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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2025年第7期|苏北:夏日长
来源:《散文》2025年第7期 | 苏北  2025年07月28日08:12

今年端午节,在县里待的时间最长,前后两个多月。过去回来,长也不过十天八天。去年父亲走后,母亲一人生活在老屋里,让她去养老院,死活不去,说自己在这儿住惯了,都已经八九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就在老屋过过算了。

这样她一个人住,就不太放心,只好经常回来陪她住住。

母亲说是八九十,其实今年已经九十多了。她就是腿不太好,其他能吃能喝,饭量大嗓门大耳朵灵。

时间住长了也就有矛盾,不像过去回来只住几天,香喷喷的。首先是生活上的差异,她吃得早睡得早,而我要迟吃迟睡。也不是我不讲理,而是她太早了。她每天中午十一点就要吃中饭,晚上五点吃晚饭,九点就睡觉了。刚开始我不适应,八点多才吃完早饭(她是五点多就已经吃了),十一点就叫吃中饭,肚子还胀得很。可是她令着我吃,说菜冷了不好烧。我只有随着她,胡乱吃点了事。

吃完就是午睡,用我妈的话说,“饭后瘟”。她就歪在客厅的躺椅上,睡睡,扇子摇摇。我则在西头屋里,也就是眯上个十来分钟,人就精神了。起来在窗下看书(窗外正对一丛鸡冠花),有时客厅的钟声才打十二点。

我看了半天,忽然钟声又响了:“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一点整。”午后的安静真是出奇,可以说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安静对读书有好处。我读的是《金瓶梅》,已读到第二十七回,有一节写道:“过了两日,却是六月初一日,即今到三伏天。正是:大暑无过未申,大寒无过丑寅。天气十分炎热。”

而此刻也正是农历六月初五日,和书中描述的季节恰好一致。窗外烈日炎炎。有时一天一场暴雨,雨后立马放晴。仍是烈日当空。

我看一会儿书,有时就与母亲闲聊几句,母亲总是唠叨一个人太冷清了:“上午还好过些。金香在这儿烧饭,还能说说话。下午就像个痨子(呆子),坐在那儿,不得一个人说话,难挨哪。”

她是说父亲走后,她一个人孤独。过去即使父亲出门,她还有个盼头:“老头子到点就要回来吃饭了。”她老是这句话,我就有点烦。好好的人,无病无灾的,金香每天把饭烧得好好的,外甥女每天都来,有什么难熬的。跟母亲住了一阵,我自己也发现难熬。饭吃得早,下午时间就长,她就坐在那儿(她不看书,因为不认字,平日就喜欢闲谈,张家长李家短的),等钟敲:“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两点整。”

一直到“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五点整”,五点敲过,母亲才爬起来做晚饭,也就是熬点粥,或者泡个麦片什么的,之后就是洗洗,到房间看一会儿电视,睡觉。

她每天就是这样。每天都是这样。

(母亲正躺在客厅躺椅上,从隔壁屋里传来轻微的鼾声……后院的鸡忽然叫了起来:啯啯蛋——啯啯蛋——啯啯蛋……)

《金瓶梅》是从六月初回来时开始读的,那时天还不甚热。我每天读两回。年轻时对《红楼梦》比较熟,《金瓶梅》一直没有读,认为有些“黄”,怕吃不消。现在年岁大了,无所谓了。其实真读起来,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倒是里面的世俗生活写得无比之好。唉,要是早几十年读,对写小说该有多大的帮助呀。这样读下来,忽忽近一个月,天也越来越热,真是酷暑难当。不过也正如书中所说的,大暑不过未申,大寒不过丑寅——热不过农历六七月,冷不过农历十一十二月吧。

现在正是人坐着也是一身汗的时候。我坐那儿读不了多久,汗衫湿透。就脱下洗洗,挂在外面院子里,不一会儿,就干巴巴的了。

上卷快读完的一天,午休醒来,头脑闷闷的,就斜靠在床头发呆,但脑子并没有停下,忽然想起几句,便记在了纸上——

初夏小院阒无声,纱帐轻笼风扇鸣。后窗母鸡偶咕咕,午起《金瓶》又一回。

这“诗”完全是纪实,可能韵律不合,但意思明了,也管不了许多。

母亲每天上午就是给后院的三只鸡剁点青菜叶子,拌上碎米喂鸡。

她早上五点就起来,之后骑着老年代步车去菜市场,半买半捡,拎回一塑料袋子半黄的菜叶,回来在院子里晒干。晒干了就坐在客厅,放在一个大砧板上细细地切碎,倒在一个大盆里,同泡好的碎米用手拌匀了,就往后院关鸡的地方喂鸡去了。

后院的三只鸡,从鸡的角度看,它们应该算是幸福的,比起养鸡场的鸡,它们不知道幸福到哪样了。后院虽不大,但也是一个自由的天地,每天是小米拌菜,荤的是各种鸡鸭鱼的骨头,剩粥剩饭更是不在话下,于是它们也是每天一个蛋,从不间断,算是给了回报。

这三只鸡,可有来历了。

去年寒里我回来,二表姐来看我,带了三只鸡,说是给我带到城里,走时鸡已经开始下蛋,所以我们就没带。鸡们很是争气,从春天一直下到夏天,靠自己的努力,把小命保了下来。

二表姐每年都会给一点土产,不是土鸡蛋就是土鸡。我和二表姐关系好,小的时候,她长得好看,经常悄没声走进我家小院,笑笑的。我妈问:“吃了吗?”她还是笑笑的,慢慢说:“没呢。”

我高中毕业到一个叫小街的镇中学代课。二表姐那时初中毕业,也在小街镇北头的一个石油队做些杂活。舅舅家五个小孩,三个姑娘都像一朵花似的,可舅妈是农村户口,所以孩子们户口都是农村的。那时没有户口就不能待业,进不了城。不是有一句话嘛:“姑娘不丑,就是农村户口。”二表姐下工,经常到我那儿玩,一次镇医院的麻醉师覃标在我那儿玩,他们遇上了。我买了卤鸭子和卤猪心,请他们吃饭喝啤酒,喝得挺高兴,之后他们两人就谈起了恋爱,结婚成家。因此二表姐就对我好,每年都给我送土鸡。

“今天没有蛋了,盆里下得都是水。”母亲说。昨天大雨,把母亲专门给鸡下蛋的一个盆下了满满一盆的水。母亲拄着棍子走到后面:“咦,日鬼呢,盆里半盆水,它蹲里面呢。”

过一会儿,母亲从后面出来,手里攥着一个热蛋。我说:“蛋到时就要下,憋也憋不住,有水,也要下。赵本山的小品不是演过嘛。”

下午四点多,不远处即传来一个娇嫩的女声:

“卖米糕——卖笼糕!”

此时我便会出门寻吃的。这个妇女卖米糕、笼糕,是一个流动的摊点。她骑着一辆旧三轮,沿着西门老街叫卖,因为这些没改造的老城住的多为老市民。每天黄昏,老人们都自带马扎,沿着路边一溜地坐着。她们并不聊天,就这么东一个西一个地坐着。因为她们每天都坐着,所以也没有多少话说,但就这么集体坐着,就是一种交流。

“卖米糕——卖笼糕!”那个年轻的妇女,扎着一个乌黑的辫子骑车而过,轻声叫道。

一个清瘦的老头,妇女们坐着,他常会来转一转,说几句闲话。一天雨后,妇女们还没出来,他哼着个小调,勾着腰(勾得很深,但精神很好),见妇女们一个没有,就自言自语说:“咦!老奶奶都到哪儿去了?被猫衔去了?”

说完,他又自哼小调,沿着小巷往深处去了。

黄昏我从巷口走过,见四个妇人都出来坐着,问她们:“怎么没见那个人?”

这些妇女都很高寿,她们中间岁数小的也至少八十了。其中一个脸黑黑的笑着对我说:“是高个子?……老吴啊,他是扬剧团的,过去拉二胡的。”

我说:“你们不在,他都会说给猫叼去了。”一个银发穿红格子的老太说:“他瞎嚼,就好嚼个蛆!”几个妇女一起笑了起来。

这条巷子叫礼堂巷。为什么叫礼堂巷?不得而知。不过巷子是十分的古老了。它从越塘往南,曲曲拐拐,是相当长的,拐过一家山墙(这家一墙的凌霄花,开满了花),笔直向南,就到了西门老街了。

这条巷子我走过几十年了。二十多岁时喜爱文学,西门砖井巷住有一位文友,叫玉亮,我们经常聚在他家聊天,一聊有时就是半夜。去玉亮家必经礼堂巷。有许多个深夜,我一人“跫跫”地走在这个深巷中——我是因为无数个深夜,穿过这条仅一人宽的深巷,而记住“跫然”这个词的。

记得有一年冬天聊到深夜,一推门,嗬!一场大雪(门口一只破皮鞋,已经被雪埋了)。我走出砖井巷,迎着寒风,踏着咯吱咯吱的新雪往回走。

此时的西门老街空无一人。大雪没了脚面子,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冷极了,可因为一晚上的交谈,仿佛被很多有智慧的人照亮心底,人并不感觉到冷,是在一种亢奋中往回走着。

走到礼堂巷(巷口有一块立石),整个巷子被白雪覆盖,只我一个人,走出了一串孤独而温暖的脚印。

这一片居民少说也有几百户,街巷也有几十条,几十年来除改造了一些路面外,其余还是老样子。我家大约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搬来的,那时我还在上初中。来这儿之前,我家在堂子巷已住了十年,那儿曾是县广播站播音间的三间小房子,地上铺地板,可是太小了。搬来的时候是一排五间,一个大院子,西南边有一个偌大的厨房,可分配时我父亲资历不够,就割了两间给隔壁一户姓于的人家。

当年的邻居们都是中年的样子,几十年下来,岁月沧桑,一代人凋敝了。活着的也同我母亲一样八九十了。也有走得早的,隔壁的全叔叔不到七十就走了。

这是被岁月遗忘的一片地区。它的居民几乎没有流动,子女们都搬走了。这些房子也不会有人来买,西边因为建公园,拆了好大一片,老西门我姐姐家早已被拆了。有一阵子,这一片的人家墙上也已经刷上了“拆”字。那时父亲在世,我每次回来,他都给我讲拆迁的事,能拆多少钱,拆了之后临时搬到哪里住。可一阵风过后,就没有了声音,老居民们还是一样地平静生活着。

邻居们也是各行各业的,更老一点的,卖体力的多些。做瓦匠的就有两家,朱家和邢家,也有拉板车的,更苦,在搬运站,那时这也是一个专门的行业,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成立的,专门集中了个体的小驴车队,运送建筑材料,水泥板呀,木材呀,砖瓦呀。我母亲在轮窑厂,是专门烧砖烧瓦的地方。我在那儿打过工,上机轧过砖瓦,还削过砖坯,都是累死人的活。砖瓦厂是个小驴车集中的地方,一到出砖的日子,几百辆小驴车都等着上砖,相当壮观。上了砖之后,这些赶驴车的把手中鞭子一挥,“驾!”就把砖头送往四乡八镇去了。我家斜北面的郝家,一家子父子都赶驴车,他家的特点是一年四季都喝酒,一家都喝。一个鸭头、一点小鱼杂,能喝上个把小时。他家的二儿子,媳妇是我娘介绍的,是我代课的那个小街乡下的女子,长得人高马大,是个使体力的妇人,结婚后又给生了一儿一女,大的叫小虫,小的叫小蛇。可是这个老兄好打老婆,每每酒后打得更凶。我娘多次调解,媳妇最终还是跑了。老婆跑了,酒照常要喝,一日三顿,早酒就咸菜也要弄一盅。结果五十岁上就把眼睛喝得发红,眼角烂得流水,没有几年,得个恶疾,死了。

邻居们除体力人之外,稍后搬来的,也有机关单位的,死去的全叔叔家就是。

全叔叔家在我家隔壁,和我家搭山,我家东墙即是他家西墙。他们也是三间,红砖斗子墙,一个小院子,后来在院子里又搭了一间,是平顶的,一个简易楼梯上去,就是一个平台。那个时候,能在屋顶平台上看出去,就已经算是“心旷神怡”了。他家的三儿子就经常手叉腰,站在平台上指指点点。

全叔叔是从部队转业的,他在部队应该是营级以上,因为他转回来就担任了税务局局长。全叔叔家四个孩子,三个儿子,老四是个丫头,长得极美,可任性也是可以的。

全叔叔的父亲是个乡下老郎中,因此懂一点药理,在我们孩子看来却是奇门异术。有时夏天日长,晚饭后无事,他就拽住我们小孩扯淡。他讲的多数我都忘了,一个捉蟋蟀的故事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时我们小孩子都捉蟋蟀。他说凡蟋蟀公的在洞里叫,母的听到声音,就过来交配,而动物交配时,都有点弱智。这时蛇会过来(土谷蛇),蜈蚣会过来,癞猴子(癞蛤蟆)也会过来,它们都是过来吃蟋蟀的。蜈蚣虽毒,可癞猴子并不怕它,癞猴子身上的白浆,是天然的凝固剂。

他说蚯蚓又叫“旱地龙”,是一味极好的中药,有丰富的氨基酸和蛋白质,是女人美容佳品。可好的蚯蚓必须是空腹的干子。大旱的天气,蚯蚓口干,要去找水喝,有时要爬过田埂去找水,爬到半途,腹中吃的土耗尽了,太阳暴烈,这时便晒死在路心,这种蚯蚓干子是最上等的,可以说是极品。

还说过一个最玄的,是水蛭。水蛭就是蚂蟥。这个东西我太有印象了。一年夏天,我在白塔河下的一个塘里挖藕,我那时也才十一二岁,个子小,半个身子歪在水里,一只脚一纵一纵地往泥里去,忽然感到屁股有点痒,伸手去一抓,嗬!一只大蚂蟥正往我屁股里钻,已经钻了一半,生生让我给拔了出来。妈呀!吓死我了,这个家伙若钻进我的肚子,我还不被它给搞死!全叔叔说:“既然晓得蚂蟥,你晓得这东西的血是多么重要吗?”他说,将蚂蟥吸在牛身上,让它吸牛血。吸饱之后,再将蚂蟥血挤在玻璃上(别的东西收不住),俟血干透,变成血皮子,再用当归等拌成粉,用芦苇膜子包起,用温水服下。这一方专门治疑难杂症的,得了什么怪病,服此味极灵验。

当然,这都是我少年的事。少年的事总是难忘的。如今隔壁全叔叔家的房子还在,可全叔叔已经死了许多年了。他的子女们都搬走了,老房子也空了多年,窗子上的玻璃早就全烂了。

母亲又叫吃中饭。今天中饭的菜不错,一个青椒炒鸡蛋,极香。可能是蛋好,后院的鸡又下了新蛋。炒藕,极嫩的六月花下藕。我觉得有个时令菜,菜名可叫“素炒花下藕”,多美的一个菜名。还有就是瓠子汤,汤里放几片咸肉,汤咸淡淡的,真是爽口。咦!“咸淡淡的”,又是一个不错的词。既咸又淡,那究竟是咸还是淡呢?凡中国人应该都是听得懂的。中饭后也才十一点多点,又要睡午觉了。

【苏北,安徽天长人,著名作家、汪曾祺研究专家、安徽大学兼职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人民文学》《上海文学》《散文》《十月》《大家》《文汇报》等发表作品一百五十多万字。作品入选多种选本。著有散文集《城市的气味》《呼吸的墨迹》,回忆性著述《汪曾祺闲话》《忆·读汪曾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