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文学》2025年第7期|李红霞:珍珠人生
呼伦贝尔的冬天,色彩单调而跋扈,且冷得小刀子一般,但谁敢忽视它的冷,它就会给谁点颜色瞧瞧。十三四岁的我,东北风吹大的,我拿着茶碗去打酒,自然不在乎(壶),当扎敦河的冰冻层达30公分左右的时候(深冬时节,冰层1米),我就惦记跟父亲去河套捞河蚌了。
扎敦河发源于大兴安岭南段西坡,是免渡河的上源,属于额尔古纳水系。而免渡河,来源于蒙古语“门都克依河”的音转,被译为“平安的河”。免渡河不仅是河流的名字,一个小镇也因它得名,而那恰是我的出生之地。
一个人的视野就是一个人的全世界,那时的阳光很亮很暖,我的视野盛满童话。但我从没为此感叹过,正如母亲所说,少年不识愁滋味。
去河套的路有些远,小拉车是装备,作为主角的父亲会在拉车前辕拴一根细绳,所以,我这个徒有虚名的“副驾驶”,成了戏台上敲锣的人,多我少我,自觉无关紧要,走着走着,一根绳子就甩起了水蛇腰。
处于北国的呼伦贝尔,静谧、苍阔、辽远、深邃,令人遐想和神往,当雪国有蝴蝶一样的雪花飞落,去往河套的路上,我和父亲会走丢很多脚印。有时看着前方印迹的逐渐模糊或突然消散,狼和熊瞎子的图画就会在我眼前跳将出来。满街追狗的年龄,“四不像”(学名驼鹿,也叫堪达罕)来到眼前,也不一定怕。我倒是常被“傻”狍子撞见,成群的,独行的,都有。
狍子耳朵大,毛如山羊毛,所以,当地人有时叫它大耳朵山羊。冬季里,狍子的毛色大致呈黄褐色,而它的显著特征则是臀后的两片白毛,这为险情发生时的及时避险提供了有利条件。
我与它遥遥相见,两不相犯,在没胫的雪地上,它警觉地站立,转瞬踪影全无,海豚音一样的叫声在旷野中流荡。
回想脚印孤独地留下,也让人联想生命的美好。
父亲选好位置后,我先用铁锨清理出一块空地,紧接着,父亲用冰钏在净滑的冰面上凿一个脸盆大小的冰眼。
刚凿通冰眼,水柱会忽地窜出“海拔”来,这一刻我无比兴奋,可一旦因此而洗了冷水澡,就是一只落汤的“冰冻”鸡,后果不好猜想。所以,父亲往往会一遍遍叮嘱,他叮嘱一遍,我退一步,但他恨不得让我退到二里地之外。
水柱止息,水面与冰面瞬间齐平,父亲便用自制的带有长把的网兜(我们叫它草捞子)将碎冰一兜兜清理干净。
冰层之下的水温虽是一个动态变化过程,但总体上比冰层本身的气温略高。等不到热气散尽,我已趴伏在冰面上探视昼夜笙歌的水晶宫了。
大地沉静安谧,水下却暗藏生机,此时的扎敦河水已不是夏日时奔荡的豪迈气势,当各色鱼等摆着尾翼,轻歌曼舞,水域王国那片神奇的静,直叫人惊叹。
记忆中有柳根、细鳞鱼、小嘴鲶鱼、鲫鱼和胖头鱼(我们都叫胖头鱼为老头鱼),跳来跳去的小虾也常见。但我的目标不是鱼,而是那些身着黑色粗纹外衣,憨傻又有些丑陋的家伙们。
河蚌属于淡水贝类,栖息于泥沙底部,以滤食水中的微小生物为生。这时,一只只河蚌大张着嘴巴,伸着柔软的舌头,和着节律在水底一飘一飘,好似在排练大合唱,个个像极了父亲曾带回家的不倒翁。可危难临近,它们全然不觉。
出发前,我在柳林里砍下了至少三米长、手指粗细且提前削尖的一根柳条,这时,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其伸入水中……
柳条要接近河蚌的时候,我的手套就要接近水面了,于是快速用牙齿咬下手套。那触手的寒凉猫咬一般,但我还是对准一只河蚌,迅疾出手了,就在河蚌缩回长舌、咬住柳条的一瞬,我左右手迅速交替着,一截一截,将柳条提起,直到一只河蚌彻底离开了它的水晶宫。
我用柳条钓河蚌,成效不佳,而父亲借助草捞子,一网兜出好几个,所得甚是可观。当然,为维护渔业资源和水域的生态平衡,国家已严令禁止凿冰眼打鱼,如此,空留回忆。
与捞河蚌相比,处理河蚌,乐趣全无。河蚌洗净,蚌肉放锅里煮。以我当时的认知,蚌肉是天底下最难熟透的东西。煮熟的蚌肉用刀剁烂(即使是熟的河蚌肉也很难剁烂),再跟玉米面和麦麸子搅拌一起,偶尔还会掺几根白菜帮子,这是家里那群鸡的营养餐。至于河蚌外壳,整齐划一地登上家里做饭的灶台。
回想那一番排兵布阵,对河蚌是有些悲壮了。
有桦树皮的缘故,炉膛内劈柴噼啪作响,火苗舔舐铁炉盖的时候,我的脸又红又烫。这简单的幸福,常与我相伴,令人无限舒爽和温暖。
临睡前,母亲往炉膛内倒入一柳筐细小煤块,燃到火候,又浇上几铲煤面。炉膛里没了明火,黑烟在炉膛蹿上一整晚,河蚌便瘦了身形,也明显变脆。我和我妹将河蚌放到一截废弃的铁轨上,用锤子砸成细小颗粒。
我们家的鸡真有福气,这些碎蚌壳是专门用来给它们补钙用的。
常听人说河蚌里能长出珍珠,我曾抱怨梦而不得。想不到,幸运的时刻果真来临。那是父亲歇礼拜的一天,太阳也是远远地照着,他刚刚评了劳模,所以,那一天的父亲几乎一路哼着小曲。也是那一次,在看似平凡的一只河蚌体内,发现了一粒珍珠。
珍珠比黄豆粒大些,表面亮白,在阳光下观察竟发出蓝色的光。母亲说这是一种不好形容的蓝。我现在回想,该不是莫兰迪色吧。
时到今日,母亲一直疑惑,那时的珍珠为什么能照出人的脸面来,甚至还映出了我的红领巾,而她现在佩戴的一串珍珠,再怎么说保真,没有一颗能为她带来这样的惊喜。
珠粒很圆,但表面有一个小疤痕,那是跟河蚌肉身相连的所在,“是珍珠的肚脐眼吧?”妹妹问。
妹妹得了宝贝,跳马猴似的,乐得脚不沾地,但似乎没有珍惜的意思,一会用牙咬,一会儿用钳子夹,一会冲到门外举着珍珠又相起面来。“姐,你说这到底是不是珍珠?我怀疑是有人把它特意放进去的。”
“你可真能胡扯!是你放进去的吗?”我比我妹多吃了盐,就自带了威严。
“还是我发现的珍珠呢!”妹妹当然不服气,嘟噜一张脸,“老大咋地了?哼,就知道窝窝头翻跟头,显大眼。”
“显不过你,你多能啊?”妹妹邀功行赏的态度,一下子激起了我的火气。
为了检验真假,我妹将珍珠也放到了那截铁轨上。她拉了一下灯绳,咬着牙,腮帮子一鼓,一锤子下去,珍珠窜没了影。她从灯影里找回珍珠,再砸……
“一定是真的珍珠!”我妹肯定地说。我心疼无辜的珍珠,一把夺了锤子。
父亲当了劳模,奖品是一个很讲究的挂钟(直至今日,挂钟行走依然有力量,我只能定义为岁月的温柔),那时,钟摆左一下右一下,摆得正起劲,我瞄一眼指针,爬上炕沿,将白天被雪水洇湿的棉裤脚翻过来,并挂到了火墙上。妹妹神情肃穆,还在研究那枚珍珠的时候,我的上下眼皮动起手来,不一会儿梦境里的水晶宫就有丝绸一般的光明了。
后来妹妹将珍珠扔进了窗台上栽有粉色玻璃翠的花盆内,我见了,又为它选择了新的安身之所——父亲用过的还有隐隐茶香的茶盒,再后来,珍珠不知去向。
长大后,我知晓,贝类受到侵犯或有异物进入,会本能地为自己寻求庇护,分泌一种特殊物质——珍珠质。珍珠质将异物层层包裹,便形成了珍珠——它将“风雨”之后的精华部分饱满地呈现出来——它的光华所在。生命何尝不是如此,持续的磨砺与润泽,重生与蜕变,持续的光芒延宕才铸就了永恒的珍珠人生。
我想,人的逐步精致和趋向完美大抵如此。这不仅是一粒珍珠的风采,也是一个人“珠光宝气”的理由。
不必忧戚人生的不完美,人生之路本没有“正确”与“唯一”。如此,每一段人生,惟有珍重。
有瑕的珍珠总比无瑕的玻璃更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