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虚构”叙事的细部修辞 ——以王彬彬的《废墟与狗》为中心
内容提要:王彬彬在散文集《废墟与狗》中,以细部的修辞叙写俗世的芜杂和人性的隐秘。在对细部的感知层面,现实本身的荒诞是让审美者流连的幕布。而对世事的追本溯源,是体悟生命玄机的密钥。敏锐的洞察力源于作家对现实状貌的警觉和自省。在对细部的状写上,王彬彬将现时情境与往事相贯连,以文学性的笔触来抒写驳杂的世景伦理。同时,他以现实的讽喻来搭建寓言化的生活视景。在细部的意义抵达上,王彬彬以点带面地勾勒出世事的螺旋。历史和现实的偶然,是把捉命运轨迹之必然的助力器。环境的纵容则是欲望的催化剂。残忍的现实景象下,绵延着人性的冷酷与道德底线的决堤。细部的修辞,由此构成“微虚构”叙事中触动心灵的切实要素。
关键词:《废墟与狗》 细部修辞 人性本色 现实镜像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1王彬彬常以《秋夜》的开篇来说明细部修辞的微妙,所给作品带来的“星星点点的意义”。这不仅体现出鲁迅对语言节奏的敏感与洞察,也使语句如“天边的彩云”与“地上的烂泥”2相区别。其言外之意与弦外之音是“鲁迅内心深处对‘个体’的重视”3。此处的“修辞”不仅仅是“狭义的与‘语法’相对应的语言学概念,而指那种广义的文学性表达的手段、方法、技巧”4。它关涉着“可辨认的手法”,更牵连着将作品“视作完整的交流活动”5时所显影的“叙述者、人物和读者之间的各种关系”,其背后蕴含的是作家细致的考量、选择和构造。细部的修辞既是研究者的“试炼场”,也是渗透着作家的生命体验、精神向度的“通幽曲径”。它不需要作者虚张声势地为时代命名,而是随风入夜地烛照着每一位行旅者将生活的琐碎点石成金后留下的足迹。
王彬彬将散文称作“微虚构文学”6,因其以事实为基础,且存在微小的、枝节性、辅助性的想象。他的散文集《废墟与狗》,便是在“回顾与前瞻”“人生的偶然、必然与可能”时,给“并未远去的背影”叙写的“一份备忘录”。“往事如烟”中,有着“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也有着“平凡与平庸”。“一棵树与一些人”的故事里,有着“认真的苟且”,也有着“闪耀的星辰”。“多少话,欲说还休”的王彬彬,在学术与创作并行的铁轨上,“承载着文学的列车一路向前”。本文将探究王彬彬在《废墟与狗》中是如何对历史和现实的细部进行感性观察与理性审判,并将其随势赋形地升华为“微虚构”叙事的精要。在“草丛中漫步”的王彬彬是怎样苦心孤诣地“朝花夕拾”,在“道德、逻辑与常识”的尺度下雕琢“历史的真实与人性的真实”。“俯瞰与参与”世事杂陈的作家,又是以何种见微知著的力度与深度,描绘出“内心的荒芜和丰富依然如故”。
一、美酒中“青草的味道”
王彬彬曾提到陆文夫《美食家》中的朱自治,“能分辨出食物与食物之间千分之一的味觉差别”。而善于品酒者能在“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时,敏锐地察觉出诸如“青草的味道”7般丰富的蕴含。作家对扑面而来的生活细部的气息的体验,如同品酒师面对不同质地的醇酿时瞬间生成的感知。而让审美感觉者流连、细赏的前提,是“所品者确乎是‘美酒’”。美的存在不一定是甜美的盛宴,而时常是个中滋味的变法。《废墟与狗》中的现实细部的碎影,往往关联着特定的时代本身的荒诞与荒谬。看似亦庄亦谐、忍俊不禁的表象,常常寄寓着难言的苦涩。《痰盂》中勤劳的吴老汉外出时会特意走弯路,以期在田野、树林里发现有价值之物。即便是枯枝也能作柴火,薅几把青草也能喂猪。吃饭时遇到未脱壳的稻子,吴老汉甚至不甘心将其喂鸡,而是要求家人“放到或吐到桌上”。饭后他将这些稻粒一把塞进嘴里,“嚼一嚼,连壳一起咽下”。异常节俭的背后是物质的极端匮乏。吴老汉的“有些典型细节以故事的方式在乡里口耳相传”8。这种节俭的“神圣性”及其所唤起的当时人们的心理认同,是生存本能的需求所赋予普通人的价值取向。它浓缩的是一个时代艰辛的日常形态和酸楚的实际样貌。《父亲扼杀了我的才华》里作者每次闯了“武祸”,父亲的打骂都是带有表演性地做给别人看的。惹下“文祸”后的打骂却很切实。“我”将《自嘲》的后两句“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写于单身女教师宿舍的房门上。父亲不顾“我”三次语气逐渐增强的“这是鲁迅的诗呀”的辩解,给“我”三次凿栗的击打,而后把宿舍门“擦得像水洗过一样”。在“无意间说了一句什么话”,就可能家破人亡的时期,“我把鲁迅的诗背得再熟,鲁迅也救不了我”。被迫失语的情境中不仅有着缺乏理性逻辑的“罪与罚”,还有着个体面对世态的焦虑、惊悸和恐惧。潜存着危机的时代,也有着现实的光怪陆离。有精神病的大娘被“我”手中的弹弓不小心打伤额头后,在家门前悲泣、嘟哝。僵持着的她,却在听到“今天先回家吧!明天到北京告诉毛主席,毛主席一定会为你做主”时,“很高兴地回去了”9。浑浑噩噩的灵魂,却本能地延宕着曾经的时代符码和历史的斑斑印迹。现实的断面如同无字碑般,留存着即便沉默,也无法肆意抹去的精神痕迹。
在对现实的风景进行“文本细读”时,王彬彬没有“一目十行”,也没有“走马观花”,而是以诗心、耐心和诚心,伏身触摸生活的糙面和事物的毛细血管。抽丝剥茧,能窥察生命的经纬。追本溯源,能勘测世事的玄妙。这也是酒过三巡后仍意犹未尽的奥秘。毕竟,不是每一个享受酒之趣味者,都会关注其酿制过程,以及生产地的纬度、气候,乃至橡木桶的品质。生活“混酿”中的种种滋味,虽源于自然的造化,却离不开品尝者的匠心。《怀念一只三脚猫》里,作者对三脚猫是在何时、因何故而失去右后腿,以及猫的世界里是否存在“残疾”的观念等问题进行观察和思考。《抢》中则描摹穿着长袖、长裤和皮鞋的年轻男子,在夏天以百米冲刺的姿态冲向公交车上的座位的场景。王彬彬发现这“非理性的近乎本能的表现”背后是“高度理性的行为”机制。“抢,必须以一生为单位算总账,而不应该在每一次具体的抢中患得患失”,“从抢中得到的东西,一定会大于从抢中失去的东西”10。而《住院》中作者曾以为右腿残废的老刘“永远在笑着”是“生性乐观平和”,后来才明白老刘吃饭、淋浴等“日常生活极大地依赖着同室病友”“没有对别人不笑的资格”。时时刻刻都友善的笑意中,有着真诚的感激,更多的却是不得不“讨好”11的生存的无奈。《霹雳一声高考》中父亲为孩子前程问题而与当官的同学交往,却因家庭窘迫只能以写信等方式试图唤起同学之情。这些“半是天真,半是无奈”的行为背后,是“指望借助那柔软的、可有可无的东西,解决山一般大而实在的事情”12。现实的逻辑链条并不总是严丝合缝,诸多细部的凸起或失常的裂痕中弥漫的是生命的逼仄与隔膜。《真相》中偷东西的同学被班主任问“为什么总爱偷王彬彬的东西”,回答是“王彬彬父母都是教师,每月有工资,家庭条件好”13。该逻辑的荒诞不仅体现于班里经济状况更好的同学却没成为被偷的对象,更在于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虽然中学教师的工资比纯粹农民家庭的收入要好点,但家里因“四个孩子在上学”等,“其实是十分艰难的”。他人的“荒唐言”源于不解那“一把辛酸泪”。《生命》中三十多岁的男子将甲鱼吊于竹竿上售卖,这样残忍的行为背后可能是该农民艰难的生存境遇。这让他们“没有能力爱护动物,没有心情体谅”他者的苦乐。生活的狼藉里隐藏着这些没有定式却有迹可循的“其中味”。对细部的感性观察和理性分析,就这样构成王彬彬“贴地飞翔”的双翼。
在描摹细部的纹理时,王彬彬不仅将生活的溪流有条不紊地尽收眼底,还对现实状貌始终保持着警觉和自省。他曾直言“已经披露的事实”及“冲突双方的社会地位”等显在的事件表层下,往往牵连着冰山般广袤而复杂的细节。其中“说不定有幽微的蹊跷,有未能显露的曲折,有着只有一个人知晓甚至根本无人知晓的隐情”。“恰恰是那些容易被忽略的细节,更能说明事情的性质。”14非理性的思维定式和未知全貌的置评,可能掩埋着难言之隐和现实之痛。《真相》中,王彬彬以《红楼梦》中薛蟠被误解的经历,来说明有意或无意中被置于道德窘境时所黏附的茶杯水垢般的心灵况味。散文讲述作者十多岁时放学回家后的经历。他饥肠辘辘地盛半碗饭吃,却没想到这是借家中的锅烧饭的生产队的劳力剩下的。中年男人发现“我”“公然盛了他们的饭,站在明处吃”,“先是惊讶,惊讶过后是痛惜,痛惜之余是鄙视”。这阴差阳错的“慢藏诲蹭”所带来的恍惚不清的事实变形,让“这半碗饭,吃下去快半个世纪了,一直没有消化”。“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却发现现实的墓碣上“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而“蒙蒙如烟然”的苦涩记忆,却游魂般如影随形。它让反刍者“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15。酸涩的生命划痕在时间的发酵中,滋养出更为清醒的认知,即在“混酿”和勾兑的外在下可能有着相反的存在和另一面的情感。现实的龃龉促发着作者对真相的省察和对自我的审视。《住院》中有着这样的“独白与驳诘”,即能与翟主任“并肩散步,到他房间聊天”,“都显示了比其他病员的优越”。“双手送上父母借债为我买的书,也有讨好的意思”。“我”并不喜欢他,却“乐意在他眼里显得有用”。“这可能表现了一种人性中与生俱来的‘下贱’”,而“我一直与自己身上的‘下贱’斗争着”16。欲望与虚荣的诱惑,是人性的试金魔水。这种“下贱”指向的是现实的趋利避害。它也可以没有“明确的功利目的”和“具体的实惠”,却往往表现为个体为增加优越感或特殊性的砝码,而在本能的反应中压抑真实的自我。《下贱》中的老张在初中时为逗班主任的儿子开心,用石头扔向玻璃窗户,砸碎后校长问起时却说是孩子打破的。后来他忆起这件事,难过的不仅是情急下为自保而撒谎,更是那“绞尽脑汁地讨好”的行为。这样便“能够受到班主任的特别宠爱”,“在班级里就有了骄傲的资本,就让人羡慕、嫉妒”17。行动上的独立和主动背后却是心理层面的依赖性。这种渴望被关注的精神需求的另一面,是自我价值感低下。或者说,这如舞台上的小丑般需要通过表演来获得观众的目光,进而缓解存在的焦虑。其本质是利己,即以自欺欺人或在道德上包装自己的方式来向外界索取。“讨好”的姿态与“骄傲的资本”,就这样互为表里地让缺乏独立自尊的奴性显影。王彬彬以深厚而坦荡的目光,穿透实在生活的花瓣式细部,而触及其内在的精神命意。在打开日常酒样的盲盒时,他没有不辨滋味地囫囵吞枣,而是以不执不固、不躁不厉的状态将其恰到好处地融于纸上的王国。
二、“文章出苦心,谁以苦心为”
王彬彬曾以元好问《与张仲杰郎中论文》里的“文章出苦心,谁以苦心为。正有苦心人,举世几人知”,来说明“文本细读者与经得起细读的作品之间的关系”。而《废墟与狗》便是在“一字一字地精雕细刻”后,于记忆的年轮中呈现出“咀嚼有余味”。这种韵味不仅表现于如“蟹黄蟹膏”般显性层面的情感与思绪,还存在于如“蟹腿蟹钳里的美味”18般的事物内里所隐含之音。林斤澜曾言及自己“一遍两遍三遍”读得“口齿生香”的散文,是丰子恺的《塘栖》。其可贵处在于“实者虚写,虚者实写,将实来作铺垫,在虚处铺陈,使文章进入哲学的深度”。而王彬彬的散文集《废墟与狗》也是这般“好似没有结构,漫不经心,实则精心构思,匠心独运”19。这丝丝缕缕的“苦心”体现于作者在对现时的人情物理咂摸时,不时地联想到过往的生命体悟。将捕捉到的现实参数与另一种事景的端口进行有机串联,往往能发酵出绵密或舒朗的意义。在故事新编的过程中,他打量、摩挲着潜藏于岁月景观的灵魂包浆,进而开掘时代的隐秘。《绝响》中作者提及散步时遭遇的小区侍弄土地的人,品味着他们“把根本不适合种植的地方改造成庄稼地”背后的“异样的甜蜜和快慰”。幼时的家乡,“农民根本没有自己的土地”,他们对田间地头庄稼的态度,王彬彬是“没有什么深切的体会的”。而在目前栖身的城市中,他却体察到“中国农民的勤劳和对土地的近乎非理性的信赖和热情”。即便有野猪和猪獾,这些农人也秉持着“收多收少无所谓”的共同心态。作者还记叙其对垦殖区的庄稼无人收获这一现象的良久回味。末尾所询问的“这些丢下自己庄稼的老人,到哪里去了呢”20,不仅是对历史沙尘所掩盖的现实脚印的拷问,更是对传统耕种方式以及农民对土地的痴情成为时代绝响的叩询。《生命》中王彬彬由今年夏天不小心杀死一只在纱窗上陪伴多个夜晚的蝙蝠而觉得“不是滋味”,联想到小时候掏鸟窝、烧马蜂窝、打蛇。而后他叙说着成年后对马蜂窝产生的保护的冲动,以及路上遇到的两条半的蛇却发现怕意和杀意同时消失,还有用佯装打击的动作吓走黄鼠狼时心里念着的“再见!亲爱的黄鼠狼”。在对动物的态度由冷酷、凶残,到怜悯、爱护的改变中,王彬彬触及到生命态度的嬗变在本质上与政治经济的关联。他言及个人在伦理观念层面的转变,“不过是社会普遍性变化的一个缩影”21。这结结实实的生活细部,枝蔓横生地绵延着精神的褶皱。景与物所寄寓的人情伦理,机缘巧合地联动着不同的时空维度,也沉淀着作家不期而遇的智性感悟。
用“富有文学表现力的语言方式”来抒写“对人性的好奇、惊讶、困惑、感动,甚至恐惧”22,是王彬彬让细部蕴藉的人情冷暖和精神向度,浮现于生活的独幕剧的蹊径。他曾提到《红楼梦》第六回刘姥姥进荣国府,终蒙凤姐召见的情景。“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上的灰”,直到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带进来,凤姐“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的问好”。“这几个细节,把凤姐的精明、势利、虚伪、忮刻,表现得淋漓尽致”23。点到为止的叙事细部,入木三分地雕刻出人物的性格模态,同时承载着含蓄而驳杂的俗世伦理。《下贱》中的老张放学后一五一十地向父亲说明打碎玻璃的情况。父亲拿出二角五分钱给他。“那是五枚五分的硬币,有几枚旧些,表面的图案里有了些黑色的泥垢;有几枚新些,还有些锃亮。”24在二角二分钱能打二两散装酒的年代,好酒的父亲一周没喝酒。“五枚五分的硬币”及其上的“黑色的泥垢”所搭建的文学性的生活场景,呈现出家庭经济层面的捉襟见肘,也凸显出窘迫境遇下父亲仍保持着朴素与善良的底色。这份本分背面所隐藏的呼之欲出的现实隐痛,也让散文的叙述变得陡峭且富有大道至简的张力。《节俭》中聂老汉的存款,是用破手帕包着,放在垫背下的草里。这现金不是夜夜枕在头下,而是塞在床的正中间,也就是压在屁股下。聂老汉认为这样更安全,因为“一个人恨另一个人,总是惦记”着“我要你的狗头”,而“不会惦记他的屁股”25。这啼笑皆非的行为和离奇的思维模式,演绎出个体性格的固执与愚顽,以及生命存在的异质和凝重。《家长》则对“散烟”的场景进行特写。老张进门便掏出“渡江”牌的高档烟,给所有人都送上一支。一圈烟散完,他的目光又顺着之前散烟的路线扫了一遍,看看是否有遗漏,并且保持着“随时要抽出一支的姿态”。在发现厨房里忙活的母亲时,“连忙走进去,同时抽出烟”,即便她不抽烟,老张也没有将拒收的烟塞回烟盒,而是随手放在堂屋的桌上。而后寻找座位时,他也是双手接过母亲递来的小凳子,连声道谢,在最里边的墙角坐下。王彬彬以自然流畅、开阖放达的叙事,展开朴素而细密的生活情态。在洞烛幽微的镜头下,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周全缜密的人物性格跃然纸上。
在对生活的扇面进行文学性描摹和注释外,王彬彬以讽喻性的笔法,悄然地寓深刻于平静,寓沉郁于诙谐。《家长》中,老吴以激昂而带有鄙夷的语气,表示不愿送礼,“你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我送东西给你做啥”。如此刚直而“棍气”的人,却去县里“下了一跪”26。在孩子的升学面前,“尊严像破败的旗”。心灵的扭结,被转化为与言语相悖的行为。在一嘘三叹的极端性情境中,现实压迫下个体性格的撕裂和断裂喷薄而出。《节俭》里的聂老汉听说只要军大衣不被弄脏弄破,用完后再卖时甚至能比原价更高,才动心给儿子买这找对象用的军装。在发现儿子在夏天穿军装看电影,后背湿透且有刺鼻的汗味时,聂老汉以高而厉的声音让儿子当场把军装脱下。怕闹出笑话的儿子走到场边上脱下军装,“聂老汉才发现儿子是光身穿了这件军装”27。但他也没管这些,抢过军装扭头回家,把儿子扔在那里。生活的苦涩、忧伤,弥散在荒诞、幽默的叙述中。聂老汉激越的行为、本末倒置的思维方式,以及不可理喻的灵魂形态,让文本具有幽深而柔韧的现实冲击力。《痰盂》中贫穷时期异常节省的老吴,在供销社看到漂亮、便宜的痰盂。大队小卖部的老张为将这公社硬摊派的任务处理,便跟不知痰盂为何物的老吴说,可以将这搪瓷罐买回去盛菜。老吴为家中喜事买下,没想到儿子要娶的姑娘吃过痰盂的苦头。婚事告吹后“白天黑夜都不像日子,人家已不像人家了”28。人性的自私与狭隘,日常的无知及“瞒与骗”,在种种必然性和偶然性交织的暗流涌动中,顺势形构出戏剧性的生命寓言。《公私》里提到中学班上三个男生有蚊帐,有个同学曾以开玩笑的口气算过一笔账。假设每天晚上有1000只蚊子,寝室46个人平均摊到20.68只。而有6个人能躲进蚊帐后,没有蚊帐的40个人要多被1.5只蚊子叮咬。后来回想起这笔“血债”的作者,才意识到“当时虽然所有同学都没有表现出羡慕甚至嫉妒,但未必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毫不在意”29。心灵的隐秘,在时间的延宕中闪烁出滞涩而微妙的光芒。看似无关紧要的细部的存在,在某个历史的回眸中映射出关键的讯息。而“废墟与狗”,影射的是“现实与人”。丧失狼性的狗在拆迁后的废墟上选择被活活饿死,也不愿“先觉觉后觉”地“重返丛林”30。这隐喻的是奴性的人在现实的废墟上,宁愿跟随群体将觉醒者绞杀,也不希求“一面清结旧账,一面开辟新路”31。情理之中的绵密细节,会让意料之外的现实讽喻浮出水面。生活的寓言化视景,诠释出人性的困境和存在的本相。
三、“世事也仍然是螺旋”
在直面世事的灰色与繁杂时,王彬彬以点带面地在细部的纹路中链接思想的织锦。他以对历史细微和生活感悟的拾零,透视着现实的混沌和人性的本色,进而抒写出“世事也仍然是螺旋”32。当我们提及《孔乙己》,浮现于眼前的未尝不是主人公颓唐迂腐的形象。王彬彬在其散文《公私》中却以看似不经意的闲笔,点出故事开篇的细节。“我”“刚到咸亨酒店当伙计时,做的是打酒的活,但因为不能往酒里掺水,掌柜便不让他做打酒的事,只是专管温酒了”33。事实上,鲁迅在介绍完鲁镇酒店的格局后便讲述“样子太傻”的“我”的职务变换的经历,这并非无心的铺陈,而是以细枝末节来悄无声息地烛照大观园般的整体光景。“一言绕树三匝”的老到与醇熟下,蕴含的是“一沙一世界”的精神命意。尽管短衣主顾们“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看过壶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34,“卖酒而掺水”却仍旧成为“古老的传统”。或者说,“哄笑和奚落,咀嚼着弱者的骨髓”的酒店掌柜似的狡猾和精明,“也不是现在的新货色,是‘古已有之’”35的人性在利益面前扭曲的表征。这样的情境,如历史折光般在王彬彬的散文中复现。供销社的营业员,“往一百斤酒里掺个三五斤水”,“往煤油里掺些水,是能够做到的”。他们还能“在量布时以绷得紧些的方式”获得收益。如果说《孔乙己》等诸多篇什是鲁迅在“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36时的“呐喊”,那么王彬彬的散文便是在记忆“一齐活跃起来,像冬眠的蛇,听到了惊蛰的响雷”37时的“尘海挹滴”与“荒林拾叶”。
命运轨迹中的意外与偶合,成为王彬彬将现实的具体感受“演绎为某种具有普遍意义的规律”38的助力器。《人言》提到1935年阮玲玉为人言所杀之事。其婚姻陷入纠葛,报章上便出现连篇累牍的评说,其中不乏无中生有、捕风捉影、添油加醋者。鲁迅作《论“人言可畏”》,指出畏强凌弱的新闻在阮玲玉这类有名无力的弱者面前是“可以耀武扬威”的强者。这样的“丑闻”也满足民众的“精神需求”,有的想“我虽然没有阮玲玉那么漂亮,却比她正经”。有的想“我虽然不及阮玲玉的有本领,却比她出身高”。就连她自杀后仍有人想“我虽然没有阮玲玉的技艺,却比她有勇气,因为我没有自杀”39。民众们在闲言碎语中感受到自我的价值和优越感。《人言》由此联系到电子网络时代,“每一个上网的人,都既是看客又可以是评判者;都既是网络暴力的观赏者,又可以是网络暴力的施行者”。作者提到初中时隔着一个村子的家庭主妇珠凤,在碾米厂弓下身,用扁担挑装好米和糠的箩时,裤带断了,裤子掉下来了。她把米挑回家,第二天把自己吊死在村口的树上。这在众目睽睽下猝不及防发生的事,让珠凤感到没有活路。她恐惧事情的扩散和被不断加工,就这样“被想象的人言、可能的人言吓死”40。王彬彬并没有以说教式的口吻来阐明生活的道理,也没有对世景进行随意的臧否,而是在对现实的素描中徐徐展开生存的隐秘。流言因认知的偏差可能带来事实的面目全非,这需要对世间浑浊的警醒和辨别能力。而生命的脆弱与悲剧,也往往生发于对突如其来的琐碎所带来的恶意的纠缠与放大。《吃肉》中因不能将耕地的水牛直接杀了吃肉,生产队决定让它“自然死亡”。在停止给它喂草喂水后,大人们“并非出于对它在饥渴中受煎熬的怜悯,而是出于对它身上的肉日渐变少的痛惜”,而在晚上将其剥皮、分肉。王彬彬写道自己“每次读鲁迅的《颓败线的颤动》,都无端地想到这头儿时的老牛”,仿佛看到它的眼神“平静中有无奈,有悲哀,还有对人类的宽恕”41。鲁迅笔下“垂老的女人”“抬起眼睛向着天空”,“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合并: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42。“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却在瘦弱与困苦时被竭力给予“闷棍”的“血的债主”,“其实并不以债主自居”,也“没有略存求得称誉,报答之心”43。老牛斜睨中“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映射的是“那时候,确实大家都很苦。那时候,确实大家肚子里都缺油水”的时代质素,是个体“对肉的渴望”将怜悯之心压抑、消泯。“天下事往往无独有偶”,这些穿越时空的精神现场如同万有引力之虹,让人物内心的伦理、欲望、虚荣相互冲撞,潜滋暗长着细部修辞的劲道和力量。
细部所提供的生命经验,诉诸的意义是异化环境对人性之恶的催发。在记述个体的行为逻辑时,王彬彬敏锐地捕捉到罪恶渊薮的本源性因素,即失格而晦暗的环境。个体与环境的关系并非总是呈现“磨而不磷,涅而不缁”的态势。权益的诱惑是人物欲望的催化剂。而世道的放任、纵容则如撼动人心的无声惊雷,让历史萌生出迷乱的表情。《队长》中村里人请队长陪客成为惯例,这一行为也从希求得到额外的照顾的讨好,变成“避祸”。王彬彬指出,“队长的骄横,固然与手中的权力有关。但他的无耻、下作、流氓品性,却很大程度上是村民们合力引诱、开发、培育出来的”44。《奇书》中的赤脚医生,起初并不把给大家借阅《赤脚医生手册》当回事。当借书要排队且能“换来烟抽”时,“书的主人就考虑用这奇书生利了。当然,这种心思,也是借阅者怂恿、培植起来的”45。人性的贪婪、委顿和内心的狼奔豕突,牵连着复杂的社会关系及结构。《怀念一只三脚猫》中作者在1970年代前期遇到盲人,因没有主动将其牵出有沟的地带而被他慷慨激昂地叫骂。因为残疾而“有意无意地认为应该被所有人宠爱,稍不顺心便撒泼甩赖”的现象,在前年年初搬家时被作者再次遭逢。右脚有残疾的男人偏认为纸箱挡道,而准备发怒。“人类社会对残疾人的关怀、照顾,是从动物的某种本能发展起来的善,然而,这种善又在某些残疾人身上催生出人性中的一种恶。”46善与恶的相辅相成,悲悯与自私的同在共生,搭建出混沌而鲜活的现实图景。生活的细部流动着环境滋养下人性的讳莫如深。当个体的行为对道德的禁忌进行越轨而不受约束,甚至得到认同时,便会产生“天使堕落为恶魔”的“路西法效应”。这也是柏拉图《理想国》中魔戒对人性考验的寓言在现实的投影。《杂忆》中曾记述“如果没有任何后果,如果既不受法律的惩罚,也不受道德的谴责,一个人会轻易地杀死另一个人”47。而《吃肉》中的看山佬残忍地将猫剥皮、吃肉,便是打破家乡将“吃猫肉”看成是“伤天害理之事”的禁忌。他丧失对生命的基本敬畏。“能够以这样的手段杀猫,就能以这样的手段杀人”“能够这样地吃猫的人,就也能这样地吃人”48。不寒而栗的场景下是苦难与荒诞沉积的心灵魔影。“吃人”的隐喻,如同人性的残忍与冷酷的“证词”,不露声色地揭示出伦理底线的决堤、溃坝。
结 语
“好的叙述,精华之处在细部。”49“细部的力量”不仅来源于“人物的表情或动作”,以及“蕴藉了特别氛围的场景”,更生发于对“生活中琐碎之事的回顾”50时窥觉的人性隐秘。它以沧海一粟来演绎浩如烟海,以一叶知秋的抒情潜势抵达世事外壳下的精神内核。如果说《废墟与狗》所摹状的是历史与现实交杂的“桃李春风一杯酒”,那么其触动心灵的切实要素便是作者所体悟的“江湖夜雨十年灯”。在描摹现实的光谱时,王彬彬以细部的“蝴蝶效应”触碰事实的脉搏。他“不故弄玄虚、掩人耳目地制造悬疑”,而是“从基本、普通、细致的生活着眼”,形塑作品“平凡、平实、平淡、朴素、诚挚”的根本和底色。在对俗世的芜杂与现实的螺旋进行“微虚构”时,王彬彬打捞着记忆中的苦涩,咀嚼其间的残酷之色。在意蕴朦胧的艺术玄机中,他不被幻影所扰,不被表象所囿,以“暗功夫”敲叩世事的本相。他从容不迫地呈现着表层与实质的龃龉,追索性情与观念的形成之因。在对现实的关切和逡巡中,他抱持反讽的幽思。于“采石场”开垦的王彬彬,秉持着“精益求精地耕,细益求细地作”的姿态,让思想的园地生机处处、杂花生树。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当代江苏籍作家写作发生与江南文化关系研究”(项目编号:23CZW057)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鲁迅:《秋夜》,《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6页。
2 7 18 23 38王彬彬:《何为文本细读》,《文艺争鸣》2024年第10期。
3 王彬彬:《〈野草〉修辞艺术细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年第1期。
4 王彬彬:《毕飞宇小说修辞艺术片论》,《文学评论》2006年第6期。
5 [美]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付礼军译,广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28页。
6 王彬彬:《散文是一种“微虚构文学”》,《东吴学术》2025年第1期。
8 28王彬彬:《痰盂》,《废墟与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5年版,第111—113、122页。
9 王彬彬:《父亲扼杀了我的才华》,《上海文学》2023年第5期。
10 王彬彬:《抢》,《钟山》2023年第6期。
11 16王彬彬:《住院》,《废墟与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5年版,第183、189—190页。
12王彬彬:《霹雳一声高考》,《废墟与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5年版,第218页。
13 14王彬彬:《真相》,《废墟与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5年版,第163、151—168页。
15鲁迅:《墓碣文》,《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7页。
17 24王彬彬:《下贱》,《钟山》2023年第3期。
19丰一吟:《爸爸丰子恺》,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年版,第413页。
20王彬彬:《绝响》,《废墟与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5年版,第221—240页。
21王彬彬:《生命》,《钟山》2022年第2期。
22王彬彬:《成为好作家的条件》,《文艺争鸣》2017年第10期。
25 27王彬彬:《节俭》,《钟山》2023年第4期。
26王彬彬:《家长》,《废墟与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5年版,第125—147页。
29 33王彬彬:《公私》,《废墟与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5年版,第104、101页。
30 37王彬彬:《废墟与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5年版,第257、2页。
31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45页。
32鲁迅:《〈朝花夕拾〉小引》,《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35页。
34鲁迅:《孔乙己》,《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57页。
35鲁迅:《〈且介亭杂文〉序言》,《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
36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39页。
39鲁迅:《论“人言可畏”》,《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43—344页。
40王彬彬:《人言》,《钟山》2023年第5期。
41 48王彬彬:《吃肉》,《废墟与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5年版,第20—21、26页。
42鲁迅:《颓败线的颤动》,《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11页。
43鲁迅:《两地书·九五》,《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3—254页。
44王彬彬:《队长》,《废墟与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5年版,第41页。
45王彬彬:《奇书》,《废墟与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5年版,第66—67页。
46王彬彬:《怀念一只三脚猫》,《钟山》2022年第1期。
47王彬彬:《杂忆》,《收获》2022年第6期。
49张学昕:《好的叙述,精华之处在细部》,《光明日报》2023年6月28日。
50张学昕:《细部修辞的力量——当代小说叙事研究之一》,《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7期。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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