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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灯,镜子与药片 ——谈谈小说的科幻装置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5年第4期 | 张 生  2025年07月25日15:12

内容提要:小说的科幻装置是指作家在小说中建构的具有神奇作用的物品,它们在小说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首先,这些科幻装置可以分为万能机器、时间机器和欲望机器三种类型;其次,这些科幻装置具有让人物越界,推动情节发展和充当人物变形器的功能;最后,这些科幻装置不仅展现了作家的创意能力,也展现了不可控的超人力量的困惑和恐惧,以及对人性之谜的深刻的反思。

关键词:科幻装置 神灯 镜子 药片

绪言:小说的科幻装置

当我们谈到小说的科幻装置的时候,可能会以为只有科幻小说或者电影里才有,但其实很多不是科幻小说的普通小说里也都有类似的科幻装置,这些科幻装置一般都是一些常见的物品,小到一盏油灯,大到一面镜子,或者只是一粒药片等,但是这些装置都具有神奇的力量,在小说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不仅可以推动小说的情节发展,还可以赋予小说主人公以超人的能力,并因此改变主人公平凡人生,从而让小说变得更加富于魅力,引发人们对人的生存意义和人性更为深沉的思考。

现在我就来谈谈那些普通小说里的科幻装置,除了阿拉丁的“神灯”外,还有契诃夫(Anton Pavlovich Chekhov,1860-1904)的《哈哈镜》(或译《不平的镜子》,1882)和《镜子》(1885)里的“镜子”,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的《化身博士》(The Strange Case of Dr Jekyll and Mr Hyde,1886)里用化学药品所制作的“药片”,当然,也有我们古典小说家曹雪芹(1715年—约1763年)的《红楼梦》(1791)里的那个著名的双面镜“风月宝鉴”等,我试着从科幻装置的角度,来谈谈小说里它们的种类与在小说里起到的作用,以及它们所具有的独特的寓意等。

一、科幻装置的种类:万能机器、时间机器与欲望机器

首先,谈谈这些科幻装置的种类。在这些小说里,不管是阿拉丁的“神灯”,契诃夫的“镜子”,还是史蒂文森的“药片”,都有着不可思议的功能。而根据这些装置的功能,我们可以把它们分成三种类型,这就是“万能机器”“时间机器”和“欲望机器”。小说里的主人公就是靠这些不同的“机器”或“装置”的超现实功能,来实现自己在常态下实现不了的各种各样的梦想的。

当然,在这些科幻装置中,“万能机器”的代表就是阿拉丁的神灯,它表面上只是个破旧肮脏的油灯,貌不惊人,但却有着不可思议的神力,几乎无所不能,就像万能的朋友圈一样,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在小说里,这个中国穷裁缝的调皮贪玩的孩子阿拉丁只要用手摩擦一下这盏来自家乡卡拉斯城郊区的神灯,就从里面挑出一个巨神,他只要说声安排,如果饿了,灯神立即在他面前用银托盘和金杯端上珍馐美味,美酒佳肴;如果渴了,灯神立即让果汁和混有龙涎香的咖啡出现他手边。而这些服务对灯神来说只是小菜一碟,他还可以运用神力让新婚的补都鲁公主和她的新郎瞬间位移,从奢华的皇宫下沉到他的陋室,而为了让阿拉丁迎娶心目中的女神补都鲁公主,他更特地奉命在一夜之间建造出奢华的宫殿,还没忘记投放一支八十个美女的管弦乐队,在他们开怀畅饮时,演奏世界美妙动听的音乐。而神灯这个装置所具有的魔法力量,自然是所有的科幻装置的天花板,因为它可以实现所有人的梦想,就像小说里说的那样,“谁拥有那盏神灯,便成为不可战胜的万能者,无论地位,财富,权力各方面谁也不能同他比高低,争长短;人世间最权威最强大的帝王,其威力跟神灯的魔力比较,不过沧海一粟”1。

而契诃夫的《镜子》中的镜子,可以说是个“时间机器”。镜子就像一个可以调控时间的机器,可以让人从现在看到未来。契诃夫在小说里讲述了将军的年轻漂亮的女儿涅莉,她每天都在盼望着出嫁,过上幸福的婚姻生活。终于,在新年前夕,她在疲倦中拿起自己的镜子时,似乎眼前的现实和镜子都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

实际并不存在却又分明可见,仿若一条没有尽头的狭窄长廊似的幻景,一排数不清的蜡烛,还有映照在镜子里的她的脸,手和镜框——这一切早已蒙上一团迷雾,融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大海。大海波涛起伏,闪闪烁烁,不时燃起一道霞光……2

然后,涅莉在镜子里清晰而详细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镜子就像放电影一样,把她之后的一生都放映了一遍。她首先看到镜子里出现了她朝思暮想的帅气温柔的未婚夫,接着出现了他们成婚后恩爱的生活,岁月在流逝,似乎一切静好如初。但忽然,涅莉看到自己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乘着马车紧急敲县城医生斯捷潘·卢基奇的家门,去恳请他到自己家救治得了伤寒而命悬一线的丈夫。而斯捷潘医生刚才出外治疗流行病回来,也因为感染上了传染病,早已无力出诊,高烧四十度的他疲惫地和衣而卧在床上,只能让涅莉去找地方自治局的医生,前去救治她的丈夫。但涅莉因为自治局的医生路途更加遥远,怕耽误时间不能及时挽救心爱的丈夫的生命,只好百般恳请斯捷潘,终于让他带病勉强出诊。可是当斯捷潘扶病到了涅莉家里时,他自己再也支撑不住,一头倒在沙发上说起胡话来。涅莉于是勇敢地又再乘马车连夜去请自治局的医生,丈夫终于获救了。但他们此后却一直过着艰难的生活。最后丈夫先她而去,而她也重新回到现实中来。在这个小说中,可以明显看到镜子具有展望未来与浓缩时间的作用,因此可以说它是个带有科幻色彩的时间机器。

还有就是小说里作为“欲望机器”的装置,其中有镜子,也有药片,它们在某种程度上都具有满足人的身体欲望的功能。先谈谈镜子。作为满足人物欲望的机器,契诃夫的《哈哈镜》里配着乌黑铜框的大镜子就具有这样的功能。小说里讲到的这面镜子虽然表面凹凸不平,但却像哈哈镜一样,可以改变或者扭曲人的面目,就好像今天的“华为手机”一样具有强大美颜功能,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可以让人美若天仙,所以,小说里的“我”的相貌丑陋的曾祖母非常喜欢这面镜子,自从买来后,她就一刻也舍不得与其分开,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吃饭还是喝水,一直照个不停,甚至去世前她还要人把这面镜子和自己一起放到棺材里,后来因为镜子太大,没有放进去才侥幸留存了下来。而《红楼梦》里的“风月宝鉴”也是一个典型的例子。“风月宝鉴”是跛足道人送给对王熙凤产生非分之想而不得的贾瑞用来治“邪思妄动”或者说“相思病”的工具,它是个神奇的双面镜,从背面看里面是个骷髅,照正面,可以看到其中有绝世的美女。跛足道人特地叮嘱贾瑞要他看背面不要看正面,是想让他看到骷髅后则可以遏制自己的欲望,因而觉悟美人其实也只是骷髅一具或者会让他变成骷髅。但贾瑞照了正面后,却发现妖艳风骚的凤姐在里面向他招手,他一喜之下,就“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3。随后他就把风月宝鉴当成了A片播放器,使劲看其正面,以疯狂满足自己对王熙凤的肉体欲望。而斯蒂文森《化身博士》里,一种合成的“药片”变成了满足欲望的机器,医生杰基尔博士(Dr. Jekyll)在自己的化学实验室里进行实验时使用一种特别的白色盐类晶粒,制作出了具有特殊功能的药片,融化成药剂喝了后可以立即改变自己的容貌和身形。所以,五十多岁的他经常白天在自己的诊所里玉树临风道貌岸然救死扶伤,夜幕降临之后他就嗑药,摇身变成一个比自己要年轻得多的五大三粗面貌瘆人的海德先生(Mr. Hyde)。而且,他不仅面貌大变,性情也随之大变,与白天善良的杰基尔博士截然不同,他变成海德后在黑暗的街头恣意妄为,不仅把路上碰到自己的十几岁的小女孩一脚踩倒,还若无其事地从她身上踩踏过去,根本不搭理小女孩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后来,他还用拐杖把向他打招呼的老绅士乱棒打死。这让人既感受到他研制药片的功能强大,也让人觉得药片是满足他的变态欲望的可怕的机器。

当然,这些小说里出现的科幻装置,不管是万能机器、时间机器还是欲望机器,等等,都有着神奇的功能,让人觉得兴味盎然。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些装置,从古代的神灯所具有的万能神力到近现代的镜子所折射出的强大的物理功能和药片所具有的奇妙的化学作用,可以看到作家们对科幻装置的想象在不断变化和进步。比如说,斯蒂文森在《化身博士》里也写到在杰基尔博士的实验室里有一面镜子,但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穿衣镜,并不像契诃夫的镜子那样有着特异的功能,杰基尔也只是用这个镜子来观察自己嗑药后变化的过程而已。面对这种变化,博尔赫斯曾经有个有趣的解释,他在谈到威尔斯的《时间机器》等科幻小说时说过,19世纪末20世纪初,威尔斯意识到这个时代开始,人们不再“相信巫术和法宝,雕琢和装腔作势。那时人们的想象已经像现在这样可以接受奇异的事物,只要这种事物是以科学而非超自然为依据”4。

因此,可以说,神灯,还有风月宝鉴,都是具有魔法和巫术特点的装置,而契诃夫的哈哈镜和未来之镜,杰基尔博士的药片都是以科学为依据的。而且,有意思的是,从这些科幻装置的变化中,也显示了作家们对人的探索从外部到内部、从改变世界到改变自己的变化过程,或者说从征服世界到征服自己的变化过程。

二、科幻装置的作用:越界、推动机与变形器

其次,谈谈这些科幻装置在小说中起到的作用。对于作家来说,他们在自己的小说里苦心孤诣发明或者“借来”的这些科幻装置当然不是聋子的耳朵,只是摆设,而是要物尽其用。就像契诃夫自己说的那样,在戏剧舞台上,只要墙上挂着一把猎枪,就一定要让它打响。这些科幻装置,在小说里也都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最突出的就是给人物提供了越界的机会,同时,它们既起到了小说情节的推动机的作用,也充当了小说人物的变形器,有时这些作用是融合在一起的。而这也让小说的文体变得更为丰富,产生了巴赫金所说的“杂语性”,让人得以听到更多的“声音”,并借此理解更为多元的生活和更为复杂的人性。

当然,这些科幻装置最大的作用就是对小说的“加持”或“赋能”,使得小说的人物可以“越界”,超越作为常人在现实生活中所受到的各种局限,或者是理所当然的存在状态,进入一种“非常态”的生活。而小说也因此让人可以从“非人”的角度来观察和思考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从而发现我们在常态下发现不了的东西,并且可以深入思考那些被人视为“非常态”的生活是不是真的“不正常”,让小说进一步丰富和深化我们对生活的体验和对人生的思考。在《化身博士》里,杰基尔博士如果不是有了可以改变自己相貌和身形的药剂,不是因为自己变成了丑陋的海德先生后可以借着夜幕为非作歹,他就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内心对恶有着很深的向往。并且一旦作恶,它的快感不仅很难去除,还会随着一次次作恶而强化,并因此改变自己善恶混杂的“人性”,不知不觉滑向罪恶的深渊而不可自拔。这也进一步让人感到一个人向善的艰难与作恶的容易。

科幻装置的另一个作用是推动小说情节的发展。这些装置在小说中常常对情节的推动起到关键作用,甚至它们就是小说故事得以成立和展开的前提。阿拉丁的神灯自然不必说。不夸张地讲,如果没有这盏可以随时创造奇迹的神灯,大家记都记不住这篇小说。而契诃夫的《镜子》,小说一开始就是涅莉在疲倦中无意中看到手里的镜子,才发觉镜子里竟然在展现自己未来的生活,而小说结束也是镜子从她手中跌落到地上,她才从未来重新回到现实中来,而且,她已经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梦中还是在镜子里看到了向她涌现的未来中。《红楼梦》里的贾瑞因为得到风月宝鉴而欣喜若狂,但最后却因为这面可以让他不停满足自己与凤姐苟合的欲望的镜子一命呜呼。因此,可以看出,这些科幻装置就是小说情节的强有力的推动机,如果没有这些装置,小说的情节不仅无法展开,更无法结束。不仅契诃夫的《镜子》是这样,《化身博士》也是这样,杰基尔也是因为吃了可以变形的药剂才引发了他的邪恶的冒险,后来配置的药吃光后,他再也买不到之前所使用的那种特别的盐类晶体颗粒,他自己再也无法制作之前可以变形的药片,他也无法从邪恶的海德再变回正常的杰基尔,最后他只能选择自尽。因此,这些装置在小说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既是故事赖以发生的前提,也是情节赖以展开的推动机。

同时,这些科幻装置有时还充当着小说人物的变形器,让人得以看见自己的另外一面或者另一种可能。小说里本来普通的人物因为拥有这些科幻装置,或者突然拥有超强的能力,变身为“超人”,又或者通过改变自己的容貌与性情,变成另外的人。前者就是阿拉丁这样的人,因为拥有了灯神而无所不能。后者则像《化身博士》的杰基尔,他也是因为喝了具有变形作用的药剂而摇身一变成为面目狰狞的海德,成为邪恶的化身,而他也由此“分身”,不仅体验了两者不同的欲望,也得以对这两个“分身”进行深入的思考。而这些小说因为有了这些科幻装置的作用,使得作家可以让同一个人物变形为两个不同的人物,或让他们力量强弱不同,就像神灯之于阿拉丁;或使得他们的欲望处于匮乏与满足的不同状态,像风月宝鉴之于贾瑞,或让他们美丑不同,像《哈哈镜》里的哈哈镜之于“我”的曾祖母和妻子;乃至在人性的善恶的表现上产生冲突和矛盾,如药片之于杰基尔博士等。这就出现了巴赫金所说的小说的“杂语性”或者“双声性”,因而使得小说的人物的“声音”和“寓意”变得更为丰富。

在小说创作里,双声汲取力量,汲取对话化的两重含意,而不是得自个人的歧见,个人的争执和矛盾(尽管这些是悲剧性的,尽管在个人的命运中有其深刻的根源);小说的双声,深深植根于社会上至为重要的杂语性和不同语言并存的事实。自然,就是在小说中,杂语现象基本上总是人物化了的,体现为个人的形象,他们带着个人的争执和矛盾。5

也就是说,巴赫金认为,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应该是杂语性的,与独白性的社会政治语言不同,这种杂语性不仅再现了生活本来的面目,也深度再现了人的丰富性。但这些小说虽然不是长篇小说,但是因为引入了这些科幻装置,使得其在有限的篇幅内,成功地展现出了这种杂语性,折射出了人性的复杂和深度来。

三、科幻装置的寓意:对超人力量的向往、恐惧与人性之谜

再次,谈谈这些科幻装置在小说中的寓意,或者说,作家想借这样的装置来建构小说究竟带给人们什么样的思考。这些古今中外的作家在自己的小说中引入的这些科幻装置,既可以展现出他们的才华和创造的才能,也可以展现出这些科幻装置背后所蕴含的潜在愿望。概而言之,一是对超人的力量的向往,二是对这些超人的力量的不可控的恐惧,三是对人性之谜的困惑与反思。

其一,说说这些小说中表现出来的对超人力量的向往。在这些小说中的科幻的装置,不管是“魔性”的神灯,“硬质”的镜子,还是“软性”的药剂,都可以给人一种强大的力量。而这些力量可以让人超越自己的正常能力,既可以像神灯一样一夜之间变空旷的广场为金碧辉煌的宫殿,也可以像风月宝鉴一样幻化出美女与骷髅,还可以像杰基尔博士的药剂,吞下后就可以释放自己不为人知的卑下的欲望,或者像曾祖母喜欢的哈哈镜,可以把丑的变美,把美的变丑,让人为之爱不释手,魂不守舍,或者像涅莉的镜子一样折射出她的未来一生。而这些科幻装置无疑表现出了人们渴望克服自己的局限,获得更多能力的想望。这种向往,像通过神灯建造宫殿所渴望的是一种控制世界的力量,借助药片随意变化自己则是一种控制自己的力量,而从镜子中看到未来则是对命运的直观。但这些力量在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却难以拥有,所以更增加了人们的向往之情。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这些科幻装置也可以看成是“对象小a”,它是一种主体进入镜像阶段成为“自我”的过程中所产生的一种缺失,而这种缺失就是人在想象中完善自己或者认识自己的动力,而从这个缺失中,人也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性,因此在小说里它以一种想象的满足出现,具有超人的能力,也因此给人以满足的愉悦。

其二,就是对这些装置的超人的力量的不可控的认知,以及由此产生的困惑和恐惧。在小说里,这些科幻装置表现出了矛盾性:一方面,它们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可以让人超越自我及现实的局限;另一方面,它们本身却是不可控制的,又给人们带来巨大的困惑。阿拉丁的神灯就像非洲魔法师手里的戒指一样,只要戴在他手上,戒指仆人就听他的命令,而神灯在他手里神灯仆人就听他的话,在魔法师手里就听魔法师的话,所以,阿拉丁不让母亲告诉别人自己有神灯,因为神灯若被别人抢走,那他们所享受的幸福就会立即消失,“这就是谁拥有神灯,谁就成为荣华富贵的幸运人”6。因此,当魔法师后来设计用新灯换旧灯的方式,从公主手里把陈旧的神灯骗到手后,灯神就转而为他效力,把阿拉丁的宫殿连同公主一起搬到了自己非洲的家乡。虽然风月宝鉴除了正面的美女还有背面的骷髅,但是跛脚道人并不能控制贾瑞只看正面不看背面,因而让后者在快乐中堕落而死,所以,当贾瑞死后,他的祖父贾代儒一怒之下要把镜子烧掉时,听到镜子里传来哭声:“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7而杰基尔博士喝了药后可以变形为丑恶的海德,可是他喝光了药后再也无法按照同样的配方重新复制,而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发明的这种可怕的药一旦上瘾就会让人坠入黑暗之中而不可自拔。这些装置似乎有着一种人所控制不了的力量,它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既可以让人为之疯狂,也可以让人为之丧魂落魄,更可以让人毁灭,这不仅说明了人的不可克服的有限性,更说明了人超越自身后可能带来的灾难,因此也让人对这种不可知的力量感到恐惧。

其三,作家借助于这些科幻装置的独特功能,在小说里将人物置于极端的处境下,从其极端的表现中,对人的命运和人性进行深入的探索。而对命运之谜的探索,可能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困惑,因为人们的生命既短暂又漫长,充满了未知,所以每个人都不免对自己的未来命运产生遐想。契诃夫的《镜子》里对未来抱着美好梦想的涅莉在镜中看到却是自己艰辛一生,为了拯救丈夫的生命她克服千辛万苦前去向医生救助,而之后她和丈夫因为把庄园抵押给了银行,成了房奴,不得不拼命挣钱去还银行的利息,她的儿女们也不省心,不是生病死去就是学校考试不及格,最后她的丈夫还是终于先她而亡,她望着丈夫死去的脸忍不住问:“‘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于是她觉得,她同丈夫一起度过的全部生活只不过是这一死亡的愚蠢而毫无必要的前奏而已。8

而人性同样是个谜,人既是动物,但又是名为“人”的复杂高级的动物,因此人们认识自己永远是那么地困难,但正因为每个人认识自己都充满了困难,因此也成为永远的诱惑。这也是为什么杰基尔博士身为医生白天救死扶伤,夜晚却选择变成个恶棍,最终,他也因为不停地尝试这种人性的变化最终因此丧失自己的生命。他虽然是医学博士、民法博士、法学博士,还是皇家学会的会员,热爱自己救死扶伤的医生工作,可是他却不能去除自己身上那种喜欢寻欢作乐和作恶的欲望,那种强烈的无法去除的动物性。这就是人的两重性——人性的善与动物性的恶融为一体。但是这两者又不能截然分开,更不能纵容恶在自身的无限发展,否则就像杰基尔博士那样在不断纵容自己化身为邪恶的海德之后,不断被恶滋养的海德最终却被吞噬了。他自己身上仅存的善,最终只能选择与其恶同归于尽。这也说明了人性的复杂和难以索解。而契诃夫的《哈哈镜》也同样对人对美的渴求以及由此产生的对影像的偏执进行了反思,不管是“我”的曾祖母,还是后来像曾祖母一样发现镜子中的自己竟然拥有惊人之美的妻子,她们都把镜子中的自己当成真正的自己,而把镜子外难看的自己当成了假象,甚至因而把镜子外的一切都当成了假象,就像妻子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喃喃自语时说的,“对,这就是我!除了这面镜子以外,全都在撒谎!人们在撒谎,我丈夫也在撒谎!”9而她执着于镜子中的自己的美丽影像,也让人陷入沉思,到底是镜子中的影像才是我们真正的自己,还是现实中的我们才是真正的自己呢?或者说,我们到底应该活在镜子所折射的美丽的梦幻中还是镜子外的没有诗意的现实中呢?甚至,现实又是什么呢?

或许,正是因为这些作家在自己的小说里引入或者创造了这些科幻装置,才使得这些小说别具一格,在今天仍然给人以无穷的感动和启发。而当我们在阅读这些小说时,也会在不知不觉代入自己,或者拿着一盏神灯,或者对着一面镜子,或者嗑掉一个药片,去和主人公一起去经历了一场未知的历险,从而发现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的同时,也发现自己。这就是小说的魅力。

结语:穿墙之谜

最后,还想顺便谈谈埃梅(Marcel Aymé,1902—1967)《穿墙记》(Le Passe-Muraille,1943),和之前的几篇小说相比,这篇小说可以说是个反科幻的作品,与我们谈到的那些人物因为拥有科幻装置而获得超能力相反,小说人物反而是人本身忽然拥有了超能力,但却因为使用科学装置失去了这种能力。

《穿墙记》中的杜蒂耶尔本来是个循规蹈矩的小公务员,每天到登记局打卡上班,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他43岁那年,一天晚上,家里停电后,他仍然在黑暗的屋里走动,但来电后他却忽然发现自己从锁着门的房间里竟然走到了外面楼道里,而他也就这样拥有了穿墙的能力。但是,他却对自己的这种超自然的能力感到惊慌,就去看了医生,后者诊断后告诉他患了甲状腺螺旋性硬化症,就给他开了治疗的药,每年叫他吃两片长效比特雷粉与米粉及半人半马激素合剂。但是他回家吃了一片后就忘记了。一年后,他的新上司莱居叶新官上任三把火,在单位搞起了改革,要他改变起草的公文格式,但他积习难改,因此让莱居叶非常恼火,就把他看成改革的绊脚石,把他发配到一个门上写有“杂物堆放室”的小黑屋里工作。一天在他起草的公函又受到莱居叶当面怒斥后,他非常生气,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穿墙能力,就穿进了莱居叶的办公室墙壁露出自己的脑袋直接骂他是个“流氓,混蛋,无赖”,把他吓了一跳,可他冲到小黑屋的时候,又看见杜蒂耶尔安静地在那里工作,他百思不得其解。而以后每天杜蒂耶尔都这么来痛骂他一通,终于在一个多星期后他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

从此以后,杜蒂耶尔一发不可收拾,他有种强烈的冲动,想施展自己的穿墙能力,想让自己一鸣惊人。他开始去盗窃银行,珠宝店,还在作案现场留下化名“戛鲁-戛鲁”。他果然一举成名,但是当他告诉同事,他就是“戛鲁-戛鲁”时,却引发一阵嘲笑。他就故意在偷窃一家珠宝店时让警察抓住自己,以此来证明自己。而他在进了监狱后又施展穿墙本领,戏弄了几次监狱长后,他忽然厌倦了这种游戏,他就开始过起了隐姓埋名的生活。但是,他有一天突然在街上看到了一个金发美少妇,并且爱上了她,晚上趁她那个吃喝嫖赌的丈夫出门之际穿墙走进她的卧室与她幽会。第二天他突然感到有点头疼,就拉开抽屉吃了两片药,晚上他再次穿墙与美少妇幽会时,到了墙心,却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力量穿墙而出,尽管美少妇就在墙内的卧室里等着他的到来,他也无力再挪动一寸。他这才反应过来,他吃的那两片药并不是他以为可以缓解头疼的阿司匹林,而是医生之前开给他的治疗穿墙病的药片。

这个小说给人留下的思考很多,比如,杜蒂耶尔作为小公务员的朝九晚五的办公室生活对人的压抑,他获得穿墙能力后产生的虚荣心以及性的欲望所造成的出人意料的后果,等等。正是因为他的虚荣心导致他在曝光自己后再也不能回归之前的生活,也正是性的欲望使得他最后身陷墙中。在这里,我们也许可以从这个角度来思考一下,因为杜蒂耶尔不是像杰基尔博士那样因为吃了药才有变形的能力的,而是自己突然产生了超能力,而他这种能力的突然消失却是因为吃了药才发生的,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设问,现代科学是不是对人的潜能造成了束缚和伤害,反而局限了人对自己的能力的发现和发展呢?最后,让我们来听听被封在墙中的杜蒂耶尔的心声:

杜蒂耶尔好象铸在墙心里。直到今天,他的躯体与石墙依然化为一体。待巴黎街头的闹声吐息,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夜游者来到诺尔万大街,便能听到一种仿佛发自坟墓的低沉声音,他们还错当风吹过布特街十字路口发出的嘶鸣。其实不然,那是戛鲁-戛鲁杜蒂耶尔在倾诉他的一腔幽怨,哀叹他显赫的生涯已经断送,追悔那犹如朝露的爱情。10

也许,小说的任务就是让我们听到无数像杜蒂耶尔这样的人的声音吧,因为,我们只要活着,就都不可避免地被封在各种各样的墙之中,而我们所能做的或许就是通过聆听这种穿墙而出的各种声音,感到自己并不孤单。

注释:

1 6 《一千零一夜》(第6册),纳训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63页。

2 [俄]契诃夫:《契诃夫中短篇小说全集》(第4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年版,第129页。

3 7 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6、167页。

4 [阿根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威尔斯〈时间机器〉〈隐身人〉》,《私人藏书:序言集》,盛力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24页。

5 [苏联]巴赫金:《长篇小说的话语》,《巴赫金全集》(第3卷),白春仁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11页。

8 [俄]契诃夫:《镜子》,《契诃夫中短篇小说全集》(第4卷),裴家勤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年版,第133页。

9 [俄]契诃夫:《哈哈镜》,《契诃夫中短篇小说全集》(第1卷),朱逸森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年版,第525页。

10 [法]埃梅:《穿墙记》,《埃梅短篇小说选》,李玉民、陆秉慧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1页。

[作者单位:同济大学中文系]

[本期责编:钟 媛]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