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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留在巴隆拉的爱
来源:《散文选刊·下旬刊》2025年6期 | 王 昆  2025年07月17日11:13

雪,是巴隆拉哨所的常客。每一场雪都下得不甘寂寞,纷纷扬扬,落在海拔五千米的哨所房顶,落在界碑“中国”两个鲜红的刻字凹槽里,落在哨兵的步枪刺刀寒光上。冒着这样的大雪,我是除夕前一天赶到哨所的,原本任务是采访一个老班长,不承想被另一个老兵的故事吸引了。

那是一个很多年前的老兵,大家都喊他老杨。老杨有一个藏族妻子,名叫更藏卓玛。老班长说,哨所下方三公里处有个地窝子,老兵老杨和他的妻子就住在那里。巡逻归来的战士也说,只要顺着巡逻线走,就可能会看见两个“雪人”一样的孩子在地上打滚,孩子们的脸蛋是紫色的,遗传了妈妈,但上面糊着鼻涕和冰碴。老班长让我做好去老杨家的心理准备:更藏卓玛的脸被疤痕分割成不规则的地块,右眼永远半阖着,当她用仅剩的左眼凝视你时,那目光会比巴隆拉山口的太阳还要灼热。

战友们的描述让我愈发好奇。见老杨之前,我想得到更多关于那些故事的细节。于是,在给养库房里,在昏暗的摇曳灯光下,老班长往炉膛里添着牛粪饼,我们继续聊了起来。

巴隆拉哨所算得上西部边境最高的哨所了。在巴隆拉哨所当兵的人,只有退伍那天才能下山。那时候,军民共同护边,哨所的生活保障大多依靠山下牧村的囤积点。部队把物资囤积在牧村里,牧村的民兵们会一点点把这些补给送上去,同时把哨所里的信件捎下去。巴隆拉哨所不仅高,而且难行。即便是天气好的时候,从哨所到牧村,也要走上整整一天。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老杨就是巴隆拉哨所的一个兵。

当兵前,老杨已经有了心上人。据老杨说,踏上军列时,他和女友就约好了,此后的日子,两人每周都写一封信。入伍后,老杨即便再忙,也会想着和心上人的约定,坚持每周给她写信。奇怪的是,一周过去,一个月过去,一年过去,三年过去了,老杨再也没收到过那女孩的信。三年服役期满,因为边境形势需要,老杨便超期服役了一年。即便这一年,他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写信,一周都不曾耽搁过。四年之后,老杨退伍了。退伍当天,老杨就急不可待地要下山。山下的小村庄,每天上午十点有一辆班车可以开往县城,他要赶到县城再坐车去车站。如果他是早晨下山,只能晚上到达山脚,要在山脚下住一晚。他等不及这一晚,连夜出发,赶到第二天早晨九点到了山下的村子。

班车还有一个小时,百无聊赖的老杨开始观察路边草场上的一群羊。在哨所驻守的这些年里,他的视野中除了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再没见过其他活物。那些温驯的羊群让他看得出了神,不知不觉便蹲下身来,最后索性整个人趴在草地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羊群咀嚼草叶。老杨完全沉浸在这难得的生机之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直到他恍惚抬头,看见几个牧民正冲他善意地笑着,这才猛然惊觉。牧民告诉他,班车早就走了,得等到下一个上午十点了。于是,他只能在村子里过上一晚。

他心急如焚,悔恨自己耽误了时辰。他一夜没怎么睡好,断断续续的梦里,总是出现心上人和别人结婚的场景。他早早到了站点等着,总算挨到班车过来。上了车,他才稍微心安了一些。

一路辗转到家,他得到的第一个消息,竟然和牧村那晚的梦境一样,心上人真的和别人结了婚。他一下子像掉进了深渊。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不敢出门,整日泪流满面。好几次,他想冲出大门去当面质问心上人,为何要背信弃义,为何这些年杳无音信。可每当手搭上门把手,那些在漫长等待中积攒的自卑感就如潮水般涌来,让他终究没能推开那扇门。

突然一天,门铃响了,他开门一看,是她。他们抱头痛哭,她这才告诉他,这几年来,她也一直坚持每周写信,却从未收到过他的信。三年之后,她没等来他的退伍信息。家人和亲戚都劝她,说他一定是在外找了人,不要再等了。于是,她赌气地,怀着对他的恨,和别人结了婚。直到几天前,她突然收到邮局转来的一麻袋的信,她打开一看,全是他写给她的。她这才知道,一定是邮局出了什么问题。

她已无法回头,只能就这样了。他却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在山脚下的那个牧村,是哨所和外面唯一沟通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邮寄所,里面有一个大大的邮递箱。每个月末,牧村里唯一的那个投递员都会把箱子里的信送到县城去,再从县城发往四面八方。如果心上人坚持每个月也给他写了信,那么这些信,一定现在到了哨所。他决定去找这个邮递员问个究竟,他一定要找到这些信。

他又一路辗转回到牧村。他找到那个投递所,投递箱还在。村民告诉他,几年前,投递员失踪了,最开始大家并没在意,以为他是有事长期外出。直到几个月前,牧村附近修建边防公路,需要清理一段淤积多年的积雪时,这才发现投递员已死于当年的这场雪崩。这些信,是半个月前才分散送出去的。

他疯了一样跑回哨所。在哨所的给养库里,他见到了心上人这些年写来的信,也是整整一麻袋。战友说,那么多的信,都是一个女孩写的,真不容易。他愣成一尊雕塑,对着那个发霉的军用帆布袋,看着褪色的“人民邮政”字样旁,墨汁写的收件人姓名已经洇成了蓝色的泪痕。他触摸着那些因潮湿粘连的信纸,禁不住哭了。哭完了,读累了,他决定留在这里。

那时正值军民联防护边的紧要关头,急需人手,他便留了下来,成为一名护边民兵。在哨所附近,他自己动手挖了个地窝子安顿下来。与他一同守护边境的,还有世代扎根于此的牧民达瓦一家。达瓦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儿,名叫更藏卓玛,一笑起来就像高原上的花朵。老杨偶尔会和更藏卓玛聊上几句家常,更藏卓玛也会热情地给他送来新挤的羊奶和刚打的酥油。只是那时的老杨心如死灰,对这位卓玛的善意浑然不觉,更不曾有过半分非分之想。

“知道为啥老杨的左手小指少一截吗?”老班长突然反问道,“那年暴风雪,他徒手在雪堆里刨了六小时,最后找到更藏卓玛,但他的指头冻掉了,自己都不知道。”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一场数十年未遇的暴风雪突然席卷了整个高原。狂风像发怒的野兽般嘶吼着,将达瓦家的帐篷连同地基一起掀翻。达瓦夫妇在风雪中拼命挣扎,终究没能抵过自然的伟力,被狂风卷起来撞到山崖上死了。更藏卓玛被裹挟在帐篷里,像片枯叶般坠入幽深的山谷。当老杨在谷底积雪中挖出她时,更藏卓玛已奄奄一息了。

老班长清晰记得更藏卓玛出事那天的气象记录。当天的风速是三十二米每秒,气温在零下四十多摄氏度。那天清晨,卷着更藏卓玛的帐篷连续飞越三道山脊,接着又在碎石地面上翻滚了三百多米。更藏卓玛伤势严重,面部皮肤缺损过半,右眼球摘除,左耳郭缺失。

老班长说,奄奄一息的更藏卓玛苏醒后第一句话是要见老杨。当组织安排她去成都疗养时,她用藏刀抵住自己的咽喉,坚决不离开这片她世代生活的高原。老班长说:“有些玫瑰,偏要在雪线以上绽放。”后来,更藏卓玛就成了老杨的妻子,而老杨再也没有离开过这片高原。

第二天,是除夕。在哨所熬过整整一个白天后,我终于有了机会随老班长去给老杨家送饺子。掀开牦牛毛毡门帘,正看见一个牧民打扮的汉子——老杨俨然就是个标准的藏人了。地窝子的泥墙上,整整齐齐地贴着两百多张信纸的残片,像一群栖息的白蝴蝶。不难猜测,那是曾经的心上人寄来的信笺。

火塘边,两个卷发的小男孩正在用炭笔在白羊皮上临摹汉字,他们穿着崭新的羊皮袄,流着老长的鼻涕。

“吃饺子喽!”更藏卓玛摆好了桌子,一边招呼大家,脸上的疤痕在火光中泛着瓷器般的光泽,那空洞的右眼,盛开着比篝火更暖的笑意。我们正要坐下来,老杨却拉了我一把:“看这,开花了。”

那是一株株不同品种的花丛,在地窝子里的适宜气候中,舒展着花瓣。老杨说,这些花的种子,是曾经心上人随信寄来的。他试着做了培育,没想到这些陈旧的种子竟开出了花朵。我羡慕地看着他们,地窝子里的这家人,这些花,这些迟到的情书,和更藏卓玛用伤痕拼凑起来的容颜,他们的其乐融融,平淡与知足,以及老杨永远停留在巴隆拉哨所的爱,不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吗?我用指尖触了触那娇贵的花蕊,禁不住心里一热。

总有些东西,风雪再大也要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