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山西文学》2025年第7期 | 玄武:山河复一春(六篇)
来源:《山西文学》2025年第7期 | 玄武  2025年07月10日09:06

玄武,晋人。1989年开始写作,著述有《种花去》《物书》《更多事物沉默》等十余种,努力书写诚实诚恳的作品。最新著作《在草木与兽之间》。

生命逃亡中的驻足

送给小区前排女邻居一棵山楂。她后来把房子卖掉,买主开了一家幼儿园。

山楂树一直在。

发小胖子,哼哧哼哧从三百多公里外的老家弄来的。山楂是很耐的植物。但我种在自己院里的山楂,竟然被一棵叫圣阿尔班的花杀死了。地盘太小,诸物拼命长,争夺阳光,根在极为有限的土地下面生死搏杀。那真是一场场看不见听不到的残酷战斗。

山楂惨败,送了性命,纳了头颅。——它的头颅当不是冠,而是土下之根。植物们都是一头扎进土里,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圣阿尔班开黄颜色的花。大朵,成簇,香。发许多枝条,粗如小臂。它学着装树,不是花草文雅的样子了。已经高于一层楼,它还在噌噌往上蹿。我在二楼桌前写作,偶尔一瞥窗外,它与我视线平行了。

楼下院中,看不到它的花了。植物都是顶端优势,顶端开花。摘花是没法子的。有数次,拿了树剪,搬了梯子,绕树三匝,望而兴叹。遍处是刺,毫无办法。我若扑跌进去,就有的好看了。啊,那可真会是乱箭穿身的好味道。

我总觉它顶端摇曳的花,带有嚣张跋扈、嘲弄、炫耀的意味。它高高在上,仿佛以为自己是生命的胜利者。

一想骇一跳,这花十岁了啊。

那么幼儿园那山楂树,也十岁了呢。它长这么高大,纷披繁茂,晃动周身一串串的红果子。它有青年的轩昂样子了。

我不禁上前,抱了抱树身。当时邻居种时,只有一米长,中指粗细。我记得春日暖阳之下,拿把铁锨教邻居种它,挖多深的树洞,如何下羊粪作底肥,上面覆土,如何将根部的土夯实,如何浇水——第一次的水一定要浇透,唤作定根水。

它认得我吗?它能感知和我的亲缘关系吗?

我觉得它能够察觉我的欣喜,和不可遏制的亲切感。只是人类还不能掌握与植物的交流之道。它的表情、话语,我们不能懂。人对与人类密切的狗,也所知甚少呢。狗的嗅觉是人的30倍,它能嗅见多少气息!

植物的嗅觉,视觉,情绪,愿望……

我偶尔在魂魄恍惚之间,似乎走近了与万物沟通的隐秘通道。我的魂魄在枝头上晃悠着,像鸟,像树枝,像顶开坚硬的树皮、即将冒出的芽。

在这样一个朴素而陈旧的地方,与土如此亲近,与自然如此亲近,有时我想,我如何能够这般幸运。一生仓促,我唯在这里十年,能够从容感受诸物四时之变,能够感受一个个与人类不同的生命,能够目睹有生命之物稍微长久的变化和壮大。许多人是无缘看到和感触到的。环境其次,人们的心始终处于茫乱中,定不下来。生命如乱世,人们是仓皇的逃亡者。

而我无意中承袭了几千年以来沉淀、几乎成为原始记忆与灵魂渴望的一种东西。我有表述它的使命感。我的幸运还在于:我被诸物选定,为它们说出自在的美和想要表达的话语。

 

两手捧着花苗的老人

一个刚搬来不久的老太太,小区偶然遇见,远远就打招呼,有事没事搭话——其实一直没事。她开口就是夸你儿子机灵之类。我走路魂不守舍,我不在场,我只是在游走。总被她打断,免不了回问几句。我以为她六十多,七十,却原来八十多了。

她抽烟。递一根过去,我说您好身体啊。

她说,不行啦,浑身疼。几年前我还在地里种菜呢。

她耳朵好,只是方言重,听不太懂。她眼睛真好!她说,你院里那蓝花可真好看啊。我不敢靠近,你家狗好大。我站院门口外面,远远地看,看了好几次。

我不吭气。

她说,你那个花,剪个枝能插活不能?

我笑。我扦插的,春天全死光光了。

她泄气。开始说她搬来地方的事。她说她家拆迁,院子不算面积,不给补偿,人们气不过,也没办法。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

我吃惊。不知道离得这么近,这样的消息竟从来不见。周围的事没有人知道,静好安详人们的心态,如此而已。即便知道又如何呢?反正死的不是自己,也不是与自己有关的人。万一死了自己,那是命不好,摊上了。——而且死了拉倒,死了啥也不知道,还说什么说?那么多人就死了你,咋不是别人呢。

老太太不甘心还在说:你那蓝花花真好看啊……她眯着眼睛说方言,侧着身子望向我院门,我看不到她的脸了。听声音,是几乎要流口水的感觉。

这么老的老人了,迷恋一枝花。

我说,你等着,花下面有殷出的苗,我带根挖一棵给你。

老太太眼睛放光,整张脸皱起来,皱纹深处仿佛都有光。她连说好好好,我不敢进去,怕狗,我等着,我等着。

我觅来一只小钢铲,开挖,蹦一脸土。老太太心疼花,在外面喊,你浇点水,带点细根根……

挖出来了。捏了原土团在根部,递给老太太。老太太是早早伸长了手,两只手来捧。她的手好干硬啊,像田野里被刨出来露在外面晒蔫了的树根。

她捧着小苗快快地回去,之所以快,是怕手烫着苗,苗要尽快种下。我想不到她跑得那么轻盈。她捧着的动作小心翼翼,我熟悉。我想起小时在野外挖起一棵小杏苗捧着回家的感觉。杏苗从杏核里长出,核裂开两瓣,杏仁里伸出白白的人腿一样的细根,随着人碎步行走的颤悠,根部的细土从指缝里滑落,暴露出嫩的根须,颤颤悠悠。有时候就折断了,沮丧地扔下,挎篮子回家去。我只种活过一棵,但没有吃到杏,少年时那个房子卖掉了。我看到过那棵树长得高大,满枝的青杏微风里晃悠,呆呆望了很久。

老太太要种蓝雪花的地方,是她家用拆迁款买的我一个朋友的房子。她说,拆迁没办法,憋屈啊,受气啊。真是一言难尽。她郁闷,难过,但至少这个下午,这一刻,她得到一点快乐,可以追溯到我自己童年的一点快乐。我们的童年,都是从土里生出。我们都是放在这地上的物。又被时间拘拿,而她,很快就要回去了。

天黑前,我又移栽了三棵。如果她那棵不活,我再送她。

 

宋法人哥

初来时人烟稀少,无多少人家,哪里都空荡荡,心中不安宁。住一年之后,觉得可以适应,才把这院子买下来。

每晚入睡,我在枕头边放一把匕首。又觉得需要一只大狗守护。有朋友说我送你,你去选,选好我付钱。

我看中一种学名叫罗威纳的猛犬。去狗场乍看到一只罗威纳,便知道它是我的狗。就是它。人与狗之间,原来也会一见钟情。

于是有了它。它愣头愣脑,头大如斗,我叫它大头。它迅速长大,达百余斤,仿佛只一夜间完成。凶狠,霸道,聪明,有蛮力,像蛮荒时代的怪兽。它识得家里所有成员的称谓,说去找奶奶它就朝奶奶跑过去。从不攻击人,但陌生人靠近院落它就死死盯着,不吠叫。它靠眼神足以吓退一切人兽。它有点不要脸,对一切女士友好,遇美貌的女士,能躺地打滚翻肚皮示好。

它似乎认为,一切犬类都不可以正眼看它,得俯首帖耳,否则它就干。因犬斗惹的祸不少了,有一次直接把一头藏獒干翻,摁在地上不撒嘴。我用了绳子拴住它腰,拖行50米才把两条狗分开,累到岔气。好在那獒有脖链,性命无碍。那些年我一次又一次地扛了整袋狗粮,鸡架,去给人道歉,去给狗看病。

隔两院的邻居宋哥两口子,是讨厌狗的人,大概有童年阴影,比如被狗咬过或追过。平素无交道,也不打招呼,但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有一点敌意。

某日清晨,我从二楼的窗玻璃看到,宋哥两口子蹲在我院门口,喂大头吃东西。大头威猛,急着挣链子吃,两口子吓得一屁股坐地上。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转身离开,假装没看到。但是一次 、两次,好几天见到他们来喂,有时宋哥,有时宋嫂,有时两口子一起。我不能装不知道了。

和他们聊天,才知原委。宋嫂美貌,当时夏天。宋嫂夜晚九点多在街上溜达,有辆面包车突然在她身边停下,车上下来两三个男人。

当时大头撒了狗链跑在外面。它冲上去。这畜生,即便平素无交道,它是识得邻居的。

两口子认定,大头救了宋嫂,感恩不已,每天拿了骨头,肉,来喂大头。

于是与他们两口子因狗结缘,可称狗友。他们喜欢大头到没办法,干脆买了一只罗威纳小狗。不会养,隔三岔五来请教。大头知道让着小狗,两狗一起玩,也是快活,成了一对狗兄狗弟。

后来大头跑丢,我找了三年,夜里想它,就三两点开车出去,细细一个小区一个区过,喊它的名字,或熄车,静听狗叫。我听得出它的狗语。三年后死了心。

期间宋哥的狗吃了不好的东西,没了。他后来说,半夜听到狗大吼一声,过来看,摸,狗迅速地凉了。说毕眼泪迸出来。我眼泪迸出来。当时我在外地,宋哥一人把狗拉到荒野,埋葬。他说下着大雨,他听我的方法,给狗埋了一只破碗,一个草帽,一根棍子。狗来世会转生为叫花子。此为后话。

宋哥很快从喂狗变成了喂人。

我一个人装修房子,木工、电工、水暖工、泥瓦工,电焊工同时上,不停地买材料,每天累到虚脱,第二天继续。

很快就吃不消。其他好说,四月下大雪,蜷缩在捣去窗户的房间角落看工地,我照样可以呼呼大睡。但许多年的习惯,我不能连续吃外面的东西,否则就跑肚,甚至呕吐。

宋嫂说,小温一个礼拜,眼瞅着瘦下去。宋哥一边抽烟。

第二天中午,宋嫂在外面喊,叫我去她家吃饭。我是嚣张又腼腆的人,觉得不可以这样,委婉而坚定地拒绝。一会儿她又喊,说端来了饭菜放在院里桌上。

晚上如此。再一天又如此。再一天,还如此两顿。

我只得去了。

如此在他家吃饭,一吃半年。有一次饿极,宋嫂做了好吃的头茬韭菜包子,我一气吃了许多,一边吃一边数。宋哥还没回来,宋嫂大概看呆了,连说不要数不要数,只管好好吃。吃到17个,停住。饱了,猛觉是太难堪了。

吃饭半年,于一个人讲,这是很大的事。一生中很大的事。兄弟姐妹能做到这样的,也是少吧。我一生吃他人的饭,除了大姨家三年,便是宋哥宋嫂半年。我得记着。

宋哥有时过来帮忙装修的事,他父亲是工程师,他是家里独子,从小惯养,能动手受累实在不易,我也不好意思,尽量拦着。那时候我老爹还活着,他来了,一大早让我给他开电脑,看一个我推荐给他的古装电视剧碟片,一直到晚上十点,一周时间,天天如此。无论怎样忙累,他不动窝。他是个爹,我又不能说他。木工和我熟,有次悄悄问我,这不是你亲爹吧?唉。我老爹有别的爹没有的好处,但他是真的懒。

宋哥家有房面临拆迁,谈判补偿。我去他家,宋哥拿笔正要签字,我拦住说不可以。大致问了状况,查了许多资料案例,次日和宋哥宋嫂说,这个房子补偿的最大可能性在哪里。我说补偿款是有限的,固定的,政策范围内绝不可能多给。所以多要补偿款是行不通的。但是就房屋的情况来看,可以多要一点补偿面积。他们负责这事的人,应该手头都有一点上下浮动的房屋补偿面积。就这地方的房价,多要10平米也是七八万啊。而这个房子,按各地的惯例和房屋情况来看,多要20平米问题不大。最理想是如此,15平米适中。最少也得10平米,10平米的话哪怕再磨一两平米,也是值当。

宋哥按我的意思来。最后磨到十一平还是多少签了字。我很为他们开心。但是他两口子生了嫌隙,宋嫂嫌宋哥没弄到中间数,说他软弱顶不住火。只得两边劝他们消气。

来此间,十五载。许多事已物是人非。关系好的邻居周先生死了,他是爱养花的人,也是工程师,在呼市和海口都有房,独爱这里能种花。有一次他推自行车气冲冲回来,我问,他说弄到一大袋羊粪,从自行车后架放在路边先带别物回家,返回去羊粪没了。他说,他妈的,太生气了,连屎都有人偷。

送过山楂树的女邻居,房子卖掉了,再未见过她。山楂树仍在,长得高于房顶,春日花枝披离,当时只拖把粗细。

酗酒躺马路上被我发现、两次把他扛回家的汉子,我曾严厉凶狠地替他父母找他谈过,说你再不戒酒,你父母放在车库里的寿材就得给你先用。他有三个月不喝酒。当年再发现时,他酒醉僵死在路上。他父亲很快也死了,放在车库里的寿材还在。

一个二年级逃学成惯例的男孩子,他父母没办法来找我帮忙,我说我是下手的,你们不能心疼。他父母咬牙答应。他不起床,我拖着他光身子到外面,说就这样到学校。打屁股吓得他尿出来。他后来去上学不敢逃学。他现在已经长大,我曾担心他成年后忌恨我,但他念我的好,见了总是毕恭毕敬,是个有感恩心的好小伙。

这地方,东涧河,十五载,我需要在文字里牢牢记下两人一狗。宋哥,宋嫂,和大头。

宋哥两口子,为给在上海工作的儿子买房,卖掉了这里的房子,五六年未见到。我时常想念他们,昨夜以致落泪。

这些年人间经历了太多事。一些时候人们微信私信留言,我都不回。

宋哥应该是有过一次电话,我比较冷淡,那时是最难熬的时候,我也不能解释。他是敏感的人,又不知原委。

好在诸事过去。我应该很快能见到他们。

宋哥叫个腐朽的名字,听起来像过去的员外。不知年龄,从未问过,应当大我不到十岁。相聚一醉是谈不到的,他不能饮酒,有一阵随我喝点,然后发现还是不行。再一阵随我剃光头。两人走路,头上各自带凉风,也是快活。

宋哥爱书法。我手头有一幅已经仙逝的老者的书法作品。我也亲见过人拿了普通的纸袋去老者家,一叠一叠地往出拿钱。老者于此超然,只让保姆收起。

这幅字,送宋哥吧。我不恋物,往往过手而已。留着是敬重老者。原本想给小女,她不太喜欢书法作品。宋哥留下正好。我想老者若有灵,见我将他赠我的作品送给宋哥,也会快意,会认为年龄相差50岁的小友,行事不曾辱没他。

有时候想,这人间,终还是有一些温暖的事,温暖的人,温暖的物。仅为他们,活着也值当。

也告诉小儿臭蛋此事。告诉他一个人行事有点义气,不坑不骗不拐不抢,有感恩心不忘人好处,真心待人做事,则一生无论在什么时候、到了哪里、在何种处境,也不乏朋友诚心相待和相助。

世界又大又小。忽然又想,这些文字在网络上,宋哥会不会恰巧能看到呢?如此则煞是有趣。哈哈。

 

山河复一春

元宵,最后的年。越过这一夜,虚幻的烟花就彻底消散。

但今年,从春节前到元宵夜,似乎特别。我平生从未见过烟花如此繁密,鞭炮如此昼夜不舍。似乎带有宣泄,还带有不管不顾的意味。

窗户上看到邻居老头在楼下放烟花。他是亲手持了加特林点燃,烟花一亮一亮的瞬间,照见他恣意的笑脸。

这是个有点自私的老头,但这一刻,我倒觉出他的可爱之处。

这小区的原住民原是山里一个村子。村子被大厂占据挖矿,于是买地盖楼,把村民迁到此处,如今已多半不是原住民居住了。

老头当时是村里会计,和村长书记三人,每人贪了一笔拆迁款。事发被活捉,若要宽大处理,就要吐尽赃款。否则得判刑十年。

老头琢磨自己余生再弄不到这么多钱,咬牙坐了十年,2019年才出来。所以我在这里住这么久,2020年后才见到他。

2020年,他家老婆子和儿子一家住。儿子生了三个孩子,第三个是男孩,像是不生出男孩不肯罢休的意思。和他们熟了,才知道生孩子是老头的意思。老头那时候说,你们好好的生,我给你们养!

媳妇是我老家那边的人,和善,厚道。

老头出来后,他们家庭关系显然有点复杂。老头一家过得紧巴,儿子跑大车,那年年底聊天,他说,跑了一年半,要不到钱。他是干24小时歇一天那样一种熬法,眼见得人衰下去。我说你不能这么弄,太毁人,你三个孩子还指望你呢。

我给他们两口子出主意,说反正你跑大车老是亏欠工资要不回,又不能坐吃山空,得有点闲钱,你们又没工作。倒不如你们两口子开个早餐店,就是辛苦一些。你们弄得干净点,态度好点,吃得可口点,赚的钱用来作家庭开支,应该能打住。

又开车带他们去瞅地方,到一处,我说这里就可以,正好那里有店要盘让。我那段时间有事,说,租金你们去谈,我就不管啦。

次月,他们开张。还特意拿来他们的早点给尝,味道还不错。

做了两年余。闲时问起,两人笑嘻嘻,都说还好。忽然一段,早晨不见他们出门了。以往天还不亮,两人就骑电动车往早餐店开张了。

我问那媳妇咋回事,她说,不能干了。说,就没法说这事,说了好像是说人家老人不好,可是没有办法了。

原来是小两口做早餐店,中午婆婆公公不做饭,得等他们回来做了吃。两人清晨四五点出发去店里,时常中午12点都拾掇不利落,婆婆公公就等着。三个孩子也吃不到东西。

媳妇叹气说,我没办法,别的可以不顾,我得顾我的孩子们。

他家过得很苦。老婆子没事干就捡纸片,我家的纸片,我都叠了,整齐放到他家门口。有次我进山,看到一处遍地都是的塑料瓶,气得细细捡了,有一百多个,后备箱装得满满。拉回来也给了他家老婆子。

但老头子真的是自私,贼精的那种自私,不能交,过得去就好。有一阵遇见他是戴着厚厚的口罩。他也不说话。过后我才知道,他是一家子全阳了,老婆子病得厉害,在床上翻滚得跟蛇蜕皮一般,差点过去。那时候,他是顾不得挂念我了。

令人不快的小事不少。比如年前,他家跑水,隔墙洇到我家,楼梯那里洇得往出渗水。遇到了问,他说绝不可能。我说你来看看。他过来就不吱声了,说,春节后再弄吧?我说年前洗涮多啊,别给墙洇塌了。或者你家洗涮时注意点?第二天路上遇见工人,问时说是去他家。我说你来我家看看,这样比较好判断是什么问题。工人来一看就说明白了,那边漏水。

很快弄好了。我家的墙慢慢地干。墙面已泡得墙皮脱落。见老头问时,他不承认,说,打开墙看了,不是我家漏水。

哈,他就这样一人。这话的意思,是怕承担责任让他修墙吧。我心说你何必如此呢。刷个墙而已,邻居之间,你非要给我修我也一定拦住,这点屁事就拉倒算了,然而不认账就太让人小觑。

在元宵夜,见到手持加特林向天空放烟花的老头,我决定写下这段文字。他笑得像个孩子,那一刻我觉得他返回了童年时光。这一刻,他是美好的。他算受过大苦,也因此更懂得珍惜当下吧。

人并不完美。每个人的生活,都难免这样那样的龃龉。人世间,便是诸多滋味咬合的状态吧。

我在这里住了十五年,已历五位老人离去,其中一位我帮着抬回,这老头还在。尽管他是我不太待见的老头,但恶感也谈不上。他自私、算计,却有好的一面,比如有分寸感有限度感,接近有底线感。

世上在未遇特例之事以前,没有什么纯粹的坏人,多半是好坏掺杂,人人皆有破绽。既然在一起,便是缘分,那么惜缘。

今夜,所有人都有快乐的权利,都应该仰望烟花绽放,和幻灭。

 

鸟谁说人

去修车窗,到一个很小的专修电路故障的店,路边店面凹进去,路面上几乎看不到。

店主在门口蹲着,逗地上一只什么鸟。我说不怕它飞走?他说,它不会飞。把鸟儿拿回屋里。那鸟头上长一撮毛,店主说了品种,只是我记不住。

修车的当儿,一只麻雀从头顶树上跌落到身边,店主捞起来拿在手上。麻雀不是新生的雀儿,刚学飞的麻雀嘴是嫩黄颜色,这只显然不是。

店主说,是饿得晕了掉下来的吧。

我看麻雀张着嘴,细小的舌头都吐出来,说可能不是,是渴晕了吧。

两人拿来小米喂,它不吃,嘴巴不动。拿来水,它仍然如此,在店主手掌上一动不动,嘴巴半张着。把它的头俯到水里,它仍然不动。

我拿来一个瓶盖放水,直接喂到它嘴里,它嘴张合,是喝了水。又喂它。大约喝了四五下,它毫无征兆就从店主手掌上飞起,到了头顶树上。

麻雀能渴晕,是第一次遇见。我猜,对鸟儿来说,食物易得,但北方城市,喝水却是难办。

店主五十岁左右,个头不高,皮肤白皙,留一撮小胡子,眼神里透露着和善。本时代,蓄须的男人并不多见,人们似乎认为,把脸巴子刮个精光才算正常,否则就怪异。

店主是个爱鸟的人,小店里挂许多鸟笼。他说,不是他要养,是许多人知道它喜欢鸟送来的,他不要,人家就硬留下,拒都不能,只好养起来。一说起鸟,他整个人的状态仿佛一下子变了,人从内部发出光亮来,神采奕奕,话语滔滔。

他说以前没拆迁,他租个独门独院住,有人把一群小鸡送给他,于是养着。有个黄大仙老是光顾,隔三岔五偷吃鸡,最后吃得只剩一只。这独鸡就放进屋里,和他同住。他说每天干活,就把鸡放出来,鸡自己去找吃的。天快黑的时候鸡就回来找他,跟着他走。把它放在自行车前筐里,鸡就不动了,随他回家。

这鸡后来被人偷了。他说,那年快八月十五,偷鸡的人肯定把它吃了。

又说养一只鹩哥,会说许多话,非常可爱。有天夜里鹩哥自己洗完澡,以为它返回笼中,第二天不见。是被一只猫偷吃了。

鹩哥自己洗澡,我第一次听到。好奇问了他些驯鸟的知识。

他在外面修车的当儿,我进了店里。那只我记不住品种的鸟儿在店里的小床上站着,我伸手过去,它不躲不飞,啄我的手。轻轻摸了它几下,手缩回来,它主动走过来蹭我的手,是希望继续摸它的意思。

店主说,它每天就缠着我跟它玩呢。

有点个人痴迷的爱好,人就会不一样,人的品质就不一样,会被提纯,会有天真的气息或曰人的真气存留。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信然。

店主的生意收益微薄。他给我修前窗和换两个刹车灯,总共才要70元。或许是因为和我谈得来,收费少,但即便正常收费,他要的也不会高。我原本想着换车窗电机,他说用不着好好的呢。在其他地方,修车师傅巴不得你换,换能多赚一些嘛。

多数人似乎都在靠钱财来安慰恐慌感,弥补安全,我不知他怎么维持一日日暴涨的日常花销。他却似乎笃定,安然,享受着自己的小快乐,沉迷于自己的小快乐。他似乎也没有世人皆有的患得患失,开个小小的修车店,赚取微薄收入,并不偷奸取巧胡乱收费,能够满足自己的小爱好,他就知足。

我想,这很像古人所说修来的某种内力,淡定地活在世上。限于个人经济状况,他能够见识的世界应该极为有限,但他拥有许多人所没有的精微细节。他的人生充实,并不弱于那些号称曾经沧海、一世诸事皆欲罢不能的人们。

 

程咬金

以前喂着的流浪猫玄黄,已不见半年。是母猫,以我院为穴,它是会走上前来,蹭我裤腿的。开门却只蹲在门前地垫上,再不肯进。于是把食物放它跟前,它吃饱离开。剩下的食物,也不叼走。它不像人类有储物习惯,也不像犬科动物,叼走埋起来。

一般叫它老黄。臭蛋确定,老黄在附近另一小区,确定是它。

老黄在时,有一阵很胖,肚皮垂到地面上。后来才知它是怀了孩子,也不知生在哪里。大概率是在旁边一个车库外堆杂物的缝隙。小猫稍大,我不知的一日,老黄就毅然消失,再不曾来过我这里。它干脆远离了我所在的小区。

特意去了解猫的习性,母猫是等小猫长大,就决然离开,去另寻场所的。有可能我被老黄视作好人,它认为它的孩子,我自会喂食,于是把我送给它的孩子。

前天见一视频,救助一只后身瘫痪的流浪猫,到终于能站立。不知什么机构做的事,用了几个月时间。我没有那么好的心,也没有那么多时间。而且我不喜欢猫。两两相安可以,太亲近我不舒服。另外认为,人的伴侣动物,至少是不可以杀来吃肉的。

那么奴役动物,又如何说?比如牛马,比如驴。鞭打它们干一辈子苦活,老了杀掉,剥皮吃肉。当然,多半是自己不忍心杀,卖掉让别人动手。人适可而止的恻隐之心,仅限于这点所谓“不近庖厨”的虚伪。这是不对的事。

然而我也不认同所谓杀生不仁。在山野常遇野猫,几乎无人的大山林也有野猫,看色泽,能够确定是家猫走野。它在林子里捕捉那么大的野鸡吃,与黄鼠狼搏斗或者交友。我亲见过一只野猫与一只黄鼠狼相亲相爱,一起游戏玩耍,像人类相遇握手那样,抬起前爪问候致意,有许多次,确定它们并非偶然行为。也见过一只误中什么人下架子打死的野猫,提一下,超过十斤了。还热乎,软着,按一下,周身肌肉瓷实得石头一般。

动物之间的杀戮循环,看似理所应当,是造物的设计,像个体生命必须死去一样不可避免。吉川幸次郎去精神病医院拜访诗人庞德,问他:“我们东方人很容易认为自然是最高的秩序,是人类伦理的典型,是美的典型。但你们西方人……”

这是没有答案的请教。愚蠢的人把精力消耗在人事争斗上,为从中得利而以聪明人自许,或以损害到他人而沾沾自喜。他们是目盲心塞者,不会思考自然伦理这样的问题,也不能真实获得自然之乐。一朵花他们也只能看到表象,抓住表象,领略不到真正的美和自然精神。他们是被自然之神下了诅咒的人。

我也反对阉割动物,变成猫太监或狗太监。包括人在内的动物的这点快乐,是造物所赐。不愿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缘何用在伴侣动物上,还声称爱它们?我不能接受这样。然而若它们越生越多,又当如何?这是困扰我的悖论。我自己是断然不肯做阉割动物的事。

像野鸡,显然越来越多。野鸡在田里搯刚种下的玉米种子吃,或挖长出来的玉米,吃掉根旁边的小玉米粒。比方果园,樱桃成熟时如果不管,一上午一棵树基本能全部报销,非常惊人。灰喜鹊为害最烈。

野生动物与人的冲突,一直不能够很好地解决。从前的农人,是把树顶不容易摘的果子,特意留给鸟儿吃的,鸟儿吃果,捉害虫,遗粪给树,是很好的慈悲心和自然循环。但如果把一树一树果子给鸟儿祸害,不是人能情愿的。

玄黄之子有两只出现在我院里。一直喂食,不久只剩一只,尾尖断掉的那只不见了,不知是死掉还是去了哪里。所剩这只,很快掌握了我的作息,夜里准时出现,高一声低一声叫唤,有时变成不耐烦的催促,要吃的。于是端了猫粮和肉给它。它不多吃,猫粮也就一小把。吃肉却是骇人,想不到那么小一只猫,吃下的肉能抵它身体一半多的重量。不是偶然,是常如此。房门开时,它就走进来卧在地板上,但不靠近。我一起身,它转身就往外跑,在门口等。一直不能熟。有时手递给它,它用爪子打。这样很容易受伤,有点讨厌。

一日黄昏,儿子臭蛋喊叫,来了只小黑猫。我忙着写个东西,也没在意。晚饭时臭蛋说,小黑猫不见了。后来才想到臭蛋当时失落沮丧的样子,吃饭也心不在焉。第二天夜里听到猫叫,是小奶猫找不到妈妈那样凄惨的叫声。循声而去,在车库边缝隙的杂物里找到它。揪住它脖颈的皮拎回来,担心它乱挠,却原来猫科动物颈后的皮是其僵止穴的说法是真的,一抓住它颈后皮,它立刻不动,四爪皆缩,垂头耷尾。我想即便是小老虎也当如此。

手掌大的奶猫,在野外不能活。只得先养起来。

臭蛋撅着光屁股,兴奋地帮我弄这弄那。他干吗那么兴奋?

仔细盘问,他才说猫是他拿回来的,说有个老爷爷送给他。他怕家里不让养,所以不说,只说有个小黑猫蹿到家里来了。而且,他一放下猫就钻得不见,再找不着。

臭蛋这小家伙心思越来越深,许多事能放得住在心里,让人头疼。耐心告诉他不可以这样,而且因为你的隐瞒和失误,差点害死这小猫,它一天半都没吃东西了。

小黑猫养起来,也吃,也屙,也叫,说明正常。晚上彻夜叫却是让人难忍,后来发现,它是源于情感饥渴,需要亲近。伸手过去,它就用头蹭手指,还用爪子把手指抱住。我没法拒绝它。只好先如此了。

这几天渐熟,算家里多了一个新成员。老黄那个孩子仍在院里,它明显有不志气的样子,仿佛感触到自己地位下降,我有点内疚,喂是还如常喂着。小黑猫稍大些,我也打算放院子里自由活动。于它于我皆好。自由是第一位的。

与臭蛋商量给猫起名字。我说,这么黑这么愣头愣脑,叫它程咬金吧。臭蛋跳起来瞪眼,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不行不行,太难听了。

这代孩子不读《说唐全传》,我也不推荐他读,没想他知道程咬金,哈哈。那么换名字。我以前羡慕唐朝,李世民有一支三千人的骑兵军,其动如风,侵略如火,靠它纵横天下。李靖灭突厥一战仅靠六千骑兵,我估计这支骑兵军尽在其中。骑兵军名曰玄甲军,那么小黑猫正名叫玄甲吧。小名臭蛋所起,叫黑豆,绰号程咬金。就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