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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5年第7期|阿英:良辰记
来源:《当代人》2025年第7期 | 阿英  2025年07月10日09:03

使劲拽,徐斌搓了搓脸说。声音被睡意沤得沙哑。他扯起枕头,扔向后排座。枕头背面有方向盘凹痕。他本想伏在上面睡一会儿。

杨瑶瑶没听见。她抬脚蹬住轮胎,用力扳车门把手。另一只脚耷拉着,洞洞鞋与地面若即若离。徐斌看了看广角后视镜,摇下半截窗玻璃说,行了你等下,副驾不常坐人,门涩了。杨瑶瑶这回听到了。她没站稳,啪嗒,拢在怀里的东西落地,摔成好几块。

徐斌跳下车,单侧髋骨刺痛。他皱着脸站了几秒,绕到杨瑶瑶面前,晃晃两指间的一字改锥。门把手尾端有个凹处,状如锁孔。改锥顶入,来回撬,再一勾,门开了。咋不找网约车?怕花钱?坐过厢货没?我这车可大,九米六。能捎你到燕郊是没错,钱看着给。但要拉着货可劲儿绕,指不定几点到。

杨瑶瑶蹲着,没吭声,也没抬头。她已央求了好几遍,不打算再多说。她小心收拾地面的碎物,手掌外缘与沥青摩擦。能看出,那原是个花盆,拳头大小,养了棵多肉,形似微型的莲花。纤弱的根系露出,与土块纠缠。徐斌听到细须扯断的“噗噗”声,脊梁冒出鸡皮疙瘩。杨瑶瑶看看脏手,用小臂将遮脸的头发拢到后面。

上,徐斌说。

等我一下。杨瑶瑶瞥了徐斌一眼。徐斌的头发被风打出个漩涡,翻出一簇白。

杨瑶瑶起身太猛,扶着车头皱眉片刻,跑去洗手间。日光斜罩住她。下午五点,G4高速原阳服务区的车稀稀拉拉。徐斌坐回驾驶室,摸出根烟,又放回。他点开微信,期待的消息并未涌出。

妈的,今天不太顺。徐斌狠狠骂了一句。他刚运完一趟货,不远不近,从大兴到信阳,现在是返程。信阳的货主催命般猛打电话,让务必十小时内运到,他只得一夜不阖眼,脑浆凝成水泥。跑空车太亏,他在信阳趴活儿等回程货,没舍得补觉。接到一单,目的地是郑州航空港开发区。紧赶慢赶,计划上午十点卸完货,十一点到原阳,在服务区凑合歇歇,顺便再等一单,晚上返回京郊。原阳管得松,厕所擦澡没人骂,被他当作休息站。没承想,开发区那个仓管拿鼻孔瞄人,说前批货没发走,库房腾不出地儿,让他干等。徐斌哪耗得起,佝下腰递烟、说软话,均无效,终于红眼起了争执。心急火燎等到理货单据签收完,时间晚了大半日。这意味着,若在原阳继续接单,就又要跑夜路。徐斌担心撑不住,搜到附近的快捷酒店,想开个钟点房。比起驾驶室后排座,标间大床松软,如刚烤的面包。半分钟后,他摁扁这个念头。钟点房按三小时计价,起步九十九元,花这个钱,让他肉疼。自打厂子破产,欠下窟窿,这几年他都是这么过的。一开始,大车是租的,月付三千六。后来觉着能挣到点钱,就一咬牙,买了一辆。债主们探到消息,住进他家老宅。他赶回村里解释,说车是零首付。又掏出记录本,内列欠债明细。哪个人,什么工种,做了多久,时间精确到小时,数额精确到个位。人们一条条研读,对比彼此数额,回忆核实,短暂争论,提出疑问并勘误,拍照留存,终于相携散开。徐斌这才看到,老父坐在墙角褪色的塑料凳上,无声望着自己。

徐斌决定就在车里眯一小觉,为了不至睡死,他趴在方向盘上。仪表盘旁,两个手机并立,界面分别是“货拉拉”与“运满满”。只要蹦出提示音,他就撑开眼皮,快速计算赚头。未等入眠,杨瑶瑶托着那盆花,嘭嘭打门。

杨瑶瑶坐在副驾。多肉被她收进一个奶茶袋,蔫蔫的模样,缺了一块,土也没剩多少。杨瑶瑶捧了一会儿,觉得太把它当回事,就扔在脚下,声音不小。她望望徐斌,踢了踢它,微微一笑。一块土渣滑出,徐斌看起来毫无察觉。杨瑶瑶没有弯腰收拾,反正车里也腌臜,味道辣眼睛。她的肩头松下来,它们已警惕地耸了很久。七小时前,她来到服务区,决定先买验孕棒,去洗手间再测一次。货架后,一个男童探出头,目放精光,响亮重复杨瑶瑶的话,对店员说,他也需要一根金箍棒。几束目光射来,有多重含义。杨瑶瑶没扫码,转身离开。回廊的座椅太晒,她搂着那盆多肉,蹲在阴影里,随太阳缓慢移动,盯死车辆入口。徐斌的车停好,她花几分钟整理自己,跑过去敲车窗,问他去哪里。

徐斌说,我有两件事,一是拉回程货,如果货主不是一家,这第一件事就会劈开,变成更多的事;二是去看一眼我小子,上回没见着,心里惦记。

他在哪儿?

燕郊。

一个单子在屏幕冒出,徐斌细读。杨瑶瑶还要说什么,被他以手势制止。是一批劳保用品,存放在距服务区一百零七公里处,利很薄。徐斌叹口气,抢到了它,把屏幕转向杨瑶瑶,说,先去这儿。杨瑶瑶眯眼,看清目的地是开滦。

右侧视野里多了杨瑶瑶,徐斌不太适应。副驾常空着,此前曾坐过两个人。一是杜松,徐斌雇的帮手,跟他轮流开车。俩人是战友,都曾在东北当运输兵。近几年,光景有变。以往一台车,几人合开,每人月入五位数,现今就算连轴转,一辆厢货也只勉强能养一个司机。徐斌心里刺挠,不知如何跟杜松开口。踌躇间,杜松却主动提出散伙。他先去了朋友开的汽修厂,不久后,徐斌介绍他到元氏县,做二手货车生意。做了一阵子,总入不了当地那个圈儿,跟人家闹掰,去驾校当了教练。杜松是江西樟树人,讲话不分F与H。“会不会”,在他口里成了“肺不肺”,不知学员听了何种感受。杜松搬了好几回家,最近也租住在燕郊。

杨瑶瑶鼻腔里震出鼾声,低频成分偏多,一出,立刻将她自己惊醒。徐斌担心被传染睡意,就欲把杜松的口音当笑话讲给她。没待张嘴,兴致就熄灭了。他想起了副驾上的另一人,是车友的老婆。徐斌始终没看清其长相,因为她一路都在哭。那个车友久不回复消息,定位软件上,其位置不再移动,像一滴凝血。不久后,现场图片传来,货车斜陷入泥地,离公路百余米。推测是急病发作,意识丧失,冲下路基。徐斌顺道,便将其老婆捎去。途中,他想提还钱的事,又觉不妥。车友曾口头借去六千元,给儿子交私立中学费用。交警在现场勘查,不允许靠太近。车友被变形的驾驶室卡住,上半身搭在座旁饮水机上,脑袋黑紫下垂,躯体已有胀大趋势。他老婆立时晕过去。

从那天起,徐斌总想去看看儿子小斌。刚才他发微信,小斌不回,如往常一样。

杨瑶瑶打了个呵欠,撑住座椅,直了直身子。徐斌说,有农夫山泉,在后面。杨瑶瑶回头,后座除了瓶装水,还有干脆面、黄山烟、维C片、驱蚊液、充电宝。她探身揪回一瓶水,片刻后又取了一瓶,拧开,递给徐斌。徐斌不渴,但还是喝了一小口,说,你跟我家小子差不多大,说不定,你俩同岁。

你家……小子,杨瑶瑶不习惯“小子”这个称谓,现在……在做什么?

视……那个,视觉设计!给直播公司做。徐斌下巴沾了一抹夕光。车拐弯,光线被山脉截断。

困意如管涌,四下里冒出。徐斌对付瞌睡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抽烟、嗑瓜子、嚼槟榔、舔辣椒面、听小说等,视具体情况灵活组合,随时切换。困到绝境,他会飙歌,大吼,挥掌击脸。此刻车里有杨瑶瑶,他便开始不停地讲话。

徐斌很快就讲到了小斌。杨瑶瑶目光变亮。她一边听,一边过滤提纯。徐斌破产时,小斌十五岁,第一次离家出走。

破产的原因是上游企业拖欠款项。徐斌变卖房子、地皮,亦补不上缺口。收到法院传票那天,消息捂不住了,工人们闹事,拆走值钱的东西。库房像被鬣狗掏空了脏腑的动物。徐小斌的母亲孙顺枝赶回,与工人口角,进而厮打。摔倒后,她仰面躺了一会儿,爬到墙根倚着,白了一张脸,时而瞅瞅工人,时而瞅瞅徐斌,最后“呸”了一声,离去。下游供应商也来索款。车间宽大的工业卷帘门下,徐斌坐到深夜,头顶高悬着一盏工矿灯。灯闪两闪,灭了。黑暗如厚墙,从四面撞来。几天后,孙顺枝指挥三个舅舅转走最后的资金,不再露面。

小斌中考结束退宿回家,找不到孙顺枝,问徐斌。徐斌说,孙顺枝为躲闹事者,去外地暂住。小斌要去看孙顺枝,用徐斌手机给孙顺枝打电话,总提示“正在通话中”。他问徐斌,为何被孙顺枝拉黑,孙顺枝到底去了哪儿,徐斌改口说,出去打工了。小斌摔了电话,说你咋不去打工,让我妈去。徐斌扇了小斌一巴掌。

徐斌找了小斌半个月。某日接到派出所电话,让去天津宁河接。他在洗车店当小工,擦车身,擦轮胎,清理内部垃圾。每次车里有呕吐物,“师父”都指派他,还远远站着,捂嘴笑。他跟“师父”打了一架。店主报警,警察问出了徐斌的号码。

小斌考上了县一中。开学前,孙顺枝回来跟徐斌离婚。徐斌领着小斌,去新开业的咖啡厅见孙顺枝。孙顺枝斜倚着一个男的,比徐斌胖,黑眼镜框上镶着洋红的边。孙顺枝问小斌跟谁。那男人笑眯眯的,袖管内璀璨的彩金表带探头探脑。小斌吐出嘴里的巧克力麦芬,丢下一句“窝囊废”,蹬翻凳子,撞在玻璃门上,几步就没影了。孙顺枝一头杵进那男人怀中,顶着他坚硬膨出的肚皮,喉咙里挤出呜呜声。

杨瑶瑶的视线始终甩在车外,不知有没有在听。徐斌本欲模糊化部分细节,但他开车太过专注,无法分心改编。小斌高考,调剂到数字媒体专业,意外陷入痴迷。获过几回奖后,开始接活儿赚钱。一毕业,便入了行。前一阵儿,有个人加了他。小斌百度其简介,是业内资深大神,咖位颇高。大神说,一直关注徐小斌,看了他不少作品,有天赋但待打磨,想纳他到自己旗下。有几个长期项目,甲方款项已在路上。他建议小斌注入自己的积蓄,为未来的绽放夯实基础。上月某日,大神的工作室里传出电钻声,小斌这才醒悟,被骗了。

钱没了还能再赚,杨瑶瑶突然说,我劝过他……杨瑶瑶膝盖绷紧,如两只河蚌,双手夹进腿间,闭住嘴。

徐斌愣了愣,声音有点儿变调,说,我怕他难受。他以为,我不知道他的事。其实我全知道。一开始,他住玉泉营,跟两家合租。上当后,他退了城里的房,搬到燕郊,是一楼。我咋知道的?小斌手头钱紧,就当了二房东,租出次卧。租客也是个司机,家里老人带孩子找他玩,做了硬菜,喊小斌吃。小斌喝多了,才说出这些。嗯对,司机的名字,就叫杜松,嘿嘿。杜松还告诉我,有个女娃一直跟着他,俩人老吵,谁也不让谁。唉。 

瓶中水已喝光,杨瑶瑶仍举着,做吞咽状。空调有点儿凉,洞洞鞋变得坚硬光滑。徐斌所讲的,杨瑶瑶差不多都知道。她微调眼周肌群,掩饰情绪。

上午,杜松给我发消息,说驾校学员抖音里见着个人,点进去翻了翻,像骗小斌那小子。

杨瑶瑶眸子里,多了针尖般的东西。

其实,杜松说的那个女娃,就是你吧。你一直在服务区等?等了多久?我比往常迟了半天,你看这事闹的。

杨瑶瑶眼睛潮了潮,一滴泪被她成功遏制,改道鼻腔。脚腕痒麻,应是浮肿在消退。小斌高中以后的事,杨瑶瑶多少知道一些。小斌不肯细讲,杨瑶瑶就翻他的QQ空间。那段时间,徐斌为还债,四处找事做,进厂打工、给人当司机、跑黑车,却无半点起色。父子只在交学费时见面。徐斌每次都对小斌讲,自己又涉足了新的领域,利用信息差,钱哗哗赚。但破绽明显,屡被识破。小斌宁可吃馒头就老干妈,也不肯开口要生活费。小斌考到北京的学校。徐斌找过他几回,只有一次见到了面。是冬天,徐斌背着鼓鼓囊囊的冬衣,挡住通道,被门卫驱赶。小斌奔来,怒视门卫,又将徐斌拉到远处,猛踹路旁大树,球鞋网面渗出红色。不久后,徐斌开上了大车。

小斌毕业后留京。徐斌在周边维系了几个固定客户,租了六环外的房,是农家院的一间。去年年底,他找了个女伴,西杨坨人,没领证。

前几天,帮已故车友料理后事的几人,恰好在燕郊凑齐,于是张罗着聚一回,地点选在“良辰记”。想徐小斌就住在附近,徐斌发消息让他来。小斌不回。过了一会儿,徐斌又发去酒桌图片,其中一张拍到了吴建宝的脸。小斌立时说,去。

杨瑶瑶问,吴建宝是谁?

徐斌说,是上游一个老板,欠我钱最多。要不是他,厂子也塌不了。小斌小时候见过他几次。我摸不着这老东西行踪,只知他过年必回老家。每年大年初一,我都去拜年,装孙子,讨回仨瓜俩枣,把堵我老爹门的人驱一驱。我给燕郊一个货主捎回放铁件的托盘,冷不丁碰见他。一照面,都吓了一跳。他要溜,我没吭气,拽他到仓库阴面,瞪着他。货主是个女的,露个头,远远观察。吴建宝挺老实,还给我掏烟,兴许是怕我抖搂出他那堆破事,让女货主知道。我说,吴哥,既然遇上了,咱不妨聊会儿。良辰记有个饭局,一块喝点儿,晚些时候,我来接你。他瞟一眼女货主,应下了。我想着,好不容易逮住,怎么也得让他再吐点款。“良辰记”凉菜没上完,小斌又说,要带个人同去。吴建宝两粒眼珠缩回,久久拔不出。后来我才想明白,他以为,小斌找了打手。

徐斌嘎嘎笑起来,什么打手?其实我一下就猜中了,他还能带谁?除了你。

不是我,杨瑶瑶说。

嗯?我以为是你。那天我刚打阿克苏回来,埋汰得不行,衬衣成了壳,袖子还让铁丝拉了个口子。我当是你要来,赶紧捯饬。打开地图,附近没服装店。吴建宝那家伙装逼,穿了件西服,名牌的。我说,借穿一会儿。他答应了,比还钱痛快得多。我穿上,立在路边等你,噢对了,不是你。小斌一直不来,也不回微信。我回身看良辰记,这个二层小楼,白天土兮兮的,让LED灯一打,真堂皇哪,有种……高级感。人罩进去,满脸满身赤色。里面的人,都在度良辰。良辰美景奈何天,奈何天就算㞗了,那良辰美景,实在让人稀罕。

等不到小斌,我就先返身进去。吴建宝溜了,高级衣裳也不要了。一个车友想便宜点儿买走,相亲用。我没答应。给吴建宝留着,今年过年,再找他去。 

车过长桥,发动机吼声粗鲁。天已黑透。导航提示,劳保仓库在前方五十米处。车灯尽头,是块巨大的空场,地皮草草硬化过。风卷起几根塑料打包带,游蛇般蹿。另一方向,黑压压一片长方体屋宇。

徐斌脸上有了抉择的肃穆。后半夜没几个装卸工,不定耗到何时。从这里去开滦,须绕一大段省道。再赶回燕郊,估摸着得到中午,那就见不上小斌了。杜松说,小斌每天乘6∶21的快巴进城。徐斌嘴巴不住地吧嗒,发出惋惜之声。终于,他点击屏幕,动作决绝,取消了这一单,双臂抡圆,车隆隆调头。一分钟后,手机响起,“好日子”铃声锋利如刃,被徐斌按掉。“跳单”扣五分,且影响后续接单。徐斌咬紧槽牙,腮帮凸出两颗核桃。车贷连续三月不还,车就会被扣。前两个月的钱,他还没交。

杨瑶瑶说,哦对了,小斌带去良辰记的人,是他弟弟。

厢货猛地颠簸。他弟弟……什么时……时候?这么大的事,我咋不知道?

杨瑶瑶能感到,徐斌眼神正在变凉,但她觉得把话讲完比较好。她说,小斌后爸病了,癌。在肿瘤医院附近租了间老破小,等床位。他们联系小斌,让他托关系,挂专家号。小斌说,那个男的瘦了,也没戴眼镜,认不出了。弟弟念小学二年级,放暑假没人看,就带到了北京。小斌领他去燕郊,耍了两天。小斌去良辰记那会儿,我还在回去的路上。他不放心弟弟一人待着,就带上了。半路他跟我视频,我说,那种场合,人又多又杂,万一孩子被阴阳,不太好。他想了想,就半道折返了。我取了小孩一件长袖,扫了辆共享单车,导航到良辰记,去迎他俩,没碰上。但我看见你了。有个人,就是那个吴建宝吧,掏出西服兜里的东西,脱下来扔给你,嘴皮动了动,脸上的笑有点儿怪,阴兮兮的。接着就拉扯你,用的劲不小。你旁边那些司机,也不算真朋友吧,全站起来,退到一边。有两个还举着手机录,看神色,够亢奋的。我嫌闹心,就扭头走了。

徐斌没吱声。实际上,他被吴建宝推搡时,脑中冒出的念头,是徐小斌待会儿来了,可别跟吴建宝吵吵起来。吴建宝认识人多,又记仇,徐斌担心他转折寻到小斌,找他的麻烦。近来,徐斌每隔一段时间,就还掉一笔钱。他那个本子,也撕得越来越薄。吴建宝听说徐斌缓过气来,就更难讨出钱。

杨瑶瑶又说,那天他告诉我,赚钱的目标又多了一个:替你还债。

嗐,不用。徐斌两臂一晃,方向盘短时脱手。

不知迷糊了多久,杨瑶瑶睁开眼,天空深蓝,她方知,马上又是一个黎明。一簇一簇房子漫过来。能辨认出,已是燕郊地带。徐斌开车姿势未变,脸上多了一层油,双颊下陷。杨瑶瑶发了会儿呆,说,我本来打算,跟徐小斌结婚。

徐斌嘴唇一跳,没说话。

杨瑶瑶又说,不是钱的事儿。

结婚的念头,是杨瑶瑶刚到良辰记时冒出的。那里不算中心地带,紧挨着粮油批发市场,空气腻乎乎的。餐馆被灯光装扮得犹如画舫。人影飘逸游移。水汽升腾到桌子上空,乳白饱满,在天花板聚为云霭……但昨日清晨,她坐网约车去高铁站,再次路过良辰记,却看到了其另一面:外墙瓷砖缺角,被裂纹贯穿,遮阳棚晒烂,一绺绺乱飘,几根铝合金支架,断骨般扎出。

结婚……他比我有福气啊。噢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是“本来”,现在拉倒了。那花儿,徐斌指指杨瑶瑶脚下,有来历吧?

路边捡的。跟我肚里的孩子差不多大。

孩子?!

不知怀上没。像,又不像。

行吧……我给它放阳台上去。杜松说,他找了你一整天。

车窗外滑过熟悉的住宅楼。三单元一楼阳台上,杨瑶瑶洗好的两条枕巾在拂动。

徐斌拎起多肉,土已干燥散开。他跳下车,四处看,找到个外卖塑料壳,不脏。徐斌将多肉移入,又去草坪抠起两把湿土,压进去。

多肉孤零零的,被徐斌摆弄,像对他无限信赖,又像无力挣脱。淡绿的叶尖,顶着一抹温暖脆弱的粉。杨瑶瑶突然哭了。

徐斌纵身,拽紧封阳台的细螺纹钢,踩住下缘凸起,把多肉小心搁在窗台,又偏头,试图从窗帘缝窥视屋内。他以单腿为轴,身体转向厢货,冲杨瑶瑶挥手,露出两排牙。随后,他在多肉上方虚虚抓了一把,手空握着,徐徐撤出,以扔石子的动作,将那团不存在的东西,掷到极远处。

杨瑶瑶上半身定住,盯着徐斌。窗后就是小斌的工作台。他大约半小时后会被闹铃叫醒。新电脑是杨瑶瑶刚买的,她不想让小斌消沉下去。杨瑶瑶盘腿陷进沙发,看小斌安装PS、AI、C4D与AE的背影。半夜三点多,她忍不住,摇醒小斌,说怀上了。小斌的表情,像电脑死机。这与她的预期存在巨大落差。杨瑶瑶假装睡着,一只眼睁开条缝,见小斌伸手在她小腹上方一抓,掂了几掂,扔到窗外。杨瑶瑶浑身战栗了一下。

一个多小时后,她独自离开,半路拉黑了小斌。原计划坐高铁,到武昌找闺蜜。途中改了主意,提前在新乡下车,去原阳服务区等徐斌。小斌曾提过,该服务区是徐斌的固定中转站。或许是因其有自助餐,且面积大,货车不易被堵。

徐斌带着一团新鲜空气,呼地砸进驾驶室。

什么意思?杨瑶瑶在面前一抓,抛向徐斌,问道。

除霉运啊,扔得远远的。徐斌说,小时候,我常这么哄他。等他大了,这招就失效了。哎哟,你不知道他长得多快。你俩怎么认识的?

杨瑶瑶说,我在候诊大厅蹲着,胃疼得不行。不知咋回事,我凡是等什么,就会蹲下。我的号叫了两轮,根本起不来。正好他经过,我扯住他衣角,让他替我接杯水。他接了半杯凉的,回头望望我,又加了半杯热的,就这么认识了。

徐斌抽了抽鼻子。

让他睡吧。杨瑶瑶说,我先……回。

回哪儿?我送你。

杨瑶瑶嘟囔出一个街道,听着不陌生,话音有些潮。

徐斌发动货车,咂摸杨瑶瑶的声音。过了个红绿灯,发觉忘记了地址。

他想再问,偏头看,杨瑶瑶已经睡熟了。

【阿英,高校教师,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十月》《莽原》《安徽文学》等,曾获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梁斌小说奖,入选2023年河北文学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