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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5年第4期|万雁:玉兰花开时(节选)
来源:《长城》2025年第4期 | 万雁  2025年07月29日08:11

万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1届高研班学员,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长江文艺》《芳草》《解放军文艺》《湘江文艺》《飞天》等刊。出版小说集、散文集多部。中短篇小说集《两地分居》获湖北省第十届屈原文艺奖。

玉兰花开时 

 ◆◇万 雁

1

从巴黎豪府移居欢乐公寓已有五个年头。傍晚时分,余晖洒在斑驳的水泥墙面上,就像披了一件梦幻的外衣。

站在小连家紧闭的赭色铁门前,简凤心里泛起莫名的感慨。她右移数步,弯下略显粗壮的腰身,捉住水缸里长了黄褐斑的葫芦瓢,咕咚一声朝下舀去,而后均匀地浇洒在几盆花草的根部。

昨天傍晚,前天傍晚,大前天傍晚,再向前推,接连许多个傍晚,简凤总是在固定时间重复这些动作,不知不觉已形成肌肉记忆。她知道,水是花草的命脉。也知道,这些花草都很寻常普通,就算枯死也没啥要紧的,再买几盆就是,反正也不贵,可应人事小,误人事大。

那天,临出远门前,小连将这事托付给她。当时,站在客厅里的小连,化了淡妆,扎着半马尾,穿一件杏色棉麻连衣裙,手里捧着一束新剪的月季花,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儿。粉橘色花朵团团簇簇、鲜嫩欲滴,花茎上的刺已被剔除干净,墨绿色表皮看不出伤损痕迹。其实,就算小连没登门相托,她也会这么做。人就住在隔壁,不过是几瓢水的事,有啥不愿意呢?何况小连和她一样,都是……唉,想到这儿,简凤不禁叹了一口气,迫使自己不往窄处想,思绪随即拐了弯,转向宽阔明亮处。

这次出门,啥时回呢?接过月季花,简凤翕动着鼻翼问。

小连眉眼弯弯,俏皮地回答,等树上长出馒头。话音稍落,漆黑的眼眸闪动着一丝浅碎亮光,而眼睑处的浮肿则似凸起的微型沙丘。

简凤短暂地愣了愣,陡然想起什么,点头和哦声同步进行,并在心里掐算起归期。

确定每盆花草喝饱了水,重新舒枝展叶,简凤才将葫芦瓢放回水缸。她缓缓直起腰身,反手在后背上捶了几下,继而拿目光扫了一眼四周,与高大的广玉兰树对视一眼,方才抬起脚步朝隔壁自己家走去。

说是自己家,终归缺乏底气支撑。实际上,这是妹妹简凰的家。掐头去尾地算,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五年,五年就这么住过来了。许多个不眠之夜,她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脑子里常会闪出一幅奇异的画面:巴黎豪府,那个久未居住的家,幻变成一座巨型墓穴,在某个隐秘边角,湿润的泥土上,长出青草、苔藓、蘑菇和蕨类植物,蚯蚓从土里拱出头,植物在风中摇曳,雾气弥漫开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穿越迷障,一声又一声轻唤:凤儿——凤儿——

时间的车轮需要退至五年前。那时,丈夫老曲还在国企任总经理,不过已进入退休倒计时。简凤对事业向来没啥想法,也厌倦了职场的勾心斗角,为了更好地照顾老曲和这个家,四十不到就办了“病退”手续。自此,她洗手做羹汤、挽袖搓麻将,把生活过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

老曲虽说是单位的实权派,手里掌握着千号人的生杀大权,却是个洁身自好之人,从无绯色艳事缠身。除了必要的应酬,几乎不在外用膳。每逢节假日,还会亲自下厨炒几道家常菜,好不好吃倒在其次,主要是为了给简凤腾出点活动时间,免得她做饭打牌两头挂。要是哪天坐久了颈椎腰椎疼,老曲还会献上按摩特技,直到她症状缓解喊停为止。

料理家事之余,除了搓麻将,简凤还爱刷抖音,这应该是大多数中老年妇女的生活标配。她常常刷得哈哈大笑,连网友的评论也会引得她爆笑不止,她边笑边对老曲说,笑不活了,笑不活了,总有一天,哈哈,我会笑死在抖音里。

有年冬夜,寒风奏乐,飞雪吻窗,巴黎豪府联排别墅里,新中式吊灯古典柔和,大型百合竹雅致清新。简凤和老曲相对而坐,在同一个橡木桶里泡着脚。别小瞧泡脚这件事,它可是检验夫妻感情是否深厚的一项重要指标,但凡关系差一点,就算没有鸡眼、脚气、胼胝、跖疣这些皮肤病变,仅想想那双臭脚,就会嫌弃得直翻白眼。

温水持续滋润着脚背、腿肚,毛孔渐渐舒张开来,血液循环随之加速。真舒服啊!简凤不禁闭起双眼,那张国泰民安的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

欸,欸,别睡着了!老曲见简凤如此惬意,遂逗趣道,老简,今天有没有刷到啥搞笑视频?

简凤睁开眼,正色道,改口,叫凤儿。

老曲笑着重问一遍,凤儿,今天有没有刷到啥搞笑视频?

简凤这才满意,那必须有啊,不过呢,视频倒是一般,但评论绝对给力。

老曲用眼神示意,那还等什么,快快说来!

简凤将一缕碎发绾至耳后说,一个抖音博主讲,在经济下行期,有个媒体机构,针对上千人搞了项调查,当消费降级后,大家首先不买的东西是什么?此问题一经抛出,评论区瞬间炸锅,引发广泛热议,回帖多达十万余条,连长期潜水的人都未能憋住,纷纷露头发言。有人说,我不买面膜。有人说,我不点奶茶。有人说,我不购新衣。还有人说,我不点外卖、不下馆子、不换手机、戒烟戒酒……在一众回复中,有条回复堪称神评论,直接爆火出圈。说到这里时,简凤故意停顿,满脸坏笑地问,欸,老曲,你猜是啥?

老曲凝神聚气,左猜右猜愣是不沾边。

简凤戏谑道,猜功没提升,架势倒是扮得足,就知你猜不出。

老曲佯装生气,嘟哝道,明知猜不出,那你还让我猜。

简凤说,猜猜更健康啊。

好,健康,猜猜更健康,不是,这话听起来咋像什么广告来着。老曲说,到底啥回复?你倒是说啊,这节奏慢的,快把人急死。

听好了,那条神评论就是——我老公现在又开始碰我了。说完,简凤忍着笑意,偷偷拿眼观察老曲的反应。

别看老曲平时在单位一副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样子,这会儿笑得比简凤还邪。笑完,还不忘给出评价,这回复绝,太绝了!难怪火出圈。

讲完这个段子,简凤心里可得劲了。也是,她有资格得劲。尽管都这把年纪了,已然入围绝经期,全身上下松松垮垮、干涩少水的,可老曲依然待她如初,隔一阵就握雨携云、颠鸾倒凤。

对于这些隐私,简凤从未与老闺蜜们分享过,倒不是羞于启齿,人到了这个岁数,还有啥事说不出口呢,而是一旦说出口,这世间又会多几个怨妇,兴许还会遭人妒忌,带来隐形之灾。那抖音里的心理博士不是说了吗,比较是偷走幸福的小偷。

简凤有个高中女同学,老公大她将近一轮,四十岁上下时,那方面就不听使唤了,四处求医问药无果。如果女同学对此没啥需求也还好,问题是她的欲望相当旺盛,咋办才好?总不能为此去离婚,更不可能外找,这日子过得就有点憋屈、苦闷了。后来,一个一起跳广场舞的民间高人告诉她,改吃素吧,吃素能降低性欲。她还真就照此做了,至于有无效果,只有她本人知道。反正,她已吃了十年素食,吃得面色都有些发青,快赶上广化寺的慧真师傅了。

一次闺蜜聚会,这位高中女同学小心翼翼地向简凤打探,你们那方面情况咋样?简凤咬定一个说法不放松,嗨,啥年纪了,黄土都埋了半截,哪还有那个想法哟。

当水温快要变凉时,老曲用脚拇指顶了顶简凤的脚尖说,老简,不,凤儿,你昨晚睡觉打呼噜了,还说梦话哩!

简凤惊了一下,啊?不会吧,看来真的是老了,松弛了。那你记得我说啥了吗?

老曲说,墨尔本,你断断续续说了一晚上,有一次居然还飙出英语:Melbourne,不过,你说的英语有股子大葱肉末味。说完,老曲还来了个模仿秀。

简凤被逗得哈哈大笑,笑完一脸认真地说,如果下次再说梦话,你记得把它录下来。

老曲面犯难色,嘟囔道,这哪来得及啊,难度系数太高了。

简凤想想也是,便说,梦话来不及,那就录呼噜,我不管,反正要录一个,不能都不录。

老曲说,好,录录录,早知不跟你说的,这还摊上一个事了,好歹也是一个单位的领导啊,你让我干啥不好,偏要录呼噜,你也真是会想。如果哪天我先你一步离开,看你咋办哟?

呸呸呸!简凤生气地说,不许你说这种鬼话,不吉利,快给我呸回去!就算人难免一死,那肯定是我走在你前面,别想抛下我不管。

为了冲淡这个话题带来的晦气,简凤给老曲讲了件趣事。

她说,有天早晨去菜市场,一个摊主热情招呼说,大姐,今天要点啥?她本想买两只鸽子,配上黄芪、党参、红枣炖个汤,给老曲换换口味。结果呢,说出口的却是来两只墨尔本。此语一出,直接将那摊主搞懵圈,还以为是啥罕见品种,抱歉地说,实在不好意思,没有墨尔本啊,隔壁海鲜摊有墨斗鱼。

老曲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这是太想咱们的宝贝女儿了。凤儿,等我正式退休,领到人生中第一笔退休金时,咱们就飞往墨尔本,去看女儿。

简凤补充道,还有咱们的洋女婿。

老曲将脚从橡木桶里抽离出来说,对对对,补充得好,还是丈母娘疼女婿啊!

2

也许正应了弗兰克尔的那句话,过度渴望使其所希望的事情变得不可能。

就在夫妻俩办好护照和签证,各项准备工作差不多已就绪,老曲还差几天就能领到人生中第一笔退休金时,他却在一场饭局中猝然离世。

简凤头顶的天空轰然坍塌,将她砸向无底的深渊,她的世界变得黢黑一片。她从未想过老曲会走在她的前面,也无法接受年年体检身体各项指标无明显异常,只是多喝了两杯酒的老曲怎就与她永别了呢?如果说她曾拥有一切,那么现在老天将一切悉数收走。

死寂的黑暗笼罩着整个屋子,死寂的黑暗使屋子里沉默的物件更加沉默。

客厅、饭厅、厨房、卧室……家里处处是老曲的影子,走到哪儿都会浮现出他的面容,空虚和绝望像潮水般袭来。为了感受老曲残存的气息,简凤没有烧毁他的遗物,她舍不得,她想抓住这些,抓住这些就等同于抓住了老曲。她穿他穿过的拖鞋、背心,甚至内裤,她用他用过的杯子喝水,枕他睡过的枕头,夜里将遗照取下抱在怀里喃喃自语:老曲,你带我走吧,你不在,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些日子,简凤在悲伤的泥沼中越陷越深,整个人形同枯槁,瞬间衰老。妹妹简凰虽时常过来陪伴,却无力将她从悲伤的泥沼中拉出。

忽一日,简凰用纸巾擦拭着简凤眼角溢出的泪水说,姐,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你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你才五十多岁,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每天这样消沉,思思在墨尔本也不安心啊,她还指望你以后给她带孩子呢。再说,姐夫他在天有灵,也不愿看见你如此糟践自己,他肯定希望你过得好一点是不是……姐,今天你就听我一句劝,离开巴黎豪府,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跟我去欢乐公寓住,虽然条件没这里好,但换个环境生活,肯定会对你有益……我每天做饭给你吃,你啥活也不用干,每天打打麻将、逗逗你侄孙就好,晚饭后咱俩一起去河边遛弯、跳广场舞,你想干啥我都陪你,好吗?姐。

简凤积蓄在眼角的泪水溢了出来,她红着眼,哽着喉咙,艰难地点了点头。

老曲的“五七”过后,简凰上门来接。离开巴黎豪府前夕,简凤用湿巾纸轻轻擦拭着老曲的遗照,哽咽着说,老曲啊,你在家看好门,我去简凰那里住一阵,不能陪你了……油盐酱醋米面厨房里都有,冰箱里还有冻好的饺子和包面,饿了你就自己弄着吃,渴了就泡茶喝,茶在老地方放着……你喜欢的普洱熟茶,我托人在云南买了十饼,够你喝一阵子了……需要什么,你就托个梦给我……老东西,你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别舍不得花钱,不要降低生活品质,我会给你烧很多很多钱的……

巴黎豪府距欢乐公寓约莫十公里。巴黎豪府在新城区,是这座城市的富人聚集地。欢乐公寓在老城区,烟火气息浓郁,是原酱品厂所在地。

酱品厂主要生产辣椒酱、萝卜干、白花菜、酱豆等酱品,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受市场大环境冲击,产销萎缩,效益下滑,终致停产倒闭,工人下岗自谋出路。而今,酱品厂只剩一栋孤零零的旧宿舍楼,其余地方卖给开发商拆除重建。旧宿舍楼共三层,呈一字型排列,连廊结构,体貌较小,并不引人注意,被旁边新建的商品房所俯视。原居此地的职工相继搬离,而今仅剩五六户留居这里。

简凰老公曾是酱品厂会计,下岗后转行开出租车。在这栋旧宿舍楼里,夫妻俩共拥有两套房。一楼一套,三楼一套。两套面积都小,但一楼比三楼略大。三楼房子常年外租,租金虽说不高,但总能解决点实际问题。

简凤搬来之前,房子停止出租。为使姐姐住得舒心,简凰扫房掸尘、除旧布新,面貌有了很大改观。面积虽说不大,但该有的全都有,一个人住绰绰有余。

搬来的第一夜,简凤简单地冲了澡,懒得践行护肤步骤,就将身体交给了床,将眼睛交给了天花板。以前睡觉,尤其是和老曲做床上运动时,她不爱开灯,床头氛围灯也不行。而今,她彻底颠覆固习,灯一旦打开,夜里就不关了,也许亮着的灯能给她带来些许安全感和心理慰藉吧。

为转移简凤的注意力,简凰隔三岔五约局“砌长城”。随着时间的推移,简凤的心情有所改善。于她而言,白天时间还好打发,到了夜深人静时,一种沁入骨髓的孤独就会猛地袭上心头,像虫子一样一口一口地啃噬肌肤。以前有老曲陪伴,挨着枕头就能睡着,可现在即便电视放到闪雪花、抖音刷到发烫关机,也难以进入睡眠。她绝望地想,睡不着就睡不着,随它去吧。就算睡着又能怎么样呢?一觉醒来,所念之人,还不是天上人间、阴阳两隔。

简凤初次见到邻居小连,是在三楼的露台上。当时,小连刚从外面回来,手里拖着一杆行李箱,滑轮在地下滚动的咯噔咯噔声引起简凤的注意。小连穿一件亮色长袖雪纺连衣裙,身材纤细,头发乌黑,发量多,脸看起来很小,可能只有一个男人的巴掌大,不过这样的脸通常都很上镜。再看,发现她脖子上还系着一条彩色小方巾。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