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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2025年第7期|张秋寒:生死隐
来源:《散文》2025年第7期 | 张秋寒  2025年07月15日08:21

阮一身恰亲像花正开,遇着风摆摇枝,又亲像许中秋月正光,却被许云遮乌暗时。值时会得相见面。除非着蝴蝶梦内化作鸳鸯,枕上即鸾凤栖止。(南音《山险峻》)

伶人嗓音幽咽,恰似孤雁哀鸣,诉说着妇孺皆知的出塞传奇。故事里,美人昭君回望长安,帝都的宫阙巍峨得仿佛大汉王朝真的可以千秋万世,百代不衰。然而一千三百多年后,游牧民族不仅无须借助她这样的纽带维系和平,甚至踏向南方的马蹄也不再是朝着汉人俯首称臣而来。迭代的风吹向草原,吹向青冢,带给她江山易主的消息。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五千里之外的小岛上,南宋遗民丘葵开始了他隐士的生涯。

岛名小嶝,彼时在金门的管辖范围之内。金门及周边岛屿紧邻大陆,早在晋朝就已受到汉风濡染。到了南宋年间,担任泉州同安县主簿的朱熹视学金门,创设了名噪一时的燕南书院。受其教化,金门科甲鼎盛,明清时代出了进士与武举人若干。这对一个小岛来说不啻奇迹,“海滨邹鲁”从此盛名在外。

作为第四代弟子,丘葵虽被史学家推崇为朱熹之后金门教化之第一人,但小嶝岛上晴耕雨读,传道授业的那些年,金门士子似乎更受他关于“隐”的影响,一个个求知若渴,耽于学术,却不赴科考,不仕元廷。没被利用的知识,看上去似乎更加纯粹。

别人隐身只能隐去自己,他隐身,则隐去了整整一座海岛。

《玉篇·山部》云:“嶝,小坂也。”小嶝岛恰如其名。提到钟山,更多的人会想起江南四大名山之一的钟山。然小嶝岛上的钟山不过十余丈高,与崇峻之貌相去甚远。可就是在这小小的钟山之下,隐士丘葵著书立说,案头丰满得像远航归来的渔民们的船舱。其中既有传世的《钓矶诗集》和《周礼补亡》,也有散佚四方的《易解义》《书解义》《春秋通义》等。它们和它们的作者一样,从文史浩瀚的海面下沉隐身,让人误以为曾经郁郁葱葱的小岛不过是灵鳌苍翠的龟背。

明朝万历年间的《泉州府志》提到了丘葵多数文本未能传世的原委——元时倭寇至其宅,他无所犯,唯取遗书以去,故其著述多无传。若是倭寇通汉字,重学问,不夺家财,只盗书稿,此事尚可传为美谈,可惜这显然不是事实。被《续修四库全书》以“贫隐”一词形容的丘葵家徒四壁,著作是仅存的遗产,实在没有细软可供倭寇强取豪夺。

已拟侍荷橐,俄抽似叶身。

甘为南地鬼,不作北朝臣。

屋壁遗文坏,邻州战血新。

劫灰飞未尽,碑碣托何人。

在这首诗里,丘葵哭的是他的老师吕大圭。吕大圭因拒不降元被捕,幸为门生所救,乔装去往金门,但最终还是被追兵杀害。虽说马上得天下,借由武力获得政权的统治者深谙军事的荣耀里潜伏着危机,严防武将功高盖主,对他们大多敬而远之。直到今天,民间延续的依然是崇文尚教的风气,流传的依然是“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俗谚。只有战乱之际、存亡关头,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才恨不能弃笔从戎,挽住日下的江河。末世箭雨里,丘葵以诗为盾,更命长子一路勤王护主。可秋风落叶,面对元军的铁骑,一切都是螳臂当车。海那边很快传来了崖山战败幼帝忠臣蹈海殉国的噩耗。十万军民浮尸沧海,成为他诗句中的“东海扬尘”。

隐身并非怯懦的表现,相反,无欲则刚,身一隐,胆也壮了。风闻丘葵的才名,崇儒重汉的忽必烈遣人携重金登岛,力邀他出山。然而清贫的隐士不但不为所动,更赋诗一首,连带皇帝与使者一并调侃:

皇帝书征老秀才,秀才懒下读书台。

张良本为韩仇出,黄石特因汉祚来。

太守枉劳阶下拜,使臣空向日边回。

床头一卷春秋笔,斧钺胸中独自裁。

他却也不是对谁都如此。元至元三十一年(1294),抗金名将刘锜的后裔刘君辅创办芝山书塾,延请丘葵前去执教,他一口应允,并且这个私塾先生一当就当了近三十年。他不认为隐遁的生活会因塾内塾外的交际遭到破坏。他在诗作《芝山》中说:

床头枕是溪中石,井底泉通竹下池。

宿客不怀过鸟语,独闻山雨对花时。

他所求的“隐”,不是最大程度地师法自然,而是把自然盛放在心里,和每一根毛细血管阡陌交通。

丘葵高寿,享年九十。他的遗嘱很简单,仅仅要求晚辈不要为他修治坟茔。他想深埋地下,永不为人所识。到死,他都要做一个彻彻底底的隐士。

南海出版公司2009年出版的《空谷幽兰》前言中有如下段落——

比尔·波特1972年去往台湾,在一个佛教寺庙里生活了三年。他这样描述自己的生活:“天亮前起来诵经,夜晚听钟声,一日三餐素食,一个房间,一张床,一顶蚊帐,没有钞票。如果我的腿太痛,我就读书。”三年后,他离开寺庙,隐居在一个山村里,开始着手翻译一些中国古代隐士的著作……1989年,他找来自己的朋友,摄影师史蒂芬,两个人一起踏上去往终南山的路途。

这大致说明了书籍的缘起。两个美国男子憧憬东方古国的隐士文化,执意进入古中国隐士最钟情的大山里寻隐。

出发前,有人劝他们不必徒劳,说中国早就没有隐士和真正的出家人了。他们并不与之争辩。五个月后,他在一座土坯寺庙中与五个年轻和尚同坐,寺门外就是逶迤的终南山。

隐士依然存在。政治、经济、文化环境的改变,都从未动摇过那一部分真正的隐士。对于他们来说,想如老子所言般修静与不偏不倚,就要自然。自然即是不强求。“当你自然地行事的时候,你就会得到你需要的东西。”这是寻访过程中,一位年迈的道长对比尔说的话。

细数中国历代顶尖的文人雅士,即便如才冠唐宋的李白与苏东坡,独坐敬亭山也好,江海寄余生也罢,都是官场失意后自斟自饮的疗愈。王维自幼跟着带发修行的母亲常年茹素,更有“地不容浮尘,日有十数扫饰者,使两童专掌缚帚”的洁癖,“诗佛”之名也让他在芸芸诗人中显得超逸不凡,可当他为玉真公主款奏一曲《郁轮袍》而获得举荐时,“隐”也就如琴音一般,带着被高雅包装过的动机,富有了欲扬先抑的意味。以言立功是多数文人的梦想,丘葵也不例外。早年的他也寄望于功名,想借科举谋求出仕之机,只是战乱阻断了凌云之志,以致他连乡试都未赶得及参加,穷其一生也只有一个“补郡学弟子员”的身份。那声“老秀才”的自嘲中,分明还藏着老姑娘一生未嫁般的遗恨。

《空谷幽兰》提到了这样一个有意思的场景,也是在福建,比尔去太姥山考察的途中遇到了一位居士。听其来意,居士就领着他们去到一个山洞里见了一位隐居五十年的老僧。其时,他八十五岁。他说1939年太姥山的山神前来托梦,请求他做此山的保护者,从那天起,他没再下过山。日常生活所需的为数不多的用品,比如面粉、食用盐,以及五年左右更换的一件新衣服,都由弟子或乡民带给他。

这样的隐士生活在另一个维度里,具有强大的能力。这种能力不是写诗作画以抨击外部的业尘,而是屏蔽——不关注,更不会让它们成为搭建自己内心世界的木材。

对一个连身后坟茔都可有可无的隐士来说,曾经的辞章是否能为后世所口耳相传,原本应该无足轻重,可《白露日独立》一诗中“惆怅前修人去尽,后生谁可嘱遗经”一句却使人得以窥见一个普普通通的文人形象。隐士希望自身被忘记,却不希望他的文字消散在苍茫海风里——身后名,是一个文人最准确的墓志铭。

丘葵死后配祀朱子祠,到了朱元璋这一朝,更是被敕封为“泉郡瑞丰殿代天巡狩丘王府正堂”,摇身化作“丘王爷”端坐殿内,受人供奉景仰。他的家人当初的确遵其遗嘱未立碑碣,只将其薄葬于小嶝岛。不承想两百多年以后,后裔到底还是筑墓立碑,刻以“宋隐士钓矶丘公之墓”字样,让凭吊与怀古有了更具象的寄托。

未知今岁沧浯上,握手论心几度同。获得了汉人天子的追封,与毕生崇拜的名家朱熹一道享用学子们的香火,九泉之下的丘葵是“浯岛老杞人,听此忧茕茕”,为不得隐息而遗憾,抑或朝花夕拾,与避之不及的政治达成迟来的和解?今人面朝金门,聆听潮汐,再怎么追问亘古不变的月亮,也不可得知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有生前对着李白画像时的一句“太白仙人紫绮裘,千年遗像尚风流”,仍然泄露出了隐士的一丝凡俗的艳羡。

关于隐,最有名的一句当数“小隐于野,大隐于市”,白居易不满足极端的评判标准,还创造出了“中隐”一说。丘葵的生死之隐应当归入哪一类,见仁见智。但这世上最有智慧也最有器量的“隐”,恐怕还是像那个修葺寺庙的老和尚对比尔说过的那样——“中国当然还有隐士。但是当你遇到他们的时候,你认不出他们。”

不是寻隐者而不遇,是遇隐者而不识。

【张秋寒,1991年生,出版有长篇小说《铅华》《仲夏发廊》《长此以忘》《白昼昙花》、小说集《唯不忘相思》《寂寞的女子都是旧相识》、散文集《告别的话由风转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