵的同“梯”人点头问好。

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十分不友好地发问，吉老师，这是你女儿从国外回来了吗？

听到如此刺耳的发问，吉先进感到羞愧又厌恶。这栋楼既没有他的同事，也没有他的学生，从未见人叫过他吉老师，他是怎么知道他姓吉的？而且，还老师老师的！

Lily开口替他解了围，我不是吉老师的女儿，我是吉老师的太太。我今日特意化妆过，是不是看起来跟你们家女儿一样年轻啊？

一句话把全电梯里的人都逗乐了。

胡子拉碴的男人悻悻道，我们家女儿应该比你小吧，她是“95”后。你多大了？

Lily微笑道，只要年龄不长在心上，谁都永远是一个小姐姐啊。

18楼很快到了。吉先进品味着Lily在电梯里的表达，真是优秀啊。替一个自以为能言善辩的男人解围了。开门进屋，关上门。吉先进揩一把额头上的虚汗道，这就是你的新家，没怎么收拾，不知道你是不是满意？

Lily道，这是我俩共同的家。先生您满意了，我就满意。

吉先进这才抬头仔细打量眼前的新娘子，她的眼眸清澈如两口深潭，两只酒窝盛得下甘芳的甜酒，黑发乌亮如染，额头光滑似绸。他想起战国辞赋家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中，用“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来形容的东家之子。原本只出现在诗文里，现在竟然活脱脱站在了面前。

美是有重量的。瞬间他又心跳加快，呼吸急促，竟有手足无措之感。

Lily牵着他的手道，屋里有点热，先生能替我脱去外衣吗？

她身穿一身豆青色的西装，一双赭色的长筒袜，一双象牙色的高跟鞋则是在进门之后便悄然脱下，换了一双粉红色的拖鞋。

卸下了西装的Lily，身上只剩下一件吊带裙。吉先进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好一阵子不敢正视，他进客厅倒了一杯凉白开喝完了，另端了一杯走到沙发边，递给坐下的Lily。Lily扬起雪白的臂膀，却是轻轻沾唇便悄悄放下了。

吉先进问，你不渴吗？很快便觉得自己问了一句蠢话。像Lily这样的智能女人，是不会有消化器官的，举凡吃喝拉撒、乃至生老病死这样的人间琐碎与悲欣，她们都不会有啊！

Lily拍拍他的手道，我看时间不早了，到您厨房去看看，您告诉我平时餐饮的喜好，我给您做午餐。

到厨房，吉先进一一指给他看米菜油盐的储放，说到自己爱吃微辣，饮食偏清淡，清蒸鱼和白灼青菜是他的最爱。

Lily点头道，一看先生就是饮食有方、运动有常之人，相貌年龄与真实年龄严重不符啊。

吉先进讶问，你连我的真实年龄都知道啊？脑子里快速旋转：娶Lily，跟HYL智能人公司打交道，是提交了身份证复印件的，莫非公司把自己的年龄也报给了Lily？这样Lily就能针对性地照顾客户了吧？

吉先进自嗨道，没想到我老婆这么有幽默感。

Lily端起一只盘子道，一切都看老公您的喜好，如果您喜欢我幽默，我就可以放肆一些；如果您喜欢我严肃，我也可以端庄一些。

吉先进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我不需要一个给我在台上做报告的老婆。我平时给中学生讲课都喜欢走到他们中间去，谈笑风生，他们可以随便插话，提问。我不喜欢一本正经、死气沉沉的课堂。

挥手之间，触到她柔软却充满弹性的臂膀了。是她的一声“老公”激发了他的自觉与自信，他一把抱住Lily，轻轻咬住了她的双唇，她放下手里的盘子，顺势把舌尖递给了他。

哪里有刚把新娘子娶进门，就让人家下厨房的道理。他把她一把抱起，来到了客厅沙发上。随着小白、花儿地低吟，他觉得一轮真爱不期而至了，让人措手不及。

三

一阵令人眩晕的忙碌与慌乱过后，她坐起来用双手拢拢并未散开的鬓发，看一眼对面墙上的挂钟，问道，快到吃中饭的点了，先生饿了吗？

吉先进尚未从似真若幻的情境中恢复，却感到一股倦意浓浓袭来。这也好，终于从紧张、心动过速的非常态回到心平气和，一个人总是无精打采固然可忧，永无疲倦之感也会可怕。他道，那我就休息一下，麻烦夫人了。

不知觉间，他酣睡了一觉，被耳语叫醒了。坐起来看钟，已是下午一点半了。连忙起身拉着Lily的手到桌边去，道，真是不该！一觉睡得这么死沉死沉啊。

Lily做好了两菜一汤，一个红烧鳜鱼，放了不少豆豉和蒜瓣，撒了切得很细的红绿椒丝，一个白灼生菜，一个紫菜蛋花汤。再配了一碟皮蛋，一碟油炸花生米。

吉先进深吸一口气道，哇，都是我喜欢吃的做法！这个皮蛋切得这么精致，夫人是如何做到的？

Lily道，这个容易啊，用缝衣线就可以了，刀切会粘黏刀片，不好看，也不好洗刀。

吉先进拍着脑袋道，我太笨了，想起来了，我妈妈当年也是这么切皮蛋的。

Lily谦虚道，第一次给先生做饭，也不知合不合您的胃口？哪里不合适，您只管说，下顿我就可以改过来。

吉先进道，都很合适，很合我的口味，就跟精巧算计过一样。唯一不合适的，是夫人不能跟我一道进餐。

Lily眨着一对水灵灵的永不疲惫的大眼道，我来到这个世上，来到您家里，就是为先生您服务的。您诸事满意，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吉先进踌躇道，你可真会说话，说什么都让人舒服……你知道齐眉举案这个成语吗？

Lily道，晓得的，这个成语讲的是东汉时期的一位名士梁鸿，他不贪恋富贵，与妻子孟光相敬如宾的故事。为了躲避祸乱，他夫妇俩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每当梁鸿回家时，孟光总是托着放有饭菜的盘子，举得跟眉毛平齐，恭敬地送到粱鸿面前，以示对丈夫的尊敬。梁鸿呢，也很有礼貌地用双手去接。

吉先进慨然道，相信你的大脑存储量很大，我都不用英汉大辞典，大百科全书等工具书了。日后但凡有不懂的，直接问夫人就好。

Lily谦虚低眉道，我尽自己的努力吧，人其实都是需要不断学习的。时代飞速进步，不学习就不赶趟啊。

吉先进为她这个“不赶趟”逗得噗嗤一乐，心下道，时代可不是在飞速进步吗？！且不说他父母亲那一代，即便他的同班同学，也因车祸、癌症走了三四个，现如今的变化他们哪能预料，居然可以把一个智能老婆娶回家。

较长时间的独身生活，要么叫外卖，要么吃食堂，要么回到冷清的家，吃一碗番茄鸡蛋面。今日Lily做的一顿饭吃得他心满意足、满面放光。这可真是一个五光十色而又令人猝不及防的时代来临了。

随着厨房里的水声哗哗，Lily已经洗了碗筷，收拾了台面来到客厅。

刚问，夫人要午休吗？吉先进立刻明白自己又问了一句蠢话。Lily回道，一切听先生的，如果先生您需要午休我就伺寝，如果先生您想说话，我就陪聊。

吉先进不无尴尬道，Lily是个三陪啊！

Lily正色道，Lily嫁到先生家之前，还是处子之身。Lily既然嫁给了先生，那就不仅是三陪，是百陪，N陪。

吉先进正经叹道，我哪里说得过你呀，我只有一个大脑，而且会不断退化，你却有无穷的大脑，还永远年轻，不会衰老，也不会死亡！

在Lily答话之前，吉先进很快举手示意道，我们什么都别说了，也别午睡了，玩牌吧。

Lily道，先生您的喜好就是Lily的喜好。说着，她居然到桌边去布置，并很快从桌旁抽屉里拿出两副扑克牌来。原来，为了排解独身的寂寞，吉先进常常会邀请同事或朋友来家里玩牌，自然也少不了甘如意。

最喜欢玩的莫过于时下广为流行的掼蛋。

除了甘如意是铁杆搭档，其他人并不能随叫随到。吉先进到底先进，但凡新潮的物事，莫不先我着鞭。他买了一个打牌机，这个打牌机可以顶一人到三人用，亦即你如果只有孤独一人在家，可以把打牌机旋钮调到三人档，你一个大活人，与三个机器人一道玩牌。好处是，不用叫人，也不担心偷看、藏牌、耍赖；坏处是，机器人是活的也是死的，完全没有真人在场的喜怒哀乐。

Lily聪明，还没等吉先进问她会不会掼蛋。她先就道，先生您大致跟我讲讲规则，我跟着您出牌即可。

吉先进问，我是跟你打一边，还是打对家？

Lily毫不犹豫道，打对家吧？我怕出错牌，打一边挨骂哟。

吉先进道，你是我的娇妻，我怎舍得骂你？打牌不过是玩儿，我们又不输不赚，你怕什么！

说着就坐下，排阵，抓牌了，吉先进边抓牌边说规矩。

吉先进发现Lily不仅抓牌快，出牌也快，几乎是不假思索。很快就打完了一轮，远远落败的吉先进心下想，到底是智能人加机器人（打牌机），远胜过自然人加机器人。

第二轮，他提出跟Lily打一边，共同对付机器人。

打完第二轮，吉先进与娇妻Lily险胜，两边咬得很紧。

打到第三轮，吉先进和Lily输了，机器人险胜。

吉先进脑子里一时有些乱了，他想，两个机器人与一个智能人加一个自然人，大脑的聪明难分上下，或者说，互有高低；一个智能人加一个机器人，则必定胜过一个自然人加一个机器人。推而论之，就必定胜过两个自然人或多个自然人之和。

如果满世界都是智能人呢？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观，就不难想见了。

吉先进为自己这个难以中止的推论和预想吓了一跳。

他瞬间没有了继续掼蛋的心思。他提出下楼走一走，散散步，散散心。

四

Lily自然听从，说是天气阴下来了，从门边鞋柜子上取了一把花伞，便准备换鞋出门。

吉先进不禁一愣，如果跟前妻出门，从动念起到出门，平均耗费半小时。除了对镜理妆，还有挑衣选鞋，以及衣物与耳环、项链、围巾等的配搭，如是者三。跨出门去，还会折返，要么上厕所——即便此前上过一次了，还得再上一次，洁癖如她，对世界上所有的公厕都持有戒心；要么补带充电线，像现如今所有的手机控一样，一怕丢手机，二怕手机没电，若手机不在身边，她便觉得大厦将倾。

智能人和自然人，真是大不相同啊。

两人在过道等电梯，吉先进感慨道，你年轻，动作敏捷，看来以后永远只有你等我的份儿。

Lily拉着他的手道，没问题，我永远会等先生您的，谁叫我是您的太太呢！

进得电梯，一位平时缄默的长者眼前一亮问，这是你新过门的太太吧？既年轻又漂亮。

吉先进一言不发。

Lily客气回道，谢谢。

路上两人再未牵手，吉先进把双手缩进胸前，不想再让路人投来猜疑的目光。两人很快来到距离玫瑰香榭最近的皇岗公园，傍路边的公园小门里，一群中老年打太极的、玩扑克的、吊单杠的，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白发老人，擎着电声喇叭唱得声嘶力竭……吉先进捂着耳朵，加速朝浓阴深处去，Lily也快步跟上。

吉先进蹙着眉头道，公园是需要安静的地方，纵然是歌唱家、明星，也不要在这里撒野。我就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用原声唱而非要用电喇叭呢？吉先进讲起两个月前发生在玫瑰香榭的一件事：一群乘坐轮椅的残疾人傍晚忽然涌进来，在小区的广场大开音响演唱，声震八方，物业干预无效，只有报警。警察到场也只能劝说，两相僵持了很久，他们才悻悻然退去。多少家庭的孩子在晚自习，附近还有一所寄宿制高中。吉先进感慨道，他们这样做，大概是有什么前因的。可不管怎样，确实伤害了我的同情心。

Lily道，对于没有同理心的人，不能滥施同情心。

吉先进回望她一眼，揣摩她的心之构造，还真不知是怎样的？智能人的思考是从心里还是大脑发出来的呢？

一棵高大笔直的盆架子树下，一位推着轮椅的老人在售卖矿泉水。两扎矿泉水就放在轮椅上，老人的两条腿，一望而知的长短不一。吉先进扫码付了两瓶水的钱，却道，水先放你这儿，等我们返回再来喝。

走开了，Lily笑道，我知道你的同情心还在，不然，你不会付两瓶水的钱。

吉先进道，你真聪明，我一瓶水都不会喝，我出来快走是从不喝水的。给他几块钱在我是举手之劳，对一位衣食艰难的长者，却会有一个小小的心理安慰。哎，但凡家境还好，他这么一把年纪，怎么会推着一只锈迹斑驳的轮椅到公园里来卖矿泉水呢。

Lily道，我很欣赏先生您啊，勿以善小而不为！

吉先进问，Lily算是我的知音了！勿以善小而不为，此语出自何处？

Lily不假思索道，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出自《三国志·蜀书·先主传》。《三国志》是由西晋史学家陈寿耗时十年，参考当时的史书典籍，编纂而成。记载了三国时期的曹魏、蜀汉、东吴的纪传体断代史，是二十四史中评价最高的“前四史”之一。

吉先进再问，前四史指的是？

Lily答道，前四史是《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的合称，后人惯称前四史，作者分别是司马迁、班固、范晔和陈寿。

吉先进拍掌道，若是早把Lily娶回家，我所有的书都不要看了，就把你当工具书、枕边书，包括文史哲。

Lily谦虚道，那还是不行，学习使人进步，人要是不读书，脑子就会锈掉的。况且，我脑容量确实很大，可也多半是死知识。

吉先进狐疑地看着她问，何以见得你脑子里装着的都是死知识？

Lily指着路边的树木道，我是第一次出门，第一次到皇岗公园，你肯定比我认识更多的花草树木。你用手机软件扫描一下花草，就大概知道具体是什么花草？大树上订了一块小牌子，上面有二维码，你扫码便知道是什么树种。你告诉我之后，我就记住了，记得很牢，这就是死知识。

于是，吉先进用手机里的“行色”扫识了变叶木、龙船花、狗牙花、蓝花草、五彩千年木、九里香……又用手机扫描了乌桕、火焰木、木棉、海南蒲葵、人面子、大叶榕、假槟榔、大叶紫薇、菩提树……

两人拾阶而上，果然，此前用手机辨识过的花草树木，吉先进未必样样都记得，Lily却一望而知，不会出错。

吉先进不知心中是悲是喜，喃喃道，Lily有这么强大的记忆力，辨识力，我哪里是你的对手啊！你以后把我卖了，我都只有给你数钱的份儿。

Lily低眉道，您是我的先生啊，我哪里能把您给卖了；您不把我卖了，才是一个好啊。

Lily一口一个您的，令吉先进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爱怜。四顾无人，他转身抱住Lily，给她无比亲热的吻。

岗上寂静，几声噪鹃啼鸣尤显得辽远而空阔。忽然头顶有枯叶和败花簌簌落下，一片枯叶落在吉先进脸上，一朵木棉花砸在Lily头上。吉先进下意识地在脸上拍出了响声，Lily却若无其事。

又有一阵花叶飘然坠下。

吉先进意兴大发道，无风无雨，干卿底事啊！

还是Lily眼尖，她看到高高的树梢上，有两只松鼠在追逐嬉戏。

吉先进原本近视，情知即便不近视，也比不过Lily的视力，不仅视力，还包括体力。想起一路上山，并不陡峭，他已经有些气促，Lily却如履平地，没事儿一样。他仰头偌久，树梢上的日光刺痛了双眼，脖子也酸了，终于看见两只又黑又瘦的松鼠在高高的木棉树上窜上窜下。

Lily看到的，他终于也看到了，这令他的兴奋从沮丧的灰烬中复燃。他问Lily，怎么形容人或动物的又黑又瘦？鲁迅小说《铸剑》中的描写是：“黑色的人，黑须黑眼睛，瘦得如铁。”

Lily道，他黑瘦如一根旗竿，或一根孤独的电线杆；还有，黑瘦如一尊精美的瓷器，让人不忍触碰。

吉先进叫道，真好！你就是一尊精美的瓷器，不过我还是时不时想触碰。

Lily露出一排精致得不像真的牙齿，笑道，先生您把我娶回家，就是可以时不时触碰的。

吉先进听罢兴起，再一把抱住了Lily，整个托起了她的身子。问她，是不是人类才有这种行为，丈夫喜欢将妻子抱起？动物界只见过长辈抱小辈。

Lily在他怀抱里撒娇道，你看，树上那对松鼠也是夫妻，它俩也抱在一起了。

吉先进赶紧放下Lily，仰头张望，没有看见互抱的松鼠。任凭Lily指点，他连那一对追逐的松鼠也没看见。只有芒刺一样的阳光，透过花伞一般的树梢洒下来，刺得他双目流泪，眼前是Lily若真若幻的面容。

五

吉先进感叹，他小时节在家乡能看到的动物，现在已经很少见到了，比如野鸡、麂子、穿山甲、娃娃鱼……你知道大鲵为何叫娃娃鱼吗？

Lily背诵似地道，大鲵因为叫声似婴儿，又因为它体型较大，使人容易联想到娃娃。

吉先进道，不错不错。我小时候还有印象，山林边的溪水里，娃娃鱼特别多，我们用竹篮、竹筐去拦截、捕捞。现在野外很罕见了，列入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即使有也不敢捕捞了。

Lily依旧目光凝然，诵道，大鲵属于脊索动物门、两栖纲、有尾目、隐鳃鲵科、大鲵属。它是现存最大的两栖动物，全长可达1米及以上，体重可超百斤‌。2020年，大鲵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列为极危物种。

吉先进咋舌道，才不过三四十年，一种野外常见的动物就变成了极危物种！会不会再过几十年，我们眼前的松鼠也会变身为极危，成为保护物种啊？这都跟人类活动导致的气温上升有关吗？

Lily有问必答，气温上升导致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冻土层解冻，极端气候如台风、干旱、水灾频繁、病虫害传播广泛，直接威胁到所有动植物当然也包括人类的生存。

吉先进朝Lily伸出了大拇指，夸赞道，所以，我很爱读相关环保的虚构和非虚构、包括自然百科的电视纪录片。我平时也热衷参加各种相关环保和生态的公益活动。他略一迟疑，还是说了，你别生气，我娶了零排放的Lily小姐，也有为地球生态做点贡献的意思。

Lily嫣然一笑道，我不生气，我愿意竭诚地为先生您服务。

吉先进眉头微微一弹道，你我夫妻，虽然自古有齐眉举案之典，但还是不要过于拘礼、客气为好。

Lily点头道，听先生的话。

接下来的日子，吉先进既有心花怒放之时，也有感到缺憾或不解之处。

他跟Lily说，你我是两个人的生活，俗称二人世界，不会出现一个“第三者”——我说的是你我之间目前不可能生孩子，科技发展这么快，以后则难说。一个人难以说成家，两人就是家的最小单位了。此前我长期一人生活，在校吃食堂，在家叫外卖。都不好吃。现在自媒体发达，曝光了很多土地里和餐桌上的科技狠活。我昨天还刷到一个视频，一位教授说，他平时少吃活鱼，因为某些不法商家为了提高鱼的成活率，会在水里添加孔雀石绿……我想说的是，我从此要多多在家吃饭。

Lily毫不犹豫、却也平平淡淡地回答，我给先生您在家做饭，不让您吃外卖。如果您不爱吃活鱼，我可以给您买死鱼吃。

此话不中听，吉先进一翻白眼道，我警惕活鱼，但也不用顿顿给我吃死鱼吧？听说有些药养的鱼，回来养个十天八天再吃，就可以大大减低药性？

Lily道，‌买活鱼回来养两周左右才算稳定。‌一般来说，鱼养两周不死就算稳定了。在这两周内，鱼会逐渐适应新的环境和水质，只要正常饲养，通常不会导致鱼死亡。

吉先进再次翻白眼了，心想，你这是回答我前面的疑虑吗？你这分明是告诉我如何养宠物锦鲤啊！

吉先进原本是想给Lily讲讲在家做饭吃才好的道理。概因他跟前妻讲这番道理之时，前妻陈述两个理由，一是，如果由她掌勺，他就不能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不然就换位，由他系围裙做厨子，她保证，即便他错把盐当糖使，醋做酱油用，她也会三缄其口；二是，如果她掌勺，他就管采买、洗菜、刷碗，反之亦然。现如今，Lily上位了，她是智能人，大概率不会像前妻那样情愿吃外卖，也不愿烧、买、汰。可她不吃不喝，专为侍奉他一人而顿顿经受烟熏火燎，会不会日久生厌呢？

流逝的日子，以及不可一日离开的三餐，说明吉先进的担心多余了。Lily热爱厨房里的事业，不仅连眉头都没有蹙一下，且两菜一汤做得有模有样，清蒸鱼、小炒肉、醋溜土豆丝、香菇菜心、白灼虾、番茄蛋汤……吉先进话都不用说，打开电脑，把相关做菜的视频连续播放一遍，Lily便得其要领，手到擒来。只有一两次失手，一次是把盐当做了糖，把一个清蒸鱼做成了咸鱼翻身；再一次是把醋当了酱油，把一个小炒肉弄成了醋溜肉片。智能人也会犯错，这并非不可原谅。只不过，吉先进发现，厨房里的瓶瓶罐罐不能放错，一旦他随手放错了位置，Lily的低级错误就会卷土重来。

餐桌边，Lily每次只是一个陪坐，与一位不吃不喝的人做夫妻，这多少有些遗憾。

他仪式性地夸赞她的饭菜做得好，却并不能看着她同时举箸，一道品尝，当然也无法同时喂她吃两口，使得吉先进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俨然是一个“游手好闲”之徒。即便在这个二人世界里，吉先进是唯一挣工资的人，可他的工资不能体现在二人分享的境界里——尽管，他“娶“她回家，也花费了不菲的一笔，终还是令他困惑，不能分享的生活，能彼此产生感情吗？不能产生感情的生活，还是真正有价值的生活吗？她的零排放好是好，与情感终隔一层，好与坏，原来是一体两面啊？

六

周五台风来临，学校通知师生提前下课回家。吉先进昨夜贪恋床笫之欢，一天的精神都不在状态，改完卷子下班，发现校内早已空空荡荡，门口只剩下两位保安。

出得门来已见天色乌黑，风雨交加，把沿街瘦挺的油棕和假槟榔，吹得像皇宫台阶上跪倒的群臣。环保主义者吉先进拿了驾照之后，却很少在市内开车，他认为打车好，一能减少碳排放——即使新能源汽车也得充电啊，二可给的士或网约车一条活路，就业是天下第一大事。可今天不仅站在路边拦不到车，打车软件也叫不到车。他不耐烦再等，冒雨去了两三百米外的地铁口。进站上车，身上早湿了半边，双脚连袜带鞋，都湿嗒嗒的流水。

回到家里，Lily赶紧给他换了一套内外衣裤，给他端上热汤热菜。他没有胃口，吃了一小碗饭，就推开睡下。夜里觉得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打摆子一般。量一下体温，在38度上下。一夜梦幻，次日起床就几乎跌倒，赶紧打电话给学校请病假调课。到社康看医生拿药，希望尽快好起来。可是连吃三天抗生素都没缓解头疼脑热，全身乏力，咳嗽日甚一日，还添了肚子疼痛，拉稀。

咳嗽是一个不致命，却很磨人的毛病，不仅影响自己作息，还影响身边人。尽管Lily与他同床共枕有些时日了，他一直不清楚，她是否需要睡觉？是长睡还是短睡？他平时的鼾声和起夜，她是否知晓？如果她也是需要睡觉的，他这些日子的巨咳，对她有多大的影响呢？

吉先进是一个能够推己及人的人，共情心而生同理心。他不仅为Lily的日夜操劳服伺感动，也内疚。尤其是他几次来不及上厕所，把内裤和床单都弄脏了，Lily不仅要更换，还要擦洗，可她连鼻子都没有捂一下，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如此种种，让他掉进了一个从不曾遭遇与体会的巨大的情感生活真空。

迁延了十来天的疾病最终也没有确定是哮喘、支原体肺炎、急性肠胃炎……还是诸种毒菌的潜伏与啸聚。中西医都去看过，说法不一，西医说是免疫功能下降，恐怕不是一种病毒为非作歹的结果，至于何种病毒为主，要做多种检查及化验。中医认为，或饮食不节，或外邪入侵，或情志不舒等等。总之正气不存，邪必侵入，邪气便是外感六淫，内伤七情……无论是那位眉毛似乎打理过有明星范儿的年轻的西医，还是那位一搭脉便将眉头锁成铁疙瘩的老中医，都让吉先进腋下生汗，两股战栗，若不是Lily扶着他，他估计自己都会瘫软在医生面前。

两位医生都用无比深邃的眼神看着他，更看着Lily，尤其是面相不老却两鬓斑白的——是染白的吗——老中医，一边把脉，一边盯着Lily，话语却是对吉先进说的，你是语文教师，可曾听过《千金方》一书？该书云：“人年二十者，四日一泄；年三十者，八日一泄；年四十者，十六日一泄；年五十者，二十日一泄；年六十者，即毕闭精，勿复再施也。若体力犹壮者，一月一泄。”

Lily听与说白话文皆无问题，听文言就有障碍了吧。对老中医的发问，她面色如常，既不疑惑，亦无羞赧。如一堵温柔的墙，挺立在夫君后背。

中西医联手，或交替施治，或齐头并进，吉先进的病情终于得到遏制，但身体尤感病后的虚弱。

他回想起在儿子遥远的襁褓之时，吃饭时看见摇篮里一对活跃的双眼忽然僵直，还没闻到臭味便知小儿便溺了，赶紧扔下碗筷，去撤换儿子裆下的纸尿裤。一边换一边道，周公一饭三吐哺，那是恐失天下贤人；你老爸一饭三吐哺，那是担心儿子裤裆拉湿了不舒服。

天下父母的同理心：伺候或曰养育儿女任劳任怨，对待老病的父母就难说了，充其量是因人因事而待之厚薄有异。

犹记老母亲80多岁中风卧床，每每拉在身上和床上，她儿女虽多，兄弟姐妹们轮番照顾，也不免日久生厌。想起《庄子》讲过：当年尧到华地巡视，华地看守边疆的人祝福他长寿，富有，多生男孩。尧却回答：“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故而都谢绝了。

过去的家长里短，亲情故事，那么遥远，又那么切近；那么伤感，又那么醒神；那么虚幻，又那么真实。作为夫妻又如何？他与前妻没有白头偕老，没能体会老病失能之时的窘境。但从旁观察，能感觉相敬如宾、互相照顾是一种美丽的境界。身体的彼此依偎与病痛的相互扶持，互为表里，那才有情感、精神和灵魂的融洽。

他想起与前妻赵揽月相处的日子，当然都有过生病的体会。他是婚后不久得过一次肺结核。听医生说，此种病人的能量比健康人群消耗更快，赵揽月变着花样给医院送饭菜，要么花生米炖鸡，要么红烧猪肉，要么清蒸桂鱼。回头不舍得把他吃剩的倒了，就着剩饭把剩菜吃光。虽然他搛菜用了公筷，毕竟也有传染的危险啊！

他当然也记得妻子的一次小产，坐小月子，他事事亲力亲为。有次她“偷懒”，不愿烧热水擦洗，直接用了冷水。被他突然回家看见，一顿臭骂，把她骂哭了。那一次，他也哭了。事后他请她原谅，解释道听母亲说过，女人无论大小月子，如果没坐好，接触生冷，到老会一身的病痛。

即便离异夫妻，哪里会没有过几件刻骨铭心的往事。

现如今，他与Lily只有单向度的输送，犹如一根只能泵出，不能回流的血管。

但凡心事解不开，盘桓久了，便像一笔浓墨滴洒在生宣上，逐渐洇开了。

他明白，Lily不吃不喝，他没法下厨给她做一顿好吃的，如同当年妻子出差归来，儿子放学回家，他腰系围裙，从厨房里端出热菜热饭，见她和他吃得吧嗒吧嗒响，那无疑是最动听的奖赏。此时，他好希望Lily也病一场，他来帮她洗漱、梳头，打理妆容……怎样才能让她生病呢？这是一个问题。

是夜，甘如意打电话来了。

好熟悉又陌生的甘如意啊！吉先进激动道，你终于回来了？我以为你出了卷子，人却出不来了！

甘如意悻悻道，下次真不能去出卷子了，初中生的卷子出得比我们当年读高中还难！难怪有人讲，消除教育内卷，从解放学生考试开始。更要命的是上交手机，这么长时间不能跟外面联系，跟坐牢也就差不多了。当然还能满足口腹之欲，一日三餐的伙食到底不错。可那方面的欲念，就只有戒断了……你怎么样？新婚生活很是不错吧？

吉先进此前将大致情况发过微信给他，想必他闭关出来已经看到了，遂简单介绍了目下的苦恼与纠结。

甘如意道，你可真是矫情啊！你若是想让Lily病一场，为何不跟HYL智能人公司客服联系一下？

吉先进道，此前还有一些别的感受，也想跟客服沟通，几次动念，还是打消了。我不想像是在京东、淘宝下单买东西，因为质量等问题，不是换货就是退货。你想想，如果Lily仅仅是一件T恤，一把剃须刀，或者一束无生命的干花，简言之，它就是一件可退可换的商品，而不是一株洁白无瑕、香远益清、名副其实的百合花，我还会喜欢她吗？没有心生欢喜，我如何能做到跟一个陌生女子日夜耳鬓厮磨、肌肤相亲呢？！

面对吉先进咄咄发问，甘如意怔住了。吉先进道，我们见面再说吧。

两人很快在小区楼下的茶馆见了一面。才十多天未见，甘如意见出吉先进双眼均现红色血丝，两鬓野草一般窜出两绺慌不择路的白发。甘如意猝然意识到，此次迎娶智能人Lily，或许给吉先进带来了肉身的欢乐，却也给他带来了情感和精神的危机——说危机是否过了？说情感或精神的困惑却是完全可能的。

甘如意劝道，你把智能人Lily看成与肉身人类毫无二致，希望情感日笃，互为照顾，并不错。但也不妨放下执念，怎么说呢，偶尔跟客服沟通一下，希望他们答疑解惑，以利今后的智能人升级换代，也未尝不是好事啊。

吉先进连连摇头道，这一单已经令我进退两难，我可不想再来一单。要说我跟Lily没感情吗？却似乎离不开她了；若说有感情呢，却又终觉隔着一层，不得其门而入。

见吉先进愁眉不展，甘如意道，这样吧，我来跟公司客服联系一下，将你想沟通的问题都告诉我，我来与他们沟通。

吉先进眼睛一亮道，那好，拜托你。我把问题通过微信发你。每个客户都有一个进入密码，我也发你。

七

HYL智能人公司的客服是24小时，全天候值班的。当晚，甘如意便通过一连串既有阿拉伯数字，又有英文字母，还带特殊符号的密码，进入吉先进的单独服务通道。客服的声音是柔和、温暖而有耐心的。接通便是一句带有广告语的问候：不容错过的完美，岂可再得的爱情。您好，我是HYL智能人公司的首席客服艾米，很高兴接到您的来电。

甘如意回了一句问候，汇总吉先进提出的问题和自己的添油加醋，总共有一二十条之多，其实，他原本还有一点儿私心，如果吉先进此次迎娶智能女人一切如意，他女儿琳琳为何不可以考虑出嫁一位智能男人？

他问得很仔细，包括能否让智能人Lily有喜怒哀愁——只要怒的时候不会歇斯底里，哀的时候不至如丧考妣，喜的时候不令其状癫狂，愁的时候不要愁云惨雾，即可。还有，能否让Lily也不时生点头疼脑热的小病，如果像西施那样心口疼一疼，让主人我见犹怜，也是生活的乐趣啊。当然，如果她不仅会烹茶做饭，还能跟主人一道齐眉举案，能吃可饮，能放屁能便溺，就更像一个活色生香的人了……

客服一一作答，诚恳而谦虚地表示，现在的智能人还是1.0版本，等到以后升级为2.0,3.0一定会让用户更加称心如意。

甘如意问，能否在某些方面，尽快达到真人或超越真人的水平呢？

客服道，现在智能人与真人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相似度，表现在皮肤、肌肉、骨骼、须发和言行等方面。将来能全覆盖吗？恐怕很难。不仅因为技术问题，还有一个伦理问题。

甘如意问，那百分之一的不相似度，为什么那么重要？

客服道，因为那是基因，脱氧核糖核酸。

甘如意哦了一声，恍然道，那百分之一是灵魂，是鲜活的灵魂啊！看不见，摸不着，却时刻都能感受到。

遂问，什么时候，你们能够给智能人注入这种人类的基因，鲜活的灵魂呢？

客服忽道，不容错过的完美，岂可再得的爱情。

再问，什么时候，你们能够给智能人注入这种人类的基因，鲜活的灵魂呢？

客服的回答依然是，不容错过的完美，岂可再得的爱情。

三问，客服那边无声了。

看着木然的手机，甘如意愕然了，对方的客服其实也是AI生成的回答？！

待得电话响起，原本以为是客服打过来的，却是女儿琳琳不无娇嗲的发问，老爸你那边在忙什么啊？电话一直打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