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阳:为上海百姓生活增加丰富元素
7月3日至31日,“丝绸之路——杨晓阳丝路四十年美术创作暨文献展(上海)”在上海海派美术馆举办。展览前夕,杨晓阳畅谈40年人生求索之路,艺术创造之“道”。
1985年夏,杨晓阳多年苦读从西安美术学院毕业,立刻从“读万卷书”转入“行万里路”。他说:“一行7人骑自行车从西安出发,朝着新疆就走了。走的时候认为1个月就回来了,结果一气走了4个月。从此就跟丝绸之路结下了不解之缘,到今年刚好是40年。传统意义上的丝绸之路沿线国家基本上都去了。”
40年厚积
这是个从北京中国美术馆开始举办的系列回顾展。以前的展览一直叫“丝绸之路”,展览小标题不断有变化,但主要创作内容都是沿着丝绸之路国家进行采风考察、研究写生、创作。
我出生在古都西安。在西安,2000年来丝绸之路东西交流的人证物证、历史故事、历史文学、艺术等遗迹比比皆是。在西安人心目中“丝绸之路”是个谜,40年来我没有离开过丝绸之路这个主题。也会涉及一些其他题材,如长城、黄河、长江等,但最后还是聚焦到丝绸之路。由于有对丝绸之路的历史、政治、经济、文化、军事、考古、传说等长达40年的关注研究,从实践过程到创作成果,再到理论,再到下一步设想,我想应该在40年的节点上进行回顾。
从学术上来讲,对于丝绸之路,我读历史,沿途考证文物,体验人和事,对文物遗存进行研究。在体验过程中把历史、哲学与现实结合在一起,这样的体验就较深入,更丰富,收获也更大。40年写生,早年多是盲目的基本训练,重在加强造型能力、搜集体验素材、记录所经历的生活。随着对丝绸之路历史文化的了解,透过现实追溯其背后的渊源,探究美学哲学深层,逐渐地画风就由写生慢慢地走向写意。
早年的速写写生和创作是以现实主义表现方法对历史题材的再现。很多历史看不见,具体资料不多。我结合沿途考察、体验想象当时的情况,利用一切考古历史资料来恢复历史。我慢慢发现,丝绸之路不仅是一个历史概念,不能只用考古来追溯它的原本,它还是一个文化概念。
在我40年研究中,初始认为丝绸之路是历史的,写生考察研究使我对它的认识从现实主义发展到浪漫主义,认识到它是个文化概念。这就更加增加了它的神秘色彩,也增加了艺术发挥的可能性。这种发挥比纯粹以现实来表现、提炼概括要空间大得多。因为它是连接东西文化的一个桥梁,历史、政治、经济、文化、商业、战争、和平等题材和主题,始终贯穿其间。
日益深化的创作观念
2000年的跨度,有很多历史事实是无法考证的,有一些压根儿就没有发生过,是意料之外但在情理之中的历朝历代的想象或传说。因此它作为艺术表现的一个对象、题材和主题,我认为是非常的合适。我越来越集中在丝绸之路这个大母题上,它既能提供创作的题材和“说法”,又有不断地尽可能发挥的想象空间。
在原始文化状态发展的过程中,中国画开始跟西方是没有什么区别的。科学推动了西方绘画的发展,在五六百年之间,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成为科学的艺术。而中国一直沿着表情达意、写意的形式在不断地丰富,始终没有离开这个类型。但是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绘画是中西结合的,既有科学的支撑又不能丧失中国传统的写意精神。在表现过程中,我就是两种方法齐头并进,一方面对有根据的尽可能地收集关注。用各种现代的手段——图片的、临摹的、写生的,搜集各地的文字历史、地方志、文物考证。丝绸之路作为文化概念,我在画的过程中,沿着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办法,追求写意,力求“物我相融”才出意境。眼中的形逐渐成了心中的形,最后又成了画中的形,又有画外的形。画外之形为之“象”,象外之象。眼中之形,心中之情,画中之形,象外之形。我们从学院教育练就了比较全面的写实绘画的基础能力,加上对中国传统写意精神的理解。在“丝绸之路”中,我觉得既可以具象也可以抽象,既可以现实也可以浪漫,还可以写意。所以这40年基本上走了从写实到写意的路子。
在近30年的过程中,随着眼界的开阔,我始终没有放弃对于抽象艺术的探索。近30年来我每年都要用一定的时间画一定量的抽象水墨,我把它叫作水墨太极。水墨就是黑白两色,它在毛笔、宣纸的绘画书写中就有很多矛盾需要解决,比如说黑白关系、干湿关系、曲直关系、快慢关系、清楚与模糊关系、具体与抽象关系等等。以水墨工具表现抽象,探索水墨在抽象绘画创作中的各种可能性,我有大量作品,这次会展示。
画的是丝绸之路,表现的是天地万物间的关系
在40年过程中,开始是写实的,逐渐综合了写意,进而纯粹的写意,部分具体的变为抽象的,抛开了题材和主题,纯粹是水墨技法,水墨形式感的抽象。在这过程中,在写意和抽象之间还有象征性写意和纯粹写意的区别。我尽可能地打破时间空间的局限,深刻理解“阴阳论”。人们对于时间和空间的追求是无止境的,时间和空间是永远没有底线,永远无法解释的,永远无法回答时间和空间的长短大小深浅的问题。近几年,无论是以具象、意象的形式出现,还是抽象形式出现,我都尽可能打破时空,使得纯粹绘画元素凸显,在绘画技法和元素的丰富化方面进行大量尝试。虽然画的是丝绸之路,但表现的是天地万物、人性,以及人和自然的关系,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天地人的关系中体现时间的无限和空间的无限。
从写实到写意,再到抽象。从对具体事物的观察描写、描绘能力的加强到抛开技法自由发挥,表现世界事物和人的表象背后的深层矛盾规律,这是跟当下美术普及任务相悖,但我从来没有犹豫过。普及美术的很多人都画得很好,何必大家千军万马都去走这个独木桥?对于表象背后事物规律和本质的追寻,就是中国人所谓的“道”。
在实践过程中,可以用“形、神、道、教、无”5个字来概括我的理论思考。“形”是绘画造型艺术,以画形为基础,从无到有,从不会画逐渐能够描摹对象外形,以“形”来表现事物的外表。我们为什么要作画?那是为了以形写神,表现题材的精神与内容。以形写神是第一步,以神写形是第二步,重在精神内涵,忽视他的外表次要细节,叫作以神写形。形神兼备,形神背后是道,是事物本质和规律,反映事物本质的本源。在天地万物形成之前,这个“道”是存在的,事物的规律是存在的,任何事物的出现充满了阴阳,一阴一阳谓之“道”,就是事物对立统一的发展规律。
表面和背后的关系就叫作“道”。“道”作为一个名词是路,就是道路。研究事物,要通过路径,一个门径叫作“道”。“道”作为动词是要把它娓娓道来,把它说出来,把它总结出来。作为深层的中国人表述哲学的概念,在形神背后要有“道”的支撑。“道可道,非常道”,它是“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人在理解和追寻探索道的过程中,形成不同的观点、学说。每个人理解“道”,形式是不同的,不同的“道”形成不同的学说,叫作“教”。“教”是名词,代表求道过程中的说法和结果。“教”也是动词,就是要施教育世人、后辈。我在画“丝绸之路”的过程中,经历了“形、神、道、教、无”五个过程,不断反复。
“五化”衔接人工智能时代
我的中西结合是中国当代艺术教育对传统中国艺术精神的探索,结合世界当代艺术的发展,落实到自己的创作就是“五化”——题材模糊化、主题多义化、章法多维化、造型意象化、用笔书画化。题材模糊化,是针对我们这几十年来学习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总是有一个固定的、清晰地表现题材和对象。现在画面含量很大,把不同时间、不同空间发生的人和事都综合在一起,于是画面不再单纯,题材就模糊化了,感觉就丰富多彩。题材模糊化了,每个人理解的主题就多义化,章法就多维化,不是一个透视点、一个画面、一个高低远近,而是根据画面、题材和主题的需要。要达到这样形式感的统一,需要从客观景物提炼为人为元素,想象的空间非常大,每个具体物象造型是根据我们眼中之相形成的心中之相和象外之象,叫作造型的意象化。
在绘画形式中,最难掌握的我觉得是水墨。水墨的工具材料跟书法一样,因此我说“用笔书法化”,大量的即兴、不可预料、不可控制、无法设计的元素在其中,大自然与人同时发挥作用。比如说天气阴的时候,我们画的水墨半天不干,动作结束,画面继续在变化,水分在画面上充分渗化。在大太阳底下,可能15分钟就干透了,这就是天地融合、天人合一。几十年的思考、功夫、材料的运用,在短时间可能发挥意想不到的变化。我力图在创作过程中不断发现偶然性,使它变成必然。它一旦变成必然,我还要不断地破坏这种稳定性,使得它再继续变化。
这次展览是从写实到写意到抽象到象征,方法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中国传统的写意精神,到西方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相结合。材料方面突破了传统的中国画或者西画的材料,中西结合,还有非绘画手段、综合材料、设计和偶然成分。
五大板块展陈言犹未尽
展品中还有我自己的收藏,散落布置在展厅空间和公共空间陈列。这些作品都采用现代手段,在文献展中呈现。因为展场的原因,在编排过程中不特别规整,基本分五部分。第一部分“写生”,第二部分“主题化”,第三部分“重彩”,第四部分“水墨”,第五部分“综合材料”。展览跨度有40年,每一个阶段都力图有展示,但都只是我整体创作的冰山一角。在画展背后,每个时期,每个类型可能都有很多失败,呈现在这儿的也不代表成功。我不愿重复,每一个阶段都有递进,有变化,像波浪形向前走,时好时坏,或许全部都是在不成熟的探索中。我很欣慰的是我没有停步,一直在推进,只要发展就鲜活,鲜活状态留下来的痕迹就是有意义的,总比一潭死水、因循守旧要强。
第一部分“生活写生”大致上分两部分。一部分是我从学校毕业后早年的作品。自从1985年,我就对纯粹的那种固定的课堂写生比较回避,尽可能画鲜活生活。从西安出发,“丝绸之路”沿途画了大量的速写,有一些是三笔两笔,有一些是耗时数小时的描绘。西洋的素描加上中国的线描,或者叫作线面结合技术。在熟练的基础上,从单一对象画到丰富对象。随着眼界开阔、手段熟练,逐渐从眼目所及,画到心中所想,从眼中之象、心中之象、画中之象,到画外之象四步。
由原来的没有对象就很难作画,到现在随时随地心中之象浮现出来的时候就可以作画。作画的时候不像过去有严格程序,复杂过程,现在都是一挥而就。现在的画都是速度快、表达自由,打破了按部就班的效果,呈现出似有似无、点到为止的效果。在表现的过程中有直接观察、有想到的、有运动中观察把握的,也有调动以往记忆和经验。尼玛泽仁说我的这种创作方法叫“写意写生”,这是从描摹对象走向速写方式的创作。有人说这样的写生就是创作,起码是创作构图。
第二部分是“主题创作”。现在的创作方法逐渐走向多样,有长期、短期、即兴等,不断变换、反复地制作。利用现代手段,如用录像、照片、写生、综合材料等反复制作。过去中国画只能加不能减,现在也可以减也可以加,能挖补、能修改,各种材料并用,越来越走向自由。我的主题性创作,就是由写实、写意到抽象、象征,到综合材料的使用,到莫名其妙偶然效果的捕捉。
第三部分是叫“丹青意韵”,实际上就是重彩画。重彩画在我主题性绘画部分已有所涉及。重彩画,基本上我有几种类型,一、事物固有色,二、事物光学色彩,有光才有色。三、民间艺术色彩。四、现代主义的色彩。我四个系统的色彩同时并进,有的画画得比较平面,有的画颜色冲突较大,有的颜色比较协调。有一些恢复到它的固有色,还有一些是在某种光线照射下,呈现不同程度的变化,但更多是凭感觉在画。四个色彩在运用过程中,跟练武术一样,练了很多路拳脚,但是在搏斗过程中,所有的东西都是武器,在表现的过程中是随心所欲的、即兴的、偶然的。
水墨更是丰富多彩了。我们的水墨就是从小写小楷字、画精细白描开始的,从楷书到行草,从工笔到小写意到大写意。从勾勒法到勾皴法、泼墨法、积墨法,到综合材料的反复的叠加和替换使用,还有各种材料颜料和笔法互相的破坏,使得它产生偶然效果。水墨创作过程中,也根据题材、构图采用不同的办法。主题性绘画也有水墨,水墨试验也有水墨,抽象水墨也有水墨抽象和具象。同时在一个画面里多种组合的也有。
展览只是冰山一角。水墨量比较大,从写生到创作,从写生到写意,从具象到抽象,再到一些自由发挥,无所谓什么形式,效果常出于偶然。
AI时代艺术思考与创作应对
在超高速算力的支撑下,人工智能快速检索到我们能想得到的所有的资料,并快速分析整理,还可以提出我们想不到的问题。在本次展览绘画前期构思体验生活过程中的资料收集整理工作,人工智能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DeepSeek在2024年底轰动世界,正月初二我就写了两篇短文,提出要充分地利用人工智能,并要超越它。我也要尽量用综合材料,所有看得见、摸得着我们知道的材料观念和方法都可以使用。像毕加索、齐白石那样不断探索,不断超越。人工智能会推进加速这个过程,实现意想不到的突破。
以后每一个阶段,如果有新效果、新想法、新探索,要拿出来被社会检验,最终被社会认可。后人的认可是决定性的,但是不由我们。后人长久地认可,那就说明创作成果的信息量大,它的创新对后人有指导作用。如果是陈旧的、模仿的、重复的,那是没有前途的。要站在DeepSeek的肩膀上,站在自己的肩膀上,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站在流行的肩膀上,站在我们老师的肩膀上,看得更远。
南北交流就是阴阳互补
我们所处这个时代,从受教育的时候是中西结合的。我南北方的老师都有,我父亲是学西画的,他的老师本身就是南北的结合。我的老师刘文西是浙江人,在学习的过程中,我早已把南北方融为一体。刘老师有意带我不断在大江南北走访写生访谈。上海的老一辈画家我都比较熟悉,像朱屺瞻、唐云这些老先生,北方的像李可染、李苦禅、吴作人这些老先生我也都见过。
我后来做了西安美术学院院长,也是敞开胸怀,拆掉围墙,积极推动走出去请进来,向各个画种学习,请他们来办学。到了中国国家画院以后,更是集中了一批中国最好的艺术家跟全世界对话。
我总是觉得时间不够,体力不够,要有更多时间用在绘画艺术上。我喜欢在展览和作品中提出新问题,也在逐渐解决这些自己提出的问题。有想法,有实践,有作品,作品有质量,有内涵。作品可能影响的时间就比较长、耐看,发现的问题多,给人的启示多,这样的作品才能留得下来。当然,我们在创作的过程中,天赋和后天的功夫结合才能产生好作品。有人说我的行政工作浪费的时间很长,我说功夫在画外。我一方面抓紧时间进行更多的艺术实践,另外一方面通过大量的行政工作跟人打交道,跟社会打交道,跟国外打交道,跟历史打交道,凝聚下来的都是对我有帮助的。我希望打破所有的界限,完成人的塑造,人的塑造对于作品是很重要的,什么样的人就能画出什么样的画。
南方与北方互为表里
以前我对上海不是很理解。周秦汉唐的西安文化,我身在其中。但南北是有差距的,雄强博大和温婉滋润这两个美学追求的概念和内涵不一样。刘文西老师是个南北结合的人,一个南方才子在北方受到了北方山河壮丽的精神气质感染。刘文西作品总的来讲是以雄强、饱满而优美见长,但作品不乏南方人的细腻。
上海是独树一帜的,具有经济发达、文化政治比较雄强的精神气质。在哲学层面,刚柔并济,阴阳互补,不走极端。因此对南方的艺术风格如岭南艺术、上海艺术我是接受的,刘文西老师带着我去拜访朱屺瞻、唐云等老艺术家,是自然而然、很熟悉的没有隔阂的感觉。
另外,中国美术和中国医学在道理上是相通的,我父亲对于古代画论、古代文史也是行家里手。父亲在古都西安长大,出生书香世家,他的精神气质和知识结构影响了我,我对南北方都不排斥,到了南方我也觉得很好。我对江南气候、饮食都很接受。我也看到南方和北方的不同,可能互相认为是缺点,但相对地讲就是一种补充。我在创作和工作中,对南北方的概念基本上都是从正面树立起来的,没有矛盾,只有互为表里。
在学习、工作所涉及的范围之内,上海的艺术家往往给我带来一些不同于北方画家的感受,对我帮助很大。这次在上海,我希望能够跟上海的画界和普通的观众进行近距离沟通。这次展览时间相对较长,我相信上海观众的感受、提出的意见和建议对我都会是一种滋养,也是我前进的动力。希望这一展览能给上海的7月增加一个去处、一份思考,在百姓生活中增加丰富的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