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艺》2025年第2期|张春莹:偷生
张春莹,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中短篇小说发表于《青年文学》《江南》《作品》《长江文艺》等刊,另有文学评论若干见于期刊。曾获湖北文学奖。
偷生
文 | 张春莹
1
挂掉电话,我走到玄关,马虎套上双皮鞋,抓起柜上钥匙,匆匆撞出门。
五分钟前,乐克的班主任打来电话:你家乐克又犯错了,夺了同学的手表,表带子扯断了,苹果的,你得来一下呀,要赔啊,俩人还打了一架,不可开交,来一趟吧您现在……
本是要打到他爸手机上的,他爸出差了,没及时接到电话,老师就打给了我。自从去年入学,乐克在学校的一应事儿都他爸管,我的号码在老师通讯录里就是个备用号儿。
这回,事儿必须我去处理了。我脑袋一时昏乱,胸口积起口郁气——又是捡瓶子闹的吧……今天还闹得打架了。咳,我不愿出这趟门儿。
多热呀。果然,一出楼道,地皮被太阳照得白花花的,天地都要烤干了,没一丝水分,地面涌起层层热浪,生猛扑来熏得我倒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往太阳里钻,没走几步,腋下立即生汗,这天怕是四十度往上。望远一看,烈日霸占住楼宇树木,一切一切,我的头就晕了。不行,我转个身,立即退回去,淌着汗上电梯。钥匙插进锁眼,开开门。坐下歇了歇,觉得不晕了,我才取下衣钩上的太阳伞,磨磨蹭蹭出门。
有层伞隔着,没那么热了。一里多远,打车不划算,走就慢了,酷热加上烦躁,我走得气冲冲,一肚子气往上飙,冲得脑门又是一晕。我太瘦了,还贫血。热、躁、气,我都归在那些破烂儿上了。
到学校,我已经“花容失色”,黏答答的汗早把妆冲毁了。我早上去见闺蜜了,人家国外回来,一年难得见一次,我特别捯饬了番,不然热天谁化妆,我知道我那眼影画得什么样,又黑又浓。站在班主任面前跟什么似的呢,身上蒙一层被汗浸得潮潮的还带条狐狸尾巴样式的黑裙子,性感风,四十多了我,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妈妈吧,可能我真不称职。唉哟还不是为了见闺蜜吗,为了显得年轻点,不输给她我才这么穿。哎,出门前没想到换一身,脸上也洗洗干净。
两个傻孩子,土豆似的杵在教室门口,这就是受罚了,站墙根。如今的孩子打不得,摸也怕摸疼。那小土豆的家长早来了,气冲冲等着我说理呢。
我有点失态了,拉着我的大土豆——乐克的胳膊,教训了一顿,噼里啪啦,气势很凶,严厉家长的样儿,我把热、躁、气都撒他身上了。小土豆妈妈是个瘦骨架小个子女人,五官被妆包裹得很艳丽,小鼻子小眼儿的。她把原委翻来覆去外加叨叨几句,见我对儿子这么凶,没好再计较。
乐克蔫不唧儿的,正低头“反省”呢,不过我看他的余光时不时往我腿上瞟,看来,他也注意到我今天的“风格”不同以往。
有点麻木,现在。最早,老师告给我们第一遭的时候,乐克在学校就已经有了个外号——破烂王。他在家不大说话,只热衷“收破烂儿”。不过今天,我还是觉得他犯的错误很低级——他缺一块手表吗?十五岁的人了。他要什么我们不给他买?关键是他不要啊。
道歉,赔钱,“处理”完毕。下午还有两节课,我不想陪着等他放学,把乐克叫到跟前。我抬手拢了拢头发,他低低头,头朝里缩了缩,我知道,是怕我揪耳朵呢。我的心就软下点,这孩子,还是怕我呢,可我何曾对他凶过?这么一想,我有点难过。我平心静气跟他说,放学后,你自己坐一路公交回家,或者走路,路上小心。乐克点点头,极乖极听话的模样。一头温顺的羊羔。
乐克怕我。也许仅仅是还不相熟,尽管他来家一年了。以后熟了、惯了也许就不怕了。我明白,他的怕其实不是怕,是不亲,天然地就不亲我,不亲这个家,跟他爸也保持距离,他没有归属感,一年了,怎么“讨好”也没用。其实我挺清楚这孩子将来大了我是镇不住的,看他平时不声不响,心里可有主意呢。我不指望他以后真把我当成妈妈,毕竟这么大了,感情没有从小培养。再说,这孩子,稍疏忽点儿,弄不好就要成个小阎王的,棘手呢。
2
乐克这孩子,跟别人不同。
去年他刚来大城市,认生,至今没交下要好的朋友。跟同龄孩子比,老实说他不那么聪明。初中在县里上的,县城现在都发展得不错了,但跟大城市比样样还是不一样,老师上课,方式也不一样,他还在适应期。
当然了,这孩子缺爱,虽然他表现得很蛮,什么都不缺、不需要似的,心理学上说,一个人表现得什么都不缺,其实就是什么都缺。这孩子,不爱跟他爸交流心理,跟我?更甭指望了。班主任倒说他在班上没太沉默,整个儿表现,中不溜秋吧。可一回家就成了闷葫芦,叫“爸”“妈”的次数少得可怜。不过他门门功课都还可以,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至少不是完全跟不上这里的学习节奏,并且老师的课都有在听,还跟得上,这就行了。目前,我是满意的。
去年他来家里,对环境敏感,我们还怕他成绩往下滑,虽然是普高,初中是县里普得不得了的普中,从没拔尖过。不过乐克的成绩排名给我的底气,名册上吊尾那几个,我都看熟了,每次都这串孩子,外面都培着优呢,怎么样,回回不及格,我乐克不比他们行?就是皮了点儿,又犟。等明年上了高二,言语上,行动上,我们给他施施压,那时啥啥他都适应了。城市生活么,乡下待久了,那些习惯难道还真改不过来?他爸也坚定地认为,他这可怜见的、偷生的小儿子,没毛病。
每次乐克“犯”事儿,都是他爸去学校处理的,至于“犯”的事儿,就那几件:捡瓶子了,同学没喝完的饮料瓶也捡,被告状了,老师教育了,下回又犯了。一串事儿其实是一件事儿。我臊得慌,心里还没真正“认”下他呢,有点矫情了哈,不想让他老师知道我是乐克妈。今天“投诉”电话催得急,不巧他爸出短差去了,只得我出马。
就这样,我清楚,我偏心着呢,早些时还瞧不起这孩子,捡瓶子,小门小户的习气。我有个毛病,虚荣心有点小强。瞧瞧,曾经小予的家长会我就很乐意去,小予给我争了多少气呀,什么事即使打到她爸手机上,最后也是由我跟老师讲电话,一聊半天,我高兴呀。
我宠女儿?是宠,小予乖呀,好呀,聪明呀,不在眼跟前了,怪想的。视频有什么用?见不着,说多少亲热话都不够,我只盼着她放假回来,我想她了。小予还没见过长大后的乐克呢,他的亲姐姐。
说起来,乐克这孩子可怜。
乐克的降生不逢时,追究起来,当初是谁出主意让他来到这世界的?谁让他降生在南方的?有跟他商量过一句吗?他生下来就颠沛着寄养,去年才真正回他自己的家,到现在都还像个客人,跟我和他爸都不亲,他爸怎么讨好、拢着他,都还隔着一层,不可怜吗?
还不是他爸,披着继承香火的孝顺外衣偏要要个孩子。每个人的诞生,要么出于对家族的责任,要么是一场游戏的意外结果,书上说的哈。乐克显然是前者。
他哪年生的?从前要仔细想想,用现年份减去孩儿岁数,才能确定生他是哪年。瞧,受罪之年,意识里都不愿记下。后来记事件,现在条件反射冒出来了:奥运会后一年,对,2009年,大热的天,躲到广州生的。悄没声儿的,咕咚就落地了。
3
我对生这孩子有怨言的,最早。
生乐克有多难,起先是遮孕肚的问题。一旦怀上,形势就严峻起来了,他爸的原话。四个多月的时候,我的肚子变尖,就十来天功夫,冒突出来,看是要遮不住了,再遮要露馅了。我一急,没头没脑请了假,直接一条短信飞给年级主任,自作聪明先打预防针,再一封邮件发给校领导。没用,最后还是老公去学校请的。
哎呀,听说大手术,同事们要来看我,我们左右打太极,不告诉他们在哪个医院。跟我特好的胡老师,听说我“出院”了,一定要来看我,说看到了她才放心,拖着儿子提了礼品上门,母子俩敲半天门,我硬是屏声息气装家里没人。要是一进来,看到沙发上坐个大肚子女人,哦,中等肚子女人,我,前功尽弃了呀。现在想,其实就是让她知道,她肯定跟我保密,我跟她那么好。咳,就是怕呀,那时抓得紧,门儿都没让她进,真对不起人家一片心呢。
不敢拖了,说走就走。过了几天,我们就把去广州的计划提前,怕待家里再出什么幺蛾子,不利。火车票买好,衣服行李收拾好,不多,他爸两手一拎,傍晚的票,出门,钻进出租车,到站,溜下出租车,偷摸儿做贼一样到的火车站,就这短短一会儿,也怕遇到熟人。我在卧铺睡了一夜,他爸照护我,半眯半躺着过了一夜。天亮到广州,直奔他租好的小房子,开始待产,时光特别漫长。
怎么知道孩子是男是女的?简单呢,有心寻,医院附近遍地是广告,墙上、门板上、电线杆子上、飞来的传单上。找了个介绍人,一个老胖大姐,给了她介绍费,就引我们弯到某条隐秘巷子里,手一指,进去吧。原来二楼藏着个私人诊所,小门脸进去,她跟前台小妹妹打个招呼,哈哈几声就消失了。里面一条龙服务,熟得很。查我们这个挺简单的,就是靠一台设备,超声波扫描,这东西医院不准有的,因此生意不愁。一星期后去问结果,他爸吊着心呢,一路上不言语,从没见他这么沉默,面孔都肃穆了。医生从屉子里拿出把玩具小手枪,朝我们诡秘地笑笑,放回去,我们就知道是男孩儿了。他若是拿个小娃娃出来,就是丫头。也不明说,都懂好吧。他爸喜得,跑到巷子口小卖店朝老板喊,最贵的烟,来一条!哦不,半条,五包,哦不,六包,六六顺。黑塑料袋一裹,塞给了医生,牛气了他还。还不顾人家愿不愿意,硬要了人家号码,说今后多联系。呵,得意忘形的。
2009年,我三十四岁,那会儿算高龄产妇了,没少受罪。生完,哺乳期,没哺乳多久,我厌烦喂,改让喂奶粉了,强行隔的奶,这孩子劲大,咬得我疼。我要开始改变自己了,我得变回怀孕前的自己,必须。刻意地恢复,要去半条命,皱纹就是那年忽然悄悄爬上眼角的。瘦身、锻炼、膳食、心态,整个人从内到外看不出丁点儿痕迹了,秋天了,我才回来。我继续做小予的妈妈,做兢兢业业的好老师。
按后来看,其实同事们有的也猜到了,我猜的。可是人都好,从不点破,我长假回来,说话、举止、身材,跟从前一样的,只要笑得不夸张,皱纹也不冒出来,什么变化都瞧不出,再说人也没见我家里多个婴儿,哪处说去?众人只瞧这陶老师,将养这些时日,长假休完回来,行走坐立的某些时刻,不经意间添了些憔悴跟疲累上身。最明显的变化是,我改作业,改着改着,眼皮子磕碰着了,是亏去的元气没补回来,变慵懒了。他们顶多心里想想,冒点疑窦罢了。
猜到的人,产生联想也不奇怪,那会儿太严,越严,犯险的就越多。还不是有人想方设法偷摸在外生养,打个粗俗比喻,乐克爸老家的话说,就跟上笼久了的鸡老不准放出来一样,憋狠了。好多公家单位的男人怂恿老婆,俩人建立坚固同盟,冒着被开除的风险,也要一鼓作气,先怀上,再往外跑,在海南,在广州,在湖南,在老家生老二。躲起来生,只要安排到位,瞒得好,没谁戳破,这个社会啊,大家还是善良的,谁不理解过去那老思想呢。只要没人去举报,身边人都作看不见。孩子嘛,下一代的延续,都理解。所以呀,为养个儿子,或者女儿,值,挺多人拼了。
假使,有个假使。老有人问,假使鉴定是女儿,我还要不要?呸,我怀上的小肉肉,什么我都要,怀头恐龙我也要生下来。他爸,可就不知道了……
对哦,孩子为什么叫乐克?呵,我不知道这名儿好不好,听起来挺时髦,挺都市化的,可跟孩子性格相别,你看他乐吗?一点都不乐。电视上的广告,薯片牌子,可比克,流行歌星周杰伦代言,那会儿将要生了,我天天待那小屋里看电视,那广告老播,他爸就说,可比克,可比克,咱儿子就叫个快乐的可比克吧。我没意见,随他了,反正小予是我起的名,儿子爱叫什么叫什么吧。
好,最艰难的生,解决了,我恢复得差不多了,也回来了。养,怎么办?
给孩子大姑养的,乐克他爸的大姐。没错儿,乐克爸是个“凤凰男”,我其实不爱这么定义他,除了农村出身,原先穷些,别的毛病一概没有。三观正,不阴暗,只要在家里,十年如一日的家庭“煮夫”,所以我这个城市娇小姐才肯嫁给他。他对我好着呢,做饭、家务都承担,勤快,能扛事儿,挣钱能力也有,到他想生儿子——三十岁后他想要个儿子的念头忽然冒出来,时不时地噼里啪啦一下,跟过年放烟花似的,天天在家叨。咳,农村人骨子里的香火观念,没法说——磨了几年,我才肯答应的,不然,本公主才不愿受这茬罪。
乐克爸老家在农村,上头有三个姐姐,大姐生得早,一天学没上过,自己名儿都不认识。乐克爸,不知几代单传了,为了供他,二姐三姐读到三年级,能认字儿就辍学卖菜去了。公婆给他一路读啊,留级,复读,按着头叫他读,捧手心心里供出来的。
大姑在广州城中村拾废品。那城中村里头,全是他们老家那儿的人,几代人都在那里讨生活。姑大字不会写一个,最合适的营生就是收废品了。她跟姑父两个捡废品,收废品,把三个孩子扒拉大了,俩人还窝在老地方,继续捡废品、收废品。那儿的网吧、商场、杂七杂八服装厂、餐馆的废品废物,这些年陆续都被两口子承包了,太勤劳。我们把孩子送到废品站的时候,她抱住乐克就是几个大嘴巴亲,乐克生下那会儿她天天来小屋看,又不是没见过没亲过,但我们抱着孩子往她那儿去,他爸一手拎礼品,一手拎乐克的衣服奶瓶儿,就知道是“托孤”的意思了。姑巴不得的样子,接过乐克搂怀里不停地亲啊爱的,我就知道乐克给她养是对的。
那时只当养一阵,等我们回去安排好,就接走的。
姑喜欢孩子,又是亲弟弟三十多偷生下的,紧紧要的,是他们王家又一代单传呀。每回我们去看乐克,姑都有点紧张,怕我们开口是来接他走的。每次到我们走,她望着我们走远,松口气呢。
虽然在广州,大城市,姑跟姑父两个的生活方式,吃的,用的,跟在老家差不多。起得早睡得早,一年三百六十天无休,从不出去玩,据说连“小蛮腰”也没看过,在那儿待二十多年了都。他们活动范围基本不出那一带,说在城市,还不如说在个小镇子上呢,吃喝用度,鹭江的城中村里什么都有。孩子给他们养,不用说,一切按照他们的模式,跟他们一致。所以啊,乐克一脱我们手就是个土娃娃。
姑住的握手楼,租着一楼一个大敞间,楼栋挨得紧,一年四季不见阳光,日夜得开灯。瓦数不高的黄灯泡下,废品堆满半屋子——压实的瓦楞纸盒层层叠叠,码得老高;几十个塑料瓶儿用根绳子串住,得有二十几串吧,冒过我头顶;踩瘪的易拉罐儿堆在角落,成个三角粽;旧电扇破电脑坏空调们如榫卯结构你堆我叠,绝不浪费半点空隙。物品分门别类摆放得很有条理。放下孩子,我专门看了老半天,头一次觉得废品处置得不脏,码得漂亮,有层次,还蛮有艺术感,屋里味道也不重。把乐克放这儿养,好像是可以。起先他爸还怕我嫌这儿环境不好。
乐克在广州的城中村长到八岁。那会儿城中村偷小孩的多,姑每天紧着心,出去收东西,乐克就放在三轮车斗里,时刻不离眼。乐克乖巧,随姑的车拉他去哪儿,反正他坐在只矮板凳上,手里拿个缺只胳膊的变形金刚玩。姑骑着骑着,在前面喊一声,他嘴里就应答,姑就放心了。变形金刚是废品堆里择来的,断了半只胳膊,品相还行,所以乐克小时候玩具多呢。
我不是个称职母亲,头几年没去过几次广州,他爸去得多。我有小予嘛,光照养她我就不常想起我还有个小儿子,我的爱都给小予了。乐克一岁时,我们去广州给他过生日。这小男孩儿,我竟很陌生了,长了几颗牙,能吃点东西了,认我的生。我看姑舀勺菜进嘴里,嚼嚼,吐回勺子里,再喂进他嘴里,乐克甘之如饴的笑脸叫我心里一激灵,想这孩子到底跟我是隔了点什么,不亲的感觉就是这时有的。
姑真是个称职的“母亲”,她用土方法把乐克养得,怎么说,生活环境不好,生活质量也谈不上,三岁,乐克已经是个肥娃娃了,哎哟,养得太好了。奶白奶白的小肥墩儿,又只是惯,纵得没样儿,我去了,不愿我抱,像我来抢他似的,小眼儿直往姑身上梭。我就有点气。不抱就不抱,推回姑怀里。也不肯喊妈妈,我倒想得到,常年不在跟前,怎么喊得出呢。有点无所谓,反正小予天天喊我妈,我不欠这声叫。
4
乐克跟他姑长到十四岁。十四岁以前,乐克是纯纯的乡下孩子,赶过鸭,捞过虾呢。
在广州那些年,大部分时候是他爸去广州看他。跟他爸也不亲,他爸亲热起来,舍不得起来,就想接乐克他来我们这儿,偷偷儿的,待个几天,好吃好喝当少爷供几天,再悄悄送回去。乐克死活不肯,骗都骗不来。
城中村嚷嚷着闹拆迁,乐克八岁了,在打工子弟学校读三年级。那儿做工的人都得“被迫”回乡,或重新找地儿——姑跟姑父年龄都还不大呢,刚挨五十,正是挣钱的年龄口上,自然不想回家。可惜他们只顾着捡废品、收废品,二十多年只在几条巷子里打转,疏于结交“人脉”,因此要找个合适的新位置继续捡废品、收废品,不容易,难找呀。姑的仨孩子都劝,回家去吧,该回家养老了。姑跟姑父就收拾行李,离开过了二十多年的地方,舍不得呀,锅碗瓢盆啥啥都舍不得扔,高铁也舍不得坐,也是不允许放那么多行李,买了三张长途卧铺票,睡一夜,第二天早上直接到镇上车站那种。东西太多,乐克负责拎只桶,桶里是报纸包的菜刀、筷筒、肥皂、大宝、塑料袋套的毛巾、杯子等等零碎,沉呢。
一夜卧铺坐回家,乐克生活到乡下了。姑父勤快了一辈子,闲不下来,还没回来就几通电话打听好了,到家第二天就去谈合同。农村刚时兴虾稻耕作,新行情嘛,外面待那些年,姑父还是攒了点眼光,立即承包下虾田,开始劳作。乐克跟在姑身后,成了个小虾农。光养虾,姑觉得太闲了,一天不干活身上就痒,她买进一批黄头小鸭,养起来。乐克又成了个赶鸭汉。赶鸭汉,这词儿是他爸说的,电话里头这样喊他,乐克可害羞了。
上学转到镇小,乐克不愿意住校,每天骑辆中等体型自行车,一放学就回家干农活,受姑跟姑父耳濡目染加大量实践,他热爱这。想想,那就是鲁迅小说里闰土的生活呀。我真那样想过,闰土在银色月光下持根叉子找猹,那不就是我的乐克过的生活吗?
小学读完,我跟他爸坚决不让他留在镇上读初中。我学历不高,只读了个师范,可一线老师当好多年了,国家大力投入教育没错儿,可这些年优质教育质量实际上没有下沉,乡镇中小学教育状况啥样,我是清楚的。再说,我们又不是没能力让孩子接受好点的教育,甚至于我们只要强行接过来,乐克就能在这儿上初中。他不愿,姑也不愿,他爸只好说,就让他在县里把初中念完吧。
乐克想家——姑跟姑父的家——村道边上一幢三层的楼房。他住的房间,墙壁都没粉刷——房子建好后为省钱,姑父连一应装修家具都省略了。房子外面看看算新,里面“参观参观”,环堵萧然,说家徒四壁过了,反正那视觉效果,跟个洞窟似的。不过,四间房,只有乐克那间装了空调,姑怕他冷着热着,疼他呢。
乐克念家。去县里上初中后,他在校园捡塑料瓶儿的习惯就慢慢“养成”了,其实是在广州跟姑收拾废品时养成的。这习惯让他成了学校的名人儿。认识他的人对他的印象常常是,又是这个男孩,踅摸在操场边上的花坛周围,捡了只瓶儿,逢面来了人,便侧侧身,挨着花坛走,瓶儿就被他背在身后了,脸上有点难为情,但还是要捡,表情就是这副意思,坚决要捡。老师给姑父打电话,说这样搞得同学们以为他家多穷,父母多苛刻他零花,老师也失面子,全校人都快认识他啦,都知道他是五班严老师,我班上的。姑父不觉有什么,反大着嗓门问老师,捡捡瓶子不很环保吗,我还捡了二十多年呢。老师这才知道,乐克来自“破烂之家”。
老师只好打给我们。他爸电话里说过好多回呀,好说歹说,乐克改不掉。他说,看见瓶子手不自觉就要伸过去,不捡他心里急,瓶子孤零零在那儿,他着急。他捡了这些,其实又没去卖钱,不准随便出校,哪儿卖去?校园生活废品的处理,学校承包给了专门的人,没多少瓶子可捡,他能攒几个?攒多了,宿管也会收走,要么他送给专门收废品的人了。老师都好奇:他捡的意义在哪里?瓶子孤零零在那儿,他着急,真是这样吗?
乐克捡瓶子的事儿,我没当什么。直到去年他来了,我才知道他对捡废品有多执着。说句旁的,实在念旧这孩子,他骑了三四年的二手酱红色自行车,到县里上学后就不大骑了,可是有了感情,去年暑假我们去乡下接他,临走,他跟姑叮嘱,车子不要卖掉,不要送人,等他回来了还会骑的。
捡废品、拾掇废品是乐克念广州生活的旧。现在,我们家喝剩的矿泉水瓶儿、快递盒子,外卖吃剩的塑料盒儿、纸壳子,乐克一看见就条件反射地拿走。不过,多半趁我们不在眼前的时候拿,比方说,我进房间去拿个东西,半分钟不到,出来,桌上干净了。可怜见的,跟只小老鼠似的。
乐克的手非常伶俐、快速、讲效率。我亲眼见了,手势娴熟,厂里赶工似的,准是姑手上看来的。瞧瞧这“手艺”,快递盒子上手,拿个美工小刀划开盒底透明胶,五个面快速铺平展,拿回房间,依面积大小插进那叠瓦楞纸盒里,顺序由平铺面积大小从下往上,过大的,那种电器纸壳箱,拆了对折好,码在最下面,最厚实,做了同类们的托底,相当于老大的意思。一小捆,一小捆,囤在床底下。我们进去一看,床底下跟开了废品铺似的,纸盒、瓶子、小零碎儿,码得整齐、整洁,热闹相。
起先他爸说过,不管用,倒把孩子弄得一脸可怜相儿,再说,就是欺负他了,只好随他。他爸只是老叮嘱,在外面不要捡,这儿也不比小县城了,城市里的孩子不兴捡东西的,不然别人以为我们家里多困难,剥削童工了。见了床底下的归置,我又看出一种简单手工艺品的艺术感来,倒觉得这习惯不坏,培养了孩子勤俭的品德。囤到一定数儿了,让他爸带上他,俩人兴兴头头的,四只手拎得满满当当,去废品站卖。
5
现在想,我就不该让他爸领着他去废品站的,卖给骑辆三轮走街串巷收废品的不好吗?城里的废品站,那是县城的废品站能比的吗?是姑在城中村的废品站能比的吗?
他爸也是好虚荣、好炫耀,说要带他见见咱这儿最大、最“豪华”的废品回收站。打开地图软件,左搜右搜,搜出个区垃圾站。他爸说,就是这儿了,看看去!顺风车一叫,父子俩就去了。
乐克见了世面了。盛载一个区的人口数量的生活垃圾站,想想是多么壮观哪。山样高的废品堆一下子就把乐克的心俘获走了呀。还不止一座山。站在那片区域的每个角落,那个味儿、那个环境,你都没法忍受,乐克恋上了。他找回了在广州生活的感觉。
俩人手里的垃圾跟几座山比算什么呀,根本没人收这点零碎,垃圾站的人瞥都没瞥他们一眼。站在垃圾山前,他爸豁达了,把手里东西往山那边一抛,乐克也一抛,每一件体现了乐克收拾艺术心血的垃圾就融入垃圾山了,小水滴融入垃圾海洋了。
我是想到了,去年他刚来家,我们带他去附近最好的商场买衣服,走在装修、灯光都无可挑剔的室内广场里,那些很“城市”的摆设、物件儿——亮晶晶的吊灯、颇具艺术感的旋转楼梯、门头奢华的店面,走过它们时,乐克的怯。我当时心疼这孩子,只当他第一次见,往后多带他来,就不自卑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我读小学那会,最大的梦想是将来有钱了天天早上吃肉包子。
囤废品,卖废品,是乐克来家后唯一的生活乐趣。刚来那会,他好不习惯,拿他爸手机给姑拨电话。姑在乡下过着“原始”生活——智能手机还没完全用转,以前在广州收废品,为图方便,用的按键老人机。用上智能机后,听说现在正在学刷抖音,手指划划就能看内容,她看天南海北的同行们如何养虾、养鸭、收稻谷。来电话了,一紧张,接通跟挂掉键老搞反,到底红的是接通,还是绿的是挂掉嘛?所以不好打通。接通了,乐克就躲回房间去,我们听不到。手机还回来,看通话记录,八分钟,他爸都纳闷,他跟姑有什么可说八分钟的呢。
区废品站,再也不允许去了,忘掉,忘干净。可以说,乐克收废品,之前是为纪念他曾经的快乐生活,废品的用处、去处,哪儿都行,这之后,他有目的了,收废品是为了攒够量卖去废品站。因此攒废品——收集、拆、码、折、叠、系、栓,一系列工序于他有了别致意义,和加倍的快乐——从一个瓶子攒到一百个瓶子,这量的积累不只是眼见丰厚的快乐,是他来到城市,适应新生活的支撑。能卖几块钱不值一提,他不差零花,他只为见着废品站,看看废品们,吸吸它们的味儿,在废品大本营里待待,就值了,就够了,用流行话说,就治愈了。
我是慢慢觉出来的。乐克一见到废品站就跟见到什么似的。有次,父子俩去街道边的小废品站卖货,废品们分门别类堆了几座小山,乐克就在山与山之间的盘山公路上徘徊、流连。东看看,西看看,这一看,就发现了他的神秘园,乐克指着黑咕隆咚钢板房里那张灰不溜秋的床,跟他爸说想住在里面。他爸凑过去一看,那钢板房里杂七杂八堆着各种废弃小家电,没有窗,光线昏暗,那环境,那味道,那视觉效果,与广州姑的废品站恐怕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的杂乱,相似的氛围,乐克怎能不产生“故乡”的感觉。
那个废品站,从此成了他在城市的第二个“家”。乐克的快乐来源于此。我还真想过,来家一年了,朋友没交上一个牢靠的,学习中不溜秋的,在家呢始终像个客,不拾掇这个,我怕乐克会抑郁——不是危言耸听哈,现在他这个年龄抑郁的孩子还少吗?青少年高发期,他们班上就有一个,闹得不轻……家长们防不胜防,轻轻一个诱因就有可能,可怕的。爱好有多种多样的,收集废品怎么就不能算呢,身体力行做环保,跟练书法练舞蹈有什么不一样。
一个雨天,星期六,吃过中饭后,好半天不见他人影,房里没有,平时他也不午休的,这孩子。我直觉是往废品站去了,看床底,上一拨“货”才卖走没半月,还没攒到一半呢,天还下着雨,去那儿做什么?可不在那儿,还能在哪儿呢?商场,他肯定不会去的,我跟他爸都鼓励他消费,想要什么只管说,他不要,不去,跟怯不怯没关系了。瓢泼大雨,我打着伞往废品站走,越走,心里头感觉距离他越近。怎么不是呢,一进那破栅栏门,他跟个土豆似的蹲在钢板房门口的里面,双臂垫在膝盖上,上面搁着他的下巴,望雨发呆呢。我踩着泥泞污水往近走,他看到我,有几秒跟不认识我一样,眼神相当渺远、悠然、安心,不像个孩子。我走到钢板房门口,往里一瞧,那个老板,河南老头儿,坐在床边破椅子上慢慢抽着烟,也一副悠然。他们都被这幕雨感染了,安心看雨呢。
伞不大,我搂着乐克往回走,我们两个都听着雨声,别扭又默契地走着。我没忍住,鼻子酸起来了,我悄悄哽咽几声,雨声大盖住了,心里叫自己打住,不能流眼泪。这孩子,叫我说什么好呢。那之后,我不反对他收废品、卖废品了,跟那废品站脏老头儿交朋友,我也不反对了,任何行为随他去吧。去年他来后,我买过几本心理学书,心理学上对这种恋物式的行为和这类行为衍生出的其他附带周边行为是有个说法的,我仔细看了,分析了,大人小孩都一样,按乐克的程度跟倾向,没有负面作用。既然有解释,那就没什么要紧的。
6
晚上,乐克背着书包回来了。
我方才知道,他为什么抢那孩子手表,被欺辱了。那孩子骂人,骂了什么,他不肯学,想是很难听的。在学校那会老师没说,怕是也不知道仔细原委,两个孩子都不讲。乐克故意的,说他就是要把他手表带子扯破,让他戴不成。
乐克很沮丧,快速做完作业,也许马虎写完,然后躲房里不出来。那孩子骂了他什么?我跟他爸自是不能揪着问,大概是伤到了他的自尊心,他不愿多说,我们就不能再提,那会增加欺辱感。
天黑那会,乐克在房里说话,隔门一听,给姑打电话呢,说了很一会,中间隔了几个略长的沉默。过年我们给乐克买了个手机,班上同学都有,他再没有就不合适了,好在他不贪玩手机。反正,属于他的手机嘛,不知说了些什么,早就超过八分钟了,听不清。我松口气,想这下好了,受的气释放出去了,没问题了,等他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半梦半醒间,我恍惚听到一扇门吱呜一声儿,极轻,极伶俐短促的一下,饱含克制意味。朦胧间我以为小予回来了,以为小予在家。她还没出去读书时,夜间上卫生间,开门就是这样的动静。想到小予在家,我心里舒坦了,眼皮一翻,安心睡回去了。
一早醒来,照常去乐克房里喊他,门没关严,一条缝,推开来,床上空空,蓝色空调被叠成长条儿挨里边码着,是的,衣物东西乐克都有拾掇规整的习惯,别看他小模小样儿的,爱整洁的习惯早就养成了。他昨晚就没睡,等夜深呢,等我跟他爸都睡着呢。想起昨晚的朦胧,我是太想小予了,可他跟小予开门的动静、力度、声音,简直一模一样啊。
床头有个什么东西,掀开枕头,压着张纸,笔记簿撕下来的,一整页,顶头两行单薄写着:不要找我,我回上垸上学去,不会来你们这里了,不要来接我,我不会来的。小学生字迹,无情,冷酷,丝毫没有点儿亲情成分,他抛下我跟他爸爸了,他早就过得不顺心,不要我们了。
我拨通乐克的号码,关机。再拨,关机。算了,不用再拨了。
谁说城市生活俘获一切孩子?乡野惯了,是我们硬要“改造”他。从指望生他那个念头起,我们从没对过。把他送给姑养是我们决定的,把他接回来是我们决定的,现在他的不快乐也是我们造成的。我坐下来,“反思”自己。是,我自己知道,我的反思从没及格过,一边“反思”一边却在为自己找理由,我半辈子都是在侥幸心理里活了。
他爸还没起床,看墙上挂壁钟,还有十分钟,他的生物钟就要报时了。等他迷糊着眼走出卧室,我只把纸条递给他,让他自己看看吧。陈词老调不必多说,互相抱怨也绝不要。怎么办?尽快追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