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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点亮精神之光 ——“西海固文学现象”探源
来源:文艺报 | 徐 健 黄尚恩 罗建森 宋 晗 杨茹涵 王泓烨 周 茉  2025年07月25日09:10

在广袤的黄土高原深处,西海固的千沟万壑不仅是地理印记,更是一种精神象征。这片曾经被联合国粮食开发署确定为“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土地,却在中国式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奇迹般孕育出蓬勃而独特的文学景观,化作薪火相传、生生不息的文学沃土。

如今,西海固的文学故事已广为人知——那些深夜里的思与梦、田埂上的歌与诗,那些文字与生活交织的景象,被一次次发掘和传播,收获了无数关注。但我们总觉得,在那些被讲述的片段之外,还有更深更沉的分量。那些写在字里行间的心事,那些支撑着文字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的力量,或许尚未被完全道破。为什么是文学?它是如何滋养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又为什么能在这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带着这些追问,我们踏上前往西海固的行程,想跟生活在这里的写作者们面对面聊一聊,从那些最真切的讲述里,找到更贴近土地的答案。

文学刻在他们的生命里

西吉县永清湖公园的连廊里,经常有一个坐着轮椅的青年,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看书。他的名字叫马骏。不远的湖面上,有几只水鸟在戏水、觅食。经过询问,马骏得知,这是一种名叫“凤头䴙䴘”的鸟。凤头䴙䴘非常挑地方,只有环境足够好,它才会到来。马骏沉浸于自己的书中,偶尔也会逗一逗朝他看来的凤头䴙䴘。

1995年马骏出生,患有罕见的“脊髓性肌萎缩症”。从小学到高中,都是父亲推着他、抱着他去上学。高考结束后,鉴于身体、经济等各种原因,马骏不得不放弃继续读大学的想法。那段时间里,马骏的心里一团乱麻。机缘巧合,马骏读到了史铁生的《我与地坛》。“这家伙怎么这么像我!”在阅读过程中,马骏被史铁生的勇敢和达观深深感染,心灵也得到了很多慰藉,开始尝试写作。他想到:“倘若以后有一个与我一样想不开的小孩,他从生下来就坐在轮椅上,他的童年也会被那种无助和孤独所缠绕。要是有个人,也写下这样的童年,他读了会不会心中好受一点?”

马骏经常坐着轮椅去西吉县图书馆和永清湖公园,他要去书本里、去大自然里“独自上自己的大学”。阅读与写作的过程,也是马骏不断调适自己心态的过程。他最初的几篇作品,充满了对命运不公的“质问”。有一次,马骏的电动轮椅陷在公园的泥泞里,一位环卫工人看到了,热情地帮他脱困。在家里,父母亲的细心呵护,让他感受到无比的温暖。在文学之路上,王雪怡、马金莲、单永珍、樊文举、石彦伟等师友的鼓励和帮助,也增强了他的信心。手中的有字之书、生活的无字之书,共同抚慰了马骏,他决定不能让苦水淹没自己的脖颈,于是笔下的文字便有了更多的光。2024年,马骏以散文集《青白石阶》获得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他感到惊喜、感恩,又有点惶恐。在接受了不知多少次的媒体采访之后,马骏让自己安静下来,开始进行第二部散文集的写作。他的创作视野正在变宽,除了继续关注自己和家人的生活,还写小城中的各种逸闻轶事。马骏说,文学改变了他的生活,也提升了他的生命能量。

王秀玲是彭阳县人。1995年,王秀玲结婚成家,那时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也没有什么文化娱乐,就萌生了写日记的念头”。生活中的一些想法,对身边人事的一些观察,都被她写进日记里。2006年,王秀玲的小说处女作《葱绿裹着的棒子》在《六盘山》上发表,尽管这篇小说才一千多字,却为只有初中学历的她打开了一扇崭新的窗户,让她看到了黄土之外另一方可供耕耘的天地。

对王秀玲而言,写作路上最重要的一篇作品,莫过于2008年在《黄河文学》上发表的小说《收狗的女人》。小说的灵感来源于邻村一个走街串巷贩卖山货的女人,她高大、健壮、乐观,让当时精神困顿的王秀玲深受触动。“那时候家里经济条件不是很乐观,孩子去看病,连抓药的钱都没有。收狗女人的出现,像一股春风吹醒了我。看着她风风火火地来了又去,我就开始思考:同样是女人,是孩子的母亲,为什么人家能给家里挣钱,能养活好孩子,我却不能?怀着这种心情,我写下了小说的初稿。”

2007年,王秀玲举家前往银川打工,也是这一年,她把自己的手稿带到了《黄河文学》编辑部。编辑部的老师们热情接待了她,当场审看了她的稿件,并提出了修改意见,希望她能增加一些篇幅,进一步展开故事,同时发送一份电子版过来。“我当时在饭馆里面洗碗,也从来没有碰过电脑,这咋弄成电子版呢?我想了想,干脆就把洗碗的工作给辞了,在网吧找了一个打扫卫生的工作。一有空闲时间,我就在网吧里学电脑、学打字。但毕竟是刚开始学,打字肯定还不快,我就拜托前台的收银员小姑娘帮我把手稿打出来,然后投到了指定的邮箱里面。”谈起这段往事,王秀玲记忆犹新。

小说发表以后,王秀玲很受鼓舞,从此开始不间断地创作小说,写自己过去在村里的所见所闻,写自己对身边事物的所思所想。在她看来,写作是一件需要持之以恒的事情,是一种习惯,不能偷懒。“就跟我们割麦子一样,同样的两列麦子,割的时候中间不停下的人,一趟不换气就出去了,但是中间老要缓一缓的那个人,就会越割越慢。”两个孩子受王秀玲影响,发奋学习,都考取了大专,而她自己也自学考取了汉语言文学的成人大专,户口本上“学历”那一栏不再是初中生。

“90后”的胡静在红寺堡的一家社区工作,白天处理街道事务,晚上抽空写作。她的父亲在煤矿工作,是一个“书痴”,发工资后会专门拿出一笔钱去买书、买杂志。受父亲影响,胡静从小就对阅读和写作感兴趣。尽管那时她还不清楚“文学”是什么,但强烈的写作冲动却自然生发出来,“想把每天经历的事情记下来,写成日记,写成作文,并慢慢觉得自己在写作上比别人有优势”。如今,阅读和写作已经成为胡静每天的必修课,读到好的句子时,她会摘抄下来,反复学习和揣摩。这样的生活习惯也影响了她对文学的理解。

胡静家里的卧室早已被她当成了书房,床上摆放的不是枕头与被褥,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书。在胡静这里,“枕书而眠”已经成为一个稍显保守的形容,用“以书为床”来描述她似乎也不为过。“阅读给了我继续写作的滋养。”胡静表示,文学作品首先要让人读懂,“要关注现实、关注社会、关注时代,扎根乡土和大地,写好身边的人和事,才能让读者有所悟、有所得”。文学让她的生活变得幸福,改变了她的价值观,也让她对人生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写作之余,胡静还是一名乡村阅读推广人。在她的眼中,与西海固的物质面貌发生巨大变化同步的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精神世界也在不断富足,“我们以前有一句话叫‘吃完五谷想六谷’,第六谷就是精神。正是在这样一种状态和追求之下,西海固形成了一种非常好的写作氛围,这也是西海固文学能够蓬勃发展的原因之一”。胡静格外重视培养女儿的阅读兴趣,家里的书都摆放在显眼位置,女儿想读什么,随时可以拿起来翻阅。在她的家里,文学就是日常生活,文学与人的精神很近。

在西海固,这样的文学故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文学改变了人们的精神世界,同时,这些扎根大地的写作者,也用他们散发着麦香、接“地气”的朴素文字滋养着文学,用他们最本真的生命体验反哺着文学。文学在这里完成了最动人的循环:它照亮了生活,温暖了人心,又反过来被生活所哺育。

一个庞大的写作群体

西海固,这片曾经“苦瘠甲天下”的土地,为何能孕育出如此蓬勃的文学生命力?当我们往更纵深处去,会发现这份力量绝非凭空而来。西海固文学有深厚的文脉传承,有老一辈作家对新一代作家的无私帮扶,更有广大写作者们对文学的执着追求和从语言、观念、风格等方面对文学的丰富与拓展。正是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让文学在西海固绽放出绚丽光彩。

从20世纪80年代成长起来的屈文焜、火仲舫、李银泮、王漫西等作家,到90年代以后逐步形成的包括石舒清、郭文斌、火会亮、了一容等在内的本土作家群,再到今天不断涌现的新的写作者,西海固文学文脉悠长,代代相传,生机不绝。

1998年,“西海固文学”被正式提出,西海固作家从此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

彭阳五中教师井文军坚持创作30余年,1993年在师范学校读书时,就在《六盘山》上发表了文章。那时宁夏作协主席郭文斌还在《六盘山》当编辑,不辞辛苦专程跑到学校找他,鼓励他要继续坚持文学创作。毕业后,井文军前往比较偏远的地区任教,一度中断了与作协组织的联系。2009年回到县城后,他再次拾起笔。他想用自己的作品来书写今天西海固人的精神面貌,让更多人看到如今西海固的蓬勃发展。

在井文军看来,文学和教育的意义相近,都是“用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用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用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也是出于这种想法,他鼓励自己的学生们多写日记,并且在每篇日记后都会认真写下评语,让孩子们体会到写作的乐趣:“文学就是一代一代地传承,如果下一代没有兴趣的话,文学就断根了。”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西吉作家单小花喜欢袁枚的这句诗,所以将自己的第一部散文集取名为《苔花如米》。单小花清晰地记得,2012年底,她的病情突然发作,感觉生命已走到了尽头,就写了几句话,让主治大夫转交给孩子。好在最后身体康复了。医生说她写的东西很感人,鼓励她投稿。于是,单小花拿着手写稿,怀着忐忑的心情,敲开了西吉县文联办公室的门。郭宁、李春燕等文联的老师热情接待了她,之后帮她把文章发表了。

“曾经有位文学前辈说过,文学最终是一件与人为善的事,这句话对我的影响很大。我相信,有了爱才有一切,爱正是文学的精神。”文学之路上,有太多人对单小花伸出了援手,出于感谢之情,她和马文菊及南方的两位文友一起办了一个网络写作群,力所能及地帮助一些文学爱好者,希望能帮他们走出精神上的困顿。2023年,单小花的第二部散文集《樱桃树下的思念》出版。单小花觉得,只要内心住着一盏灯,再大的风也吹不灭,再大的雨也淋不灭。

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在与自然和贫困的顽强抗争中,西海固人民形成了坚韧不拔、乐观向上的精神品质,这种精神品质不断推动着西海固的经济社会发展,让西海固摘掉了贫困的帽子,也为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不竭的动力。

2004年出生的隆德县作家咸存福,刚出生6天时就发了一场高烧,神经系统受到损伤,留下脑瘫的后遗症。在长期的康复训练中,为吸引咸存福的注意力,不让他觉得训练枯燥,父亲咸顺利想尽办法,用讲故事的方式来安抚他。父亲讲《西游记》,孙悟空和咸存福成了好兄弟,咸存福也可以上天入地、腾云驾雾;讲《三国演义》,黄巾军化身三只大灰狼,咸存福是他们的克星;讲《鲁滨逊漂流记》,一遍遍反复用手指着拼音读,通过这种方式让咸存福认字。咸存福上初中以后,咸顺利给儿子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为鼓励儿子写作,父子俩开始比赛,父亲写一篇,儿子写一行,父亲写四五百字,儿子写一句话。后来咸顺利因为工作太忙,无暇再顾及比赛,咸存福却一直坚持了下来。

每天上午,咸存福起床后先外出锻炼,然后回来写作。他喜欢看古代经典,《古文观止》《资治通鉴》《史记》《战国策》……他如饥似渴地读,从中汲取养分。他的写作也是从历史故事开始,后来拓展到武侠、悬疑、刑侦题材。虽然逻辑不够缜密,文笔也稍显稚嫩,但他从来没有停止写作,几年下来已经累计创作了90万字。咸存福的努力很快被更多人看到,他先后加入了隆德县作协、固原市作协,还积极参加各种活动。他越来越有自信,原本在陌生人面前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现在面对记者的提问,已经可以侃侃而谈。为找到更多创作灵感,咸存福开始转换思路,他不再局限于书斋,而是走出家门,主动去交谈、去采访,去寻找身边值得书写的故事。有人甚至主动邀请他写自己的故事,咸存福的回答则是:“还有好多人在排队哩!”

2001年,杨彩虹迁居到红寺堡,作为“最年轻一代拓荒者”在此扎根。如今她已是5个孩子的母亲,对生活却依然有一份精神上的追求,写作正是她寄托内心情感的途径。她通过文字记录着新家园的建设,体悟着新生活的馈赠,无论欢喜或悲伤、艰辛或收获,都被她诉诸笔端。她深知读书与知识对人的改变,因而特别看重教育,有3个女儿都考上了大学。2024年,杨彩虹自费出版了诗集《一袭红》,印刷出来赠送给亲友乡邻。“比起买金银首饰,我宁愿花钱出书,这是我为自己留下的生命印记。”

“勇敢的人支配环境,懦弱的人受环境支配。”在丁燕的日记中,写着这样一句话。她有很多个日记本,有硬壳的、塑料皮的、用稿纸钉在一起的,甚至还有直接写在煤矿货物发运单上的,蓝色的钢笔墨水洇透了纸张。以前家里只有煤油灯,丁燕把想说的话都写在记账单背面,那是她最早的文学痕迹。这样积攒了一麻袋,却被母亲当作废品一把火烧掉了。大家都为她感到惋惜,但她觉得,“有啥关系呢,反正还会一直写的”。

2002年,丁燕迁居至红寺堡,生活好了起来。她却依旧闲不住,下地干农活,上房搞土建,外出务工还操持着家里家外。她乐于观察,喜欢和不同年纪的人聊天,从日常闲谈中挖掘文学素材。2024年1月,丁燕到北京参加鲁迅文学院研修班,对文学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以前都是平铺直叙,现在知道了如何建立结构、塑造人物,如何将生活提炼成艺术。”她关注乡村女性生存,关注留守儿童,也关注时代发展下的社会变化,她把西海固的乡土人情都装进文学作品中,一直为农民的身份而倍感骄傲。

患有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的彭阳县诗人魏金柱出生于1991年,病痛让他经历了比常人更多的苦难。2017年,他和家人因为多方面原因,选择走进彭阳县福利中心这个“避难所”。在师友的帮助下,魏金柱不断读诗、写诗。他逐渐醒悟:真正的诗是虔诚的聆听,给人精神上的关爱,让人们懂得热爱生活,呵护生命,回馈生命。于是,他写下了诗作《光明花》,其中有一句:“今时我认定/诗歌是我最美丽的倾诉/是生长在我心里的光明花”。魏金柱说,是诗歌让他走出自己的天地,看到更为辽阔的世界。

西吉县的王对平患有小儿麻痹症,日常行动颇为不便。她的文学梦想起源于初中,那时她作文写得不错,总被老师表扬,心里悄悄埋下了一个作家梦。2014年,王对平拥有了第一部智能手机,她无意中发现有不少人在QQ空间里写东西,于是也学着写,记录生活中的喜怒哀乐。2016年,她在QQ空间看到另一位农民作家康鹏飞发表作品的消息,在丈夫的鼓励下,她添加了康鹏飞的QQ,并通过他结识了樊文举、单小花等其他作家。2017年,王对平开始学着写小说,家里没有富裕的纸张,她就在孩子用完的旧本子背面写,手稿在床头垒起两大摞。

王对平热衷于从生活中寻找灵感与素材,在她看来,农村的天地广阔,素材也取之不尽,“一点点素材就可以被放大,素材很多,看你怎么运用”。文学让她学会笑对生活:“身体是父母给的,生活是自己过的,把苦难看得太重,苦难就被放大了。读的书多了,写的字多了,对苦难也就释怀了。”

“80后”薛玉玉对小说这一文体有着近乎偏执的热爱,在学校的阅读经验让她爱上了小说,也萌生了创作的念头。从师范学校毕业以后,薛玉玉忙于生计,在西安的一家企业工作了十多年,生活还算有声有色,“但当我把这些东西像任务一样完成以后,好像也感觉不到什么快乐”。经过慎重的思考,她决定辞掉工作,回到老家专心写作,这段日子也成为她“最快乐的日子”。2021年,薛玉玉加入固原市作协,参加了作协组织的一次培训,那次有一些名刊名社的编辑前来讲课,薛玉玉感到自己脑子“轰”的一下:“原来小说还可以这么写!我来得太迟了。”后来她又参加了一期由宁夏文学艺术院举办的青年创作培训班,石舒清担任她的导师。石舒清教会了她读书和写作的方法,也经常给她的作品提出修改意见。以写短篇小说为主,是薛玉玉给自己选定的方向,“我喜欢那种很简洁、很干净的感觉,会让自己觉得舒服。我也不着急,慢慢写,这一辈子能写出一篇足够流传后世的作品,我就算没有白来”。

平头,肤色黝黑,肩膀宽厚,侯鹏飞略带羞涩地坐在摄像机面前,指甲缝还留有泥土的痕迹。他曾以种植为主业,兼营小卖部,几次高考失利后,他开始记录生活琐事——种番茄、抓麻雀,慢慢写出了感觉,便开始进行系统性的文学创作。侯鹏飞不善言辞,交谈中也总显局促,只有通过手机中十几个文件夹的散文和诗歌,方能感知到这个农家汉子细腻而汹涌的感情。对他来说,文学有着照亮生活的光芒,“我始终愿意写下美好的事物,来对抗现实的不顺或者压力”。对待作品,侯鹏飞不急不躁,经常反复调整结构和内容,小说《雀跃》甚至是在初稿写完后十余年才润色完成。如今侯鹏飞开始关注新时代农村政策的新变化,为文学创作积累素材,文学已成为与他的生活紧密相连的一部分。

……

坚韧地生活,执着地写作,这是西海固作家们的普遍精神风貌。西海固的写作群体之庞大,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他们或许没有那么多的写作技巧,不懂艰深的文学理论,但那些农事的疲惫、打工的艰辛、家庭生活中的鸡毛蒜皮,都被他们精准地捕捉,真切地加以描摹。生活经验与他们写作之间的关系是如此密切,而写作又让他们的精神变得丰盈而通透。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创作像一束光,照亮了更多人心中的文学种子,激励更多的人拿起笔,加入到写作的行列中来。

铺满大地的文学经脉

西海固作家群的发展壮大,既源于黄土高原深处涌动的创作激情,更倚仗着这片文学绿洲的精心培育。从《朔方》到《六盘山》,从乡村书屋到研究机构,每一方文学园地都如旱塬上的蓄水池,滋养着破土而出的文字新芽。正因为有无数默默支撑文学梦想的刊物和组织,有无数份对文字近乎执拗的热爱与坚守,西海固的作家们才能笔耕不辍,让文学的光芒穿透尘埃,照亮一方天地。

宁夏公开发行的3本文学期刊《朔方》《黄河文学》《六盘山》,与西海固文学有着深厚的渊源。这些刊物的编辑大多来自西海固,这就使得刊物对西海固作家群体有着天然的关注,常通过专刊或作品小辑为他们提供展示文学才华的平台。同时,这些刊物也是西海固作家迈向更广阔文学世界的重要阶梯。《六盘山》编辑部主任李敏记得很多来编辑部投稿的作者,他们甚至直接和编辑展开交流。编辑与作者面对面探讨稿件,给予他们鼓励,激发他们的创作热情。正是通过这些桥梁,一批批西海固作家逐渐被更多读者熟知。

西海固保持常态化出刊的文学内刊有十余种,覆盖这个地区的每一个区县。培养本地作者,但又不局限于当地作家作品,这是西海固地区文学内刊的普遍特点。《葫芦河》执行主编樊文举介绍说,《葫芦河》每期所刊发的作品,本土稿件和外来稿件的比例约为七比三。《葫芦河》编辑部还积极与外地区县联合举办创作交流会,相互刊发地域性文学作品小辑。通过这些举措,实现了县域文学发展“内循环”和“外循环”的贯通,让本土作者能够接触到更广阔的文学视野和创作理念。

基层文学阵地是西海固写作者踏上文学之路的重要基石,当看到自己的文字第一次变成铅字时,写作者收获的是莫大的鼓励和巨大的信心。因此,编辑们对基层作家始终保持着热忱与耐心。《中卫日报》副刊原编辑孙艳蓉在编辑工作中遇到过的难题是,稿子改得太花,“版面满纸飘红,美编很不乐意改”。她就对美编说:“作者写一篇文章不容易。我们改好发了,往小了说,他们看自己文章发表会高兴;往大了说,也许能改变他们的一生。”在《固原日报》副刊部编辑封聪看来,报纸副刊的作用就是当好西海固写作者的摇篮,像一块磁铁一样把这些文学新人和新生力量组织在一起,对他们进行培育和托举。他们的生命力很顽强,就像山坡上的芨芨草一样,只要给他们一点鼓励,他们就能铺满大地。

西海固各家刊物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看到好的作者,编辑之间经常相互推荐。彭阳县作协主席刘天文编辑《彭阳文学》15年了,他的一个鲜明感受是,文章总可以改好,“只要文章里有一句话打动我,就不想放弃”。遇到佳作,他就积极向《朔方》《黄河文学》《固原日报》等报刊推荐。由此,文学内刊和公开发行报刊之间建立起了有效的联系通道。值得注意的是,西海固的专业作家在进行文学创作之外,大多在作协组织担任一定职务,或承担着文学刊物的编辑工作,这为他们发现和培养文学新人提供了很好的条件。例如,郭文斌看到同村青年康鹏飞写的一些文字很不错,就建议他将之改为诗歌,后来顺利在《六盘山》上发表。固原市作协主席李兴民和李成山、李成东都是西吉县燕麦沟人。他看到这一对兄弟的诗稿后,帮忙推荐发表,并撰写评论。如今,李成山、李成东被当地媒体称为“燕麦沟诗歌兄弟”。

在西海固,“文学阵地”不仅代表着作品发表的平台,还包括凝聚写作者的各种场所与机制。这一概念通过书院、作家之家、文学工作室等独具特色的文学生活场域和文化空间得以生动展现。

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文学社团、工作室和创作基地如同细密的网络,串联起西海固大地的文学脉络,将散落的创作星火汇聚成燎原之势。在固原市原州区,郭军锋组织起萧关文学社,社员最多时有300多人。西吉县先后投资2000多万元,以西吉文学馆为中心,辐射带动西吉“文学之家”、郭文斌工作室、木兰书院、“苍天一滴泪”文创基地等文学创作阵地的建设。其中,史静波创办的木兰书院较为活跃,每月举办一次文学公益讲座,每半年召开一次农民作家改稿会,每年为西海固作家公益承办10次作品研讨会。每年的寒暑假,周边乡村青少年特别是留守儿童涌来,参加作家见面会暨青少年成长讲堂;端午和中秋,农民作家们踊跃地登台分享、朗诵,成为端午诗会和农民作家诵读会的主角。作家马金莲提到,自己每次到木兰书院,几乎都能遇见当地农民作家。在固原市文联的带动下,多位农民作家的文学工作室在各地相继成立。依托工作室,作家们将周边的农民写作者组织起来,并在假期带领村里的孩子们进行阅读与写作。这些都成为西海固浓郁文学氛围的生动缩影。

中国作协和宁夏各级文联、作协长期支持西海固作家群的发展。2011年10月,西吉县被中华文学基金会命名为中国第一个“文学之乡”;2016年5月,中国作协“文学照亮生活”全民公益大讲堂选择在西吉县启动;2017年7月,鲁迅文学院举办西海固作家研修班;2024年8月,中国作家“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新时代文学实践点在西吉授牌;2025年5月底,中国作协、人民日报社、宁夏回族自治区党委宣传部联合在京举办“中国式现代化的文学实践:西海固文学现象研讨会”。宁夏作协在会员发展、作家培训、作品扶持、作品发表和研讨等方面,也积极扶持着西海固作家的成长。固原市文联启动了“百名西海固作家进农家联百户、百名西海固作家进校园牵手百名文学少年”的新时代西海固文学“双百工程”,不断培育西海固文学新人。在各级单位的协同下,西海固文学工作的基础更加牢靠,形成了阵地稳固、工作活跃、直通基层的良好体系。

从“文学之乡”的命名到各类研修班、研讨会的举办,再到一系列扶持项目和政策的出台,中国作协和宁夏各级文联、作协的支持,江苏省作协、福建省文联多年来给予宁夏文学的热情帮助,为西海固文学发展注入了养分,让这片土地上的文学之花开得更加绚烂。这张细密的“文学之网”,让文学的根系越扎越深,文学的枝叶越来越繁茂。

文化强国建设的浩荡动能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们很难想象,在黄土高原的褶皱里,文学有着何其独特的精神力量,连接起大地的厚重与天空的辽远,照亮西海固的过去与未来。在新大众文艺蓬勃发展的今天,我们不妨深入追问,从更广阔的维度去观测西海固文学的“变”与“不变”。

西海固文学最大的“变”,是在新大众文艺浪潮蓬勃兴起的背景下,越来越多的西海固人,从文学的接受者变为文学的创造者。

西海固的脱贫攻坚战规模空前,惠及人口众多,堪称“中国减贫奇迹”。昔日的六盘山,贫困的根须在龟裂的土地下,悄悄缠绕成解不开的结。如今,这片土地摆脱了贫困的帽子,迈向了乡村振兴的崭新征程。多样的农作物、丰富的新产业,夯实了人民生活的底气。在这一历史巨变中,每一个西海固人都是参与者、经历者,有着丰富的经验和真切的情感。当农民在田间地头写下第一行诗,当打工者在劳动中构思小说情节,西海固文学便具有了最质朴的蕴涵——它不是悬浮于生活之上的自我独白,而是深深扎根于泥土的生存智慧。这片大地充满故事,每个认真生活的人都是潜在的“讲故事的人”。

在教育全面普及和网络日益发达的背景下,越来越多的人拥有了文学表达的能力。有一些写作者,即使受教育水平不高,也积极通过报刊、图书、网络不断学习“充电”。西吉县作家杨秀琴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2008年,为勉励孩子考上高中,杨秀琴和孩子约定,如果孩子能考上高中,她就努力发表自己的小说。她只有小学学历,为了能够自如地写作,就加倍努力地去阅读和学习。她的大姐夫是邮递员,每次只要有杂志、报纸,但凡她能拿到手,就会全部读完,哪怕是广告。为了多认些字,她把两本字典都翻烂了,还通过写对联来提高用字造词能力,最终得偿所愿。

在西海固,写作者们借助便利的学习条件迅速地成长起来,真正成为新大众文艺的创造者。这种变化,得益于新媒介的赋能。今天的西海固文学早已突破了纸笔的边界,多媒介的创作实践让文字拥有了更鲜活的生命力。从泾源县黑眼湾移民到红寺堡区玉池村的马慧娟,用手机记录生活随感,摁坏了多部手机,创作出近100万字的作品,成为远近闻名的“拇指作家”。很多作家都办起了微信公众号,比如“西吉万象”“六盘山诗文”“茹河诗潮”等。一些写作者通过微信视频号朗读自己的作品,展示自己的故事。这些自媒体平台成为许多西海固写作者的梦想起步之地。他们的故事顺着网络的藤蔓四处生长,那些田间地头的随感、工作之余的思索,通过手指的敲击变成铅字,再经过社交媒体传遍四方。从原始的书写载体到数字化的传播渠道,媒介的变迁从未改变文字的温度,反而让文学的根系更深地扎进生活的土壤。

西海固文学也有其“不变”之处,那就是作家始终关注现实,文学与时代、生活始终紧密相连。

西海固文学的生命力,源于作家们对现实的执着凝视、对时代的深度描绘。西海固作家始终扎根大地,在写作中回应时代的关键议题。很多作家的书写主题和风格有了变化,比如从回忆过往到记录现实,从描写生活苦难到书写时代巨变,从低沉悲壮到充满乐观的表达,但这些变化中都蕴含着“文学写作始终关注时代”的特质。如今,作家们走进移民新村、产业基地,记录“挪穷窝”“建新业”的过程,展现出文学在新媒介语境下的新变。

退耕还林、封草禁牧、封山育林、人工造林、飞播造林,让西海固山头的绿意越来越浓。这是西海固山乡巨变的重要表征。这样的题材,在西海固作家笔下也得到了生动的记录。泾源县的白莹是一位在一线工作了30年的林业工人,主要的工作就是育苗、种树、护林。她和同事两个人一组,每人背着400棵树上山,然后一起挖800个坑,种800棵树。工作很辛苦,但白莹慢慢地体会到一些乐趣,比如偶遇美丽的花,碰见奇特的动物,看到亲手种下的树逐渐葱茏。她用笔记下这真切的苦与乐,书写伴着这草木葱茏而来的无限希望。2024年,她的长篇生态散文《苍山印记》入选宁夏重大文学题材创作扶持项目。退休后的她,有时还会继续扛着锅灶和食物与护林员们一起上山,深入发掘写作的素材。

西海固作家对故土的深情从未改变。这种“不变”,是对土地的忠诚、对人民的关切、对时代的回应。它再一次证明,真正有力量的文学,永远不会悬浮于现实之上,而是与脚下的土地同呼吸,与身边的人群共命运。这种扎根现实、紧跟时代的特质,让西海固文学成为中国文学版图中极为珍贵的一部分。当然,西海固作家对文学的热爱和赤诚也从未改变。在他们的房间里,总是堆满一摞摞书;在文学活动的现场,那些清澈而热烈的眼神让人难忘。当忙完日常的工作后,他们会迅速地拿起笔、打开手机,记录下那一闪而过的灵感。

这些“变”与“不变”,恰恰是文学传统在新时代背景下的生动体现。它既扎根于地域的文化基因,又随时代的脚步不断生长,最终成为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一道独特的文化风景。

中国式现代化,关键是人的现代化;文化强国之“强”,最终要体现在人民的思想境界、精神状态、文化修养上。在西海固,文学成为人们不可或缺的精神养分。越来越多的人把文学当作生命在热爱,文学成为他们最纯粹、最朴素的需要。不少写作者都谈到,写作的初衷并非追逐名利,而是为了点亮自己或他人的心灵。文学在这里变成了一种精神“刚需”,这种源自生命本真的创作动力,这种从内心深处迸发出的灵感火花,恰是“人的现代化”进程中最为动人的文化自觉。

西海固作家通过写作,激发了自我的内在动力,也激活了以文学赋能乡村振兴的新可能。在西吉,木兰书院设置了“残疾人作家帮扶计划”和“农耕文学奖”,对作家们给予一定的奖励。在此基础上,鼓励作家们用笔记录家乡的发展新变,并在微信专栏上推出,同时请他们结合自身的经历和写作为周边村庄的孩子们作公益讲座。书院创办人史静波表示,在乡村,写作的人总体上是读书多的人,比一般村民有文化。应该设置一定的机制,让他们真正成为基层文化建设的推动者。

在西海固,文学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文学。它接通地脉,连通着大地上的广阔人群,涌动着生生不息的时代潮汐。它生动地见证着,中国式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在这里,文学深刻改变了每个写作者的精神生活,让他们找到了精神生长的根基和力量,让他们在文字中建立起了个体与脚下的土地、与时代、与社会、与无穷的远方的隐秘而有力的连接。而这正是文学内在的跨越时空的磅礴之力。在这里,贫困可以被改变,命运可以被书写,新的集体共识被重新确立。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并非历史的旁观者,而是自身故事的主角。这片曾经贫瘠的土地,因为文学获得了被凝视和仰望的尊严。西海固文学的蓬勃发展,不仅意味着一方文化的繁荣兴盛,更为文化强国建设提供了具有在地性的鲜活样本。

无论是清溪村文学村庄的建设,还是东莞素人写作群的涌现,抑或是西海固作家群的发展壮大,都呈现出新大众文艺的蓬勃生机,展示着新时代文学的生动图景。它们是中国大地上文学价值、文学意义的托举者,蕴藏着深厚宽阔的文化创造能量。生活的大幕正在徐徐展开,精彩的故事正在不断上演,新的故事、新的辞章正在不断酝酿。一个个扎根大地的书写者,一段段饱含真情的文字,正凝聚起文化强国建设的浩荡动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