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拜尔·米吉提的自由寓言
内容提要:艾克拜尔·米吉提在虚构文学作品中蕴含着他对自由观念的理解和探讨。在小说《巡山》中,作者描摹出一只失去了意识,抑或意识无法支配其行动的老年岩羊的形象。某种意义上,主人公使它有尊严地离开世界的行为,蕴含着作者的价值倾向:失去意识,或者意识无法支配行动的不自由状态是一种比死亡还要痛苦的状态。在小说《哦,十五岁的哈丽黛哟……》中,作者借助主人公的爱情悲剧,对意愿无法支配其行动的状态做出了深层的探究。对作者而言,外部世界的重重阻碍固然要为这场悲剧承担责任,但两位主人公面对这些阻碍所表现出的意志、思虑与勇气上的局限,成为束缚他们行动的无形枷锁,与外部阻碍一同导致故事中悲剧结局的出现。而在小说《红牛犊》中,作为故事线索的红牛犊形象,则委婉地承载着通过有利条件之下的果断行动来获得自由的观点,从积极层面再次提到了智慧思虑与果断行动的勇气对于实现自由的重要价值。
关键词:艾克拜尔·米吉提 短篇小说 自由观念
艾克拜尔·米吉提精湛的短篇小说受到不同国度读者的喜爱,有出于不同视角的评论,如生态文学角度,哈萨克文化传统角度,怀乡文学角度等。但到目前为止,似乎尚未出现评论者针对自由观念的解读,这个在艾克拜尔·米吉提的作品中有时被明确呈现,有时被潜藏在文字之间的对象展开专门的分析。笔者不揣浅薄,作此初步尝试,诚祈读者指正。
一头岩羊的丧礼
一个巡山者可能并没有意识到,一个有关自由的洞见,竟然是在离开一具岩羊的尸体的时候逐渐清晰地呈现在自己的心中。1在艾克拜尔·米吉提的《巡山》中,一头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的岩羊使作为主人公的巡山者大为震撼:
这是一只已经痴呆的老岩羊,它根本意识不到人的走近,双眼蒙满了眵目糊,牙也掉尽,那一对毡房穹顶般的犄角尖,已经深深地长进后臀皮肉里了。
他望着眼前这只老岩羊,一阵惊怵像电流般袭过周身。天哪,他想,惟有你苍天不老,人和动物都会老去。
他将老岩羊双眼的眵目糊擦去,老岩羊却对他视而不见。
他心疼极了。
你怎么会老成这样,他在心里问这只老岩羊。
难道没有哪只狼来成全你么?
但是他又否决了自己。
其实,他心里清楚,狼也只吃它该吃的那点活物。只不过是背负罪名而已。哈萨克人那句话说得好,狼的嘴吃了是血,没吃也是血。
现在,他的心情很沉重。他不忍心就这样抛下这只已经痴呆的老岩羊而去。生命总该有个尽头。他为这只老岩羊祈祷。于是,他割下这只老岩羊的首级,将长进后臀皮肉里的犄角尖拔出,面朝东方搁置好羊头,依然保持着它曾经的尊严。2
不同的读者会想象出不同的哈姆雷特形象。这一点对引文来说也是适合的。读者们面对上面的情节,会有不同的理解,会提出不同的问题。例如,人类应当依据何种伦理原则,对待其他自然物种;如何对待生命(尤其是自己的生命)的衰老与死亡,等等。我却是将它当作一个有关自由的寓言来看待。3
巡山者之所以大受震撼,或许是因为他通过这岩羊,直观地感受到了失去意识,抑或自己的意志/意愿无法主宰自身行动的状态。4如果我们将自由行动或自由生活理解为按照自己的意愿或意志行动/生活的话,那么,这个主体至少要具备自己的意愿或意志。意愿或意志即使存在,如果不能支配自己的身体或行动的话,他也无法达到“按照自己的意愿或意志行动/生活”的状态。也就是说,一个主体像这岩羊那样失去意识的状态,以及主体的感知和行动已经无法再受到它意识的主宰的状态,都是不自由的状态。
作者通过这个寓言,委婉地提出“在不同的读者那里或许有争议”5的观点:一个主体选择死亡,胜过停留在上述失去意识,或意识无法主宰其行动的不自由状态。
哈丽黛的爱情悲剧
很多年以后,当青春逝去的哈丽黛回首往事的时候,她或许会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吐尔逊江的那个遥远的下午。6在水塘对面的森林里坐着一位英俊的青年,周围的一切都静寂无声。在艾克拜尔·米吉提的短篇小说《哦,十五岁的哈丽黛哟……》(后文简称《哈丽黛》)中,两位主人公之间那场矜持却又令人惋惜的爱情故事,将要从这里开始;《巡山》关注到的一个人的意愿无法主宰他的行动的状态,将要在这个故事里招致一场人间悲剧。
《哈丽黛》并没有像《孔雀东南飞》主人公那样壮烈殉情的结局。但其情节设计,能将读者引入更深的思考层级。两位主人公的爱情悲剧应由依靠婚姻提升社会层极的思想来承担罪责这一点7,最容易被读者发现,构成了相对最浅显的一层。然而作者的情节设计,却远没有仅仅停留在这个层级。《哈丽黛》的爱情悲剧绝不是由“依靠婚姻提升社会层级”这样的思想单独造成,而是彼时社会不同的伦理规范与习俗,及其经济结构所造就的综合效果。具言之,将攀附性的婚姻作为行动原则的,并非两位主人公,而只是哈丽黛的母亲。如果主人公身处一个父母话语权有限的社会环境,哈丽黛对于母亲的劝告充耳不闻的话,那么故事将会迎来一个截然不同的结局;如果主人公身处一个具备高度的流动性,迁徙成本极低的开放环境,那么主人公完全能够在外出就业的理由下,脱离母亲的支配,那么故事亦会迎来一个截然不同的结局。造成悲剧的罪责与其让具有攀附性的婚姻思想来承担,不如让整个社会的诸多规范及其经济结构来承担。作者在故事开篇即设计出自己使用沉重的“坎土曼”耕作的场景8,意在表现自己身处一个定居而非游牧的,依赖人力耕作的自然农业社区。随着后续情节的渐次开展,这个故事所发生的环境中稳固的家长支配传统,职业选择空间的狭窄窘迫便呈现在读者面前。而这家长支配传统、因为特定的社会规范与经济结构而造成的两位主人公在自由迁徙方面的局限等种种社会环境因素,都要为故事的悲剧结局承担罪责。这就是作者设计出的第二个层级。
然而即使哈丽黛的母亲明确表达了自己的反对态度,即使彼时彼地的社会环境为两位主人公的继续相爱设置了重重障碍,但主人公如果想要将这段爱情故事继续进行下去,仍然在实践上有很多未必是不可能的应对方法,例如两位主人公在坦诚交流之后达成某种一致,然后一起制订计划,使她的母亲改变主意,接受爱情;或者远走高飞,使哈丽黛摆脱母亲的控制;等等。这就涉及作者设计出的第三个层级。与前面岩羊的失去意识,抑或意识无法支配自身的行动这种鲜明的形象相对应的,是这里两位主人公存在意志的软弱,思虑的懒惰,以及勇气的缺乏。男主人公对哈丽黛的爱情并没有因为她母亲的横加阻拦而彻底枯萎,但他却没有展现出应有的勇气,主动去向她坦白自己的想法,更没有积极地思虑谋划,使她摆脱母亲的控制。女主人公亦是如此,读者并不能确切地知道,在母亲介入之后,她是否有勇气在母亲面前坚持自己的观点,并与之展开持续的争论,是否有智慧让母亲改变自己的观点,接受男主人公;她在鼓起勇气来到他暂时居住的阿依夏木汗大妈的宅邸时,如她所说仅仅是“告别”还是已经打定主意,和他远走高飞。9作者这样的设计,不仅展现出涉世未深的青年人纯洁矜持的爱情,在与狰狞而顽固的社会枷锁作战时的脆弱无力,不堪一击,更彰显出普通人面对强加在自己头上的不自由时所表现出的局限:既是勇气,也是思虑方面的局限。正是这类局限,最终使外部环境中那些束缚主人公自由的因素,赢得最终的胜利。
换言之,最终使这故事成为爱情悲剧的,与其说是主人公面临的某种社会习俗或规范,与其说是外部环境中所具备的经济结构与规范体系的综合体,不如说是主人公面对这些时所表现出的自身的局限。正是主人公面对外部阻碍所产生的意志的软弱,思虑的懒惰与勇气的缺乏,成为束缚他们行动的无形枷锁,招致他们在自己最好的年纪,没有和相爱的人一起冲破重重阻碍,最终走向美好结局。
红牛犊获得自由
如果说《巡山》借助岩羊的形象提出一种意识无法支配自身行动的不自由状态,《哈丽黛》谈论着这种不自由的状态如何招致一幕人间悲剧,以及人类社会中生活的个体,如何会停留在这种状态的话,那么出于这个视角,《红牛犊》则在非常边缘的位置,隐含着针对特定个体而言,应当如何去实现自身自由的探究。
红牛犊是“我”的祖母畜养的牲畜。不知道是纯属偶然,还是就连涉世未深的红牛犊也已经厌倦了自己身不由己的家畜生活,在大草原“日渐憔悴”10的一个秋天,它成功摆脱了人类的控制,消失在一望无际的天地之间。它的名字虽然在故事里不断被提及,成为整个故事的线索,但那头真正的红牛犊却早已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成为了自然世界的自由一分子。
对于红牛犊的走失,“祖母”的担心虽然反映出她对它的爱,但这种爱并没有超越主人对自己名下的家畜的爱。故事从一开始,就解释她对红牛犊一生角色的定位:“一头乳汁丰盛的好乳牛。”11人与牲畜的关系,容易让人联想到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农场》中老梅杰的慷慨陈词和深入人心的《英国动物之歌》12,虽然我无意于在这里展开讨论它们。在《红牛犊》里,作为牲畜的红牛犊的一生是被“安排”13好了的:出生、被“我”驯服、断奶、被送到牧场与牛群生活、产奶——这是小说提到的。14衰老后被屠宰,最终成为牛肉和皮革制品——这是小说未能提到,但基于常识可以知道的。在这个视角上,红牛犊的“走失”对它自己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它虽然可能在自然世界生活艰辛,甚至死于饥饿与寒冷,或天敌的猎杀,但它的身份却发生了本质性的改变:从此以后,它能够自由地奔跑、自由地恋爱(如果能遇到心仪的雄性野牛)、自由地追逐洁净的水源和茂盛的野草、自由地徘徊于天地之间。总而言之,除了自然法则,它不再需要服从于任何其他的生物,它获得了自由。它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是一头身不由己的家畜;离开的时候,却成为大自然中无数自由生物中之一员。
对于红牛犊获得自由这件事,祖父是这样评价的:
那畜牧是长着四条腿的生灵,……它的头偏向哪边,它的蹄子就会迈向哪边……
“它的头偏向哪边,它的蹄子就会迈向哪边”这句话再一次提及自由的一项基本条件,亦即某一主体的意识要能够支配他的行动,有如本文第一部分所述。正因为这“畜牧”既有“头”这样的产生智慧思虑的构成部分,又有“腿”这样的支持行动的部分,因而“草原上走失一两头牲口”也就成为“常有的事”。
相比故事里为特定社会情势所迫,不得不做出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并因此心生郁闷抑或惭愧的人类,红牛犊无疑是这个故事中一个令人敬佩的角色,如同王小波笔下那头“特立独行的猪”。卢梭在《社会契约论》提到:“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自以为是其他一切的主人的人,反比其他的一切更是奴隶。……当人们被迫服从而服从时,他们做得对;但是,一旦人们可以打破自己身上的桎梏而打破它时,他们就做得更对。”15凭借自身智虑,对所处的环境作出冷静而清醒的审视,一旦时机成熟,凭借自身勇气,付诸果断的行动。某种意义上,或许就是红牛犊如何实现自由的答案吧。
这虽然未必是作者想要表达的,却是我作为读者的一个发散性的理解。作为一位热爱自由的哈萨克作家,艾克拜尔·米吉提的短篇小说中,常有针对自由的隐喻或寓言。例如,《巡山》中的老岩羊形象,某种意义上即可视作对于失去意识,抑或意识无法支配行动的不自由的状态的隐喻;《哦,十五岁的哈丽黛哟……》中主人公的爱情悲剧,与其说是不自由的外部社会环境所引发的,不如说是不自由外部社会环境与主人公自身内部的意志、思虑与勇气上的局限所共同引发。由此情节我们可以推测作者对于追求自由之时需要反求诸己的那一部分(也就是获得或维持自由所需的内部条件)的理解。《红牛犊》则借助红牛犊的角色,委婉地表达了如何凭借内部与外部的条件,审时度势地实现自由。向往自由或珍惜自由的读者们,面对这些质朴而生动的故事,会得到不同的启发。
注释:
1 小说《巡山》的结尾:“他自己似乎突然彻悟了什么。”参见艾克拜尔·米吉提《巡山:艾克拜尔·米吉提生态文学作品集》,中国环境出版集团2024年版,第105页。
2 10 11 14艾克拜尔·米吉提:《巡山:艾克拜尔·米吉提生态文学作品集》,中国环境出版集团2024年版,第104—105、44、41、41页。
3 当然,本文的观点只是我面对文本的主观理解,至于小说的作者是否有这样的动机,我是无法确定的。
4 从小说中我们似乎无法知悉这岩羊究竟是意识已经失去,还是意识尚存,只是自己无法表达它。
5 这里可能出现的争议,例如出于生命具有各种可能的观点:如果岩羊并不是巡山者主观认定的濒临死亡,而只是处于某种疾病,那么就可能有更好的处置方法(比如治疗后让它重回自然,或即使放弃人为干预,这岩羊亦有可能自愈),等等。
6 这句话是在向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致敬。
7 8 9 艾克拜尔·米吉提:《哦,十五岁的哈丽黛哟………》,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105、120—126页。
Orwell, George. 1962. Animal farm: a fairy stor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London: Secker & Warburg. pp.17-23.
13也就是“设置”;该词的出处是王小波的短篇小说《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参见王小波《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4—15页。
Rousseau, Jean-Jacques (1712-1778). 1997. The social contract and other later political writings. Gourevitch, Victor (Ed.) Cambridge &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Express. p. 41.
[作者单位:中国环境出版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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