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意识视野下的“山乡”与“巨变” ——论王宗坤长篇小说《极顶》
内容提要:王宗坤的长篇小说《极顶》首发于《钟山》后入选“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与“齐鲁文艺高峰计划”重点项目,其独特之处在于宏阔的创作视野与别样的题材选择。小说以泰山林业基层干部禹奕泽的工作、家庭变故为故事线索,追溯了三代守林人曲折变幻的心路历程,描刻出富有生命原始活力的民间泰山,塑造了老炮台、禹奕泽等富有生命意识的“泰山人”形象,为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的题材与主题开拓提供了可行性尝试,产生了独树一帜的思想价值与艺术特征,成为当代乡土文学中的一部独到而厚实的作品。
关键词:《极顶》 王宗坤 生命意识 山乡巨变 新时代
纵观百年乡土文学史,从20世纪二十年代鲁迅开启的1920乡土小说的启蒙,到茅盾左翼乡土小说的批判与沈从文湘西小说的人性塑造,再到“十七年”文学中赵树理、周立波等对时代主题的把握以及新时期陈忠实、路遥、莫言等作家对乡土文化的书写,乡土文学一直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中一个基础且重要的母题而存在。2022年,中国作协启动了“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更是推进了新时代乡土文学创作热潮。然而,今日的乡土社会已然与以往各个历史时期都不相同。随着乡村城镇化建设的发展,原始村落已日益骤减,昔日乡村图景已难再现;大量中青年农民涌入城市,对社会、民生及个人道路的思考迥然不同于以往。如何理解当前的乡土社会?如何在传统农耕文化、现代工业文化及网络信息文化错综交汇的今日乡村挖掘出一个丰富、真实的乡土?如何把握山乡与文学的共通性、处理好宏大叙事与个体经验的关系?这是山乡巨变作品创作过程中亟待解决的问题。
2024年6月,入选“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与“齐鲁文艺高峰计划”重点项目(首批)的长篇小说《极顶》(王宗坤)由作家出版社出版,10月31日,作品研讨会在京举办,来自中国作协、山东作协、《钟山》杂志社、《人民日报》文艺部等部门的多位与会专家对这部小说给予了高度评价。这部小说备受关注的主要原因在于其以独特的视角书写新时代的“山乡巨变”,具体体现为特殊的题材选择及丰富的生命意识。小说以泰山为背景,选取泰山林业工人为故事题材,讲述了韩尚信、老炮台、禹奕泽三代守林人与泰山的命运聚合,探讨新时代山乡文化发展及生态文明建设的新途径。这部作品书写生命视野中的民间泰山,不仅在题材上超越了一般意义的“山乡”,而且在思想主题上拓深了“巨变”的内涵。小说着力塑造了一系列性格鲜明的“泰山人”形象,通过他们曲折变换的命运浮沉、脱胎换骨的心灵蜕变,探讨生命本体及其意义,梳理人与泰山的生命律动,挖掘人与自然生命的交相融合,使“巨变”没有停留在外部世界描述上,而是深入人物心灵深处,追溯普通的泰山人在岁月沧桑中心灵成长的艰辛历程,使作品具有了普遍性的生命内涵,从而成为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中的一个突破性作品。基于此,以生命意识为视角解读这部作品成为挖掘其独特思想价值的一把钥匙。
一、“生命意识”界说
关于“生命意识”,目前学界尚未有统一说法。有学者认为,生命意识指的是“人类对自我存在价值的反思与认识”1。也有学者指出,生命意识即“生命个体对自己或对他人生命的自觉认识,其中包括生存意识、安全意识、死亡意识等”2。还有学者提出,“生命意识是对生命怀有一种强烈的自觉性意识,它表现为对生命自觉地关怀和热爱”3。这些观点都各有道理但不够完整。相比较而言,谢嘉幸给出的概念较为全面:“生命意识就是我们全部的潜在和显现的欲望、全部潜在和显现的动机和全部支配着我们一切行动的实际力量。”4杨守森则认为生命意识不应该包括负面乃至邪恶的欲望。他指出了生命意识正向的界定:“具有了意识活动能力的人类,对自我生命存在的感知与体悟,以及在此基础上产生的对人的生命意义的关切与探寻,具体体现为生命体验、生命思考、生命策略与生命关爱等等。从性质上看,又可分为原初生命意识与文化生命意识两个层级。”5杨守森和谢嘉幸的观点见仁见智,但他们都忽略了一点——“生命意识”应该属于每一个具有意识活动能力的生命体,而这种意识活动能力非人类所独有,那么“生命意识”的界定就不应该局限于人类。因此,要科学界定这一内涵,需要首先考察“生命”的含义。
生物学、社会学、心理学等科学门类都对“生命”进行过探究。从生物学角度讲,“生命就是一种具有特殊结构且比较稳定的大分子物质,这种结构使它具有在自然条件下通过自复制等正反馈运动维持自身结构存在的功能。依靠自身的功能,保持自身的复杂结构存在的能力就叫生命力”6。因此,生存就成了生命最首要的意识之一。就社会学意义而言,“人”作为生命不只是一个物质的存在,更是一种精神的存在,因此,“通过延长‘物质生命’并不是生命的意义而是生命的手段,通过延长‘物质生命’而追求‘精神生命’的永存,才是生命的质量和意义”7。由此看来,人的生命存在不只是一种方式,就文学意义上的生命而言,“形灭神存”不仅是一种可能,而且是一种必需。从心理学的视角看待生命,其意义更具多元性。存在主义心理学家认为,生命存在本身就是意义。而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认为,生命的意义来自个体需要不断满足及自我实现的过程。21世纪在美国兴起的积极心理学派则认为,人生的意义在于“积极地追寻”。关于“意识”,从心理学上讲,它具有三个方面的能动性:“与环境的互动;把经验与现实连接起来,形成自我同一性的基础;制定目标,引导行为。”8基于此,“生命意识”应该指的是具有意识能动性的生命体对生命本体及其与外界关系的认识以及在此基础上产生的行动。
在文学意义上,一个完整的具有意识能动性的生命体可分为身体、心理与灵魂三部分。就物质层面而言,生命作为一个客观的生物体而存在,它同时具有食色等生物本能,可以称为身体生命意识;就心理层面而言,生命体具有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等心理反应,也有思考、感悟、表达及决断的生命能力,这些都可称为心理生命意识。就灵魂层面而言,生命体则有向善的良心与追求永恒的生命自觉,可称为灵魂生命意识。由此,我们可以说,文学意义上的“生命意识”指的是具有意识能动性的生命体在身体、心理及灵魂层面对生命本体及其与外界关系的认识与反应。可包括三个层面的内涵:第一,物质层面对生命体身体欲望的认识与表达,可称为身体生命意识;第二,心理层面对生命体思想、情感与意志的表现,可称为心理生命意识;第三,灵魂层面对生命意义的发现与探讨,可称为灵魂生命意识。
作为丰富的生命体,其三个层面的生命意识互为表里又相悖而生,身体生命意识是心理生命意识的基础,心理生命意识反过来又否定生命意识,比如当欲望与理性冲突时,二者是相互矛盾的。灵魂生命意识处于最高层,其产生的条件是突破身体与心理生命意识的辖制,只有当生命体将身体欲望与心理欲望制服之后,心灵受到净化与洗礼,灵魂生命意识才能被开启。因此,生命意识是多层次的,在文学领域的表现也就更为丰富而多元,具体可体现为具有意识能动性的生命体对生命存在、生命态度、生命意义等多方面的探寻,以及对人性的揭示、生与死的探讨,等等。一个具有意识能动性的生命体在维持生命存在需要的基础上本能地会产生一种对生命本体及其意义的追寻,在此过程中体现出其个体性的生命态度与生命评价,进而使文学具有了承载生命内涵的本真意义。因此,文学因其生命内涵而富有意义,生命因其文学表达而富有诗意。一部引发人情感共鸣的文学作品,一定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人们对生命本质性的认知,表达了人类普遍性的生命意识,而文学的普遍性意义也就由此产生。
二、生命视野中的民间泰山
《极顶》是一部书写泰山的小说。而泰山最本真、最内在的存在方式是什么?是生命,文学最本质的内涵正是对生命的探索与表达。作为土生土长的泰山人,王宗坤写《极顶》源于一种自发的生命意识,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召唤。泰山之于他,不仅是如影随形的同伴,更是他经历生命成长的阶梯。他说:“近几年来我一直在思考作家与故乡的关系,一生的写作源头、血肉相连这些大词都对,我觉得更为重要的是故乡与写作者在同时的成长,作家应该把故乡当成人物来写,与其对话,给予足够的诚实。”9因此,在作家心中,泰山不只是一座举世闻名的文化圣山,更是一个亲密的朋友,一个带给他心灵启示的良伴,一个启迪他走向文学道路的引路者。对故乡独辟蹊径的理解使作家聚焦于“活”的泰山,他要塑造一个有生命的、成长中的泰山。正是由于作家敏锐地发现了泰山与文学共同的生命本质,把握住了二者最本真、最内在的存在方式,才塑造出一个独具一格的“山乡”。
在小说中,泰山不是一个宏大的文化历史名词,而是一个充满了鲜活生命的生机体。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带有强烈的生命气息,被风刮倒的树干横在岩石嶙峋的地上却旺盛生长,枯死在大山深处的树根依然延续着生命;尤其那棵悬崖上与护山棘缠绕共生的松树,更是诠释了生命的神奇。“这是一棵长相奇特的松树,硬从岩石缝里挤出来,就像一个大写的J字,最为奇特的是松树本来长得好好的,却生生被底部长出来的一棵灌木冲开,树干从中间一分为二,形成一个树的峭壁。”10这棵松树的种子被鸟叼来落在岩石缝里,竟然可以生发根脉,长成一棵横跨在峭壁之上的大树,让人对生命顽强的力量叹为观止。在此,作家将生物体的身体生命意识与心理生命意识结合起来,外表的奇特正象征着内里生命的坚韧与刚毅。小说借林业基层干部禹奕泽之口来表达作家对树生命的全面认知:“……这些树都是有生命的,它们在这山上已经活了六七十年了,有些可能还要更久一些,它们历经的风雨比我们要多,参悟出来的生命道理应该比我们要深。”11在这里,树作为一个完整的生命个体不仅具有身体生命意识,也可以思考,可以参悟人生道理,作家已然赋予了它丰富的心理生命意识。
在王宗坤笔下,泰山是一座孕育生命的乐园。无人看管的板栗林成了松鼠、野兔、鸟儿们的天堂,“它们在其中自由奔放,恣意妄为,大自然生发出来的这些果实是它们赖以生存的食物,更是它们张扬生命传递幸福的纽带……这同样是一种生活气息浓郁的烟火……应该带有更强烈的原始欲望和生命热度”12。这些鸟兽的幸福与欢畅正是其心理生命意识的张扬,在作家看来,它们的生命意识比人类更富有原始力量,因此,它们更具有生命感受力,也更深谙生命之道。大自然赋予的生命体可以在极端恶劣的条件下坚强生存,也可以在丰硕的乐园里享受生命的欢娱。“它们遵从自然之道,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栉风沐雨,安享上天的馈赠,而他作为人类中的一员,空有万物之灵长的称谓,却失去了这些应该有的感受……”13当历经工作、家庭变故的禹奕泽重返山林时,他领悟到泰山草木的生命之道,心灵开始趋于宁静,由此,泰山不仅孕育生命,也成了一个可以疗愈生命的地方。
泰山不仅以自己强劲的生命孕育、疗愈生命,也以自己博大的胸怀保护生命、收纳生命。小说描写了许多普通泰山人的传奇经历:两次命悬一线的林业工人老炮台鏖战商海十二年坐拥千万资产后返回泰山获得心灵的重生;十七岁被国民党抓壮丁的东洼村村民韩申方历经上千次战役靠泰山上的长命锁化险为夷成为军区副司令;泰山脚下律家庄的农民律安在身怀六甲的妻子遭遇车祸后走向大山深处潜心向道,成了颇有功力的聿宝道长;省林科所叶老师在十三岁的儿子跳楼自杀后与丈夫离婚,独居泰山石屋向天追问,最终参透生死;孤苦无依的林业工人闫顺子身患绝症后爬向中天门,想超越“阴阳界”以便自己的魂飞升入天……一个个平凡人不平凡的经历在多舛命运中与这座大山紧紧相连——泰山,成了一个可以保护生命、收纳生命、升华生命的地方,它以其包容与深阔抚慰着每一颗受伤的心。当禹奕泽看到喷薄而出的泉水枯瘦成小溪后又渗进岩石缝里顽强地残喘,他想起一句话:“小溪和大河都流着闪烁的流水,那不是水,那是祖先的血液。”14在《极顶》中,人与自然的生命已然在世世代代的血脉传承中相通相融,生命从来都不是单独存在的,即便是曾种过枯树的土壤,也因其残余的根脉变成熟土,继续萌生出勃发的生命力。
茅盾在《关于乡土文学》中指出:“……在特殊的风土人情而外,应当还有普遍性的与我们共同的对于运命的挣扎。”15茅盾以犀利的眼光指出,真正的乡土文学不是表面风土人情的描述,而是在普遍意义上揭示人类的命运,触动与启发人的心灵。一部优秀的乡土小说,应该在某种程度上敏锐地发现并揭示人类共同的文化命题——鲁迅的《阿Q正传》正是因其对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揭示而具有超越时空的思想价值;沈从文的湘西小说亦是以其对永恒之“人性”的塑造而经久不衰。而王宗坤以承继现代文学经典作家文脉的艺术自觉超越了外部泰山文化的表述,挖掘其背后的生命内核,揭示出人类共同的对于不幸命运的挣扎,在人与自然生命相融的故事中塑造出一个富有人文关怀的民间泰山。之所以能准确把握人与泰山之间的律动,是因为作家秉持真挚的情怀与诚朴的民间立场来写作。老炮台提到父亲写《泰山志》的初衷时说:“父亲本来的出发点就是民间视角,就是写百姓眼中和心中的泰山,要写出这座大山与普通人之间的血肉联系。”16作家借老炮台表达的观点正是他自己创作立场的明确阐释。王宗坤说:“这是一次行走与书写并重的写作,绕了泰山走了无数路,才写下这些有限的文字。”17其实,他所说的“行走”何止是在泰山上与工友同吃住、同劳动,更囊括了他这位泰山人五十多年来生长于泰山脚下的生活感悟与生命体验。因此,《极顶》的真正主角是一个根生土长的泰山人怀揣强烈的个体生命意识用心灵记录下的民间泰山,这一特殊故事题材成为别具一格的“山乡”。
三、脱胎换骨的心灵巨变
范家进在评论《山乡巨变》时曾说:“进入当代中国之后,秉持着来自异域的政治理想及相应的意识形态体系,政治决策者以及相应的整个国家机器所要改变的不仅仅是乡村社会的外在生产和生活方式,更怀着美好的政治理想,立志要彻底改变乡村社会的意义符号系统,也即包含心理、情感、价值、理念、信仰等诸多层面的乡村人的心灵存在方式。”18一部成功反映山乡巨变的作品,一定是透过外部生活变化本身,聚焦于乡村社会心灵存在方式的变迁,着力于作品人物心灵世界的描刻,《极顶》正是把握住了这一点,揭示出了人物形象所承载的生命内涵。小说中每个清醒的泰山儿女都怀着认真庄严的生命态度探索人生意义,在一次次深陷困境时经历生命的蜕变。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便是老炮台,这是作家塑造最为成功,也最具传奇性的一个人物形象。老炮台是东洼村林业队长韩尚信唯一的儿子,两岁时狼口遇险,巧遇月夜割草的禹士民获救;23岁不慎跌落悬崖,幸好恰被峭壁之上的松树和护山棘拦住,后又借一只老鹰回到地面;46岁遭遇骗婚顿悟世界之虚假,大病一场后了悟生命之道,从此告别商场,只身进入泰山再次做起了林业工人。他护山、种树,种菜、养鸡,自给自足、乐善好施,成为作品中独一无二的灵魂人物。
小说中的神来之笔是老炮台与老鹰四十多年来的离奇相交。二者的相识缘于老炮台23岁那年的悬崖相救,二十多年后,当他历经人生悲喜、放弃名利权情回归山林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寻找老鹰。他深知这时的老鹰已然经历了复杂、痛苦的生命蜕变,正如伤痕累累渴望重生的他一样,二者有着相似的生命成长历程。“他跟老鹰的命运殊途同归,对生命的感受不谋而合,这应该是一种天定的缘分……”19历经大灾大难后的老炮台对生命切肤的痛感与坚定的执着只有老鹰能感同身受,而老鹰的归来正预示着两个刚毅的生命冲破命运桎梏后的升华与交融。至此,人与鸟,两个不同形式的生命体在生命体验与生命态度上达到了惊人的一致。此时,老炮台与老鹰在生命层面上已然密切相连,二者共同成为勇敢、坚毅的生命象征。更重要的是,“老鹰”形象的塑造对文学意义上的生命意识而言,也是一个质的突破。诚如前文所言,生命意识不是人类所独有的,大自然本身就是一个生命的集合体,而泰山,这座育化了二十五亿年大自然的世界名胜更是以其雄壮与神奇见证着生命的伟大与庄严。
了悟生命真谛的老炮台开始以生命的视角看待周遭一切人事物,在他眼中,根雕艺术是“用生命还原生命”,每棵树都有自己的天命,而人类危机的化解,也要从认识生命本体开始。他在生生不息的大自然面前感受到了人类的有限,从切身的生命体验出发对儒家文化提出了反思。他在感觉自己大限将至时对禹奕泽谈到了自己对人类生命的理解,指出了儒家思想的局限及人类的渺小:
即使睿智如孔子也不能完全认识自己。我总认为,我们人类从来就没有完全觉悟过。人类的悲剧就在于不能认识自己,而时不时的受各种欲念所误导,从而进入盲区。以致导致了与外部世界的种种冲突,诸如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以及人与科学的关系等等。要克服这种危机,首先需要从人的自身入手,要解决认识自己的问题,不要热衷于改变周围的环境,并且认为自己无所不能。人类所知一定远远少于不知……承认自己的渺小,承认生命的短暂并不是彻底认命……人生既然朝起暮不存,如此短暂,其意义就在于坚持道和善。就如我现在,物质的世俗生命已于我没有任何意义,我所有生活的目的都是在追求心安和灵魂的宁静……20
小说并没有把老炮台当成一个儒家文化的代言人,而是将他放置到传统与现代文化的交汇处对人类的前途命运提出了哲思:人类需要将有限的生命融入无限之中,其途径便是放弃生命物质层面的追求,聚焦于灵魂的本真存在。小说对泰山宝光的理解正诠释了这一过程:“面对纷繁喧嚣的世界,有时过于清晰明确的认知或许并不能直抵心灵。留一份对未知世界的敬畏与畅想,或许会给心灵留下一份余地、一种自由、一个空间。所谓宝光,其实是在映照每个人的心灵!”21泰山宝光向人类启示出生命的瑰丽,也使人产生对未知世界的敬畏与向往。然而,仅有身体和心理两个层面的生命意识尚不足以认识生命本体的全部,唯有灵魂生命意识的开启才是通往永恒生命的正途。至此,老炮台已然突破了身体与心理生命意识的限制,其灵魂生命意识开始张扬,达到了向死而生的生命境界。他说,“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我庆幸自己当年的选择,重新回到这山上,把自己找了回来,让我的灵魂在此与这大山融在了一起”22。老炮台在感觉自己命不久矣时向儿子作出了生命的解释,他以自己六十多年的人生体悟认识了生命的存在方式及其意义,怀着认真庄严的生命态度完成了壮阔的生命之旅。他的生命来源于泰山又归回泰山,他获救于护山棘又为守卫护山棘献出生命,这位感恩于泰山的老人已然完成了生命意义的实现,成为达观知命的泰山文化精神象征。由此,我们可以说,“极顶”的真正内涵乃是借泰山之顶预表人之生命境界的顶峰——对生命的自觉体认及其价值实现的完成。这一过程始于人对生命本体的认知,终于灵魂生命意识的开启与高扬。
如果说老炮台是小说中最富有传奇性的一个人物形象,那么禹奕泽则是最具现实性的一个基层干部代表,他身上承载着每一个普通人的苦乐悲欢。小说开始于禹奕泽从市委到泰山管委的工作变动,离开管委五年又无功而返的他不仅升迁无望,反而要面临已成为顶头上司的昔日政敌;一出生就成为脑瘫儿的儿子五岁夭折,妻子冷漠、父亲去世、母亲远居,这个中年男子在事业、家庭的双重挫败下开始自卑敏感、精神萎靡。而此时的他还要面对棘手的迁坟问题、艰巨的防虫困难、防不胜防的涉足登山禁线的驴友们……受困于职场、家庭变故的禹奕泽开始反思:“人这一辈子究竟是为什么活着?是为了那些虚幻的名利?还是要遵从自己的内心?”23他对生命意义及其实现路径的叩问正是人们普遍性的疑问,也是人的心理生命意识与灵魂生命意识的抵牾与交战。就心理生命意识而言,人有对名利的渴望,但只有在识破其短暂之本相、放弃这些渴望之后方能抵达灵魂生命意识的高峰。禹奕泽在观察父亲及老炮台的人生历程中逐渐认识到,灵魂生命意识的开启需要遵从自己的内心,以认真的态度对待自己的人生。“‘认真’两个字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又是何其难也!因为它需要踏实,需要付出,还需要善良……说起来,每个人的生活都应该是个人的真切感受,都需要一份只属于个人的心灵满足来支撑”24。这不仅是禹奕泽的自问自答,更是他对生命历程的一次彻悟。当禹奕泽怀着认真的态度去直面生活,泰山朝气的活力与老炮台的一席话开启了他对生命的认知:
……站在这春天的山坡上,举目遥望这个生机盎然的世界,多年前老炮台那段意味深长的话再次回响在了耳边,他的内心感到了震颤,天地在他面前豁然开朗了起来,变得澄明而透彻。五年前的不要怕和五年后的不要悔,重叠在了一起,构成生命的真相。所有的繁杂似乎都已剔除,所有的过往都变得无比清晰:人生需要各种各样的经历,无论是痛苦还是悲伤,这些经历都是磨砺人生的基石,人只有站在这许许多多的基石上蹒跚前行,才会慢慢成长起来。25
“怕”与“悔”是人的两大劲敌,一个畏惧未来,一个懊恼过去,使禹奕泽无法坦然活在当下。当他明白人生中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有它不得不如此走的理由,再来一遍也是如此。原来,正是那些所谓“弯路”成为人内心成长的阶梯,使原本懵懂的他历练成一个成熟的生命。悟到这一点,禹奕泽的心理生命意识被激发,泰山的盎然生机与老炮台富有哲理的话使他获得了敏锐的共情力,在情感的苦痛中感受到生命的强韧与庄严,也对泰山上的一草一木有了更深刻的认知。于是,当近百棵五十年以上的松树感染松材线虫要被伐掉时,对树生命的强烈感知促使他勇敢地反对政敌单涛按照传统方式处理的伐树主张,大胆地采用最新科研成果,在保全松林的基础上有效防止了松材线虫的传播。此时,勇于探索的禹奕泽有了对极顶的认识:“极顶当然不仅指泰山极顶,应该既是山之巅也是人生的攀登之峰,与云天相接,与理想对接,每个人心中不都有个极顶吗?通过一往无前的努力,尽力抵达心中的极顶,应该是所有探求者都想要坚守的状态。”26人生瓶颈处的背水一战使禹奕泽产生了面对生活驳杂的勇气,树立了高远的理想:守护这座大山,使它越来越美好,成为他心中的极顶。这时的禹奕泽已经断了仕途追求的念想,只想踏踏实实为这座大山做点实事。与此同时,家庭生活中的他也开始向妻子积极示好,主动打破了夫妻多年来的情感坚冰。终于,在人生起落中真诚求索、悟出生命之道的禹奕泽开始走出迷茫,完成了他对生命本体及其意义的认知。
从创新性地采用最新防虫技术到积极地与妻子和解,禹奕泽因着内心生命的成长而推动了外部事物的变化,实现了现代文化对传统文化的突破。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提及中国传统文化的变迁时说,“知足、安分、克己这一套价值观念是和传统的匮乏经济相配合的,共同维持着这个技术停顿、社会静止的局面”27。然而,当现代工业文明、信息文明进入乡土社会,这一相对稳定、静止的乡土文化开始发生本质的变化,小说借防虫事件描述了这个典型的变化,如唐弢评价周立波所言:“他写的是生活中最平凡同时又是最根本的变化。”28在《极顶》中,发生改变的不只是护林方式,更是禹奕泽的内在思想观念、情感表达及心灵体验。就此而言,小说的独到价值在于,它潜心勾勒出以老炮台、禹奕泽为代表的泰山人在时代命运变幻中的心灵成长史,这是脱胎换骨的心灵变迁,也是新时代意义上的山乡“巨变”。
结 语
学者丁帆指出,乡土小说“更高层次的风土人情描写则与小说所阐释的文化哲学母题构成双向对应关系,二者的交融,既充分表现出乡土小说的美学特征,又深邃地揭示出民族文化心理的结构与状态”29。从这个意义上讲,乡土小说最终指向的不是风土人情的外在表显,乃是其中所蕴藏的思想内涵与价值取向,一部优秀的作品必蕴藏着深厚的思想内核。在这一点上,《极顶》不仅做到了,而且有了新突破。它对生命本体及其意义的探索与诠释拓展了文学意义上的生命意识内涵,从哲学层面开阔了更深层意义的“山乡”与“巨变”,这不仅对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是一个大胆的尝试,对人类普世性的生命认知也是一个有益的启示。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少数民族网络文学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项目编号:22BZW184)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童盛强:《宋词中的生命意识》,《学术论坛》1997年第5期。
2 曾道荣:《论叶广芩动物叙事中的生命意识》,《文艺理论与批评》2010年第6期。
3 郝素玲、鲁新轩:《〈大地〉中的生命意识》,《外国文学研究》1997年第1期。
4 谢嘉幸:《反熵·生命意识·创造》,工人出版社1989年版,第61页。
5 杨守森:《生命意识与文艺创作》,《文史哲》2014年第6期。
6 段勇:《自组织生命哲学》,中国农业科学技术出版社2009年版,第88页。
7 王文科:《生命教育概论》,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9页。
8 黄希庭:《心理学导论》,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63—306页。
9 王宗坤:“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长篇小说《极顶》研讨会发言,2024年10月31日。
10 11 12 13 14 16 17 19 20 21 22 23 24 25 26王宗坤:《极顶》,作家出版社2024年版,第20、211、40、249、37、260、369、29、326—327、339、336、187、187、100、219页。
15 蒲(茅盾):《关于乡土文学》,《文学》1936年第6期。
18 范家进:《当代乡土小说六家论》,浙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74页。
27 费孝通:《乡土中国》,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00页。
28 唐弢:《风格一例——试谈〈山那面人家〉》,《人民文学》1959年第7期。
29 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0页。
[作者单位:华北科技学院文法学院]
[本期责编:钟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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