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文学》2025年第5期|方磊:光晕
一
午后,淅淅沥沥的雨水终于没了踪迹,大地之上悬浮着薄雾般的清冽气息,丝丝缕缕间飘摇着某种轻甜的味道,仿佛生发于那些大树根部的泥土,又似乎是从天边铺展游弋而来。这场毫无征兆的细雨于清晨来临,又在此时隐遁,像一个顽劣孩子对操控着时间的家长躲猫猫似的嘲弄。她推开窗户,看到被雨水洗刷过的街景,阳光正铺设在又一个雨后的街巷和人影上,所有那些曾经的热烈又一次抵达她熟悉的人间,在所有由远而近向她激涌而来的声息之前,她先捕捉到了光的影子。中午前的时间也似乎在这样的光影里归于虚无,令她感到今天是从午后开始的。
此刻,阳光透射进老板娘西西的花房,葱茏的花木间升腾起几分曼妙景致,一簇明亮的光晕映照在她工作台对面与墙壁贴合的一把倒悬的古典木吉他上,恍惚、妖娆而迷幻,像时光无声的咒语。和所有晴朗的日子一样,这个时刻只要西西看看墙上的钟,大抵是到了下午3:20。今天同样如此,别无二致,毫无悬念。
花市上的搬运工将龟背竹、黄金榕、橡皮树、富贵竹、茶花等多株绿植搬进了“有家花房”花店室外的园地中,原本它们应该在上午抵达,雨水的连绵不绝,使得它们的旅程也仿佛被细雨拉长。几名搬运工的身影在繁复晃动着,像那些遥远的往事一一醒来。西西看到暖阳正滚淌在眼前的这株长势喜人的山茶花上,显得流光溢彩,山茶花正渐次盛放,微风掠过时,西西竟看到簇簇花枝某种惊心的颤动,花开得炽热而有序,西西望向它们时,正巧一朵花在风中断裂于枝干,猝然坠落,如同岁月里倏忽闪现的一丝漏洞。然而,这情境并没有激荡起西西怀春似的哀愁,她只感到自己看清了一种成熟的疲惫。
一壶洛神花茶的香气悠悠摇曳而起时,西西再次打开了自己的电子邮箱。她所标注过的来信,邮箱里仍然只躺着六个月前那一封,它孤零而安详,像嵌入西西电邮里一根缄默的刺,内敛、锋利、决绝。西西继续着自己自清晨以来的无语,她在看到这封邮件依旧“孤独一枝”的时候,悠缓地喝午后的第一杯茶。
二
装修助理小班是在另一个午后第一次到访“有家花房”的,那是半年多之前。“有家花房”室内约摸有25平方米,花枝招展、绿植繁盛,使得整个空间显得精巧而斑斓,初入者会陡然深感人间换了天地。西西不久前刚兑下了花房外19平方米的园地,她想把室外好好打理成一个客人休憩畅聊的茶歇甜品休闲区,以便更好地促销花木。既然是要建设茶歇区,不如连同室内再次精装修一下,尽可能把室内外打通,让“有家花房”成为花店与茶舍的共融销售。老板娘细腻的思量谋划,这才有了装修助理小班后续出现在“有家花房”。
助理小班是老板娘西西预约的装修机构安排来做空间测量的。观测花房的结构与空间数据,对小班而言还是头一次。这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在一进花房时对房间打量了好一阵,“好特别的花店哪”,这句带着明显南方方言普通话的呢喃之语不经意从嘴边溜了出来。向阳的墙壁上那把倒悬着的木吉他格外惹小班的眼。在木吉他的边缘,由朵朵粉色干花和几段修剪得艺术感颇强的绿枝旋绕,阳光在此刻正毫无顾忌地洒进花房,明暗错杂的光影优柔漂浮在有花木与吉他装饰的墙壁上,使得这块墙壁像一幅古旧的画作。吉他像一处磁铁,将天边童话般的色泽吸引、浸润其中,近乎虚拟却又强劲地呈现。
小班从背包里取出卷尺、空鼓锤、水平仪、记号笔、角度尺等诸多工具,测算着室内室外的数据,记录空间实际状况。其间,他很少说话,埋头做着手里的活儿。偶尔看见自己没见过的绿植,会凑近多看两眼,但绝不动手去抚弄。众多花木密布在空间有限的花房,以致小班穿行在花木间颇为局促,但他没有抱怨,人从多处逼仄之处穿过时都格外小心爱惜,生怕自己蹭落了某片叶脉或花朵儿。有一次老板娘端了茶水走向小班,请他休息一会儿喝茶,小班眼也没抬就说不用休息,也不喝茶,他掏出自己包里掉了漆显得驳杂老旧的军用水壶,在老板娘面前晃了晃,说,“我自己带了。”
“好家伙,还有人用这个,老古董了吧!”西西不禁笑着说,但话音刚落,她便有些懊悔,觉得这样说似乎略有失礼。
“我来这城市之前,我爸给我的,说我干活用得上。”小班倒不见怪,颇为认真地回答。
“哦,挺好的,挺好的,过去的东西质量都不错。”西西用后续的话圆前面自认为的语失。
在小班测量花房外廓园地数据时,咖啡机旁煮好咖啡的西西透过窗户,更细致地望了望正蹲着忙活的小班。刚过三十五岁的老板娘感觉小班比自己至少得小上十岁,他留着寸头,齿白唇红,身上的工服略显得宽大,在他貌似内敛中是隐隐的倔强和孤傲,带着难以言喻的某种与年龄不符的老成。下午不长的光景里,西西明显感到小班眼神对自己的躲闪,她不知道他是因为第一次在花室做工的局促,还是因为他一对一面对着一位风韵成熟异性的忐忑?但她觉得小班应该比较讲究,虽然已快入夏,忙碌在装修一线的他,仍一身清爽毫无异味。这倒不是仅仅凭依女人的直觉,而是西西给小班刚刚送茶时,看到他敞开的背包里还塞着新衬衫和花露水。西西从没遇见搞装修的人带这些,她觉得小班挺有趣。
不觉间小班的活儿结束了,在花房室内老板娘工作的吧台处,他不经意有着比之前其他地方更多时间的停留。吧台上一本厚实硬壳精装的《20年20届国际摄影奖获奖作品集萃》,令他目光留驻了许久。“姐,这个,我可以翻翻吗?”小班向望着笔记本电脑对账的西西低语。“哦,看吧。你也喜欢摄影啊?”西西回答得爽快,头也没抬。
“嗯。谢谢您。”小班掸了掸手上的灰,拿起那本沉沉的画册,专注地翻看,屋内突然陷入突兀而奇妙的安静之中。待西西快将账目对完时,才顿觉房内的清静,她猛一抬头,发现小班仿若一枚刺入地底的钉子站立不动,目力聚焦在手里捧读的画册上。这情境令西西陡然有了诧异,她觉得小班现在的神色比自己丈夫老陈在书房里查资料做功课的样子还专注。“小班,看来你真挺喜欢摄影啊!”
“姐,您有没有觉得这些获奖作品水平参差不齐?”小班没有抬头。“哦?”老板娘心中的诧异瞬间浮现在了脸上。小班端着画册凑向了西西,“姐,您看这个西班牙摄影家的两幅作品,我觉得光晕的处理都可以做得更好。”西西心里暗笑,这个始终不敢大胆直视自己的小伙子,现在居然判若两人般向自己凑近身子说话。“但我觉得它们没有处理好光晕的原因各不相同。这幅《行走》原本调整曝光和对比度可以做得更好,现在就是光晕效果过强,影响了作品的细节呈现和色彩平衡。而这幅《沉思》我觉得是使用滤镜太过了,光晕效果显得太突兀,使得作品不够自然和谐。”小班一番行云流水的言论令老板娘脸上的惊诧指数直线上升,她看见眼前这个年轻男子居然如此大胆去点评国际摄影家的作品,青年男子脸上漫溢着之前毫无征兆的自信、自得。“好家伙,没想到你还真是个摄影行家呀!你平常也拍照吗?”
“我喜欢摄影五六年了。”
“平时你自己也拍吗?”西西这时在转椅背上靠直了身体,仰起脸来望着小班,她觉得对面这个青年脸上洋溢的气息像极了当年老陈向自己谈古论今时的潇洒。
“嗯,不过就是手机随手拍。我计划等攒够钱买一个二手单反相机,三手也可以。”小班随身回望着满屋花木,继续说,“其实咱们店非常适合拍照,回头咱们装修好了,室内室外都是拍花草景致的上好打卡地,您这儿弄成一个网红旅拍什么的拍照点,一点儿问题没有。像今天这样的阳光,这店里店外的光线太好了。”摄影话题一打开,老板娘明显感到小班活跃了许多。由此,她突然很想知道眼前的青年如何干上了这行?他过往的经历是怎样的?对未来又有什么打算?有一刹那西西想问,却终究没问出口。
“姐,你看那儿的光晕多好看哪!”西西看见小班手指之处恰是挂着吉他装饰的墙壁,光晕正在轻柔婉约地漂浮着。
“姐,咱们活儿弄完了,回去我把数据整理一下发给您,您和我们后续施工经理确定好施工方案,定好施工日期就行了。”
“好,今天真是辛苦你,这几天我安排把花和绿植挪到朋友花圃里存几天,我看下时间和你们约。”西西笑盈盈地给小班递过一杯水,“喝杯我自己熬的茅根水吧。”
“谢谢姐!时间上您提前一天约好就没问题。”这次小班接过了水杯,几大口就喝完了。
“小班,你有空发几张你拍的照给我看看呗。”西西送小班到门口时说。小班显然深感意外,他嗫嚅着,“哦,噢,我,我拍得不好。”
“你发我看看呗,我现在正对摄影感兴趣,正学呢。你微信发我就行。”
“哦,哦,我回去看看,如果有觉得好的发您。那我先走了,我们等您定装修时间。”小班与西西道别很快扭过头离开,老板娘没来得及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整个午后的时光,阳光铺展的浓淡与收放的转换犹如人间四季的历程。
过后的两天里,西西开始请搬运公司将花房室内的大部分花木,移送至朋友在郊外的花木集散中心寄存养育,她想着搬完之后自己再休息一两天,然后约小班公司的人过来装修。家里的事基本上都是西西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丈夫老陈对这个比自己小一轮的妻子向来很放任,最初西西认为是宠自己,结婚几年之后,她倒咂摸出老陈的懒散和懈怠,对家也有对她的。
丈夫老陈出差回来是在西西与小班初识的次日晚上,作为市文化馆的一把手,老陈给西西的印象就是书房里做功课和去外地参加研讨、论坛,要不就是去外面做报告,人在家里是时有时无的态势。老陈人在家里时西西就念叨着各种生活琐事,人不在家里西西让自己成为一把生锈缄默的锁。婚后时光延宕中,西西渐渐养成并习惯了这样的家庭生态。然而,无论西西说什么,说多久,老陈镜片后面深渊般的目光永远显得淡定,每每神情都似乎用心在听的样子。
晚间,沐浴完的老陈正在书房临帖《岳阳楼记》,敷着面膜的西西边看着家庭影院的片子边慵懒地说,“花店该挪的都挪好了,我打算半月后再开始装修。这一阵好几个客户预定的绿植要从南方运过来,得需要一些时间,我先把这批货卖出去。”“哦,好哇。”老陈和缓地附和。“我打算装修七天,室内只需要翻新一下,室外做个简易的半露天茶吧。我不想闭店时间太长啊。”“哦,好哇。”老陈还是利落而简洁地应着。
“哎,你知道吗?前两天来店里测数据的助理小班居然还是个摄影行家!对获奖摄影作品分析得头头是道。”“噢,是吗?!”老陈运笔写完了一笔捺,舒了口气,然后抬起头望向妻子,回应得不咸不淡。“我让他发几幅自己拍的照片给我,回头你看看他水平怎么样?”“哦。”老陈继续细致地蘸墨。
在西西心里,老陈绝对算得上全市里数得上的文艺杂家,文学、书画、摄影、音乐无一不是行家,自己对摄影的兴趣还是婚后头两年老陈带着她游历四方的熏染。只是被老陈认可的文艺圈里的人仿佛没几个,至少在全省是这样的。
三
老板娘和小班约定装修时间在两周后的周一上午,线上的对谈二人都是简明扼要,约好了工期,西西补了一句,“小班,最近可好哇?”小班那头倒是没了动静,西西略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回复,心里掠过些微不快:这个小班,一点儿不通人情,自己的活儿完了,居然就对前雇主爱搭不理了。
整个上午,西西忙着做花束订单,中午时分,拿起手机打算叫日料外卖,才发现之前小班的回复。“姐,我还凑合。记得上次您说要看看我的随手拍,我找了几张自己还满意的,发您看看。”这个回复令西西愣了片刻,恍然忆起之前因好奇作祟说过。发来的四张照片并不是寻常可见的风景或花草,而是两张胡同驳杂的照片,一张是夕阳下人丛、车流涌动的立交桥,一张是清幽水潭与相邻的几处茅屋。“这就是之前在老家和现在住的地方瞎拍的。”小班在几张照片后面,又发了这条信息。最后还留了一个流泪笑的表情符,好像是在说,这可是你让我发你的。
这几张图片连同文字,如水般汩汩不断漫出来,让西西好一阵怔在原地,但她似乎也无法指认小班的唐突和冒昧,的确,这可是自己让他发来看看的。“真不错呀,我有空时好好看看。”西西在线上仍旧保持从容自然地接上话。后来,西西重新看过这几张照片,她觉得的确挺好的,至少比她在朋友圈里看到的绝大多数照片都要好不少。
晚上,老陈所言的工作酒局散得比西西预想的要早,这样的工作酒局作为市文化馆的馆长老陈每周至少有一次。西西做完美容回来的时候老陈已经在家里了,他窝在书藏满壁的书房里,即将开始书法晚课。换好家居服的西西给老陈端进一碟切好的甜瓜,“我花室装修约好了时间,两周之后。”镜片后的老陈眯缝着眼,点头笑而不语。“那个之前给咱们做空间测量的助理小班,还当真给我发了他几张随手拍的照片,我发你看看他拍得怎么样?”西西咬了一口甜瓜,饶有兴趣的样子。
“哪个小班?”成天忙里忙外一馆之长的老陈仿佛是忘了什么小班,他抿了一口茶,微皱着眉望向西西。
“瞧你这记性,就是那个前几天来店里干活的外地小年轻,对摄影挺懂的样子,我现在把他拍的几张照片发你看看,我感觉水平不输摄影家。”说着,西西把图片转发给了老陈。
“嗨。别老动不动摄影家,这个世界谁比谁强多少?哪儿那么多‘家’!”老陈说得依旧和缓,只是低下头,手中开始研墨。
一连数日,但凡到“有家花房”的熟人和闺蜜,西西都会聊到那个会摄影的装修助理小班,打开手机给来人看小班拍的照片。几天来,西西一直想知道老陈怎么看发给他的那些照片,其实她更希望老陈自己能说,哪怕是不屑地吐槽,毕竟能让老陈看上的“文艺货”不多。
就在装修日之前两天的傍晚,餐桌上西西向老陈念叨着新修饰后花店连同室外茶坊甜品区的几多畅想,还有哪几单是实打实的赚了,哪几单实在不划算,老陈一如既往不徐不疾地应和着。西西与老陈相差十一岁,无论在家中还是馆子里,二人同餐时都是西西畅快地说,老陈像兄长般慈善友好地听,时而悠悠给出自己的建议或观点。大多数时候老陈不会和西西唱反调,给足了西西情绪价值,但也让西西更多时候不知道老陈是不是隐而不发。
晚餐结束的时候,老陈起身缓缓走到客厅,从皮包里拿出一张门票和彩色的宣传册,递向西西,“这个你给那个装修摄影家,他有时间可以去。”西西明显听出了“装修摄影家”这几个字老陈尤为吐着重音,带着调侃和戏谑意味。西西接过看了一下,是一张这个周末市文化馆群众艺术厅的摄影专辑展。宣传册上印着所有参展的摄影作品的微缩照和作者姓名。“你啥意思?让他接受洗礼?”老陈无语,用指尖点点第一页的下方,西西定睛一看,在第一页的最下面,看见了小班那幅拍摄城市过街天桥的《大地之上》,连照片的名字都沿用了小班起的原名。西西瞬间一阵欣喜,她没想到老陈隐含了半天搞了这么一出,她欢悦地差点跳起来,在老陈胳膊上娇媚地捶了一下,“你这个老家伙!”“你这个伯乐满意了吧?”老陈好似憨憨地浅笑一下,在西西脖颈上摸了一把。
当晚,西西忍不住雀跃之情,把门票和宣传册拍了照,发给了小班,急不可待告诉他喜讯。那一刻西西仿佛把自己当作了小班的母亲,或是姐姐,甚至那种浮游心头的动荡心意,令自己怀想起不愿意、不敢念起的大学毕业时遇见的他。
然而,信息发去,小班那头却静如深潭,经久沉寂。“这人怎么这样,一点儿也不懂事。”西西不禁嗔怪,心绪不平,迟迟才睡去。一早醒来,西西第一时间拿起手机去看,小班那头居然寂寞依旧,不悦一早就趴在西西的脸上,老陈也没在意,只当西西昨夜没睡好还在起床气中,吃完早点自顾自上班去了。
上午到了花房,老板娘像赌气一般找到当初联系小班装修的公司地址和他的电话,把文艺馆参观门票和宣传册页一并快递过去。西西想着这个惊喜总得有个回应吧,就算你没看见信息,你收到东西总得激动地和我打个招呼吧。所以,这一天下来,西西不断地看手机,心被莫名之手的牵引令她感觉格外疲惫。深感时间的漫长,使西西恍惚回到九年之前大学毕业时。那时,她对他就是这样。那个人好似回溯了时光的小班,殊途同归般的内敛又自傲、卑怯又纯粹。过去的日子就像风中被吹皱吹破的发黄旧报纸,他们在情思纠缠与性情的交锋中分分合合几个春秋,漫长而又短促的意惹情牵,在几多起伏波澜的最后关头,她对他说,“你走吧。”他嗫嚅着望着她,“那我真走了。”“走吧,别回来了。”在一个不属于孩子的黄昏里,心浮气盛的她对他们的春天作出判决。那是一个仿佛与现在别无二致的四月时节。
西西忍着不再给小班发信息,直到这天下午的末尾,她接到快递的电话,快递员说对方电话联系不上,问是不是送回原处,还是改寄其他地址?西西心中顿时掠过浓雾般的失落,她让快递员等一下,她要自己打个电话,这时她给小班打电话是不会有丝毫唐突的嫌疑了。号码拨过去,耳际传来“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西西愣在夕阳正沉落的剪影里,怅然从心底漂浮起无着无落,此时,快递员又来电话,问快件究竟怎么处理。西西冷冽地回应,“扔了吧。”
当晚回到家里,西西简单拌了个沙拉当晚餐,老陈下乡调研当天不归。西西就窝在老陈书房里,这里很多摆件是当初自己选定的,还有复古又看着雍容的大喇叭黑胶唱片机也是自己“钦点”的。书房里的字画和布满墙壁的书,西西不感兴趣,老陈不在书房的时候她就喜欢腻在这里,窝在也是自己亲自挑选的酒红躺椅上听唱片。虽算得上时尚丽人,西西却偏偏喜欢听沉缓古典钢琴曲,自小练习的钢琴技艺早已生疏,但钢琴缠绕着青春萌动所焕发的爱与哀愁,却一直都种在了她的心田。西西在家里最愿意停留的地方,可以说老陈的书房是NO.1,因为这里仿佛隔绝了这个家的气场,也最不像这个家。那些懒得去花房的日子里,西西就常常在书房里喝咖啡,听唱片,或是随手唤醒一本书架里沉睡的书,漫不经心地读。还有的时候她倚靠在躺椅上空想,望着阳光在室内难以捕捉的变幻,如同生命里空泛悬浮的暖色慰藉。她还见到那些尘埃扬起又落下的轨迹,善变又顽强。
四
当初西西相识老陈的时候,老陈已然不惑,但老陈艺术修为的全面深透多元,谈吐博学睿智幽默的翩翩气质着实令西西着迷。他与西西如天作之合一般去湘西看烟火,去内蒙古看草原,去赣南赏油菜花,还去了非洲肯尼亚看动物大迁徙。至今,西西回想起都犹如昨日重现。老陈在生日会上弹琴唱着为西西写的歌,此情此景犹如戈壁里闪耀的海市蜃楼,在西西心田种下一湾清泉。在自己眼里比自己大了近一轮的老陈俨然是蹁跹少年依旧,更何况老陈深谙男女交往中收放自如的冷酷风度。西西望向老陈的眸中只有崇拜和致敬,连吉他和摄影都幸福地师从老陈,老陈符合了西西一切作为称心夫君的必要与充分条件。那时候老陈已有过一次婚姻,孩子归前妻带,但在不少女士眼里,作为全市的文化界领衔人物仿佛倜傥如昨,飘逸依旧。在西西眼里,老陈简直是光芒四射大神般的存在。那段被爱恋充盈的时光里,西西很多次会在某个瞬间从老陈身上看到那个人的泡影向自己飘来,于是很多次她发疯一般闭眼摇头拼力隔断这个画面。
可以想到西西与老陈在一起是磨难多多的,至今西西的父亲都不待见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姑爷,婚后九年,老陈至今与岳父母见面不超过十次。双方也各自约法三章,老陈再婚后不要孩子;西西不在老陈与前妻的房子里过夜。
婚后时光的显影液慢慢在日夜交替、四季流转中渗入流年的真相,如空茫的旷野。随着老陈仕途扶摇直上,文艺声名日隆,老陈外出讲座、参会、领奖的精力从家里夫唱妇随时光里急速剥离,而在家占用老陈大部分时间的就是书房,从前挤出时间读买来的书,现在是赶着合同截止时间著书,写评审报告、文艺评述。仅有的一点时间也用来填补自己新的雅趣——书法修习。老陈对自己曾经的一手好厨艺也早已拂袖而去,曾经和西西一起登山的睡袋、打球的羽毛球拍也被塞进地下室久未复现,从和西西交往时蓬松凌乱的动感发式转化为现在老干部式背头,哪怕与妻子床上之事也变得应付潦草。
按照老板娘的如期约定,花室内外的装修在一个风轻云淡的祥和日子开始。新接手的几个工人来自同一装修机构,当初西西考虑这样一条龙的服务恰好可以保证装修的整体效果和自己的总体统筹。
接下来连着多日,西西每天会来花房看看装修进度和施工情况,然后指点一下工人们去完善自己看不上眼的地方。几日下来,西西疲惫中透着焦躁,西西眼中这几个工人中间歇息次数太多,平常干活时还用方言聊天,对自己的态度不热情,对工作进度和效果的追求不积极,还抱怨活多钱少。甚至有一两次西西实在看不惯他们磨洋工,对工人们说话言辞间还带着嘲弄和挤对。
其中一天老板娘最为窝火,严厉要求工人返工到晚上。回到家里西西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对边煮茶边泼墨的老陈唠叨,“这几个装修工真够呛,天天磨洋工,干得又慢又糟,理由比谁都多,拿着合同让他们返工吧,他们跟你就明目张胆地摆烂,真是烦透了。”老陈运笔的手突然停顿了片刻,他柔和地说,“还是之前那个小班好吧?”老陈似笑非笑,眼睛透过镜片飘忽的光望向西西。“是呀,都一个公司的差别那么大,比小班差远了!”西西没好气地回应。“哦,差在哪儿啊?”老陈貌似轻巧的追问,低下头继续运笔。西西却一时语塞,感觉面颊忽的燥热,心中暗骂老陈的刻薄,口中却也不知如何去答。
五
所有的草木都有苍翠的一秋,所有的花期也都有最后的了结。离又一个秋季还远的盛夏,“有家花房”内外已装修一新。室内的花卉、绿植更为错落密布,摆在那里好似人间四月天的诗行,几处别致清新的小型山水盆景显露着出世般的恬淡。室外的茶歇甜品店也在芳菲绿意中开业,虽没有老板娘预期的好生意,但仍然在她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除去预定的单子,花店的生意总不是应接不暇的,断断续续的客人已算是安心的了。午后的光阴,光线悬浮游动在花木间呈现出无以言说的暧昧,这个时候如果西西还在店里,她会像现在这样,连着蓝牙播放手机里的钢琴曲,柜台两边各有一个法国产的小音响,那是老陈带她去欧洲度蜜月时带回来的。她一边听一边随手翻着手机上那些美食、旅行、服饰、鞋子的视频介绍,偶尔会进直播间看看有没有可刷的,大多时候她都觉得品质配不上自己。当然,她还是会时不时去固定关注的摄影博主那儿看看人家关于摄影技巧的分享和介绍,不过自从小班消失之后西西明显对摄影有些意兴阑珊了。不久前她发现了这点,但她心里是坚决否认的。
门被轻轻推开了,久石让的钢琴曲《Summer》掩盖住开门声。西西靠在沙发上继续刷着手机。“姐!”西西感到对面依稀有人叫了一声,她定睛去看,居然是小班。“天哪!”她嘴张了张,不禁喃喃吐出这一句。西西颤抖着指尖关了手机音乐,内心像过山车急速抖动,有十秒钟她怔在柜台后面,脸渐渐生发出潮红,“你,你怎么才来?!”半晌,如同不可阻拦脱口而出的这一句,令西西懊悔起来,她觉得自己很不该这样对小班说这话。那情绪、那心态、那语气、那言辞,分明像是在对多年之前的那个男人,那个她决绝说“你走吧”对面的那个他。
“姐,好久没见哪!我是来谢你的!”小班站在眼前,虽然是在强烈的光影下,西西仍然感觉他好似灰蒙蒙的,像岁月翻涌的汪洋里偶尔短促探出命运混沌的面目,临到在眼前却无法看得真切。只有那声息、那嗓音带着若有若无的听觉印迹。
这么多日,小班正在从焦灼的刺幻为来去渺渺的云,而重新意外再见到小班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时,西西心中涌动着奇异而又难以言喻的委屈和不甘,还有鼓荡的幽怨,古怪而难以示人一般。西西想若无其事地隐忍,却又无法控制行将爆发的撕扯感,就像对早年身边的那个人。
小班走向前,把手里拎的一袋装有香蕉和橙子的水果放到吧台。“谢谢姐让我的作品可以展览,我之前想都不敢想。”西西看了眼水果,香蕉是黄斑满身的,橙子是皱皮缩水的,她知道是小班图便宜路边买的处理货。老板娘看看水果,再看看小班,觉得这小年轻真够憨的,有些想笑,但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哪种笑。
“哦,嗨,都这么久你还记得这个,你拍的照片只是给你推荐了一下,干吗还特意感谢?”老板娘仿佛才回忆起似的,笑着说得很轻巧,但是在心里她的原话却是:亏你还记得,真是一点儿事不懂。“姐,我手机丢了,也换了一家公司,在郊区,那边包吃包住,物价也更低。摄影展这个事有工友告诉我了,经过文化宫时我也看到宣传栏里有我的名字,我是真没想到,如果不是遇见你,我恐怕一辈子也不敢想。今天我就是想来当面谢谢你!”
“怪不得你失联那么久,那接下来你什么打算?”
“我先想法把买手机的钱挣出来,因为家里一直还债,我把钱基本上都寄回家了。这次来,也是和姐告别的,我因为有些事要先回下云南老家,等我买了手机,我就给姐打电话说。”
老板娘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重逢却是一次别离,怅惘的雾霭不觉浮在满屋的花草清香中。原本她想说,要不要我借你钱你先买个手机,瞬间又觉得这简直是自寻尴尬,明明自己只是一个前雇主,干吗搞得像是谁的谁。老板娘拿起笔在一张便笺纸上写了几笔,递给小班,“买新手机之前可以在这里和我联系,这是我的电子信箱。”小班接过,“好,我给姐姐写邮件。”
小班环伺周围好一阵,“真不错呀,这装修了就是不一样。这里的阳光真好!这里的感觉真好!”
“你要不要到外面坐会儿,我给你做一杯咖啡?”
“不必了,我喝不惯那东西。”
小班向老板娘告别,缓步向门口走去,突然他停顿侧身看向已经再次被倒悬在新修饰墙壁花草之间的那把木吉他,“姐,这把芬达琴真好看哪!”老板娘没想到小班会提到这把琴,这还是恋爱时她着迷老陈弹琴的飘逸潇洒风度,想自己也学买的,准确地说是老陈为了给自己艺术魅力加分下血本给老板娘买的。西西学了不足三个月,会了几首单曲,就成为摆件,现在就流落到花房成为装饰物。
小班突然变得扭捏起来,欲言又止,这倒勾起了西西的好奇,“你想说什么,你都要走了,该说的快说呀!”
“这么好的琴我从来没摸过,我能不能弹一两分钟?姐,如果你不同意你可以拒绝我。”
“你会弹琴?来这儿打工时学的?”
“哪里,我没钱跟人学,在老家时看教材自己瞎学的。”
“那你弹弹,我听听。”西西指着吉他,心中倒是对眼前这个年轻男子又多了些兴趣。
吉他放得不高,小班踮脚小心把琴取下来,西西从吧台后取过椅子给小班。小班简单调了琴,弹奏起来。西西听出来这是一首《光阴的故事》。小班弹奏中和弦出现了几次断裂又重来,显示出弹奏者技艺不够扎实,但是他的面容从开始的紧张舒展开去,渐渐从容。尽管乐音不够连贯,但西西仿佛忽略了眼前人,很快被琴声代入,表情陷入痴迷。而屋外阳光正淋漓倾洒在她和小班的身上,她看见又一道光晕在墙壁上渐渐完成、闪耀,小班弹奏的身形映现其中,如幻梦一般迷离。那幻梦里有着时光的旋涡,她看见了那个人,也看见了老陈,他们都在这深渊般的旋涡里远了又近,近了又远。
之前小班第一次来花房时,就提醒了西西这道反衬在墙壁上光晕的美妙和夺目,而小班消失的日子里,西西时常会在这个午后的时间望见它抵达于花房,抵达于眼前。她在发现中忘却,又在忘却中再次发现。
只弹奏了一段,小班便停了,仿佛他谨记自己只申请过一两分钟的借用权。这倒让西西意犹未尽,“小班,你怎么不唱?”
“我唱得不好,而且我也记不住词了。姐,这把琴真好,你真有眼力。”
“这可不是我买的,是老陈买的。”
“啊?老陈是谁?”
西西骤然觉得很煞风景,这个时候提什么老陈,但覆水难收,将就着说,“老陈是我爱人。”西西眼见小班瞬间愣了一下,跟着说,“你不会觉得我没结婚吧?”小班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姐,那我走了,有机会再来店里看你。”小班走到门口,回头又看了一眼花房,“姐,这儿真是一个好地方,尤其现在阳光正好的时候,拍照好美啊!瞧,光晕又出现了!”小班手指着被重新挂上了墙壁的吉他说。
与小班分别最初的几天里,西西每天都会听几遍《光阴的故事》,甚至她会像在大学宿舍时那样躺在床上,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
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 曾经无知的这么想
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它天天地流转
风花雪月的诗句里我在年年的成长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
六
与小班重逢一周之后的一个上午,西西在手机上收到电子邮件的提示,她多日来不愿承认的隐隐期待犹如尘埃坠落于琴弦。进入邮箱,一个首次发来的陌生地址里如此写道:“姐,你好!我是小班,我注册了一个邮箱,试着给你发这封邮件。如果不是认识你,我估计我也不会弄什么电子邮箱。我已经回到云南老家了。在这边我调整一阵儿,有一点钱了就会再回去,到时再去看你。之前我没说,其实上周见到你之前,我做工到市里有两次路过你的店,但你在忙,我就没进去。虽然我们相识很短,但我很感谢你对我这个外来打工人的尊重和理解,在你的店里我感觉到了珍贵的美好。”
西西注视了邮件很久,她抬头望向窗外街巷的对面,想象着小班曾经站在那里,向花房投来找寻自己的目光,西西心头就不住震颤……
好半天,西西回复了邮件:“请保持这样的美好。”
六个月后的此刻,老板娘招呼着花圃工人搬进新订单里的绿植和花草,忙碌了半日。六个月的光景,时间递进,她查看那个陌生邮箱的频率也低了许多,但有时她还是会像今天这样进入这个无中生有的邮箱,这么看着久远的文字,像一段缥缈如烟的模糊剪影,甚至她时不时想再写一些文字发送过去,哪怕是胡写,哪怕对面是深渊,她很多时候就想试试,赌气似的,又似乎这可以完成一次肆意的哭泣,又像可以灵验的那些爱与训诫。
有阳光的日子里,她会时常不经意看见吧台对面那把悬挂吉他的墙壁上一次次出现的神奇光晕,有时她觉得自己也是特意去看的。但无论怎样,她无法言喻这每次仿佛幻化而来的光晕有没有细微差别,她尝试去分别,但她觉得自己做不到。时间久了,她觉得那横亘着唯一一来一回信笺的邮箱,是另一道刺目的光晕,与墙上的对比,孤冷、幽暗,这或许是它的背影?她曾这样想过。
他又消失了吗?自己在等下一封邮件吗?脑中闪现问题时,她不经意望见了隐在众多草木深处那朵似乎已生发畸变的郁金香。她站起身从角落里拎出它来,打开门扔进外面的垃圾桶。她轻松了不少,仿佛脑海中的问题一并被狠狠地抛弃掉。
午后,西西退出了那段独有的一来一回邮件的页面,退出了邮箱,而盛大的光亮从室外刺入花房,毫无保留,毫无懈怠,狂放而肆意地照耀。草木清新,花香芳菲,她独坐其中,这里曾被人称为“一个好地方”。
突然,手机响了,外地陌生的号码。西西机械地接通。
“您好!请问您是‘有家花房’的南西西吗?”
“是的,您需要订什么?”
“我这边是云南昭通观堂镇派出所,请问是不是在四月有一位叫班艾安的男子在您那儿工作过?”
西西骤然愣住,“他怎么了?”
“他在六个月前失踪了,上个月家属才报案,我们立案在查他失踪前的行动轨迹,其中查到他四月在您那儿和您有过交集,您记得的一些内容都可以向我们提供,请您配合。”
“他,他怎么了?”西西不自觉又重复问了一句。
“我再向您说一遍,他人失踪了。请您配合我们调查。”
西西听着电话,眼睛不经意瞥见墙上那枚精致的蚌壳定做的时钟,时钟指针就要抵达3:20了,她顺势下意识向那面倒悬着吉他,每每此刻就要形成美妙光晕的墙壁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