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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天》2025年第6期 | 刘国欣:回音谷(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飞天》2025年第6期 | 刘国欣  2025年07月11日08:14

相  约

杨玉堂只要出门,沈安澜就会给白梦鱼打语音电话。总之,沈安澜不会让这丈夫不在的日子空度,她会去花市或博物馆游荡,也或者,约了白梦鱼进山。在白梦鱼心里,沈安澜一直是种缭缭绕绕的存在,一些特殊的火焰般的东西,总能在沈安澜身上冒出来。“城里生活缺氧,进山才能吸氧。尤其咱们生活的这座古老的城市,死的色彩比生的色彩浓烈,我们都像是龙袍上的跳蚤和蚂蚁,靠挖坟吃饭。”这是沈安澜经常说的话。沈安澜说过后,白梦鱼也觉得城里氧气不够,必须得一段时间后到山里去续一些来。沈安澜说大山比大海更有活力,高山比平原更锻炼人的意志。沈安澜喜欢进山里观察节气,认为节气在山树山鸟山花;沈安澜认为城里的鸟和树与人一样,一进城就失了野味。她说在城里一棵树无法活到寿终正寝,往往被过度修剪,有时还被砍头;城里的鸟也好不到哪里,猫都不吃它们,它们走在路上像走地鸡一样,不像山里的鸟那样机警和灵敏。

沈安澜住在市区,白梦鱼住在城南的山脚下。两年前因为工作变动,白梦鱼从城中心搬到这里。白梦鱼现在住27楼,除了有时见几只高空里的飞鸟,最接地气的就是刮风下雨了。蚊虫都不到27楼,偶尔有几只,还是在电梯里跟着人上去的。但沈安澜的房子在5楼,开窗或不开窗,都可以看见窗外的四季,花草树木次第传递着节气的消息。枇杷花结毛絮不久,玉兰花也开始长它的花苞;杨树开始掉穗了,樱桃花要开;牡丹芍药盛开时分,往往是谷雨清明间;夏天的到来由室外灌木丛边的一架蔷薇花宣布,接着就是紫薇木槿栀子;秋天在桂花香里,再往深秋走,就是各种果子和叶子自然熟后开始落;冬季的到来,由门前银杏路上的银杏树落尽叶子来宣布;过年时节,腊梅花开后是梅花开,接着就是春的消息……

这次,像往常一样,沈安澜和白梦鱼约好马上出发,她们包车去山里过一天。她们都不是那种对商场感兴趣的人,当然,对美容和美发也不感兴趣。她们虽然还没忘记自己的性别,也还经常穿裙子戴项链和手镯,尤其是白梦鱼,出门如果好心情,必然佩戴各种与衣服相配的耳环,但是,她们对于做指甲刷睫毛染头发以及穿高跟鞋,都没有什么兴致。沈安澜五十多岁,面临退休,有退休的慌张但在积极调节。白梦鱼眼看四十了,在靠做五金生意发家的前夫父母的嘴里,是“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豆腐渣”式的渣子女人。其实,婚后不久,白梦鱼就放弃了对自己的建设,天生不丽质,早早又自弃,婚姻失意人生失意,不是没有原因。然而,那样的日子,她一天都不要再过。

她们认识五年了。五年前她们还都住在一个老小区。五年前快过年时分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世界仿佛突然之间被封锁起来,小区也各自为营关着无法出门。全小区的人不得不互助,临时建了很多群,其中购物群就好几个。她们在一个卖菜群里认识。小区里有人有渠道采购新鲜物品,东西比小区几家超市里的便宜又质量好,住户群里互通消息,于是卖家就建了卖菜群,很多人就这样在群里成了菜友。每天去小区的小东门隔着栏杆定点取菜,很多平时没有交集的人开始有了交集,虽然人人戴着口罩,但因为连着年月各自为阵住在自己的房子里、领取了出门证才可以合法出门取生活物资的日子,看见其他同样来取东西的人,会觉得很开心。何况,一些人会彼此打探在哪里买到稀缺品,比如哪里可以买到牛肉羊肉,哪里可以买到烟酒或一些应该备着的药物……大家在私密的交流里有了一种平日感觉不到的新鲜感。总之,那几年虽然看起来紧张,但人与人之间在紧张中有种奇妙的亲近感。白梦鱼一个人租住在吉祥小区的房子里,突然之间就无法出门吃饭,不可以点外卖,一下就陷入了绝境。开始对付几天还是可以的,比如方便面、火腿肠和榨菜可以凑合着过,以为很快就恢复正常。但那样的日子,居然就时松时紧好几年,饭店很多都关门了,有时,方便面都买不到,更别说火腿肠与榨菜了。对于白梦鱼来说,往事不堪回首。然而,也就是在不能自由出入的那几年,她开始摸索着认真做饭,想着至少不要生病。那样的环境,人们都想着要增强抵抗力,医院难进,最主要怕有发烧感冒问题容易被集中到某个地方。此外,钱也是个问题。白梦鱼那时候重新就业已经算是工作三个多年头了,却还在第一个应聘考核期,并没有什么积蓄,租房子又要一大笔,还要付抚养费。不得不在房间度过的日子,网上工作,能勉强发基本工资就已经不错了,更何况很多人还失业了。白梦鱼觉得只要不失业,即使工资降了很多,也还不至于坐吃山空。其实只是自我安慰,实在是没有余钱抵抗额外的灾害的。也就是在那几年,白梦鱼的厨艺逐渐提高,到后来彻底可以自由出入的时候,她也基本有能力自炊而食。不幸里有幸,这也算是一种。

沈安澜比白梦鱼大十多岁,同在一个买菜群,取菜碰见好几次,来来回回就认识了,慢慢熟悉起来。沈安澜住9号楼,白梦鱼住19号楼,她们中间隔着几栋房子,但在一条线上来回。迄今,说起来那三年,沈安澜记得最清晰的两件事,一件是第一年晚春,她们曾经一起看小区里的樱花,当时不敢出小区,眼看樱花要落尽了,她们趁取菜的机会,多走了两三百米路,去小区里最先盖的叫做专家楼的老房子前,看了两个小时樱花。说是看樱花,其实是绕开繁密的住宅区,在小区里人少的那条樱花路上一起散个步。但即使这样,于那样人人自危的日子,已经算是享受了。另一件事,是第二年连着居家很多日子后,终于管理开始相对放松,她们在取菜的路上碰到了,一起出了东门,走完吉祥路,到达小区外面平日里原本灯红酒绿的十字路口。本来还可以远距离继续散步的,但她们最终还是收紧了脚步,尽快撤回。沈安澜把这次经历叫走出吉祥路。说起来,沈安澜脸上总有《出埃及记》的悲壮感。不过,每次听到沈安澜说起这次她们俩的“出埃及记”,白梦鱼都觉得庆幸。那时候,幸好没出事。如果有了问题,连累整个小区,想想都觉得后怕。三人成虎,两人应该算是狼。如果就白梦鱼一个人,在那样的日子——没有明确的告示但看起来管理有点比平日松弛,居然走出吉祥路,是想都不敢想的。但两个人,在室内方寸之间待久了,一碰头,就觉得既然有人出去就也可以出去,就那样从小区门口扫了码出去了。幸好那条路那些天没事。

生活在秦岭脚下的人,习惯进山里,山就像一个迷窟,有很多峪口,不同的山峪有不同的风景。恢复正常生活以来,她们很珍惜去山里的机会。几年来,她们把秦岭从北到南玩了个遍,也到过山里的一些县城和村镇。除了爬山外,她们喜欢吃农家菜、买山货,有时也去山里的民宿坐几个钟头,喝茶或泡温泉,体验山间的夜晚。山里的农家菜很多食材都是山民自己种植的,甚至,鸡呀鸭呀猪肉呀,都是山民自己养殖的。山里总能买到农民自己做的腊肉、豆干、粉条等,也能买到他们自己挖的野菜、自己捡的野果。沈安澜喜欢吃农民自己家种植和养殖的东西,她觉得这些东西才是纯天然的。尽管土地也上着化肥,动物也吃着饲料,但是,相对于那种包装在塑料袋里进入大超市的食品,这些东西已经是无限接近天然之物了。沈安澜对“纯天然”和“野”情有独钟,她说她小时候跟着父母在一个沙漠边缘的戈壁的建设兵团长大,因此很喜欢野外,觉得野外一切东西有天然之姿,包括人。她认为这种野外的天然感,能滋养人的身体,更能滋养人的灵魂。才过去不久的年,她们还专门上山去过的,是沈安澜做的决定。赏腊梅,吃斋饭,过年,祈福。用沈安澜的话说,这是一种纯天然的过年方式,不吃肉,不造孽,还远离人群,享受花草树木的野香,接地气,一年就会顺顺利利。(沈安澜因为职业的原因,需要接触各行各业的人,因此,认识山上的一个寺院的主持,就有了她们上山过年的经历。)

白梦鱼现在一个人在南郊生活,房子是租的,出门靠公共交通,三十多岁眼看四十,可以说一事无成。其实在这个城市生活时间也不算少,但此前几年完全是家庭生活,后来则是被迫走出家庭后不断求职的生活,人生挣扎在活着的路上,来不及喘上一口气,更何况和人进行闲散的来自精神的深度交往。与沈安澜认识,她才觉得像是跟这座城市接轨,真正开始了新生活。此前的生活,大学毕业跟着当时的男朋友到省城安家,虽然谈不上是远嫁,但也是与老家县城的父母隔了距离的。父母对她的人生规划是毕业回老家找个体制内的工作,或者当老师也行,总之就是要求她回县城工作结婚,过他们说的“安安稳稳”的日子。“再怎样,兄妹俩生活在一个县城,互相帮助,一辈子总差不到哪里去。”那时候,哥哥白梦樵已经结婚有了第一个孩子,父母就等着她毕业回老家他们“完成人生任务”然后好好享福。所谓“任务”,就是让她结婚。她毕业前夕不小心怀了孩子,当时还是男友的易连山迫不及待告知他的父母,他的父母连夜开了车子找到白梦鱼,请求生下孩子,说是家里房子不缺车子不缺就缺人,一下子迎接两个人(儿媳与孩子),是喜上加喜。一个说来是幸运的故事,但如果回溯生活何以走到这地步,也就因为“怀孕”开始产生人生裂纹,之后的鸡毛蒜皮是那么地理所当然。很多个夜晚她回溯人生,一次次问过自己后悔最开始未婚怀孕生下儿子易隐尘吗?她自问自答是不后悔。然而,她的人生,就是因为这一步骤出了问题,后来才总有断裂感产生。

她暗暗崇拜着沈安澜,主要是崇拜沈安澜对生活细节的种种粉饰。不管是一只红萝卜还是一苗小芹菜,经过沈安澜的描述,一下子就鲜活起来,就变得有情有义有滋有味。关在小区取食材才能出门的日子,微信交流中,白梦鱼向沈安澜学习如何可以吃得更好喝得更好。她第一次有了营养学方面的知识,完全是因为那段日子。在此之前,虽然为人妻为人母过,但前夫在银行工作,生活在公婆制下,她除了喂养孩子,进厨房是会被婆婆嫌弃的,因此很少下厨。而做五金生意的公婆,楼下是店铺,楼上是住房,平日里忙忙碌碌,各种应酬,对于吃,就是到不同的饭店品尝各种口味的菜。各种菜系吃过去,就以为是见识。他们几乎顿顿在外面吃饭,包括前夫。那些年,正是外卖开始大发展时期,即使怀着孩子,前夫点给她的,也是各种饭店的好吃的,算是对她的宠爱。家里是丈夫的老奶奶做饭,老年人口味寡淡,不是面就是稀饭,清汤寡水,还说这样吃健康营养……回想起来像是隔世了。但就这样,四世同堂在一套两百平的房子里,居然前前后后生活了十年之久,养育了两个孩子。直到公婆要求她生三胎,老公开始躲避家务躲避回家,她突然觉察到生活在走下坡路。那时候,她已经三十四五了。十年婚姻,两个孩子……婚变之后,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沈安澜经常发照片给她,告诉她吃饭是一门学问,贵族之家的孩子,从小就知道如何吃,从一粥一饭里吸收营养。沈安澜的营养学以周为循环,一周要有鸡鸭鱼牛肉羊肉,要吃坚果吃豆子,补充各种微量元素;要有肉蛋奶,补充身体最基本能量,就像车子要加油。此外,要按季节吃水果和蔬菜,水果和蔬菜也要讲究颜色。比如一天尽量吃三种到五种以上的水果和蔬菜,金木水火土,不同颜色有不同的作用;还要吃植物根茎,注意纤维的摄入;要冬吃萝卜夏吃姜,春吃芽夏吃瓜秋吃果子冬吃根……

到了山间,沈安澜更是充满了对世间万物的热情,春夏秋冬的树和草,树的叶子和草的花,还有各种颜色和香味,各种形状和声响,她都能抓得到,然后仔细说出它们的诱人之处。关于高山杜鹃和野百合,更是沈安澜口中的仙花,她一开口就会滔滔不绝,哪年在哪座山峰哪里的山谷见过它们,它们有怎样惊心动魄的美,所以让她之后一年年按季上山寻找它们的足迹……就是这样,明明普普通通的事物,一棵树或一朵花,一经沈安澜叙述,就有了神奇的魅力。有时白梦鱼暗暗推理,也许名满天下事业有成、总是在各种金光闪闪的场合出席活动、当所谓“人上人”的成功人士杨玉堂,最初爱上沈安澜的原因,就是心动她身上的这种热气腾腾和蓬勃浓郁。当然,这样说,也是单一的。刚认识的时候,交谈里,她们彼此分享自己有趣的事,沈安澜给白梦鱼发过她年轻时候的照片。照片上,沈安澜穿着白色长裙,不像现在这么胖,清清丽丽的一姑娘,肤色白皙,身姿绰约,眼睛里像盛着琥珀,明显是个美人。沈安澜在农业技术推广站工作过,后来又被调到市场监督管理局负责食品安全检查方面的工作。在此之前,沈安澜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一个县城的林业局工作过三年,住在当时的县文庙大院。沈安澜也是因为婚姻才由县城到达省城的,从县文管所调到省农业技术推广站。说起自己工作的变迁,沈安澜还一脸感激,对她自己的丈夫充满崇拜。那时候,作为考古学者的杨玉堂到沈安澜所在县城的文庙去参观,沈安澜被县政府领导指派当临时导游,就这样,“金童玉女一相逢”。每次说到年轻时代的恋爱,沈安澜都还眼泛亮光,说:“当时杨老师真有才呀,也帅,算得上玉树临风。”她向白梦鱼称呼自己的丈夫,不是说“我老公”,就是叫杨玉堂为“杨老师”,用的是社会上对杨玉堂的尊称。杨玉堂在省文物考古院当研究员,年纪轻轻就著述颇丰,名满天下。也许是受了杨玉堂的影响,沈安澜才那么喜欢考究事物的来龙去脉。对于一棵树一朵花哪怕一块石头,只要沈安澜有了兴趣,她都要去探究。白梦鱼曾经去过沈安澜家,心里一直暗暗震撼,因为就连他们的起居室,也像个博物馆,装修风格像展厅,包括卧室里的床,也像展出的一部分,到处都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不同的根雕石雕……慢慢了解沈安澜的人生经历,白梦鱼才贯穿起来她何以是这么丰富的一个人,简直像是本生活百科全书,对于食物,对于植物,总能头头是道说很多,有时,甚至上升到哲学。

认识近五年,她们经常一起约着逛街、买东西;再后来,白梦鱼由于工作原因,开始租住在南郊的山脚下,但她们还是会一两周见一面,约着进山玩或者到哪个公园散步。

不过,两个人的友谊也不是没有裂缝或没有经过考验,那就是杨玉堂。无论两个人在做什么,只要杨玉堂召唤,沈安澜都会立即放下手头的事,马上去奔赴。白梦鱼说沈安澜是“有夫万事足”的女人。沈安澜常常笑笑不说话,偶尔一两次,会说:“你是八零后,不了解我们这些传统年代生活过来的女人,没有家我们的心是空的。”白梦鱼就会笑着说:“我认为你说得绝对正确。当人老婆就是全能手,首先是二十四小时随时开着的食堂,还是家庭大管家,当然也是育儿保姆,一些家庭还是兼职秘书。”只要沈安澜与她争辩,她就会顺着她的话说,因为在这件事上,她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发言权。很多次,白梦鱼觉得自己幸好是在全世界很多人不得不基本在室内度过那两三年之前离了婚。否则,她想过如果继续与前夫以及他家人四世同堂住在一起,那样在房间里互相生活三年,不是自己发疯,就是自己犯罪。说起来,其实前夫家也算不上是什么大奸大恶,甚至,连基本的恶也谈不上。只是,婚姻生活一日日磨掉了她所有的耐心,走到离婚的地步,她也并不无辜。就是过不下去了,一天都无法再继续。离婚的时候,孩子一人一个,但前夫家与她商量两个孩子最好在一个学校读书。于是,她把女儿也留下和他们一起生活,想的是等自己安置好了生活,到女儿小学毕业或初中毕业,再接来住一起。与沈安澜交谈起来,沈安澜经常对她说:“一对男女进入婚姻,不是简单地两个人的结合,而是两个家庭的结合。”一听到“家庭”两个字,她就头疼。离婚的阴影,是后来才逐渐显现的。她们之间最大的裂缝,是有夫之妇随时可能抛下朋友去伺候自己的丈夫,被抛下的人总有种背叛感,好像被人随手扔掉的垃圾,但又无法表示委屈。

考  古

沈安澜让白梦鱼等着,说已经请了司机去接了白梦鱼就出发进山或看看去哪里玩玩。她们有时租车,有时沈安澜就只找个司机,车和油费自己出,一天五百,管吃。沈安澜是有车子的,但她从来没开过,反正自白梦鱼认识她就没开过,她请司机开。

白梦鱼坐在房间看着远处秦岭山脉的风景,等着车。白梦鱼想到上次醉酒住在沈安澜的公寓时被抛在房间一个人度过大半夜的经历。沈安澜很多时候像在等一声召唤,等一个电话或短信,只要杨玉堂召唤,沈安澜就会随时撇下她,她可不想自己高高兴兴地出去玩耍然后被玩伴放鸽子或者半路抛下。沈安澜总是心不在焉,一边享受山里风景一边心不在焉。她复盘沈安澜何以心不在焉,感觉人一生的痛苦来自等待,尤其女人的痛苦来自等待。爱一个人,有时是接受各种各样的惩罚,尤其是等待的惩罚。她常常推测沈安澜对她丈夫持久的热情是为什么,有时,想的多了,就感觉自己还陷在以前的经历里。

她以前就是那样不断浪费大把时光,总是在等待,早晨在等待夜晚,夜晚等待丈夫易连山归来,然后等待天明,天明再开始新一天的等待。她有时甚至一小时又一小时把时间像西瓜一样在脑海里切开来。就是在那些等待的日子里,她觉得世界在结冰,天空万里乌云。总是那样的心境,模糊朦胧,乌云压住整个心上的天空……

易连山手上总戴着手表,他说手表是男人的象征。易连山的抽屉里有不下十块手表,防水的不防水的,各种品牌的。易连山把手表比喻为女人的口红和耳环。他说女人只有涂了口红戴了耳环才看起来是女人,当然,配上项链更好。

每天早上第一件事,易连山总是戴上睡前摘下的手表,然后再开始穿上银行要求工作人员必须穿的正装。没结婚前,白梦鱼也有一个正装梦,觉得穿起来像模像样。穿西服的样子让人看着精神。然而,结婚后,除了在公婆的五金店打杂收银,白梦鱼就没有穿正装的机会。逐渐,她对西装和领带产生了厌倦。大街上到处都是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脚蹬皮鞋发传单的人,到哪里,一旦遇见这些人,场合就变得很庄重肃穆。她逐渐觉得这种叫做“正装”的衣服是盔甲,穿上和脱下,人会形成两种形象。不过,二人行时期,两个人的感情生活算是在期待线以上,不能不说,易连山也曾经是个合格的男友,优秀的丈夫。

孩子未出生前,他们有大把一起相处的日子,易连山每天穿衣服或脱衣服,摘下或戴上手表,她都看得兴趣盎然,觉得很性感。易连山谈不上是帅气的男人,但不丑,一米七八的个子,略微瘦削的身材,让他看起来比同龄人精干很多。

后来,生了女儿后,每次易连山戴手表,她很快就听到门关上电梯吱吱嘎嘎的声音。现在也说不清那时候是不是产后抑郁导致的,反正,逐渐开始恐惧易连山戴手表,发展到后来看见他的手表她就心里觉得紧张。她复盘感情裂变的时候,闪过的画面,一次次,总是有易连山摘下又戴上然后再摘下再戴上手表的镜头。是如何一步步把事情搞糟最后惨淡地彼此分别的?她经常一个人时忍不住想起,在深夜里哭泣。

很久了,她暗示自己,不要再在易连山身上耿耿于怀,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当经验收藏。其实她一直明白,比起感情或者所谓社会上人们说的结了个婚除了生了孩子什么都没有得到,她更在乎失去的时间。白梦鱼一直有个固执的看法,她认为时间即使一个人虚度空度虚空度,也不能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挥霍着度。在她的认知里,爱不是十字架,时间才是。然而,又怎么能否认,开始还是甜蜜的呢?人类好像无法保存好任何东西,东西总在变质中,此一时彼一时,总是如此。有时,白梦鱼暗暗佩服沈安澜对婚姻的坚守。算起来,沈安澜的婚姻应该快有三十年了。三十年,足以让河东河西的河道发生改变,但,沈安澜居然爱一个人坚持了三十年。

总是这样,看见任何新鲜的食材或食物,沈安澜会毫不犹豫买一些,她说要买给杨玉堂吃,让他随时体验新东西。即使是面包,沈安澜遇上了,都会专门给杨玉堂带几种不同的款式回去吃。白梦鱼有时会思考沈安澜身上交织的母性与生物性。“我们两个人能经常一起玩,肯定有互相滋养的地方。”这是沈安澜和她说的话,因为,每次她因从沈安澜那里仿佛获取了很多而自己一无付出感觉抱歉时,沈安澜就会如此安慰她。反观她自己的婚姻,对待丈夫和孩子,也是认真了的,但从来没有这样细贴过。其实,虽然看起来是易连山在婚姻的航道上驶离了航线,但有时她还是忍不住愧疚。白梦鱼也不是没有珍惜那样算来圆满的家庭生活,但就是不知道如何珍惜,行动滞后。易连山说别人家充满属于家庭的温馨感,而他回到家,感觉像回到学生时代的宿舍。两个人在进行纠缠的告别前的一段时光里,易连山说过这样的话。易连山说在白梦鱼身上能找到爱情感,但找不到家庭感,即使生了孩子,也一直没有过日子感,但结婚生孩子了,“人要落地”。即使离婚后,易连山和白梦鱼偶尔电话,谈到孩子的教育和生活,白梦鱼总是想尊重孩子的自由发展,而易连山,依然是请她注意客观现实,“人要落地”。与沈安澜在一起后,从沈安澜身上,白梦鱼有时才像触摸到一种落地感。

每次沈安澜给杨玉堂买东西,白梦鱼都会站在旁边耐心陪同,有时也会评价下食物好坏,哪些利于身体健康。她很好奇沈安澜结婚快三十年了还那么把杨玉堂当回事。杨玉堂就像个神一样,沈安澜供着,这让观众也受了感染。白梦鱼是认识杨玉堂的。有一次去沈安澜家玩,碰到杨玉堂出差归来,三个人还一起吃了一顿饭。也就是那次,在等沈安澜做饭的过程中,杨玉堂陪着白梦鱼喝茶,他们简单聊过一些问题。

不过,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事后想来却觉得神奇。大约杨玉堂的魅力,也是这样投注进沈安澜心里。不能不说杨玉堂是个有魅力且有点神秘感的人,容易引起别人的兴趣。

那次见面之前,白梦鱼和杨玉堂在以前同住的小区里碰见过,当时人们还继续戴着口罩。路上碰到沈安澜和杨玉堂一起走着,她认出了戴着口罩的沈安澜,喊了一声“姐”。沈安澜也认出了戴着口罩的她,明显已经因为成了菜友很久不把她当外人,就介绍杨玉堂给她。穿正装的杨玉堂很健硕,却自有一种儒雅气。但是,因为戴着口罩,也就看不清具体的长相,白梦鱼记忆里,只觉得这个男人两眼深邃而阴重,不同于市面上常见的那些衣着、身子和脸型都很拉胯的中年男人。与沈安澜熟悉之后,经常听沈安澜说起杨玉堂,因为实体不够清晰,往往靠想象来凑。但是,毕竟还是缺乏实体形象,一个人显得朦朦胧胧。这次坐在杨玉堂对面喝茶,白梦鱼才开始认真留意起这个人来。开始,他们嗯嗯哦哦地寒暄了几句,白梦鱼就感觉到杨玉堂似乎一直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他表现出一种古老感,不像个具体人,而像一种氛围,某种矛盾的带有神秘感的东西,他仿佛是借助着房间里的东西与现实世界链接。只要一不说话,白梦鱼就感觉杨玉堂像房间入门处那尊面向门口的半人高的石狮子一样看起来在冒充活物。杨玉堂的声音中充满风沙感,这让平日很少见到学者或考古学家的白梦鱼很好奇,仿佛面对一个来自古代的人,她不由自主就开始问一些平时思考的问题。

“杨老师,沈姐说你经常出去考古旅行,我对考古学不太了解,总觉得像对着前人的遗物,就奇怪人们为什么对古人遗物这么好奇。我曾经在东北一个叫阿城的小城参观过一个关于镜子的博物馆。走过一块块已经生锈的铜片,偶尔一些背面有字或美人画或山水画,我就感觉到恐怖,因为那些上千年或至少几百年前活着的人,肯定在这样一张张当时擦拭的很明亮的铜镜前留下自己的影子。我才感觉到时间的那种荒谬,就是我们这几十年的身躯,也许不过是未来的博物馆。大多肉身已经成了灰烬,但是,我们使用过的东西,却可能被后来人拿来仔细摩挲和研究。甚至我们的骨头,几千几万年过去,有人来研究它们,就像我们研究山顶洞人。当然也包括研究我们生活过的地方,包括灰烬。未来人可能就像我们研究古人一样,研究我们这代人在尘埃里堆叠的那些东西。我们现在喘气,倒像是装饰。我总觉得考古学家面对时间和空间有一套能自圆其说的理论,才不会在面对每天研究的各种前人的遗物时感觉到空虚。您在研究的过程中,有没有空虚感?如何面对这种时间和空间都像凝住了的空虚?”

杨玉堂当时正从新疆吐鲁番考察新发现的古墓出土文献回来,还没来得及到起居室换衣服,就坐到客厅的茶台边来喝茶,陪白梦鱼聊天。他也许很疲惫,听了白梦鱼的话,不由自主伸出右手摸了下自己的下巴和领带。那样子,突然之间,白梦鱼感觉就像几万年从杨玉堂手上溜走了。时间的化石,她想到这几个字。杨玉堂摸索下巴的样子,就像一个待凝固的人物雕塑。

“人不应该这么悲观,每个人如果按住现在,现在就是踏实不虚的。”杨玉堂点着头说着话,声音很慢,但每个词都沉甸甸的。也就在这几秒时间,白梦鱼发现杨玉堂与大多人的不同之处。很多人在别人发表观点的时候,习惯性否定而不是肯定。但杨玉堂,是在先肯定对方的观点上,再阐述自己的观点。他说:“因为有现在才有未来。我们永远看不见未来的人,因为我们成了过去的时候,未来的人才到来。人文学科的很多工作,有时就是回忆,发掘各种回忆。文物呀古董呀,和人的死尸差不多。文明有时就是死尸的宝库,考古就是研究死尸,让死尸在记忆里复活,成为当下生活需要的样子……”还没等杨玉堂说完,白梦鱼就脑海里浮着在新疆博物馆参观时候见过的“小河公主”和在湖南长沙马王堆见的辛追夫人尸身,还有曾经在书本上和电视上看见的一具具埃及木乃伊。

“那整个世界不就是个巨大的遗骸场,不就是个大坟场?反正你知道我说的,宇宙研究也是研究这巨大的一具尸体,轮回也许就是这么个意思。”白梦鱼说。白梦鱼心里有时非常奇怪这个世界的运转,但她知道自己知识匮乏,不能串通整个世界。

“对于我们考古人来说,生命也就是你说的遗骸呀木乃伊呀。对于我们,一棵新树也是旧树,一朵新花也是旧花。了解一切,不过是用考古学的方法考古。生活就是一场考古,你应该也明白,从小到大你们学到的很多东西,难道不是各种各样形式的考古?”杨玉堂一边端着沈安澜泡的老君眉茶一边说,“就像这杯子,也像这茶,包括这水,只要有人活着,有人在以后出生,在未来很多年,你觉得哪个不古?哪个不是生活的尸骸?哪个不会成为回忆的象征品?”

说完,杨玉堂站起身,从茶桌边走开,他走到窗前的小茶几旁,从一个景泰蓝瓷瓶里,取出一些颗粒状的东西,然后踱到窗口边的鱼缸前,轻轻挥手,把那手里的应该是鱼粮的东西投入鱼缸中。接着,一群鱼在鱼缸里欢快地绕来绕去。其中一条红色的小鲤鱼,就像一片透明的红叶灵动地游着,它荡开的一小片水域,不断旋开的涡纹让盯着的人陷入恍惚。杨玉堂充满发掘意味的眸子热烈着望着这些游来游去的鱼,像是要通过这些游走的动物把宇宙掘穿。

一种虚廓感突然凝结于房间,平日,白梦鱼很少听人这样说话,每个字每个词都像有了特殊的份量,都像可以拿到秤盘上称重。沈安澜之前说过杨玉堂喜欢留白,尤其客厅和卧室要讲究留白,“疏而不空,满而不溢”,一个人坐着或躺着,才更有想象的空间。因此,无论是哪次装修,都会有一些空置的木格子。白梦鱼看着客厅的墙面,想到平日沈安澜说她家装修时候的一些话。“留白多,房间不拥挤,就感觉到处都可以自由呼吸。”他们家的装修,壁纸象牙白,上面疏疏落落有一些竹子;柜子主色也是白,却与墙壁一体,像是墙壁延伸出来的一部分丛林,柜面上是一些舒朗干净的白色线条,像浅色笔画出的山水画,准确说像艳阳照着一片竹林洒在一面白墙上的影子。

白梦鱼端起自己的杯子喝起茶来,她在脑海里思考着杨玉堂的话。考古毕竟是把生命献祭给死去的事物。那些需要被考古的东西,已经没有原来的血肉和声音了,也失去了原本的气味。坟茔上的东西和坟茔下的东西尽管上下相连,但不同就是不同。地上的东西给人飞翔感;困在地下的东西,是以土地为框做的标本,不再鲜活了。不知道为什么,白梦鱼两只手捧着杯子,忽然觉得像捧着一只鸽子。此刻,可以拿来盛茶的杯子,包括杯子里的茶叶和茶水,它们的温度连接着她此刻的体温,是现世的。“现世”一词令她有种愉悦感。“现世”不是冻结的,可以飞翔。想到这里,她就觉得一群群鸟飞在心上,它们有血有肉,不是钉死的标本,不会被当做文物研究。杯子是陶瓷的,但相对透明,这让泡着的老君眉显得晦暗而阴糊。沈安澜夫妻喜欢喝茶,他们有不同的白茶、红茶、绿茶,他们不同的茶用不同的杯子。一年里,光茶具他们就会更换好几套。有时,一个茶杯打碎了,凑不够一套,出去玩的时候,沈安澜就会带着剩余的茶杯出去。这样,白梦鱼喝过的杯子,白梦鱼如果喜欢,沈安澜就让她带走。朋友一起久了,也会相互影响的。本来对茶没有多大兴趣、对茶具更没多大兴趣的白梦鱼,随着沈安澜赠送的茶杯多起来,也开始有意无意地留意起茶和茶杯来。

与此同时,白梦鱼会思考沈安澜的丈夫,不是作为一个人思考,而是作为一种职业思考。准确说,思考考古学。考古学,以一种科学命名的方式粉饰对“过去”幽灵的追寻。考古学家和普通人不一样,他们有另一个时空,也就有另一种计算时间的方式。很长一段时间,白梦鱼玩味着考古学家的那种思考方式:像是恢复死去的东西,给他们续氧,让他们呼吸。“明月堂前枯木华,月是老的,枯木也是老的,但人人如日常生活面对,有时感觉像新的,新旧只是一种相对,活着和死去也如此。凡人不过百年,对死去之物的肯定,会让世界像在永世轮回中,人可以不朽。”这是杨玉堂那天在吃饭时候说的话,白梦鱼想起这句话的时候,就会想到小时候总玩一种衔尾蛇的游戏:一条蛇正在吞食自己的尾巴,结果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圆环,从此,世界在无限循环中,时间和空间对这条蛇,完全失去了意义。而世界,也许就是这样的衔尾蛇。活着的人研究死去的人,死去的人在长久的各种元素的轮回中,再次成人,然后,再来研究死去的人。时间消逝越久,阴影对于追寻它们的人,越有魅力,比如神话。这一切给白梦鱼打开了一扇门,望见了门里另一种时空的景色,尽管景色摇曳,因遥远而模糊,像漫漶不清的石碑,但,就是有那么一些东西不同了。

她由崇拜沈安澜,开始好奇这对夫妻的结合,再到开始思考考古学,就这样过了好几年。这一对夫妻,像在舞台上上演一出生活剧,看起来很清晰,思考起来却感觉时空都在摇摆。世界并不那么受着万有引力的控制,一些东西在暗自迁徙。

上山过年

白梦鱼望着窗外道路上的一排山茱萸,尽管楼高,还是能感受到风里送来的缕缕清香。

日月窗前过马,她想起才过去的年,就像隔了很多时光。

年夜是在秦岭山里过的。依然是沈安澜提议,白梦鱼跟随。沈安澜在腊月初就说了这个计划,她说过年时分杨玉堂要带队去埃及考古,如果白梦鱼没安排,就一起找个山上的民宿过。

白梦鱼在市区住着的时候,经常和沈安澜约了到大兴善寺或青华宫去散步,有时也去南湖。这些都是人很少环境很幽静的地方。白梦鱼搬到郊区,她们见面的次数没有以前频繁,但是,也会约着去附近县城的楼观台和山野。最诱惑的是山,山上的风更原始,山上的夜也更原始,山上的空气也是原始的,山上的生活是原始的,想象也是原始的。在山上,物质与灵相一致。

白梦鱼回忆起那个往秦岭山上去的下午,感觉一切像腾云驾雾,而她们是雾里离奇的活物。沈安澜那天上午喊着她去一起买了很多菜。西红柿、黄瓜、倭瓜、大白菜、大葱、洋葱头、卷心菜等,还买了一些怕压的,豆腐、树柿子、鸡蛋等。当时雇的私家车,后备箱都满满的。沈安澜说山上本来就人迹罕至,古寺里靠着几个年轻的出家人种地或化缘,以及周边一些人的接济,总也不够。她和寺里的主持聊天,知道这种情况,就买了这些东西。沈安澜正式退休前在省农业技术推广中心工作,这次上山,她想着应该提醒一下寺院主持。“既然山上腊梅花有很多,那就应该广泛宣传,让人们上山访腊梅花也访古寺,自然人文双管齐下,可能会增加一些支助。”沈安澜甚至鼓动白梦鱼要不开个抖音或快手账号,帮着宣传一下。

白梦鱼说:“现在很多和尚不虔心。”

沈安澜当时边买东西边说:“这些苦修的人,即使是装的,也是活在红尘之外的一种符号,他们成为一种象征,也是一种命运的样态,值得我们思考。”

她们那天是乘着运载货物的小火车上山的。为了节省开支,小火车平时不开。这小火车是已逝去的方丈前些年努力化缘修建的,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小火车;山上的很多庙宇,据说也是这个外地方丈二十多岁就开始住庙,化缘而建。说是小火车,其实就是一条简陋的铁轨,平时运输一下货物,基本不载人,因为坐四五个人就得彼此紧紧靠着站立,还得弯着腰,何况也没有运营证。

那天下着雨,山上云雾缭绕,铅白的雨湿透了世界,到处都潮潮的,节气在大气层画画。山、树、枯叶,还有飞奔的松鼠,古寺里的流浪猫,都是湿漉漉的,好像一直都湿漉漉,从来没有干燥过。整座山,像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渔翁,满身水汽,湿漉漉制造着一种带点凄苦的朦胧。

山上遍布腊梅树,腊梅花黄色点点开枝头。那些花开得纯粹素净,繁茂,但不浓艳,一树又一树,组缀成一片黄色的星海,给人一种新鲜又深沉的美感。

山上的树木把山下的市音彻底隔开,让人产生了一种平静感。山籁摇着白梦鱼的心,只半日工夫,她感觉山下生活只剩下回忆的残迹。她说不上悲哀,也说不上是忧郁,只觉得世界变得比在山下时候更广大和空虚。这种空虚并不让她感到恐惧,相反,她很愿意咀嚼这份空虚。

“山上生活感觉像梦里,人在梦里生活。”白梦鱼说。

“你看他们生活在梦里,他们可能看咱们也生活在梦里。就像坐在船上看岸上,坐在岸上看船上。”沈安澜说,“我们的生活里其实也是这样到处腊梅花开,但是,我们在山下,就不像山上这样可以专心赏花。人们本来可以这样过生活,有真花真香。但人们宁愿用烟花爆竹来制造花开在天上的感觉,也不愿走上山来看山上的花。”

她们到达古寺的时候,马上就被一个年轻僧人领到了供香客休憩的客堂。接着,稍事休息,喝了会儿茶,就被带到了夜里可以居住的寮房。紧接着,她们就完全处于一片幽静中。白梦鱼后来回忆起来,觉得这是她人生三十多年过的最安静的一个年,除了鸟鸣,什么都听不到,一点爆竹声都没有。而且,寺里是不吃晚饭的,她们那晚年夜饭都直接省略了。比起每一年过年饭桌总是剩下一堆荤的素的食物,这个没有年夜饭的年,让她感觉自己也体验了一回“苦修”。她穿过一间又一间敞开的房子,看着里面摇曳的烛光,闻着特有的香味,感觉就像走在一种不同于平时的平行命运平行时空中。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但阴霾仍然在剥蚀监管着世界,整座山像一块绵延的画布,从山上望远处,秦岭山脉连绵不断,无有尽头。雾霭流动在山间,一会儿浓一会儿淡。远远的地方传来鸡鸣狗吠声,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那些鸡犬的子孙;近处的树梢上,有鸟儿回巢。眼看着就要春暖花开,但人心的感觉,还在冬天,远山也像是在冬眠,挣扎着不要醒来,利用它天然的那份神秘,制造着水雾,也制造着一缕缕苦涩。

深夜在客堂喝茶。柴火噼啪响,如在撕绸帛。外面朔风正紧,但室内却是火光与花草。花是水仙花。前一年逝去的方丈是福建人,从小爱水仙与腊梅,来此长居后,室外遍植腊梅,室内到处水仙。过年时节,腊梅和水仙齐开,花香不断。夜里吸着花香,看着壁炉里面的红红火焰,听着僧人轻言细语说着话,白梦鱼心里升起了对沈安澜的感激。如果不是沈安澜,这样的年节,前夫家是不会放孩子与她团聚的,她也不愿意每次去见孩子与他们进行各种较量和争辩,不回娘家,就只有出去旅游或一个人过年。而回娘家,哥哥嫂子虽然也算客气,但孩子们日渐长大,每日里各种争吵,有时有意无意的一句话,总让她多心,遗憾不如一个人待着。而且,就父母来说,其实是不欢迎嫁出去的女儿过年回娘家的,因为他们要给亲朋好友各种解释。尽管白梦鱼离婚了,但她结婚时候也没有在娘家大办宴席,当时怀着孩子嘛,担心有什么闪失,又面临毕业,就回县城只请了三桌人吃了个饭,其中一桌还都是自己的好友。在县城,都知道她结婚生育了,并不知道她离婚。当父母的,有人问起,也只打哈哈糊弄过去,意思过年女儿肯定不回家,得在婆家过。这种事,白梦鱼不会刻意瞒着县城的人,但是,也不会广而告之,毕竟是私事。

白梦鱼经历过婚姻的“浩劫”后,对家庭关系有种警惕感,她觉得婚姻里猛烈的幸福或不幸,都在绞杀一个人的生命力。由性缘建构血缘关系,几世同堂,进入那样的秩序化之中,彼此寄生,人的精神就像是困在家庭的深井里。最初几年,不能说没有过幸福。然而,回忆起来,连幸福也像是大蟒蛇,像是缠人的藤,让人日里夜里无法喘气。一个人,二十几岁,明明鲜鲜活活的,却一年年如瘫痪了一样。易连山后来躲避回家,宁愿在车库里坐着打游戏,也不愿意上楼,及至后来别有怀抱,却还不愿意提离婚,是不是过早就感知到了这种窒息?世俗说法,婚姻让一个女人有完整感。白梦鱼是离婚之后才觉得获得了一种完整感,而且是有完整人格的完整感。她开始不再在两性的云里雾里活着,哪怕孤独,也宁愿一个人承担自己的命运,而不是把自己托付给另一个人,依赖另一个人,看似安全,看似完整,实际内心早就山崩海裂,如同核变。她碎过了,那种碎裂让她觉得完整。在婚姻失意后,她才体察到生命独立和自由的美好。在婚姻中,即便幸福的日子,都像被水草缠着。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祝福,也是诅咒。离婚后,她慢慢反思自己在父母制下的生活,反思自己在婚后的生活,她第一次觉察到自己获得一种独立感,这种独立感像是童年时代朦朦胧胧的期待,也可以说是理想,准确说,过上了理想生活。她比以前更爱惜生活,花草树木虫鱼鸟兽,一粥一饭,都令她常常生出满足感。不是以前那种吃饱喝足浑浑噩噩的满足,而是一种生命在大睡之后醒来的感觉。她每每想到那句“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就感觉自己像是在片刻间体验了那种感受:有什么东西蹑手蹑脚掠过她的灵魂,摩挲过她的头颅,她感受到了世界的轻盈。

她不是对生活没有反思,小县城,算不上贫寒人家的子女,但也只是基本吃穿有保障,没见过大世面,天花板就低,低到在省城遇到易连山,学生时代,被嘘寒问暖几次,一来二去,就觉得是爱了,要生生世世一双人……还没毕业,就怀上了孩子。公婆家有房有车,有几个门面,做着生意,易连山也是知冷知热的,就以为自己拿到了人生的完美剧本……反思到最后,还是“眼皮子浅”,没见识,才会在25到35岁的时间,同龄人的天空在五湖四海,自己退回到一室之内,生孩子,养孩子,生孩子……等到生活越来越被动,才发现,再想起飞越来越难。

沈安澜和其他人应和着,白梦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她感谢有这样的朋友,即使自己走神,也不会被沈安澜责备。白梦鱼凝视着红红火炉中的木柴火焰,眼神恍惚,千万种情绪涌上心头,酸甜苦辣咸不够概括。她想到她眼看就上高中的儿子易隐尘,想到才上一年级的女儿易隐安,有一种大海捞针感,她捞到了这两个子女。但是,在生命的大海上,还有一些东西,不是与一个男人结合就可以感觉到满足的。儿子也好,女儿也好,他们会有他们的轨道。她爱他们,关键时刻,如果需要献出生命,她愿意为他们献出。但是,她有她命定的旅行,她知道必须一个人去抓、去捕捉、去摸索、去找寻、去印证。

远山在云层处断裂,一些屋子里的灯亮着,像挂在山崖上的星星。白梦鱼也坐到靠门边的一个蒲团上,闭目合掌……

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见了月亮,一片强烈的亮光从落地玻璃窗外送入,像一盏挂在山崖上的灯。月亮似乎是个瓷器,供在窗外。大家在静默中祈福,没人说话。外面的树和山峦,一派旖旎,缥缥缈缈的,在月的金光中散发着各自的气息。山形和树影以及白雪合谋,月像一支笛,吹出似有似无的天籁。

突然之间,白梦鱼感觉到一种神秘的惆怅,心情有种奇异的饱满感,和她自己平时所感完全不一样。她无法理解,明明上山时候还觉得过年不能和孩子们在一起有点遗憾,为什么现在那种感觉就像被炉火烧完了,内心有种被什么填满的饱满感。她感觉自己全部的精神状态仿佛在烧成一堆灰烬,而这堆灰烬没有任何精神状态可言,但却真实不虚。她闭着眼睛,但隐隐约约却感觉到世界正在远离她,她好像走在一片湿润却温暖的森林里,一切都在变得模糊。她觉得孤独,又觉得幸福,她觉得自己就像远山里挂着的灯。

她想到深山里抚养她长到六岁的祖母,想到她夜里总是抚摸她的头,当她的五指摩挲过她的眼睫毛,她感觉自己像兔子一样在跑动。后来,就是上学——考试——上学——考试不断重复,直到大学毕业,直到为人妻母……生活不知在哪里打结,她一年又一年陷入迷惘,不知如何开解。

不知何时起,她感到有泪水从她的眼角流出,流经她的鼻梁,似深海里蠕动的珍珠。她觉得自己在海底,而不是在山上。她想起有一次跟沈安澜上山,那时候寺院的方丈还活着,已经生了病。沈安澜和他聊自己的平日玄思,他说:“高高山上立,深深海底行”。这几年,白梦鱼觉得自己像是沈安澜的一部分分身,跟着她,也培养起了这爱好。当时方丈对沈安澜说的话,她也听在了耳里。她当时并不能理解这句话,现在也不能理解。是不是因为逝去的有些东西已经成了珍珠,她才在自己的眼泪里,想到海底的珍珠?这瞬间的奇异之想,令她觉得世界丰富美妙,又无限忧伤。这是何等空虚,何等无可奈何,又是何等苦甜?一瞬间,她感觉到悲欣交集,仿佛找到了上山过年的意义。

第二日早晨沈安澜早早就醒来了,听见她在旁边的床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白梦鱼也醒了过来。临睡前她们约好了,如果早上能醒来,就一起在山上走走。

离开寮房时候,天还蒙蒙的,山上充满某种神秘的意味。

白梦鱼想到“升华”这个词。客观世界如何圆满,人们总还渴望有一个“升华”:匍匐在地平线上,退出自己,退出万物。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飞天》2025年06期)

刘国欣,陕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作品散见于《飞天》《钟山》《延安文学》等文学刊物。出版有小说集《供词》《城客》《惹尘埃》,散文随笔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