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5年第7期|周缶工:人家气息
老家话有趣,说气息不叫气息,道是“气屑”。气味都成屑了,从无形变实质,似乎夸张,细想却觉到位。人有气息,各个不同,或如兰似麝,或味淡若菊。人家也是如此,小时在乡下跟大人走门串户,每到一处新人家,总能嗅到独具的气息,酸甜苦辣都有。那特别的味型仿若在空气中缭绕,时隔多年仍会记得。如今在城里生活,登门拜访别人家的机会甚少,自己似乎也就丧失了这种奇妙的感受。
外婆的娘家在燕舞洲,捞刀河边的一处古村落,参差纵横的土墙烟瓦房绵延很远。按老家那边习俗,父亲和母亲的外婆都叫“老外婆”,当年寻思过:怎么有两个老外婆,如何区分?也不用别人教,直接在前面加地名,母亲的外婆就称为“燕舞洲老外婆”了。燕舞洲老外婆家的气息,是酸的。约莫四五岁时,要么是拜年节,要么是喝喜酒,大人带我去过几回,那时老外公老外婆都还在世。第一次去,父亲抱我进屋,砖瓦房很老旧,里面光线昏暗却温暖,跨门就闻到一股醋味,和煦而清新。多年后才知道,乡下人节俭,过去都是自己制醋,用刀豆荚等能发酸之物在凉开水里浸泡,时间一长里面会钻出细小的白虫,土话叫“醋猛子”,那酸水最终就酿成了土醋,清香内蕴,酸而不呛。是时,老外婆家大门后正浸了一大瓦坛子,来客做菜要从中舀醋,于是空气中到处飘浮着醋分子,自然酸味扑鼻。
进了伙房,一屋人正围坐烤火,蓝花烤火被上搁着红薯膏、米粉皮、落花生、葵花子等吃食。老家人称这些土货为“旱茶”,和水果对应,我一直理解其意指干的茶点。早到的外婆立马起身,接过我落地,牵着走到靠墙端坐的两位老人跟前,说:快叫老外公,老外婆。我乖巧地叫了,抬头端详,那老两口都穿着黑衣黑裤黑棉鞋,衣服上一色的斜排布纽扣。老外公手里拿着长水烟筒,戴洗得有点褪色的蓝色棉帽,眉毛长而白,眼皮耷拉但眼神敏锐,脸上皱纹一道道。老外婆个子小,头上绾着髻子,头发半黑半白,系一条棕色棉布带须方巾,笑起来眼睛闪亮。两人一起大声“哎”着接应,问:几岁了?母亲赶紧过来回说:四岁多了。而后,老外婆颤巍巍地起身,拄着手杖到墙角,打开已经掉漆看不出底色的老木柜,慢悠悠地拿出两个大柑子,浅笑着递给我。我双手抱着,看那柑子表皮金黄,果香扑鼻,立马吵着要吃。父亲剥开一个,一瓣入嘴,我顿时被酸得吐出来,眼睛也眯成一条缝,一屋人顿时大笑。过后才晓得,老外婆有哮喘病,人家送她的这种柑子叫臭皮柑,用冰糖蒸吃可缓解气喘。她初次见我心生欢喜,却没有别的见面礼,就把这压箱底的东西拿了出来。
我在老屋中徜徉,对墙边造型独特的木楼梯产生了兴趣。那时,别家的楼梯都是直上直下,可移动位置,灵便而不占空间,而老外婆家的楼梯有顺其自然的意味,两边的主杆弯曲成弓形,顺势斜斜搭到二楼。我牵着外婆的手,踏上几级就不敢再向前。楼上昏暗,一只绿眼大麻猫卧在楼梯尽头,正在用舌头梳理毛发。终于开饭,大人往我碗里搛菜,有道菜黑绿相间,从未见过,我尝一口,觉得香中带酸,口感酥软,竟破天荒地添了一碗饭。长大后才清楚,这道菜是大蒜叶吊白醋炒腊猪肝,系地方名肴。到现在几十年过去,那酸香的滋味想来仍让人口舌生津,真是人间至味在儿时啊。
外婆家的气息则是甜的。外婆家在寺前湾,系老家最偏远的一个小山村。寺前湾僻静,堪舆先生却说此地风水极好,枕山临水,后面是连云山余脉,前头是捞刀河支流。幼时一到外婆家,不等落座,我就去倒泡在洞罐里的冷茶喝,感觉有种无法言说的甘甜。那山泉天然清冽,饮后直沁五脏六腑,仿佛能渗透人的全身心。父亲每次索性用竹筒舀陶水缸里的泉水,一口气喝下。我看他喉结快速跳动,吞咽声响清晰,十分享受的样子。出这水的老井在屋后山崖边,不远处有防空洞,崖上长着几株茶树。井水四季充盈,红石井台周边长满青苔,水面离井口只一尺,常漂浮着茶花瓣或树叶,直接用桶子就可打上来。
不知何故,同样的瓜果食品,外婆家的味道总是异样的好。外婆家做的甜酒,上面一层自然发酵成暗红色,冲出来满屋飘香,不用加糖就甜得醉人。记忆中第一次吃西瓜,也是在外婆家。外公先将那花皮瓜类放进木桶,再倒入井水浸泡直至冰透,拿菜刀切开后用大瓷脸盆装着。黑籽嵌在红色的瓜瓤里,分为醒目。咬一口,凉沁沁,甜丝丝,顺喉直下,仿佛至今再未吃过那么甘甜的西瓜。外婆家的偏房楼上养着一窝蜜蜂,出蜂糖时若碰巧过去,外公总要先摘出黄褐色的结晶让我尝鲜。那绝对是世上最甜的吃食,却一点不腻人,不口干。外婆家下方的溪流边还长着几棵无花果树,结出的果实没成熟时湛青,里面是白色絮状物。我和弟弟嘴馋,不听劝,趁人不注意摘下偷吃,嘴巴竟都肿起老高。熟透的无花果紫红色,甜而多汁,我们没那个耐心,只等到半红,味道微甜可以下嘴,就一树一树收拾干净。至于外婆家的红薯、花生、柚子、萝卜、鸡爪梨,无一例外,也格外甜润。
后来,舅舅在北盛仓街上建了房子,外婆家搬离了寺前湾十多里地。乔迁本是喜事,我内心却不太情愿,怕再也无法嗅尝到外婆家那特有的甜味。有趣的是,搬到新居后,我喝外婆泡的茶,恍惚间仍觉得一样甘洌。难不成那与众不同的甜只与人家相关,而与地方水土无关?
同样在寺前湾,就住外婆家隔壁,小名“妹仔”的丽姨,她家的气息正相反,是苦的。丽姨是叔外公的女儿,长我几岁。那时她家五口人挤住着三间小瓦房,地面坑洼不整,屋顶到处漏水,甚而可以看见星光。和单田芳说《隋唐演义》书里程咬金家的境况一样,老鼠进入其中都要掉下眼泪,不愿久待而要急着搬走。叔外公一直单身,某次进山背树,碰到年轻不谙世事的叔外婆,未经家长同意就带着回来成婚,往后两人因性格迥异争吵不休。他们育有两男一女,叔外公实在,依照家境给两个儿子分别取名叫白穷、白苦,丽姨则好歹是用了一个“丽”字。
小时喜欢上外婆家,多半缘由是丽姨。她那时待我特好,每次过去,她总喜欢领着我四处转悠,到点再赶回去给一家人做饭。她家烧的是土灶,刚开始时需要在脚下垫块石头,手里的锅铲才能够到锅底。她煮饭有诀窍,等到熟后再加一把火,这样锅巴就会变得金黄。老家话叫锅巴为“焦皮”,颇传神。拿锅铲将面上的饭打走,再铲起剩下的锅巴,用力碾碎,加入油盐、豆豉,双手捧起用力捏成团,可以外带,吃起来分外香。若是倒入米汤,利用锅的余温搅拌成锅巴粥,便成了乡下人家就地取材的特殊吃法,其味不可多得。
丽姨炒得最多的菜是苦瓜,能变着花样做。例如将苦瓜和其他瓜果蔬菜混在一起烹饪,苦瓜炒丝瓜、苦瓜炒茄子、苦瓜炒豆角。苦瓜炒丝瓜这道菜,早前几年作为创新菜,端上了城里一些饭店的餐桌,没人想到早在三十多年前,就有一位十来岁的乡下女孩这样做过了。那时问丽姨为何总吃苦瓜,她说父母关系不好,老吵架,没心思顾家,种菜吃饭都靠他们兄妹自己,索性多栽了些苦瓜藤,因为苦瓜肯结,又不太逗虫咬。说起这些时她语气平静,似乎觉得生活本该如此,甘苦自知,有种发自内心的倔强和爽朗。
祖母的娘家在大江背,她的母亲则是另一位老外婆,我称之为“大江背老外婆”。祖母娘家的气息,是辣的。祖母名叫罗月英,小时读过私塾,还有表字,“凤翔”,天生的火辣脾气。大江背在捞刀河对岸,有民谣流传:“有女莫嫁大江背,花生壳做被窝盖。”用土话念,是押韵的。这是揶揄那边地势低洼,老遭水淹,只能种不怕水的花生。祖母却说她小时家资殷富,手头宽顺,且上祠堂读老书时学业不比同族兄弟差。祖母的父亲有兄弟九人,我儿时她带我回娘家,一住好几天,还轮不到在每户都吃上一过饭。年幼的伢子,叫不对也分不清哪些是叔老外公,哪些是叔老舅。那年头,侄儿比叔叔年长,并不少见。
祖母姐弟四人,她排行第一,下面三个弟弟,两人进城,只留一位老舅公在大江背守祖业。我最记得乡下老舅婆的笑声,祖母领着我刚进门,就会听到她打哈哈:凤姐来哒,周缸来哒,快坐,遮火,吃茶!遮火,是土话,烤火的意思。她声音脆,一嗓子爽朗,却不刺耳,总让我想起《红楼梦》里的凤辣子。中午吃饭,大蒜辣椒炒腊肉算看家菜,被老舅婆做得另有风味。别人家腊肉都切得厚实,吃一块算一块,她却切得薄如叶片,容易入味;别人拿鲜辣椒炒,她偏用干红椒煸,辣劲十足。老舅上桌,看见这道菜就流汗,说:我这人新鲜,看见辣椒就出汗。
老舅婆有两个女儿,性子同样泼辣,常带我去桑树地里玩,摘桑叶和红得发紫的桑葚,比男孩都疯。家里面当时养了两大房蚕,喂幼蚕,换蚕垫,收蚕茧,全靠老舅婆和她们两姊妹张罗。冬日晚上烤火,在伙房里靠墙有一米见方的四方火塘。用来挂催壶烧水的铁通钩熏得乌黑,从楼顶高高探下。催壶里水开了就呜咽不停,汩汩作响,满屋雾气蒸腾。老舅婆一边拨弄烧得正旺的老桑树枝,一边和祖母拉家常,两个辣椒脾性的姑嫂不时笑得身体筛起来。火塘里偶尔噼啪爆响几声。我双手托着被火光映红的小脸,顺着通钩抬眼看,见上面挂满了腊味,都沾染了烟灰,不知不觉就伏在旁边人的腿上睡着。
这些人家里,燕舞洲的老外婆和老外公老早即过世,外婆家也住到镇上多年,丽姨后来嫁到远方少有音信,而老舅婆家,也搬了几次新房了。
【周缶工,本名周光华,1977年出生,湖南浏阳北盛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长沙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近年创作以“屋场”系列为主,写过专栏,作品见于《人民文学》《文艺报》《散文》《随笔》《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芙蓉》《湘江文艺》《湖南文学》《广州文艺》等报刊,入选多个年度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