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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2025年第4期|姚文冬:老唱片
来源:《野草》2025年第4期 | 姚文冬  2025年08月01日07:04

西皮

【导板】

清晨,小贵下了火车,急急赶往百顺胡同。走在北平街头,感觉处处异样。那家和老康去过的羊肉馆,垂挂的招牌上,除了原来的“蒙古味”字样,又多了几行日文,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日文,就像还没发育好的汉字。经过门楣上挂着“东来顺”木匾的酒楼,门口也多了块竖放招牌,上书“支那料理店”几个丑字,细看竟是写在白纸上,糊上了木板。真晦气!在乡下,只有办丧事才这么糊纸写字。小贵赶紧朝地上啐了一口。一个学生装扮的女孩骑自行车迎面而来,短发、圆脸、尖下颏,迎风眯着眼。小贵不由恍惚,差点把她当成小慧。北平街头的自行车似乎又多了,沦陷一年多,并没影响富人的生活。早餐铺门口也停了几辆。煮早餐的厨子头戴毡帽、腰系围裙,马勺在锅里搅动,蒸腾的热气弥散着米香。

小贵咽口唾沫,肚子咕咕作响。

刚进胡同,便听见老康的京胡声从院里飘出来。胡琴虽小,其声打远,琴音穿石裂帛,入地钻天。老康拉的是明快的西皮,看来他心情转好,腿伤应不碍事了。这座小院是老康花二百块银圆盘下的,在伶人聚居的百顺胡同,相对简陋逼仄,不过师徒二人居住也还算宽敞。琴声止住。推开虚掩的门,果见老康坐在那棵枣树下,搭琴在手,仿佛等了他许久。小贵叫了声师父。

“回来啦。”老康收好胡琴,端起紫砂壶送到嘴边。

“师父,我想灌一张唱片。”小贵答非所问。

“灌哪段?”他这心思早在老康意料之中。

“《摘缨会》。”小贵嗫嚅着。

老康欠起身,讶异地上下打量小贵。

小贵说:“小慧说她想听这段。”

老康阖上眼,身子往后一靠:“这戏你不熟吧?”

“所以求师父教我。”小贵知道,老康这算是答应了。

【原板】

小贵灌唱片的愿望由来已久。

五年前,也就是1933年,京剧名伶马连良开了北平第一家灌音社,开业试灌,老康应邀前往。应邀!老康这么说。老康说灌唱片在上海滩不算新奇,他跑码头去沪上,参观过中国灌音公司,那灌音室四壁光滑,呈水银色,人就如同进了水晶宫,唱片也是银白底版,干净漂亮,音质尤好。马老板开灌音社,称得上梨园盛事,社会名流都来捧场。清华大学教授俞平伯携夫人第一个试灌,唱了昆曲《惊梦》。马老板还亲自下场,灌了段二黄,然后设宴款待嘉宾。说到这儿,老康收住了,没说那宴席如何。

“他雇的美国灌音师,月薪六百大洋。”老康咂咂舌,“灌音社在冰渣胡同,贤良寺斜对面,原是一户住家,四壁除了挂着几件文场乐器,就是他的戏装像,还有一些字画。跟上海的没法比。也就是门槛低,只要花钱,谁都可以灌。”

“花钱就能灌唱片?”小贵只知当了名角才能灌唱片,而名角就仿佛遥远的佛,灌唱片堪比佛亲手抄写经书。

“嗯。单面十元,双面十五元。那锌片也厚,说是为取廉价,让利于顾客,可我还是觉得贵。”

小贵便有了灌唱片的念头。只要攒够钱,就能灌唱片给小慧听了。

“他还雇了一个摄影师,灌完唱片又怂恿人照相,说印上照片,如同锦上添花。”老康说那个女摄影师年轻洋气,穿着也新潮,应是留过洋的。

小贵心想,我也要把照片印到唱片上。

那年小贵十三岁,已经给老康做了四年手把徒弟。他做梦都想成角,先给小慧赎身,再学老康盘一座四合院,把父母从霸县接到北平。

在乡下,小贵和小慧是隔不远的街坊。小慧出生时母亲没奶水,原是准备扔掉的,那时小贵已有六个月大,母亲可怜小慧,就抱过来一起奶着。小慧是跟在小贵屁股后面长大的。初到北平,小贵九岁,小慧也是九岁,不同的是,小慧是被父母卖给了人贩子,小贵则是来跟老康学戏的。人贩子先到百顺胡同,代表小贵父亲与老康立下八年关书,那关书也无异于卖身契——八年里,老康教小贵学戏,演出收入归老康,关书到期还要再帮老康一年。小慧哭着说也要学戏。老康瞄了她一眼,垂下眼皮。小慧只好抹着泪跟人贩子去了陕西巷。小贵“哇”地哭了。小贵不知道青楼是做什么的,老康说和唱戏一样,都是下九流。后来小贵学戏,知道妓女也能脱籍从良,戏里就常有这种事,比如杜十娘、苏三。杜十娘遇人不淑,白搭了性命,苏三命好,那王三公子还算有情有义。

小贵手勤脚快,每日给老康铺床叠被端尿盆,劈柴洗衣泡茶水。但老康并没马上教他。过了一年多,一日,老康把他领到墙根下,让他背墙而坐,把他两腿撕开,让他伸直,又用石头抵住他双脚。小贵的腿很快麻了,疼得脑瓜冒汗,刚要动,老康按住他额头,更使劲地往墙上贴:“耗着!”老康说,这叫“撕腿”。那年,老康嗓子“塌中”,不能登台唱戏了。

老康教戏竹棍不离手,一个字念错就捅嘴里子,一个动作不到位就抽腿,还不让喊疼,越喊打得越狠。老康说这叫“打戏”,他也是这么过来的。“大名鼎鼎的程砚秋,幼年练功被师父打伤了腿,后来成了角,一场戏能卖一千块大洋。不打能成?”老康说。“师父,你把我的腿也打伤吧。”小贵说。老康一愣,以为他在顶嘴,但见他认真的表情,“扑哧”乐了:“别怪师父心狠,幼功不实,将来就是个花架子。”小贵咬着嘴唇,使劲点头,比“撕腿”更难的“虎跳”“小翻”“抢背”也不怕了。

日练武,夜习文。老康说:“有人唱了半辈子戏,竟不知何为皮黄。你知道什么叫西皮吗?”小贵摇摇头。“二黄呢?”小贵又摇摇头。“记住,西皮、二黄,是京剧的主要声腔,西皮明亮、激昂,二黄低沉、凝重,所以京剧也叫皮黄戏。除了西皮、二黄,还有南梆子、高拨子、四平调、昆腔、吹腔……统称‘皮黄外’,是对皮黄腔的补充。”说罢,老康操起胡琴,从西皮到二黄,主要板式都给小贵演奏了一遍。老康“塌中”后,改行当了琴师。

小贵对老康也由怕到敬。老康曾在长春班坐科,长春班乃内廷供奉陆华云所办,因有慈禧关照,连谭鑫培、陈德霖都到科教导。出科后老康发现,一出戏、一个戏班,“站中间儿的”只有一个,那是头路里的头牌,凤毛麟角。老康明智,选了演二路老生,给头牌配戏。老康这个二路可不简单,他擅演唱念做表吃重的角色,是个“硬里子”,余、言、高、马“四大须生”都请他搭过班。年岁大了,也收过几个徒弟。他让小贵也走他的老路,他说:“演二路既有饭吃,还省心。”

但从马连良灌音社回来后,老康蔫了几天,然后跟小贵说:“唱戏是为了吃饭,有一种饭能饱肚,还有一种饭是长脸。不当头牌,哪来的脸面?横竖都是吃苦,小贵,你还得往中间儿站。”老康说这话时,就像在跟谁斗气。

几日后,老康请来一位师傅,是他长春班的师弟,当红武生。武生师傅教小贵武戏《挑滑车》,演的是金兵入侵,宋将高宠冲入敌阵,连挑数辆铁滑车,终因战马不支,被压死在铁滑车下。武生师傅夸小贵幼功好,教着顺手,人也聪慧,一点就透。他说,这戏之所以吃力,是因滑车之重、战马之累、高宠之疲,都要通过演员的肉身表现,舞台上不可能有一匹真马。让小贵心明眼亮,排练起来,自然不敢敷衍,“起霸”“走边”“枪花”“摔叉”“僵身”等高难动作,都学得准确扎实。尤令小贵感动的是,每到精彩处,武生师傅竟会给他鼓掌喝彩。可有一次,练“挑车”那套程式,自觉一招一式都在点子上,大气也没喘一口,反没听见喝彩。抬头看时,却见武生师傅心疼地看着他,眼里闪着泪花。小贵喜爱这位师傅,虽然年岁大了,依旧俊眉朗目,英气逼人,人也耐心温和,犹如慈父。

见小贵是块料,老康越发不惜本钱,又请来两位名老生教他唱功,学了几出大戏。自己更不辞辛劳,鸡鸣即起,操琴给小贵吊嗓。小贵嗓子“倒仓”后,老康也不硬逼他登台,让他安心休养,并借这段空当,传授他国学典故,教他习书作画。老康说:“能识文断字,就不算下九流。”

师娘早逝,老康膝下无子,也没续弦,倒爱去青楼饮茶品酒,问琴说画,顺带抽几口。俗话说,“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唱戏的不离百顺、韩家潭”,老康本就住在“八大胡同”,访青楼,逛妓院,可谓抬脚之便。只道小贵年幼,不谙人事,就带了同往。可巧就遇见小慧。俩孩子见面相拥而泣,哭成了泪人。小贵对旁人说,小慧是自家妹妹。老康闻言,并不挑破。老鸨见他俩年岁相当,口音又一样,也就信了。以后再去,也当是哥哥来看妹妹。小慧也让小贵常来,她爱听小贵唱戏,更爱听他讲梨园行的人和事。小贵平时话少,见了小慧,却恨不得将每顿饭吃几粒米都说给她。一次,说到美国灌音师的月薪,小慧惊住了:“六百块,顶一个大学教授四个月的薪水?”

“你怎么知道大学教授的薪水?”小贵问。

小慧脸红了一下,却问:“花钱灌的唱片,与买来的一个样吗?”

“当然一样。”小贵说等他攒够了钱,先灌一张唱片给她。小慧房里有一台唱机,放的都是余叔岩、梅兰芳。小贵又说,等他成了角,就给小慧赎身。不料小慧并未激动,反而面生犹疑。小贵以为她不信,便信心满满地说:“你知道吗,余叔岩在高亭公司灌唱片,一张唱片就要价三千。”小慧惊得张大了嘴巴,连说:“小贵,小贵!”

见她天真可人,小贵怦然心动,忍不住去抱她。小慧把脸一沉:“小贵,这是什么地方?你这又算干什么?”小贵羞臊不已,恨恨地扇自己嘴巴。小慧也不拦着。许久才说:“小贵,你只管好好学戏,多挣钱,好孝敬咱娘。”然后眼睛直直的,不知想些什么。

很快,也有人请小贵唱堂会了。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夫人,夸小贵英武、儒雅,是文武兼备的好苗子。老夫人儿子在大学教书,为给她祝寿,办了这场堂会。说是堂会,不过请了一位鼓佬、一位琴师,生、旦、净、丑六七位伶人,各自清唱几段,就匆匆回戏园子赶戏去了。至于为什么请自己,小贵觉得也算有了些名气吧,那老夫人的儿子,见面就跟自己说久仰呢。倒是有点眼熟,想必台上台下有过眼缘。

拿到戏份,小贵乐颠颠交给老康。老康一惊,几段清唱,给这么多钱?他破例没要,让小贵留着,说你不是想灌唱片吗?这二十块银圆,够灌一张双面了。小贵心里乐开了花,乘兴去了冰渣胡同。像自己这种只在小戏园子唱过开场戏的小字辈,离发行唱片还远呢,幸亏有马老板,好像专为他这样的人着想。可到了冰渣胡同,心里顷刻灌满冰碴——马连良灌音社早就停业了。

“我琢磨也不会长久,”老康说,“花钱灌唱片的,都是附庸风雅的有钱人,可有钱人真风雅的又没几个。成了角,唱片公司上赶着请,报酬低了都不行,哪还用倒贴?”小贵稍感慰藉,心想自己终有成角的一天,还愁没人请吗?

十七岁那年,还真有人请他了,是那位武生师傅。

武生师傅年岁大了,有些动作只能点到为止,唱舞多不能两全。一次演《挑滑车》,唱【小上楼】曲牌,只唱了首句“气得俺怒冲宵,哪怕他兵来到”,就因动作幅度大,后几句无奈舍弃。虽说武生行有舍唱不舍舞的规矩,观众亦能宽谅,但他心有不甘,于是想到小贵。小贵武功扎实,唱功也好,那几支昆腔曲牌唱得有韵有致,不会因舞废唱。为了一台戏的完美,也为提携小贵,武生师傅请小贵同台,双演高宠,他只演开场的“起霸”,其余场次全交给了小贵。

小贵演《挑滑车》火了,虽是沾了武生师傅的名光,但“玩意儿”是真好。小贵上了报纸。记者这样写他:在“压马”段落,为表现高宠力竭、战马不支,小贵连续腾空“摔叉”“跪腿”“搓步”,哪儿是人在表演,分明一匹真马在挣扎;又赞小贵“形体帅、扮相美、动作准”,有名角范儿。小贵的艺名也第一次登上海报的头牌位置,艺名是老康亲自起的。老康前几个徒弟都演二路,小贵成了第一个“站中间儿”的。

老康有意让小贵正式拜武生师傅为师,怎奈小贵心思在老生,他说:“武生挑班的,除了杨小楼,还有几个?”老康心说这孩子志向不小,便琢磨让他拜哪位老生为师好,放眼菊坛,泰斗级人物非余叔岩莫属。老康决定多方托人,争取让小贵拜在余叔岩门下。

【二六】

卢沟桥的枪声震碎了小贵的名角梦。

日本兵进了北平,为粉饰太平,制造歌舞升平的假象,强令梨园公益会组织京剧义演,为日军捐飞机。“给日本人捐飞机,炸中国人?”老康觉得荒唐。听说在日伪威逼下,许多艺人不敢不唱。拒唱的也有,有的干脆离开北平,有的索性告别舞台,但日子过得都不平静,连生计都成了问题。老康师徒离开舞台一年多,坐吃山空,生活也愈发艰难。

“这么下去可不行。”老康犹疑着说,“听说日本人也喜欢听咱中国的戏。”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小贵默念老康教他的诗。老康便哑了口。

隔些天,传来一个坏消息:武生师傅拒演,准备离开北平,在火车站遭日伪特务阻拦,双方动了手,武生师傅对特务拳打脚踢,当场被日本宪兵枪杀。

小贵闻讯痛哭失声。

“‘高宠’被子弹打死了?”老康有点阴阳怪气。

小贵忆起武生师傅说戏:“有人说,高宠孤勇、莽撞,是因气傲违令,导致战死,如果这么认为,就会演成一个莽夫高宠。你怎么理解这个人物?”小贵说:“高宠非匹夫之勇,而是心怀对金兵的仇恨,故而勇猛彪悍。”武生师傅问:“何以见得?”小贵说:“他连挑数辆铁滑车,身体疲累仍不懈斗志,非因体魄强劲,而是有杀敌报国的信念支撑,此处唱‘俺今日滑车尽挑,好男儿杀贼报国立功劳’!便是言证。演戏亦如杀敌,我演到此处也会疲累,但唱罢此句,顿时就长了力量。”武生师傅点头赞许:“所以,演高宠演的不是气力,而是气节。”

如今,“金兵”果真入侵,他这个“高宠”的气节呢?

这年,恰好关书期满,小贵忽生一念。这念头把自己吓了一跳。从九岁,他就认了做伶人的命,做梦也没想过要弃戏从戎,到底心有不舍,尤其还有尚未实现的唱片梦。也罢,就让一张圆圆的唱片,为自己的粉墨生涯画一个句号吧。他决定马上去灌唱片,听说苏州胡同又开了新的灌音社。他想先问问小慧,希望他灌哪段戏。当他心急火燎地来到陕西巷,老鸨却说,小慧已经脱籍,跟人远走他乡了。

“去了哪儿,你这个当哥的不知道?”老鸨说,“我把她养这么大,还没给我挣过一个铜板,要不是林教授有交代,我早让她接客了。小贵呀小贵,你听说过窑子里出去过黄花闺女吗?”小贵方寸已乱,听不清她絮叨,只顾苦苦追问。老鸨说天地良心,真不知道。

小贵不甘心,次日又去,发现妓院门前站满持枪荷弹的日本兵,忙躲到隐蔽处观察,直到日本兵退去。老鸨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一边骂日本兵缺德,一边告诉小贵,小慧去了冀东槐宁镇,赎她的人叫许怀中,是一位商人。老鸨说,就是打死她,她也不会告诉日本人。

“日本兵来抓小慧?”小贵惊疑。

“染缸里出不来白布。”听说小贵要去槐宁镇找人,老康恹恹地说,“说不定她就是个麻烦,日本兵查抄妓院,绝不会是跟谁争风吃醋。”老康说现在抗日分子无孔不入,青楼烟馆这种藏污纳垢之地,正好浑水摸鱼。几天前,老康随一位名角去宪兵队唱戏,回途遭袭,被人打伤了腿,幸好没伤到筋骨。“我就一戏子,跟汉奸沾边吗?”老康觉得憋屈,整日萎靡。

小贵说:“难道小慧是抗日分子?”

“她这年纪还没接客,就是个疑点。”

小贵脸一热,这个字眼令他不适。

“话又说回来,即便是从良了,你也没有去找她的道理,她已经是人家的人了。”老康打退堂鼓。

然而,小贵执意要去。

“那槐宁镇,是明朝永乐年间兴起的一座古镇,京东有名的大集。我去关外跑码头曾经路过。如今兵荒马乱,冀东也不太平,听说刚刚闹过暴动。你要多加小心。”老康见小贵执拗,便松了口。

小贵叮嘱老康好生静养,然后乘火车经天津到唐山,辗转去了槐宁镇。

去时月尚未圆,回时已过中秋。

【流水】

老康自拉自唱,将《摘缨会》那段西皮捋了一遍,摇了摇头:“你还是跟余叔岩的唱片学吧,我给你把着。”小贵就反复听余叔岩唱片,老康也顺便跟着温习曲谱。小贵本就痴迷余腔,不过三两日,便学得有模有样。老康说,你就是个小余叔岩呀!

苏州胡同这家灌音社,门面也不大,外间是接待室,墙上挂满锣鼓丝弦,里间是灌音室,为了隔音,玻璃窗上遮了厚厚的毯子。收音机另置一个小套间,竟也有一位洋技师。洋技师叼着雪茄,乜斜着梳分头、穿长袍,有些拘谨的小贵。小贵想让老康来操琴,不光为省钱,能把老康的伴奏灌进去,也是个念想,更是想让老康来壮胆,小贵感觉灌唱片比第一次登台还紧张,一场戏演一时,一张唱片留一世。但老康说他哪儿也不想去。

灌音社这位琴师,四五十岁年纪,冷着一张脸。听说要灌《摘缨会》,竟讥笑说,怎么不灌《空城计》呢,诸葛亮琴童两个、老军一双,便拒司马懿大军于城外。哪像现在,数万大军一溃千里,敌寇长驱直入,好好一座皇城,成了他人的天下。小贵羞愧地低下头。洋技师大概听不懂琴师的话,问:“为什么?”琴师说不为什么。洋技师轻佻地吐了口烟:“你,不是不会拉吧?”琴师顿时火起,与洋技师争吵起来。洋技师无辜地缩了缩脖子:“你们这些中国人,每天都这么大火气,简直莫名其妙。”琴师冷笑一声,索性掏出火柴,将胡琴的丝弦烧断了。

小贵想不到会出现这种意外,急得想哭。

“小贵!”

小贵循声回头,身后站着师父老康,拎着琴匣的老康。

小贵灿烂地笑了。

那琴师哼了一声,摔门而去。

灌音社的文武场乐手一应到位,老康坐稳,挽起雪白衣袖,跷起二郎腿,只拉了几个音符试音,就令众人侧目。老康演戏是“硬里子”,当琴师也不含糊,经常是演员尚未开口,观众先给他喝一声彩:“好弦!”

老康及时救场,小贵如拨云见日。师徒向来默契,一个拉琴托腔保调,一个演唱如舟行水上。这段西皮慢板,一板三眼,旋律稳重,宛若一个沉着的男人踱着方步出场,自带王者之范:

劝梓童休得要把本奏上,听孤王把前情细说端详。

都只为斗越椒欺君罔上,他父子掌兵权搅乱家邦。

天降下养由基英雄良将,只杀得他父子四窜奔忙。

因此上在渐台论功行赏,竟有那无耻徒酒后癫狂。

劝梓童把此事休挂心上,劝梓童把此事付于了汪洋。

宫娥女掌银灯引归罗帐……

过门锣鼓打过,胡琴再次响起。小贵心中已是千帆过尽,如释重负,最后这句自由发挥的摇板,唱得随心所欲,摇曳生姿,仿佛在对小慧说一句永恒的情话:

孤与你同偕老地久天长。

老康收琴,如同饱餐一顿,慵懒地放松了。

小贵一动不动,仿佛意犹未尽。

洋技师说,唱片还要修版、印字、封蜡,要等上些时日。“贵老板,你难道不想把一张美照印在唱片的封套上吗?”洋技师笑容可掬地说。

小贵看看老康,老康点点头。

【摇板】

等待后期制作,小贵整日魂不守舍。这日,收到小慧来信,信中说,驻槐宁镇的日军曹长渡边一郎酷爱中国京剧,为表日中亲善之诚意,许怀中恳请小贵去槐宁镇献艺。小贵先锁眉头,继而舒怀,他把信念给老康听。

“又是给日本人唱戏?”老康大惑不解,“你想去?”

小贵说:“这信的确是小慧亲笔,其中必有隐情。我得去一趟。”老康拿过信看了又看,看不出哪里有隐情。

“师父,您能和我一起去吗?”

“我怕那条好腿再瘸了。”

“没您这把胡琴,我怎么唱戏?”

“又不是什么好戏。”

小贵无奈,只好默默收拾行装,叮嘱老康别忘了取唱片。

老康叹了口气,说:“还不快帮我收拾胡琴!”

小贵欣喜地叫了声:“师父!”

二黄

【导板】

槐宁镇地势西高东低,一条略弯的大街时宽时窄,两侧瓦房高低错落,街心盘踞着一棵大槐树,据说是永乐年间第一代移民栽种。西街的车马店,临街开了饭铺和杂货铺,内有百米纵深的大院,左右分列着低矮的店房,院落尽头用篱笆圈起一片场地,拴着驴马等牲畜,堆着成垛的草料。

老康和小贵搭乘的马车,轻车熟路地进了这家店。

小慧的信发出后,许怀中日日来店里迎候,日日失望而归。这日终于等到了,如待久别的故人,握紧小贵的手不放,说话声音都变了调。小贵知道,上次来,许怀中是把自己当成了小慧的哥哥,因而礼节周全,这次热情尤甚,令他始料不及。异乡秋凉,反倒让小贵心生暖意。小贵向他介绍了老康,许怀中抱拳施礼,又叫车马店的伙计套了辆马车,接师徒二人回家。

【回龙】

上次来槐宁镇,小贵小心探问许怀中的情况。听说是北平的客人,店家便打开了话匣子,说奔许怀中来的客商,大多先来住店,许怀中会来店里接洽,在饭铺招待,然后接货、发货。若遇贵客,他会接回家中款待。但槐宁镇的人对他并不熟悉,因他长年在外公干、经商,老宅住着他的哑巴叔叔。

“不是哑巴,是聋子。”店婆子更正。

“也不会说话。”店家说,“听说他在滦州当过保安司令,东北军撤退那年,不知为何就辞职还乡了。”

“不是保安司令,是警察局长。”店婆子更正。

店家压低声音:“传说他老婆死得蹊跷,儿子也无故失踪。不久前,他从霸县接来一个姑娘,说是朋友的亲眷托付他关照。我看像是要续弦。”

“不是霸县,是唐山。”店婆子更正。

店家抬高了嗓门:“塘沽刘老板的牲口还没喂呢。”店婆子怏怏而去。店家复又说:“人倒是爽快,出手也大方,不当官了,仍是有头有脸的人,连据点的日本人也给几分面子。”又瞅了一眼小贵,“一看你就是贵客,他会来店里接你吗?”

小贵说:“我登门拜访。”

许宅竟是孤悬镇外,面对一座废弃的寺庙,左侧是一口菖蒲恣意的水塘,故而房基垫得很高,右侧是一块开阔的空宅基,荒草摇曳。坐北朝南三间瓦房,东西各有两间厢房,院里铺着老砖,砖缝里的杂草半绿半黄。小慧一个人住在东厢房。

小慧惊呼,不会是做梦吧?然后失声号啕,许久才平复。小贵问,为何匆匆离开北平?小慧说事出紧急,不及相告,是许怀中受林教授托付,将她接到槐宁镇躲避。

“林教授?”小贵如坠云雾,“躲避什么?”

“梨园是一个世界,欢场也有一个乾坤,”小慧说,“你命中有老康,我命中有老林,他们是我们的贵人。”

原来,小慧初入青楼,便得遇林教授。林教授见她端着茶盘被呼来唤去,心生怜悯,便花钱贿赂老鸨,让小慧独居,不干伺候人的杂活,更不接客。林教授每次来都在小慧房里,多是与人喝茶,谈事。有了空闲,就教她识文断字。

“一掷千金,吃一杯香茶就动身?”小贵想到《玉堂春》里的嫖客王金龙,酸酸地说。

小慧淡淡地说:“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那是哪种人?”

“如父,如兄!”

“我唱戏给老康挣钱,老康待我如子,你能为他做什么,他如此待你?”小贵有些怨怼。

“做我该做的事。”小慧平静地说,“即便什么也不做,我自有我的价值。”

小贵就更听不懂了。

九月底,小慧已有两个多月未见林教授,直到许怀中匆匆赶来,方知北平有危险。许怀中以前来过,小慧知道他与林教授是一路人,又听说林教授在槐宁镇,便毫不迟疑地来了。小贵说,怪不得那天日本兵包围了妓院,幸亏你早走一步。小慧说还是晚了,等她来到槐宁镇,只看见被吊在大槐树上的林教授。大槐树前的空场围满了人,日伪军持枪戒备,渡边宣布林教授的罪状:“共党分子、煽动反日暴乱、罪大恶极……”小慧明白这些字眼意味着什么。更扎心的是,林教授已奄奄一息,曾经清清爽爽的人,衣不蔽体,面目全非。若非许怀中强拦,她险些冲到大槐树下去。有那么一刻,她看到林教授肿成桃子的眼睛向人群扫视,他应是看到了她,因为当目光停在她这边,他的嘴角动了动。他没笑出来,但他是想笑的。

“渡边用东洋刀剖开了老林的胸膛。”小慧再次痛哭失声。

小贵骤然想起武生师傅,也不由抽泣起来。

“小贵,你能帮我报仇吗?”小慧泪眼里满是乞求。

“我?怎么报仇?”

“杀了渡边!”小慧恨恨地说,“许怀中要随队伍转移,没人帮我报仇,我死不瞑目。”

小贵这才明白,许怀中并不是他的麻烦,所谓赎身、续弦,乃是子虚乌有。小慧曾将许怀中视为救命稻草,但许怀中既身不由己,又无计可施。所以他的到来,让小慧看到了希望。

“小贵,我们是青梅竹马?”

小贵说是。

“你我亲如兄妹?”

小贵说是。

“我在青楼九年,仍是清白之身,你可相信?”

小贵点点头。

“你若肯帮我报仇,我就把这清白之身给你。”不等小贵答言,又决绝地说,“如果许怀中肯为老林报仇,我就给他续弦做小。”

小贵心酸到极点,将她拥入怀里,心疼地说:“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傻。”小贵安慰她,自从武生师傅遇难,他已有意学高宠抗金兵,准备弃戏从戎。正好,就从找渡边报仇做起吧。不过,他想先灌唱片,了却了这桩心愿。那日去青楼找她,就是想问问,她喜欢听哪一段。

小慧破涕为笑,说:“那就灌《摘缨会》吧。”

小贵知道,这戏演的是楚庄王摆宴犒赏功臣,命娘娘许姬敬酒。小将唐狡趁风吹灯灭,非礼许姬,许姬趁机扯下他的盔缨,暗奏庄王点灯抓人,谁知庄王却令诸臣都摘下盔缨,才允许点灯。唐狡深感庄王大义,暗自图报。后来晋楚交兵,唐狡勇猛杀敌,救了庄王一命。小慧为何点这出戏?疑惑间,只见小慧妩媚一笑,伸手解开颈间盘扣。一缕青丝从额头垂下。

“小贵,你就是那勇猛的小将唐狡,今夜就让我做你的许姬,没人会拔你的盔缨。庄王已死,救驾已迟,但你要记得为他报仇!”说完吹灭了灯。

回北平的火车上,小贵脑袋“轰”一声,他想起了林教授是谁!

【慢三眼】

听到院内马车响,小慧出门迎候,与老康见过礼,问声师父好,又看了小贵一眼,抿嘴一笑,便去灶间帮哑叔张罗酒菜。许怀中说,略备粗茶淡饭,特为康先生、贵老板接风。

饮过三杯,许怀中开门见山。这次相请,是想与二位合作一出好戏。原来,大约三年前日本人扶植了伪冀东防洪自治政府,辞职后经商的许怀中暗地疏财募人,养了一支秘密武装。今年七月带队参加武装暴动,损失惨重。如今抗日联军奉命向平西转移,他左思右想要求留守,试图再举义事,端掉槐宁镇炮楼。正说着,哑叔带进一人,高个子、红脸膛。红脸膛环视屋内,许怀中说都是自己人。红脸膛说:“上级不同意你的计划。留守的任务是搞好抗日宣传,开展秘密斗争,稳步壮大实力,不能再然袭击炮楼。”

“宣传?与其喊哑嗓子,不如端一个炮楼实在。”许怀中说,“杀了渡边,就是最好的宣传。”

红脸膛说:“你这是匹夫之勇。”

许怀中嘿嘿一笑:“如果老林活着,我言听计从。现在谁的话我也不听。”

红脸膛说:“如果老林活着,他也不许你蛮干。”

许怀中狡黠一笑:“老林给我托梦了,让我为他报仇。”

红脸膛脸色泛黑:“你这是胡说加胡闹。”

“就凭老林受尽酷刑也没供出你我,我就得给他报仇。”许怀中说,“我的队伍打没了,但还有哑叔和两个伙计,我们自己干,”又指指小贵和老康,“我还请了高人相助。”

老康问:“你说的好戏,是让我们跟你端炮楼?”

许怀中说,三年来他秘密抗日,身份并未暴露,平素还时常打点日伪,并不被疑心。这些天,他正苦于无计可施,听伪军队副王世辉说,渡边酷爱京剧,自称“戏痴”,于是心生妙计。若非前些日小贵突然造访,他还不知道小慧有个唱戏的哥哥。他想带小贵和老康以献艺为名混进炮楼,先麻痹渡边,再寻机歼灭。许怀中坚定地说:“堡垒还得从内部攻破。”

小贵猜到小慧写信让他来,必与报仇有关,但并不知详情,原来许怀中已有良策。又见他忠义双全,有勇有谋,仿佛另一个武生师傅,顿生敬佩。想到上次来槐宁镇,竟是满怀醋意来“夺妻”,不由自愧狭隘,于是由衷附和:“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许怀中会心一笑:“炮楼包括渡边共有五个鬼子,到时二位只管唱戏,戏唱得越精彩,渡边越无戒心,擒贼擒王,我伺机先制服他,然后关门打狗。”

老康说:“鬼子有枪,我们赤手空拳,人也不占优势,胜算在哪里?”

许怀中说:“孙悟空钻进了铁扇公主肚子,还能白跑一趟?大不了我甘当肉饵,一命换一命。放心,火并之前,我保证先送二位安全离开。”他转向小贵说,“小慧可怜,不能没你这个哥哥照顾。”

老康面露不悦:“许老板小瞧我们爷们?”

小贵忙说:“师父……”

老康对小贵说:“都是给鬼子唱戏,师父脏了一回,这次正好洗干净。”复又风趣地说,“琴师就是角儿的随手,角儿怎么唱,我怎么跟。”

小贵深受鼓舞,信心大增:“大不了玉石俱焚。”

红脸膛似也是受了感染,说:“我也算一个,先斩后奏了。”

许怀中说:“进炮楼人多了鬼子会起疑。你在炮楼外面帮衬哑叔,他们也好有主心骨。那天哑叔和两个伙计会去给炮楼外的伪军送酒菜,王世辉会做接应。你们不知道,渡边摔死了王世辉表姐三岁的儿子,他表姐跳了井,王世辉早就恨透了。只要伪军按兵不动,我就无后顾之忧了。”

【快三眼】

渡边矮小瘦削,乍看还有点斯文,但镜片后面闪着阴鸷的目光。许怀中介绍小贵和老康,乃是北平的名角,特来献艺。渡边用目光将他俩扫射一遍,谨慎地点点头。

“大正八年,梅兰芳君把京剧带到日本,帝国剧场座无虚席,那时我还是个小孩,但场场都去看。以后就成了唱片迷。”渡边啧啧,“想不到在这穷乡僻壤,还能欣赏到京剧。”

“艺术无国界,”小贵从容应答,“太君听西皮,还是二黄?”

“二黄。我喜欢二黄的沉郁、苍凉。”渡边出口竟不露怯。

“那就请点戏吧。”老康操起胡琴,定好“5、2”弦,调门升F。

“《沙桥饯别》,”渡边说,“大唐时代才是真正的中国,现在的中国,不行。”

因无武场乐器,老康口念锣鼓经,鼓声落,琴声起,小贵唱“提龙笔写牒文大唐国号”,渡边手打拍子,闭目倾听。许怀中便有些按捺不住。小贵借由演唱的手势制止他。四个日本兵正虎视眈眈。

“余音绕梁,回味无穷。”渡边坐直身,拍了三响巴掌。小贵好似一张唱片,在留声机上转动,又接唱《捉放曹》《乌龙院》《搜孤救孤》。渡边不住颔首,称小贵的唱腔寓儒雅于苍劲,有余叔岩风骨。见四个日本兵持枪肃立,渡边“欸”一声挥挥手,四人盘膝坐下。“对待京剧,要有起码的尊重。”遂又让小贵唱西皮,小贵又唱了《失街亭》《打渔杀家》《战樊城》。渡边连呼过瘾。

“京剧讲究唱念做打,贵老板对武戏可有研究?”渡边要换口味。

“倒是学过一出《挑滑车》。”小贵窃喜,渡边不提武戏,他也正欲寻机往上引呢。

渡边说:“京剧的武戏,看上去就是花架子,所谓的功夫,不过是中国人的敝帚自珍吧。”

小贵说:“舞台艺术,自然要讲究美感,并非华而不实。”

渡边不以为然,让小贵表演一招半式。小贵说就表演“钻枪砍身”吧,只是要借一杆枪用。渡边“嗯?”一声,有些警觉。小贵说就是充当道具,高宠的兵刃便是一杆大枪。渡边这才命日本兵递过一杆三八大盖。小贵接枪在手,先耍了个枪花,熟悉了手感,便开始表演——只见他右手持枪,移至身后,刺刀点地,突然一低头,以右腿为轴,身子闪电般从枪杆下钻了过去。

渡边看傻了,惊呼:“这是怎么做到的?”

有枪在手,小贵如操胜券,为不让渡边起疑,便低调地说:“花活儿,好看而已。”

渡边说:“好看,好看。不知那铁滑车,又是怎么个挑法?”

小贵掂了掂手中的枪:“还是用它做道具吧。”心中陡生妙计,“太君可愿与我同演?”

渡边说:“噢?”

“京剧写意,舞台上的滑车,不过是两面画了车轮的旗子,由龙套手持,高宠用枪尖虚挑,龙套将旗子一扬,便是挑翻了滑车。太君可愿屈尊演一回龙套?”

“到哪里去找旗子?”渡边来了兴致。

“皇军的军旗,与戏里的滑车十分相似。”小贵担心渡边不会同意,不料渡边大笑:“就是说,大日本皇军的旭日旗,压死了中国的将军?有意思,有意思。”

小贵心中厌恶与恨意交错翻腾,已目视他为一辆铁滑车。

一面旭日旗不够,渡边又命人取来一面太阳旗。小贵说,将两面旗子挂在枪上,太君双手端枪,便如操纵着铁滑车,比真滑车还要威武。渡边大喜,又让日本兵让出两杆枪,做好了“铁滑车”。渡边端着枪站上一把空椅子。那空椅子,在戏台上便是一座山。

小贵持枪在手,浅秀一段枪花,以念白加势:

哎,妙啊

看前面尘土飞扬,

想是贼的巢穴,

俺不免急急赶上前去,

杀他一个干干净净。

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为助力小贵的节奏,老康口中打起锣鼓。但见小贵手持长枪,将刺刀抵在旗下,做艰难状,刺刀微颤三下,双臂一提,那渡边倒配合得好,双枪向上一扬,旗子凌空一抖,一辆“铁滑车”被挑翻了。渡边差点笑出来。小贵说,再来,第二辆。渡边点头,恢复原状。

小贵退后几步,表演最拿手的“压马”程式,几个腾空“摔叉”,看得渡边目瞪口呆。小贵眼前忽现手把手教他的武生师傅,眼窝一热;又仿佛看到,渡边用东洋刀剖开了林教授的胸膛。他知道机不可失,不可恋戏太久,于是收势站稳,唱【叠字犯】:

俺今日滑车尽挑,

好男儿杀贼报国立功劳!

唱罢,猛一个旋身,长枪一抖,刺向“滑车”,只是这一枪,他将京剧的虚拟程式做实了,刺刀越过旭日旗,如飞蛇吐信,直刺渡边胸膛,随着一声惨叫,小贵已将他挑在半空,迅又重重摔翻在地。眨眼间,复又挺枪,刺向一名正欲起身的日本兵,那日本兵肚腹中枪,抓住枪杆苦苦挣扎。其时,许怀中与老康早已看透小贵用意,生变的刹那,两人箭一般射出去,与手无寸铁的两个日本兵缠斗在一起。小贵被枪下那日本兵垂死缠住,当最后一名持枪的日本兵醒过神来,挺枪刺向酣斗中的许怀中,小贵来不及提醒,果断抛开枪下纠缠的伤兵,闪电般扑过去护住许怀中,正欲正面夺枪,那刺刀已经直辣辣刺进他的胸膛。小贵一个“僵身”倒地,仿佛戏台上的高宠被压倒在第十三辆铁滑车下。

【散板】

小慧问老康:“师父,炮楼的堂会演得可成功?”

老康说:“一炮打响!”

小慧又问:“演的哪一出?”

老康说:“《挑滑车》。”

“小贵挂的头牌?”

“小贵挂的头牌!”

小慧泪流满面,扑通跪倒在地。

老康回到北平,从报上看到消息,京剧泰斗余叔岩于1938年10月19日在寓所收李少春为弟子。那天,小贵正在槐宁镇上演他最后一场“挑滑车”。次年开春,老康又来槐宁镇,将一张唱片交给小慧,小慧一眼看到封套上小贵的照片。她把照片贴在脸颊上,轻轻抚摸着。

“他从十三岁就想灌唱片。有次堂会挣了二十块银圆,他一直没舍得花。”

小慧说:“我知道那场堂会。”

老康看一眼她隆起的腹部,说:“不如随我回北平吧。”

小慧说:“老林和小贵都在槐宁镇,我哪儿也不去。”

皮黄外

1998年,为纪念冀东人民抗日武装起义六十周年,县文联决定编印英烈事迹选集,那些亲历者或他们的后人,讲述了一个个可歌可泣的故事。我被抽调到文联负责校对,受这些稿件感染,也写了篇伶人小贵“挑滑车”的故事。好像从我记事起,奶奶就在讲这个故事,每次都会增加一些细节,也会丢掉一些细节,当我提醒她时,她总是笑着说:“有这回事吗?”所以,这篇稿件写完,我先念给奶奶听。奶奶说,你写得没有真事好。我问奶奶,怎么证明这是真事,有亲历者吗?奶奶说,她年轻时认识一位京剧名角,还有一位老琴师。老琴师就是亲历者。我问奶奶,他还在世吗?奶奶说,闹饥荒那三年他来过咱家,还带了一些粮食。他如果还在世,该有一百多岁了。我问,那位京剧名角就是小贵吗?奶奶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钥匙,打开木箱,从箱底翻出了一个红绸包裹。包裹里是一张黑胶唱片,牛皮纸封套质地如新,片心红底金字,清晰可见:

平剧 贵幼麟 摘缨会选段

与一般唱片不同,这张唱片没印国乐、长城、高亭之类的公司名称和徽标,倒是印上了琴师康盛麟的名字,封套还印有演唱者贵幼麟的照片:中分头,丹凤眼,牙齿很白。有些面熟,对,他简直太像父亲了,只是比父亲年轻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