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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5年第7期 | 朱强:多余的素材
来源:《山花》2025年第7期 | 朱强  2025年07月28日08:00

朱强,1989年出生于赣州,作品见《人民文学》《山花》《散文海外版》等处。获丰子恺散文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奖等。著有散文集《墟土》《行云》《起风》等。其中《行云》入选2024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

物的日常

去理发店理发,店是一家老店。说它老,其实一点也不老,店名时髦,且新装修过,店老板也年轻,老的是人情,是每个月都要到这店里坐上一会。今天,进门又在那个靠里间的位子上坐下来,看到镜中的自己,和上月此时并无两样。白色的围布系上身,时间好像又凝固了。有一些事物总在不断地重复,似曾相识,到底是大不相同。比如每天早上天花板上亮着的灯,比如窗前飘过的云,比如旧衣服再一次穿上身,熟人又一次碰了面,好的坏的情绪再一次升起。人间有太多重复,也有太多相似,但时间总是向着一个方向坠落。时间的运动就是下坠,像物体从高空扔下来,义无反顾,重重地、决绝地朝着一个方向砸落,但很少有人可以感觉到时间的这个残酷的向度,他们多数沉湎于重复的细节里——花开花谢花又开,花总是以这种方式制造着合理的假象。花的开与谢好像是人间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是镜中的人知道花所使用的不过是一种障眼法。谁能够阻止得了时间的一去不复返呢?鬂已星星也。不只是一声叹,它其实是人在镜中看见了时间正在以加速度的方式坠落。

理发师是一个瘦高的年轻人,一年四季,他都是剃一个平头,发如松针。我很好奇,他的头到底又是谁给他的理的?他的头发好像永远不会长长,像塑料做的。自从我认识他的那一天起,他的发型就没有变过。更多的时候,他出现在座位对面的那块镜子里。理发师通常都是在镜子里和顾客打交道的,每当我被那雪白的围布固定住,便觉得整个世界都转移到了镜中,我与理发师的关系已经变成了镜子里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我看到镜子里的那个瘦高男子正在给座椅上的顾客头发上喷一种液体,几乎每次,我都要询问一遍液体的具体内容,那能是什么呢?不就是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人一旦被那围布套住,对任何事物都会变得警觉起来,尽管那只是一块一扯就烂的围布。看样子,镜子里的两个人配合得非常默契,拿梳子的手轻轻左摆,前面的头,就相应地侧过去,镜子里的手一招,头便又顺势地向前倾了。纷繁凌乱中,背后的人总可以敏捷准确地调动他的语言,那语言是无声的,但另一个人很快便能够会意。与其说这是理发,不如说这是一种潜在的交流。尽管镜中的两个人已经非常熟络,但他们却始终叫不出彼此的名字,也或许名字在他们之间并不重要,他们的交流凭借那一小块镜子便已经足够了。

理发就是让人在缓慢的、日常循环的、无意识的日常生活中看见时间所携带的物质在以加速度的方式坠落。按照布罗代尔的时间理论,这个坠落所带来的变化其实也可以定义为“个体时间”的变化。但从整体的历史来看,这种变化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历史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残酷、动荡,它始终沉陷在一大堆琐碎的生活细节中,很少有人可以站出来替它说话。历史是无声的,像一条安详的大河,所有那些飞溅起来的浪花都可能是历史的一个表相,只有那些隐蔽在下面的、影响集体存在的无尽的重复才是它最根本的力量。理发师的电推剪刀,挂在墙上的镜子,雪白的围布,纵横交错的街道,琳琅满目的物品,陌生人之间的微笑与对话,它们构成了真实的历史,历史就在这无尽的庸常中暗自发生。

从理发店出来,头上凉飕飕的,天太寒了,真恨不得随手抓来一顶暖帽往头上扣。楼下的粉面店人满为患,不得不委屈自己,在里间的厨房里找到了一个座位,勉强对付一下咕咕作响的胃。抬眼一瞥,就看见老板在水池边杀一尾大鳙鱼。鲢鳙在南方也叫做雄鱼,《山海经》说这种鱼状如犁牛,其音如彘鸣。遥想生活在北地的古人,当他们看到这么大体积的鱼还敢不敢下箸?但南方人见多不怪,他们才不嫌鱼大呢!即便雄鱼体型如牛,发出猪似的嚎叫,也不妨碍它被烹制成让人垂涎的美味。

老板正在给鱼去鳞片,去了鳞的鱼,肉白而滑。那鱼一看就是活水里养的。南昌周围有很多大湖与水库,此地人天生练就了一种吃鱼的本领,鱼肉一旦被送进嘴里,鱼肉里藏了几根鱼骨头都细数得出来。老板杀鱼的手法,简直可用行云流水来形容。他用刀锋在鱼肚上轻轻一划,刀背探进去,往下一拉,红红绿绿的内脏就顺势掉了出来。他嘴上叼支烟,人瘦弱得像根藤。我以前没觉得他有这么潇洒过,以前他都只是负责在前台收钱,把客人下的单子传到后厨,难免有一点点精打细算锱铢必较的市侩味。今天他的面貌却彻底变了,黝黑的手臂上,肌肉的纹理中都蓄满了力气,男子汉的气场统统释放了出来。砧板和菜刀的撞击让鱼的腥味迸射得满屋子都是。出门右边是个超市,门楣上去年糊了横批,现在还没有撕掉换成新的,红纸都已经发白了,楷书“恭喜发财”四个字仍然黑得结实。这几个字因为是手写的,加上间架又特别松垮,像一座随时都可能倾倒的旧房子。我驻足了一会,觉得似曾相识,好像在某幅古画上也见过一张类似的——民间艺术有意思之处就在于这漫不经心的地方。

刚刚立冬,天冷得的确是有些反常,云也是静的,白得毫无杂色。网购的书很快就到了。梅尔是新友,以前他在纽约的麦迪逊大街上做广告营生,后来心一狠,就跑到了普罗旺斯。他把普罗旺斯分割成十二等分,目的是对应一年中的十二个月。显然,这块土地是被他精心布置过的,且这种划分,并没有丝毫的形式感,每一块都是“及物”的。在四月,他提到餐桌上芦笋,白皙的芦笋拇指粗细,尖部色泽纹理精致。十一月,他津津乐道的是橄榄油,因为橄榄此时已经成熟,它们砸落在泥地上的闷响就像是一首歌的序曲。到了榨橄榄油的季节,整个普罗旺斯都被清凉的香气充满了,时间的刻度再次被擦亮。在梅尔看来,普罗旺斯并不只是一个抽象的地名,它是由丰富的物质生活所堆积起来的。梅尔所接触到的那些特产与风物,无论多少年过去,它们看起来都好像是一成不变的,人们总是用橄榄油来做菜、泡羊奶酪、腌红辣椒、保存蘑菇,还拿来蘸面包、拌芦笋,甚至会直接吃点儿预防醉酒。丰饶而庞大的物质生活总在顽强地、重复地表现着自己,贪婪又不动声色地吞噬着人们转瞬即逝的时间。要感谢布罗代尔,他把日常生活不折不扣地纳入了历史的范畴。浩浩荡荡的历史正是在物的日常化的过程中逐渐地确定了自己的面貌与去向。

谁在哭泣

晚高峰的地铁车厢里,所有的人都是无声的。他们被覆盖在地铁的巨大的轰鸣声中,埋头于手机,就像一具具静止的雕塑。我倚靠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背后像有一个孔武有力的身体在不停扭动。地铁似乎在朝着深不见底的地方坠落,风驰电掣中,所有人都被这力量裹挟。他们正在回家、赴宴或者奔往高铁站的路上,没有人会多看谁一眼,哪怕无意间眼神的相撞,也只是短短的一瞬。车厢里鼓荡着满满的风声,像行驶在无边的旷野上。

在这粗犷的声音里,突然有了一道细细的呜咽,它像溪水似的,汇入巨大的洪流,时隐时现,有时候又特别刺耳。我的目光在车厢里寻找,人们都埋头看手机,并无任何的异常。我继续倚靠着车厢,闭目冥想,过不了多久,地铁就会到站,我就会从熟悉的站台里出去,走向春天撩人的暮晚。但是呜咽声总是在地铁呼啸时响起,有时它甚至占据上风,使拥挤的车厢里弥散着瘆人的气氛。我猛然睁开眼,环顾四周 。有物体的撞击声破空而来。三五步外,坐在靠车门座位的一个年轻男子正用头猛烈地撞击着不锈钢扶手,捣蒜似的。他头发像块黑布,将脸盖住了,看不清五官。哭泣声是低沉的,伴随着深长的抽泣。他到底是怎么了?到底遭遇了什么,让他的心如此破碎?我真想走近去安慰他,手情不自禁地伸向口袋,想给他递纸巾,在这个春气浮动的傍晚,所有的事物都怡然自得,唯有他的悲伤显得那么突兀。坐在他旁边的乘客刚开始还会时不时地看向他,后来也若无其事了,人们既没有任何同情的表示,也并不觉得他的哭声是一种打扰,继续埋头于手机。这个男子哭声渐渐变得像瀑布似的。他哭得撕心裂肺,脑壳撞击不锈钢扶手的力量也就更大了,他似乎恨不得把脑壳撞碎,让身体里涌荡的悲伤都迸射出来,打破面前铁一样的沉默。但是不管他的哭声如何悲伤,地铁的咆哮立马就把这哭声给按下去了,他的行为到底没有打乱车厢里沉默的现状。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这个可怜的人,心想,要是地铁在这一刻停止就好了,至少他内心的呼喊不至于被巨大的轰鸣声淹没。几站路过去,他的号啕声又转为一阵阵抽咽,他像一个精疲力尽的战士,终于从冲锋陷阵的嘶喊中退了出来,他也终于掏出了手机,眼泪还是断断续续地掉下来,像被风吹响的珠帘,溅落在手机屏幕上。他抹去屏幕上的泪水,手指在屏幕上无力地滑动。我站在一旁,又想把口袋里的纸巾掏出来,但我到底还是忍住了。

车也终于到站了,人们涌向车门,而这个年轻的男子在茫茫人群里消失了。我忍不住扭转头去,人头攒动,我真想再看他一眼。对于一个没有任何交集的路人,我知道我们之间要再见面几乎是不可能了。好几日里,当我出门看到那些烂漫的烟树,嗅到空气中炸开的一阵阵暖香,我就会想到地铁车厢里的那个男子,以及拥堵在他心里的无尽悲伤。我在想,是什么样的遭逢让他居然可以不顾颜面,在大庭广众之下尽情挥洒泪水?这种答案我永远不知道最好。在我看来,人的成熟就是越来越有能力与生活里的各种不堪交朋友。控制情绪,最好是能够把真性情包裹起来。坚强的人总是懂得忍受各种不合理与不公,但是泪水被上天创造出来赐予人类,到底又有什么用途?每个人在心里都掘下了一口湖,造化的本意是用泪水去消化各种离苦、悲痛、落魄与失意。安装在面部的闸阀总会在情感泛滥时拧开——也许,这也是人原本应有的样子,人们在悲伤时把套在脸上的各种面具揭开,露出赤诚的双眼,就像春天里肆意生长的草木,它们无拘无束地铺陈,就像一个人在悲伤时滔滔不绝的泪水。

冷 遇

在桥边的阳光里等车,嫩黄的太阳在宝石蓝的天空中形同虚设,好像是纸糊的。一刻钟后,车终于来了。急忙拉开车门爬进后座,暖气像棉花似的被弹得纷纷扬扬,冰的坚硬变成了花的舒展。车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司机像个摆设。“外面天气真冷啊。”我向着司机不由得大声感慨,司机没有回应。我东张西望地观看起车窗外的景色,金黄色的阳光在河面上洋溢起一圈圈波光。我想象着外面的森寒气氛,对着透明玻璃吹了口气,很快,白色的水汽就把外面的景色蒙了起来。我的目光徐徐地向着前方延展,前排座椅的靠背边缘有一圈黑色的东西溢出来,我这才猛地发现前面坐着个人。此人像凭空多出来的,没有声音,只露出背的一个局部。甚至背都不是,只是套在背部的一件蓬松的羽绒服。黑色的,像膨胀的诗意。这个人始终一言不发,中途司机有意识地挑起话头,他也始终像个局外者,仿佛一个雪人被搬进了车里。

另一个寒夜,我从五公里外的地方打车回住所,上车便闻到一股冲天的酒气。每次喝醉酒,都闻不到自己身上的味道,只是绝对的陶醉或者纯粹的痛苦,但在清醒人的嗅觉里,这种酒气却难以掩盖。它们像从一个看不到底的深渊里涌出来,那里面藏着一个热闹的酒局,一桌人觥筹交错,碰杯声与笑闹声把所有人都串联了起来。我有意识地摇开车窗,好让酒气透一透,但很快,这种气味又从后座的某个位置冒了出来,仿佛座椅下面有一口隐蔽的深井。我以为司机刚刚送过一个醉酒的乘客,他的气味还没来得及带走。但很快,这个猜疑就被司机给否定了。原来就在三天前,有一个乘客的酒放在后备厢,路上玻璃瓶震碎了,酒水溢了出来。不管司机后来怎么清洗,这种冲鼻的酒味终究是没有能够祛除。我以前只知道天热起来,土地里的各种气味就藏不住了,空气中像有一个巨大的酒窖,万物生长的气息在其中沸沸扬扬。没想到,在寒气盘结的隆冬,在一派清疏冷峻中,这酒味会奇峰突起,表现得那么坚硬、顽固!我看看司机,又看看旁边空空的座位,心里越想越觉得骇然。那里分明有一个醉汉,只是我看不见罢了!我又想起了这些年,我在寒夜里护送过的那些酒友,他们在酒桌上几进几出以后,原本完整的、连贯的、清晰的语言与意念的堡垒也都一并坍塌了,醉眼矇眬,身体变成了一堆废墟。我不时地扭转头去。我多么希望在那一瞬,对面果真有一个昏睡的醉汉;我甚至也想沾染他的醉意,与他在震天的鼓声中狂飙、咆哮——可是旁座空空如也,这让我的内心反而有了一丝落寞。

碑 考

这几天,心头总是想起一块碑,这块碑其实我也不知道它在哪儿,据说是在某画院的院子里。曾经,这碑我是见过的,那是网络上流传出来的一张老照片,某年某月某日,那碑就立在南昌老城里的某块空旷地中,它被春阳照得雪白,字因为是阴刻的,阳光不能抵达处,反而逼射出一道道漆黑的亮光。像一个思想者深情的注视,碑上“百花洲”三个字就这样从平面中深刻进去,我凝视着这块刚劲硬朗的巨碑,一时浮想无限,好像某年某月某日我便是那看碑的人。

但很快,它的模样又在日常琐屑的碾压中化为齑粉。久而久之,我也竟忘了这世间还有这一块碑在。临近新年,杂志因为更换封面,刊名的字体也想变一变,于是我与美编商量,想从古意中抽来一丝新意,于是这块沉在心底的碑又悄悄浮起,成了摇曳在我内心的烛火。中午从屋子外的呼呼北风中回到温暖如春的楼上,正要坐下,突然这块碑又被心头的意念聚集起来。于是,某画院我就觉得非去不可了。

天可是真寒啊,我朝僵硬的手掌哈了一口热气,冷风从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吹来,利如刀刃。游人寥落,匆匆路人将自己严实地包裹着。出门匆忙,衣服穿得单薄,冷风一遍遍地穿透我的身体,我对着湖水猛的打了一个喷嚏。某画院建在湖边,青砖红瓦,旧式洋楼,往日楼里的刀光剑影被装修以后,面目一派雅致。院子外安装了电子门,保安也因为天寒而放松警惕,立马就为我开了门。我径直朝院内走去,心里念叨,这块碑到底藏在哪儿呢?四顾茫然,一无所获。手冻成了青紫,里面似乎涌动着一种冰冷的火焰。突然大厅里的一个名为“赣风起”的画展将我吸引了。展览其实并未开幕,工作人员还在忙于布展,工具与画框散落一地。展厅的角落里,有一堆黑漆漆的东西,我近前端看,是堆碎石,被玻璃罩住了。良久,竟不敢认,难道这就是我要寻的碑吗?“百花洲”三字几不可辨,那一刻,仿佛听得见清亮的脆响从云中传来,碑体上贯穿了一道激烈的闪电,碑断成了数截。

碑当初到底经历了什么,是什么力作用在它的身上,竟让它粉身碎骨?原委我一概不知我无数次地以为,照片里的那个风和日丽的午后,那块明亮、硬朗的巨碑就藏在这座城市的某个隐蔽角落,我没见到它,只是因为我是外地人,不熟悉这座城市罢了,但终有一天,它会从一个转角或者某个窗口涌入我的视野,让我的心怦怦直跳——不想它出现得这么快,结果是这般惨不忍睹。像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突然就走到了风烛残年,过去脸上的神气与风采早已经是杳不可寻,只留下一副羸弱多病的躯体。这与我想象中的碑完全不是同一块了。

时间有时也极为残忍,因为惯性与经验,许多人与物,我们总以为是一成不变的,可谁又说得清命运里的遭逢会把当初的他(它)篡改成什么样子?于是,本打算将碑文上的字体用作刊名字体的计划也因此落空(网络上的老照片也因为大仅盈寸,像素实在低得可怜),与美编商量以后,此事也只好作罢。

又一日,在家中闲着无事,又在网上胡乱地翻找与这块碑有关的消息。现实世界里无果的事,在网络上,竟也能寻得一点蛛丝马迹。从一个私人公众号,知道了题碑者是乾隆十二年江西布政使彭家屏。这个陌生人兀地闯入了我的视野,就像在某个饭局上,对面突然有人递过来一张名片。按照线索,彭的生平履历,也一点点被挖了出来。彭的书法其实算不上好,尤其在一个是读书人都会写几笔字的年代,就更排不上号了。他早年估计苦练过颜体,但也仅仅是得形而缺乏颜体的丰腴遒劲。确切地说,他的身份主要是一名地方官,布政使也称作藩台,从二品,主管一省的财赋及人事。兴许是在春天的某个饭局上,一桌人喝到酒酣耳热,突然有人就端来纸笔,要彭藩台为百花洲题字。藩台大人倒也没有拒绝,读书人最值得炫耀的,便是笔墨——大笔在纸上默运,横平竖直,字像刀削出来的。那一夜,宾主尽欢。酒醒后,前夜题字的事估计早已经被彭大人忘得一干二净了。要说这类事在藩台大人的日常生活中倒也寻常,纸上的字很快就被石匠镌进了石头,没料到酒后戏笔,也被有心人推向了公共视野。湖边的空旷中,从此就多了一块巨碑。从前的人们利用这块空地踢毽子、投壶、蹴鞠、放风筝,现在目光都聚在那一块碑上,金色的阳光从高处的枝头泼洒下来,把碑体上的“百花洲”三个大字晕染得更深了。

彭藩台在江西任上一待就是九年。他主持拓宽过南昌城内的街道,开办过粥厂赈济灾民,还重修滕王阁,拆除傍城占街的店铺……东湖春水碧连天,春风得意的日子,总是像马背上掠过的风,稍纵即逝。这些年,彭大人酒自是没有少喝,酬答之作自是没有少作。当困意袭来,天地都昏昏暗去,案牍劳形都是面上的,关键是那些交织在头顶的尘网才叫人心累。所幸,他还有一点雅好。他嗜书,几个卧室都被书占满了。在盛大嘈杂的白昼过后,他把自己投向了书的世界。在灯下,他的思绪延伸至千里万里之外。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个木奁,揭开层层油纸,那是一本深藏在黑暗中的书,此时,灯盏移近了,一字一句,读来都让人心惊。那都是甲申年的旧事了,马蹄声与哀嚎声在纸上起伏绵延……而巨大的深渊也正在书的边缘卷起的一个小角处悄无声息地潜伏着。

乾隆二十年,彭家屏退休了。

他以病为由,回到了老家河南夏邑。卸去官职的他,和乡里的其他重门深院里的老人一样,饭后手挥蒲扇,嘴里衔着水烟袋,吧嗒吧嗒,抽得天昏地暗。眼看,关于他的戏就要谢幕了,不料,一个消息却破空而来。官府在同乡段昌绪家中,搜出了一封当年吴三桂起兵反清时的檄文,消息甫出,彭大人的烟杆哗啦一声,掉在了地上,断成两截。他隐隐地觉得,这支箭是冲他来的。虽然他卷进这场伪檄案的经过曲折复杂,一言难尽,但罪名到底是出在书上。上面想,彭大人既然那么喜欢书,不妨也到他家里去翻一翻。在家里家外翻了个遍,甚至一片带字的纸都没有放过,可便是几部明末野史,也并没有在书中发现什么悖逆之语。倒是搜到了彭家的一本族谱,名为《大彭统记》。上面说,你彭大人好端端的彭姓不认,却非要认上古时期的黄帝为先祖。其实读书人都是要点面子的,虚荣心作祟,攀缘附会也都是常事,但上面偏说,你彭家屏一个庶民臣子,自居为黄帝后裔,居的什么心?又说,“大彭”岂是你可以随便用的,只有“大清”才姓大,避讳之事都能忘到脑后?

既然话说到此份上,那彭家屏也就只有一死了——死也是他仅存的一点点权利了。乾隆二十二年七月,他用御赐的一根结实的红绳,在狱中作了了断。没有人说他死得冤,无论是在黎民百姓还是满朝文武眼中,他都罪有应得!但聪明人知道他死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关于处决彭家屏的话题,人们始终讳莫如深,有些事是不能放到阳光下来议论的,谁会和自己的脑袋过意不去呢?总之,彭家屏死了,死在无声中,死得“不响”;但有一个江西人,却因此落了泪,他的家里,常年供着彭公牌位,他逢人便说彭公对他是有知遇之恩的!此人名为蒋士铨。且不论他后来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在那时,他还只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穷书生。大雪中,是彭给他捧来了一钵烧得正红的炭,他又被彭请去编撰《南昌县志》。三年后,他用编志书换来的钱,在南昌东街水巷置办了人生的第一座宅子。

真正的读书人从古今圣贤的文章中,读出的,不仅仅是温良恭俭让,更是节气、意气与血气,是身体里的热气腾腾与性命交付。周全体贴、中庸世故都是怯懦与可耻的,唯有“响”才见风骨。彭家屏被处死以后,那块由他手书的“百花洲”碑不知道还有没有资格继续存在。后来,蒋士铨与朋友泛舟东湖,肯定也去寻找过那一块碑。他凝视着干净硬朗的巨碑,往事一幕幕地从阳光不能抵达处的漆黑中浮现出来,业已年老的他一度泪如雨下。

我从画院里出来,街道冷清。湖面在凌厉的朔风的雕刻下,堆起了层层縠纹,它们像一副坚硬的甲胄,把一些隐匿在时间里的东西紧紧盖住了。我又想起了网络上流传出来的那张老照片。照片上的事物,并不是凝固的,相反,那个空间正在不断地变动,每一秒都在创造出新的景物——鸟从枝头一跃而起,飞出了镜头,清疏的树影在碑上缓慢移动,满地的落花被旋风扭成了一根长长的绳索。所有在画面里出现的,似乎都处在一个不易把握的中间点上。没有人说得清碑的来历,至于那碑接下来的命运,就更没有人说得清了。时间在不断地敞开又闭合,而它向人们开放的,永远只是一点。当一道激烈的闪电从碑体上穿过,那些剧烈的颤动与疼痛自然也不是从前的人能够料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