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北风里的身影 刘大爷的故事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认识了一位说相声的大爷——刘树江,他住在小雅宝胡同。小雅宝胡同原来叫小哑巴胡同,宣统年间雅化为现名。记得他家在路北,跨过一道小门,里面有座转不开身的小院。别看院子小,怎么也得有七八间房,房门紧挨又紧闭——谁家的房门大开,都会把院子给挤没了。
刘大爷住的是北房,也就七八平方米,屋子很矮、很黑。靠北墙是一张床,床边摆着几寸的电视;靠西墙是一个书柜,放了一层半的书;靠着书柜,塞了一个火炉,烟筒直通屋顶;火炉旁是一个门帘,颜色和墙差不多。原来门帘后边还藏着一间屋,想来也非常逼仄,丝毫不见光。
我总去找刘大爷学相声,但他一提到当时的相声,就骂“什么玩意儿”“什么东西”,这是相当尖锐的批评了。刘大爷的脾气差,在生活中不苟言笑,平日里还经常犯肝气,但他长得实在是太有喜感,无论什么时候,不管生气不生气,胖乎乎的他总是嘴角上扬;小薄片嘴抿起来,小眼一眯,饱含笑意。尽管他看起来很各色,但给人的感觉并非很难相处。
刘大爷的生活特别清苦。我从王文林那儿得知,刘大爷年轻时是工人,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就追曲艺三团的相声大会,后来拜罗荣寿先生为师,又加入了青年曲艺队,比王文林还早几年从艺。六十年代初,他在合肥的安徽省曲艺团工作了好几年,给有“安徽侯宝林”之誉的高笑临先生捧哏,火过一阵儿。几年后,他返回北京,没有合适的工作,就去了房管局。
提到房管局,师母孙燕华曾对我说:“那会儿房管局下辖的每个房管所,都有一个对应的‘站’,用来收留没工作的各路‘爷’,像画画的、唱戏的,什么人都有。这些人也说不上是临时工还是长期工,没什么技术,就当小工,负责和泥、搬砖等粗活、累活。得有地方让他们领粮票,让他们活着啊。”
上世纪八十年代,刘大爷还在北京市文联对面的某个单位烧过锅炉。至于有没有退休金,我就不知道了。
他家的门上挂着小纸条和铅笔头,去他家时如果他不在,我就留个言。有时我会在小院外面等一会儿,因为他出门也没什么事,要不就是上厕所,要不就是买菜。一天,等了没多久,刘大爷果然回来了,他提着一个袋子,里边装着烂肉模样的东西,大概是某种动物的内脏;他在火炉边随便剁剁,就下锅炒了,又拿出半碗凉米饭,说:“我不让你了。”我问:“您就吃这个呀?”他说:“这不也叫肉吗?”
我闻到一股浓浓的异味,就算是内脏,肯定也不新鲜了。
还有几次碰到他,他都是刚撂完地回来。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刘大爷能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去郊区“撂地”,这也是很奇特的事。他在郊区找个临近路口的空地,“圆上粘儿”,就是招揽一些观众,说一段单口相声。给观众说乐了,要下点钱来,然后休息一会儿,再“圆上点粘儿”,再说一段单口相声,如此循环往复……如果有人管了,就换个地方;如果没人管,就多说两段。他是北京人,又这么大年纪,没人难为他。
舟车劳顿好几个小时,瘫坐在床上的他第一句话就是:“今天我教不了你,你看,我的腿都肿了,揉腿能揉半宿,根本睡不着觉。”第二句话就是:“我现在想哭啊!哭谁呢?哭我师父。这么好的艺术,竟然换不来钱!”他嘴上说想哭,语气里却满是牢骚。
刘大爷确实是有能耐,嘴快,嘴干净,嗓子也好,身上脸上全有传授;虽然他长了一副“上人见喜”的模样,却是冷面滑稽,包袱非常准,而且非常懂幽默——让你乐,你准得乐。我跟他学《大保镖》“掉河里了”这个“底”,每次他给我使,我都乐得不行。一个“撂下撂下”,一个掉河里的“相儿”,我一使,怎么都不对,他一生气,就不给我说了。
尽管有能耐,他也不吹牛。我问他:“您会多少传统活?”他数了数,说:“二十多段吧,我们那会儿净说新活了。”一次,我看他在月坛公园的“游园会”演《黄鹤楼》,没有舞台,就平地围一圈儿观众;他成了捧哏,因为跟他合作的那位“宝”字辈先生只能逗哏。现场效果非常出彩,把观众乐得肚子疼,尤其刘备出场那里,原本是没包袱儿的地方,他的一举一动,正冠、透袖,非常精准,非常严肃,非常认真,但又特别可乐!那是我看过的最好的一场《黄鹤楼》。
就是这样的演出效果,旁边还有观众预言:“这二位一场(合作)长不了。”演出结束回家,刘大爷就批评起逗哏:“他还是郭启儒的徒弟呢,一句都不会!”我已看得如痴如醉,反问道:“这么好还叫不会啊?”他说:“你一个小孩,哪儿看得出来!”果然,他们合作了几场,之后就散伙了。
我跟刘大爷来往了几年,学的东西不算多,因为他不怎么教,又特别严谨。举个例子,他给我讲其他节目时,出于教学需要,随口说了两句《结巴令》。我一听,非常好,尺寸、气口、铺陈都比别人好,还有几个桥段是我没听过的。我说:“您把整段教给我吧,我拿录音机录一下,等我学会了,您再给我说。”他拒绝了:“这就是举例,让你知道这种包袱儿怎么使。”随我怎么磨,他就是不教给我。我为此去了好几次,到最后他跟我说:“就是不能教,因为这个是讽刺挖苦别人的。”
还有一天晚上,他给我念叨“活”,聊到快九点,我刚要走,忽听旁边那个挂门帘的小屋里有人咳嗽了一声。他问:“你怎么着啊?”屋里传来一个苍老女性的声音:“没事儿。”那屋连灯都没开,原来里面还有人,吓我这一大跳,我赶忙告辞了。再后来,我跟他聊起家事,问:“您的老伴呢?”他说:“她跟了我一年多就去世了。”看来生活对他真是一环套一环地打击、下绊儿。
我一直对刘大爷那一层半的藏书感兴趣,但不好意思拿下来看。一次,我正看那些书的书脊,他跟我说:“你去帮我问问,看谁想要这些书,我准备出手。”我很惊讶,问:“您不要啦?”他说:“我不要了。我还有几件大褂儿,也准备出手,你去问问谁要。”我说:“您给我看看这些书吧。”我把书拿下来,一本本翻看;我不知道他要卖多少钱,所以精挑细选了七八本,摞在桌子上。我问:“这些书多少钱啊?”他没想到我当时就要,反复念叨着:“卖多少钱呢?”毕竟我是一个学生,他不好意思多要。真是咬了半天牙、盘算了半天,他吐了句:“你给十五块钱吧。”当时,书已经涨价了,一本新书通常要三四块钱。
我说:“那我再挑点儿得了。”我又选了七八本:“我一共给您三十块钱吧。”他有些暗喜地点着头。
我挺感慨:“您对我太好了,真是太便宜了。”他顺着我说:“这就是半卖半送,你一个学生,我能要多少钱。”其实我看得出来,在暗喜之余,他对把书卖给我这件事,还是觉得有些惭愧。我说:“我没带钱,下回再给您钱。”他赶忙答道:“没问题,没问题,你先把书拿走。我还有几件大褂儿,你帮着问问谁要。”我心里话说:就您那个体型,谁也穿不了。当时,我并不知道大褂儿还能改,所以也没帮他问,不知那几件大褂儿最后卖没卖出去。
一年冬天,我在他家门口转悠——那个小院实在太小,待不住人,还全是街坊。忽然想上厕所,我就往西走,远远看见一个矮胖的身影,在大北风里,从胡同口走过来。起初,我没认出他,因为到冬天他穿得更厚,简直就像一个球。我进了公共厕所,蹲在那儿,不一会儿,他也进来了。他就蹲在离我不远处,如同肉山一般堆在那里,腿太细,要用双手撑住膝盖。说实话,我都怕他站不起来……直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刘大爷。
刘大爷的眼神也不好(或许是有严重糖尿病的缘故),在相隔两个蹲位远的地方,我们各自上了一回厕所,他根本没认出我来。最后,还是我先出去的,到小院外面等他,过了好半天他才回来,我也没再提这件事。
如今每每想起那寒冷的公共厕所,那穿着破衣服蹲坑的刘大爷,我就心酸,进而心痛。他的艺术水平那么高,生活本不该这样。
到元宵节了,我去看他,特地买了十几个元宵——我真怕他元宵节吃不上元宵。他很惭愧,或许他觉得我不该给他送礼,或许他觉得不该收我这个小孩送的礼,想瞪眼又瞪不起来,便故作姿态说道:“下回不许这样。”
上高中以后,我就没怎么找过刘大爷。到后来,大雅宝胡同变成金宝街,那条小雅宝胡同究竟怎样了,我也不得而知,连同刘大爷的讯息,一同吹散在旧日的大北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