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6期|凸凹:偶然
1
太阳还明晃晃的,却有大颗的雨滴落了下来。
仰望天空,仅有几朵浮云慢慢地游弋,一会儿聚拢,一会儿散开,没有拨弄是非的样子,却有了是非。雨点竟瞬间密集起来,有屋漏的阵势。行人不备,身体就意外地湿了。
马文强刚参加完一个友人的开业仪式,礼品袋里正有一把品牌雨伞(现在的各种典礼,特别爱送雨伞,不知为什么)。他一笑,随手打开了。生活有意外,但还有意外之上的意外,就是这样。
他打着伞到一个站牌下去乘车。站牌下有个牵着狗的女人,她带着口罩,烫着发,衣裙时尚。但雨密集,站牌的遮檐却小,雨滴毫不怜惜地打在她身上。肩湿了,前胸也湿了,而她只是拿两块面巾纸遮在头顶,不过是象征性地保护着脸面。因为离她很近,眼光便无处可放,他便干脆把雨伞打在她身上。女人口罩下蠕动出一个声音:“谢谢。”
这个声音,好像触动了他记忆中的一根暗弦,他真诚地说:“不客气。”
女人在雨伞下也不安静,她不停地看脚下的狗。那狗是金色毛发的柯基犬,脖颈处有一环雪白,像一条价格不菲的围巾。狗的毛发被淋湿了,却未凝聚成水滴,因为它毛厚,淋不透。但它仰头望着主人,是乞怜的眼神。女人叹了口气,骂道:“这他妈的雨,说来就来,真没规矩。”这一声“他妈的”更触动了他记忆中的那根暗弦。他认识的女人中就有一个爱作“他妈的”感叹的人,她是谁来着?
因为不能确定,所以他感觉自己应该更殷勤一些。他把雨伞递给女人,自己则抱起了地上的狗,把它贴在自己的胸前。女人很感动,将身子很自然地趋近些,以便遮严了人和狗。居然弄得这么亲近,马文强心里突突地跳。
车来了,他们一起上车。
司机喊了一声:“公交车上不让带狗。”
抱着狗的马文强不知所措,那个女人却说:“它不是狗,而是人。”
司机说:“你这是强词夺理。”
那个女人一把扯下口罩,“你看看我是谁?”
司机看了看,很困惑,“你是谁,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就赶紧开车,省得你想起来之后会不自在。”女人说完,赶紧把口罩戴上。
司机迟迟疑疑地把车开动了,“你们可要把狗抱紧了,别让它跑,别让它叫,更别让它咬了乘客。”
那狗真温顺,就那么老老实实地伏在他的怀里,连拱都不拱一下。但马文强的心脏却不停地拱,因为在女人摘下口罩对司机喊她是谁的时候,他依稀认出了她是谁。她好像是自己的高中同学杜美丽,虽然脸颊腴润了,面色也光白了,但旧时的模样还隐约可辨。他忍不住用肩膀拱了拱女人的肩膀,“你是不是杜美丽?”女人一愣,眼神瞟了瞟他,嘴唇在口罩下拱了拱,“你是谁?”他腾出一只手来摘下口罩,“你看我是谁。”虽然她盯着他看,却没辨识出来。马文强想,看来自己的变化可能有些大,烟酒、奔竞、焦虑,弄得脸相变了形,已失去了往日的特征。他只好自报家门,“怎么,不认识了,我是马文强啊。”
“怎么,你真是马文强,你确实是马文强?”
“我不是马文强能是谁,我又不是大人物,还能找个替身?”
没想到自己这么回答,一下子透露出身份的卑微,使接下来的对话,一点儿张扬的余地都没有了。他苦笑了一下。
女人竟在他的脸上捏了捏,好像在触摸往昔的底板,“你还真是马文强啊!”惊呼过后,她也摘下了口罩,“我说这个男人怎么这么绅士,原来你早就认出我了,嘻嘻——”
这疑似否定了他的行为品格,他撇了撇嘴,“那你就错了,一开始我还真没认出来你,只是你的一句‘他妈的’,让我有了确认,嘿嘿——”
她觉得这话有贬损的意思,所以她在马文强的脸上狠狠地拧了一下,“讨厌!”
“把口罩戴好了。”司机厉声说道。因为通过他们的对话,他确认,这个女人跟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他们只好把口罩戴上,不过,杜美丽还是在口罩下嘟囔了一句,“嘁,这人哪,就是这样。”
“你在哪儿上班?”马文强问。
“上什么班,全职太太。”杜美丽说。
“看来你过得很好,全职太太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
“这是必须的‘必’啊,那么你在哪儿高就?”
都老大不小的年纪了,还小女生一样嫩在网络语言之中,表露出掩饰不住的优越感。他有些反感,所以说:“我能在哪儿高就?不值得一提。”
“咱们得有十年没见了吧?”
“岂止十年,少说也有二十年了。”
“所以你变化就那么大。”
“所以你就越变越有形,不仅美女,还资深。”
他说的是真话,没有谄媚的意思。这让杜美丽很受用,她笑着说(虽然有口罩遮挡,却也能显示出鲜明的笑意):“马文强,你可比以前会说话多了,嘻嘻——”
“我以前怎么了?”
“棒槌。”
车子停在一个站牌前,杜美丽说:“我到了。”
“好。”马文强毫不犹豫地随她一起下了车。
“你也住在这里?”杜美丽问。
这里是文水公寓,文水的“文”通“温”,是有名的温泉公寓。这里的住户,非富即贵,普通人是住不起的。马文强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托了托怀中的狗,“嘿嘿——”
太阳底下,雨还在下,看来他必须继续绅士下去,不,是要把同学情谊尽到家,把狗护送到她住的楼层上去。“走吧。”他说。
正在这时,一个胖大的男人朝这边急匆匆地走来,打着一把雨伞,手里还拿着一把。杜美丽说:“他来了。”
那个男人走到跟前:“美丽,淋着没有?”
“没有,遇到了一个绅士。”杜美丽指指马文强。
两个男人一对视,竟同时惊叫起来——
“局长!”
“马文强!”
“怎么,你们认识?”杜美丽吃惊地问。
“岂止认识,还是一个单位的,他是我们局项目科的副科长。”局长说。
“那可就巧了,马文强是我的高中同学。”杜美丽说。
“怎么没听你说过?”
“咳,都二十多年不联系了,如果不是偶然遇到,还真想不起来在同学中还有他这么一位。”
“竟有这种事儿?”
“有。”
局长回过头来问马文强:“文强啊,你怎么也不跟我说,美丽你们是同学?”
马文强说:“您也没跟我说过,您的夫人是杜美丽呀。”
“我没说过吗?”
“您没说过。”
局长看看杜美丽,再看看马文强,满脸狐疑。
杜美丽的丈夫居然是自己的局长,又是意外之上的意外,这让马文强不知所措。局长的问话类似审问,更让他心中忐忑。他觉得眼下自己最应该干的事,是赶紧把杜美丽和狗移交给局长,然后毫不迟疑地走人。
他把狗托给局长,“你们赶紧上楼去吧,雨又大了。”
杜美丽说:“你不上去坐坐?”
“改天吧。”
说完,马文强急匆匆地朝马路对过走去。因为他的家在反向的位置,他要往回乘车。
那边的“一家三口”还远远地望着他。只见局长招了招手,“谢谢啊。”声音虽然隐约,但他还是听到了,也招了招手,“不客气。”
2
局长叫童大林。
仅仅比马文强大一岁,却当了一个实权局的局长。而同龄人的马文强却还是个小小的项目科副科长——同龄而不同位,还相处在一起,命运真是捉弄人啊。
悬殊在最初,还让马文强不平和自卑,时间一久,也就无所谓了。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干嘛拿自己决定不了的存在折磨自己?在他那儿一年是365天,在我这儿一年也是365天,嘻嘻,一天也没比他少过,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是以生活为上的好。
但是,却突然出现了一个杜美丽,这就让马文强的心沉滓泛起,心态失衡了。
杜美丽是把尺子,她一登场,就量出了长短。
他强烈地感到,自己的确是“短”了。
于是他烦躁不安,开始失眠,但是他不忍辗转反侧,只是牢牢地把自己钉在床面上,久久地凝视着天花板。因为身边的女人很贤惠、很温顺,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那个类型,所以就很无辜。
天花板没有多余的装饰,一白覆面,边框也一点纹饰都没有。一盏节能的吸顶灯,简洁而耐用,静静地妥帖着。本来是在暗中,凝视得久了,居然有光线射出,而且是五彩缤纷,缭乱了他的眼眸。他揉了揉眼再看,还是五彩缤纷。我这是怎么了,莫非是神经了?
虽然他静默,但身边的女人还是能感应到他。“文强,你是不是有心事?”她轻声地问。
“我能有什么心事?”
“你有,肯定是有。”
贤惠的女人往往敏感着男人的敏感,马文强觉得再遮掩就生分了,便说:“惠英,你说我都四十好几了,还是个副科长,你不觉得我活得很失败?”
“失败?你这是哪儿来的词儿?”女人摸索着抓住他的手,说道,“人在单位上班,也就是端了一个吃饭的饭碗,能保证衣食无忧就什么都有了,什么科长、副科长,局长又怎么着?纯属多余。为多余的东西犯思忖,一毛钱都不值。”
他心里一热,攥牢了她的手,“这么说,咱们还是好好睡觉?”
“对,好好睡觉。”
妻子体贴的安抚,还是没有产生效果,他依旧睁大了眼睛凝视着天花板。惠英说:“看来你横竖也睡不下了,那么你就跟我说说,是什么原因让你这个从来不装心事的人有了心事。”
马文强与惠英,是那种无话不说的透明夫妻,既然妻子问,他也就不好再遮掩。马文强便把今天遇到杜美丽的事情说了。惠英呵呵一笑,“我说的呐,原来遇到旧情人了。”马文强说:“你真会开玩笑,她算我什么旧情人?”
惠英、马文强和杜美丽同是高中同学,而且还都在一个班里。在班里,马文强是个亮眼的角色,他白脸长身、唇红齿白,英气、秀气、文气集于一身,每个女生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对他有特别心思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惠英,一个是杜美丽。他最终选择了惠英,因为惠英静气,为人内敛,有嫣然一笑的妩媚;而杜美丽张扬,说话、做事都咋咋呼呼的,“他妈的”随时在她嘴边挂着。马文强出身于教师之家,家教里有文雅的东西,本能地拒绝粗蛮,自自然然地就跟惠英走到了一起。杜美丽也就不再纠缠,说:“我他妈的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要不然你也就不是马文强了。”马文强说:“美丽,你可千万别生气,不能爱不成就成仇,咱的同学情谊还是久远的。”杜美丽说:“你不用为我担心,俗话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却遍地都是,我一定会找一个比你强的。不过,你且记住,以后你少搭理我,我怕我管不住自己。”那时的人朴实、单纯,不想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所以马文强也就尊重她,远远地祝福她梦想成真。
“既然她不算你的旧情人,干嘛一遇到,就内心难平?呵呵,你说实话,不许跟我耍滑头。”惠英当然知道杜美丽曾经追求过马文强,只不过时过境迁,她能放下,把有过的视为没有。
“问题是她先生。”
“她先生怎么了?”
“她先生居然是我们的局长童大林。”
“呃,这就有意思了。”
惠英知道,童大林一直不怎么欣赏马文强。童大林常有越轨的笔致,而马文强总是谨小慎微、循规蹈矩;童大林对人常是呼三喝六、颐指气使,而马文强对人总是体贴周到、礼让谦卑。童大林曾经直言不讳地对马文强说过,你怎么跟个娘儿们似的?说句实话,你还真不适合在行政机关。由于不是一路人,他们的关系很冷,见面点头,没有多余的话。马文强在副科长的位置上已经很有些年头了,但也不被提拔,他便硬着头皮找童大林表达心愿。童大林说,你着什么急?等你们科长晋升了,自然就轮到了你。等科长晋升了,却又来了一个新科长,马文强就又硬着头皮找童大林。还没容他开口,童大林就说,这是个意外,你就安心等职数吧。马文强说,物资科正有个科长的职数,您能不能给我调过去?童大林一听,拍了桌子,屁,调你过去很容易,但你干得了吗?我就纳闷了,都说知识分子清高,你怎么这么官儿迷?
正常的晋升却被粗暴地说成了官儿迷,马文强忍不住跟惠英诉说心中的不平。惠英说,你们之间只有点头礼那么点儿交情,他怎么会真心待你?咱们是不是拉下脸来,也给他送点儿礼?马文强说,这礼怎么送?送他办公室不合适,而他家住哪里咱又一概不知,送礼无门啊。惠英说,那索性就不送了,我是觉得,咱即便送了,也是白送。为什么?因为这人与人之间是有感应的:你不喜欢的人,虽然你没在他面前表露出来,但他心里也是知道的;同样,他也肯定不喜欢你,虽然他在你面前表现得客客气气。既然是这样,咱们干嘛还要委屈自己?再说,我们是书香门第(惠英的父母也都是教师),不患位卑,只患不清白。不送了,不送了。
有惠英的理解和陪伴,马文强很快就心安了。
有个贤惠的妻子就是好,她涵养男人。俗话说得好啊,家有贤妻,夫在外不惹横祸;家有淑眷,夫在外不招闲言。活在清白里,很高贵,很体面。
“杜美丽的丈夫为什么是童大林?”马文强问惠英。
“杜美丽的丈夫为什么不能是童大林?”惠英反问道。
“如果是刘大林、李大林、张大林、欧阳大林、上官大林那该有多好。”
“看来,杜美丽说过的话,你一直就装在心里,时候一到,就起了作用。”
“她说的哪句话?”
惠英笑而不语。
马文强一下子就被点醒了,杜美丽说的“我一定会找一个比你强的”那句话,一下子就回响在他的耳畔。难道时间深处,它还有暗示作用?
马文强嘿嘿一笑,“惠英,那么我问你,杜美丽眼下是不是很得意?”
惠英回答说:“她得意不得意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她当她的局长太太,我做我的副科长夫人,两两相宜,有什么贵贱高低?我们不能自我否定。”
惠英的话,虽然语气轻缓,但分量足够,让马文强羞愧起来,他赶紧又握紧了她的手,“嘿嘿,我怎么会自我否定,不过是情不自禁。”
惠英本能地抽出手来,因为她嗅到了“否定”的气味。马文强感到问题有些严重,复又把她的手抓过来,这只手从来是很温厚地握在爱情之中,岂能让它抽走?惠英也不再挣脱,任由他握着,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声,“你呀。”
3
第二天一上班,童大林那胖大的身子居然从项目科虚掩的门缝里挤了进来。他指了指马文强,“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
进了童大林的办公室,他居然满脸堆笑,很热情地让座、沏茶,然后并肩地跟马文强坐在一张沙发上。马文强本能地往一边躲了躲,“局长,您有什么吩咐?”
“唉,能有什么吩咐,只是想跟你聊聊天。”童大林笑着说。
嘿嘿,马文强也紧张地笑笑,等着他破题。
“原来你跟我们家美丽是高中同学啊。”
“是,同级同班同座。”
“可你从来没跟我说过啊。”
“可您从来也没跟我说过杜美丽是您夫人啊。”
“是,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
“那么,你、你跟我说说,美丽在学校表现咋样?”
“表现很好,单纯、透明、泼辣。”
“那么你、你跟我说说,她在学校里有没有什么要好的同学?”
“有,我们家惠英。”
“不,我是说、是说她有没有什么要好的男同学,嘿嘿。”
“那你得去问她。”
马文强下意识地觉得,他应该谨慎了,便埋头喝起水来。
杯子刚一放下,童大林就赶紧站起身来,给他往杯子里续水。
“文强,你、你看,因着我们家美丽,咱、咱们就不是外人了,你、你不要紧张,要开诚布公地说话,你、你说是不是?”
马文强发现,这童大林在台上讲话,口齿伶俐、语锋强健,一跟下属亲切了,就有些口吃,类似紧张。看来,他也不是一味地高高在上,不可亲近。不,可别这么看,他这是别有用心,在察言观色。他嘿嘿一笑,“您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那我就不客气了,你们俩是不是也很要好?”
“对,我、惠英和美丽都很要好。”
“你们真的有二十多年不见面了?”
“不假。”
“怎么会这样?按理说,既然要好,就会一、一直地好,怎么会间、间断呢?”
“道理很简单,高中同学关系单纯,在一起时好,一离开就忘,因为还要上大学、选择职业、组建家庭、为生存而战,而且是各自为战,自顾不暇之下,就顾不上要好的事了,就一切随缘了。”
“那么,你和美丽就是偶续前缘了?”
马文强觉得童大林的话说得有毛病,还有隐晦的东西,但也懒得纠正,漫应道,“就算是吧。”
童大林想了想,想到了一个话题,“你跟你们家惠英怎么样?”
“很好,相濡以沫、如胶似漆,好像从来就没红过脸。”马文强觉得,既然问到夫妻的事,他也应该对应地问问,不然就不识趣了,所以他问:“您跟美丽怎么样?”
“她呀,你、你还不知道,张扬、任性,甚至还有些霸道,她说的话,你不能辩驳,她想干的事儿,你、你必须答应,不然的话,就跟你、跟你吵闹、耍脾气。嘿嘿,你别看我在外是局长,在内,她是局长,嘿嘿——”
“那是你们感情好,您有涵养。”
“好,好是真好,无可奈何的好,嘿嘿——”
局长的话,有话外之意,马文强故作颟顸,依旧漫应道,“那就好,那就好。”
但他心里的真实想法是:这符合杜美丽的性格,既然要找一个“强”的,一旦找到了,就应该能够驾驭他,不然算什么强?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觉得应该告辞了,便说:“局长您忙,我就不多打扰了。”
“好,好,你老弟以后有空就过来坐坐,可别再把我当成外人。”童大林也借势送客,目送他走到门外。远离房门之后,里面传出来一个声音,“这个人,真他妈的孙子。”声音虽隐约,但还是被马文强听真切了。他心里一顿,完了。
一声“真他妈的孙子”让马文强心绪难安,他回到家里,就跟惠英做了叙述。惠英说:“他表面上是跟你套近乎,实际上是在做试探,看来他对你和杜美丽起了猜疑。”马文强说:“你有没有猜疑?”惠英说:“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对你有过猜疑?”马文强点点头,说:“我不过是跟你开句玩笑而已。”这是真话,因为他们之间,总是把复杂的事情弄得简单、把消极的东西弄得乐观,心中洒满了自信和信任的阳光。惠英一笑,说:“我知道你没那么多贼心眼子,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你今后再跟童大林交往的时候,就要多长些心眼儿了,因为杜美丽的出现,你和他之间,就不再是局长和副科长的关系了。”
4
惠英的话,真的就言中了——一周之后,马文强被调到物资科,被任命为正科长。他与童大林之间,便晋级为局长和科长的关系。
太阳明晃晃着,却下雨;黑云阴沉沉着,却不下。目标凿凿地在情理之中,却远去;希望漠漠地在无望之中,却到来——物理与人情,为什么就这样在稀里糊涂中暗合在一起?
马文强给弄糊涂了。
那天,早晨一上班,童大林就把他找去,冷冷地给他让座,然后一屁股坐进阔大老板台后边的阔大转椅上,很有模样地转了一圈,以至于传出来咯吱咯吱碾压的声音。“找你来,是通知你,经研究,决定调你到物资科去,任科长。”
这真是个意外的决定,马文强愣在那里。
“怎么,还不满意?”童大林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了几口,然后肆意地吐出烟雾。虽然模糊了他的面目,但是,马文强还是能够看到,那是玩味的眼神。
马文强便不敢信以为真,嗫嚅道:“您不是说过,调我过去容易,但我干得了吗?”
“你真是个棒槌。”童大林继续大面积地喷吐他的烟雾,“你干得了干不了不重要,问题是我想不想给你调。”
“这我知道。”马文强自然知道这背后的潜台词——说你成你就成不成也成,说不成就不成成也不成,决定权在领导。他便识趣地说上一句必须要说的话,“那就谢谢您了。”
“谢就不必了,不过我问你,你跟杜美丽真的已经有二十多年不见面了?”
这跟我当科长有什么关系?马文强一头雾水,“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知道什么意思。”
“您要是不相信,您就去问问我们家惠英。”
“不必了。”童大林站起身来,用粗大的拇指和食指把烟头捻灭,狠狠地扔在地上,虽然他眼前就有一爿用汉白玉雕出龙头模样的巨大烟蛊(烟灰缸)。“你去吧,准备准备,明天就到物资科去办公。”
意外之喜却换来意外的惊悚,马文强一整天都在犯嘀咕,这是怎么回事呢?
晚上乘公交回家,下车之后,他还在低头沉思。
“马文强,你低头捡什么呢,是不是捡了一块金子,呵呵。”伴随着一声爽朗的女音,他的后背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回头一看,竟是杜美丽。
杜美丽脸上涂得亮亮的,即便是夕阳的光线暗红而弱,也呈现出一片强烈的晶白,他忍不住赞美了一声,“你可真年轻。”
杜美丽很受用,竟蹀躞着退后几步,“你看我这裙子怎么样?”
杜美丽身上穿的是流行的百褶迷你裙。露肩、瘦腰、显腿,整个人亭亭玉立,一如二八少女。马文强惊讶地说:“你真是修炼成妖了,不让岁月留痕。”
杜美丽立刻欢悦起来,“文强,文强,你的名字真是没白叫,真会夸人。”
“哪里,哪里,不过是棒槌一只而已。”
杜美丽听出来这里有来自久远的影射和讽刺,便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讨厌。”
“我说的是真话,你看你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身材还是那么苗条、动人,简直是惊鸿照影。”马文强补充道。
“你说谁做母亲了?”
“当然是你。”
“你去问问你们局长,他有那个本事吗?”
看来自己说多了,出了意外,马文强嘿嘿地笑。
“我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嘴欠,呸呸!”杜美丽拍着自己的嘴,剜了马文强一眼。
“对不起。”
“少废话。”
“不过,这也挺好,美丽它不打折。”
“但你们局长可不这么想,你别看他在人前人五人六的,其实他心里特自卑。”
人弄得这么热闹,好像二十多年的岁月从来就没有失联过。这惹得脚下那只被冷落了的柯基犬发出了抗议的叫声,汪汪——“你看,它都吃醋了,呵呵——”杜美丽说。马文强向它摆摆手,表达对它的关切。它居然就扑过来,抱住他的腿表示亲热,汪汪——“马文强,你可真有狗缘,它也知道你会说话,呵呵——”
“杜美丽,你这是什么话?”
“不开玩笑了,唉,马文强,你最近有什么变化?”
“你们家童大林早晨跟我谈话了,要调我到物资科当科长,弄得我很突然。”
“这就对了,看来,他还算听话。”
“怎么,我当科长跟你有关?”
“你说呢?”
杜美丽告诉他,那天偶遇之后,马文强自然成了童大林与她议论的话题。童大林说,没想到马文强居然和你是同学,你怎么从来就没跟我说过?杜美丽说,没说过就没说过吧,再说,我们班的同学,尤其是男同学,又跟你说过几个?童大林说,那倒是,几乎是一个也没说。杜美丽说,能说到马文强,也是因为我的偶然遇见,而且也恰好是在你的手下,是偶然的偶然。童大林说,你怎么会有他这样的同学?杜美丽说,我为什么不能有他这样的同学?童大林说,他这个人忒死性,亏他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一点也不懂人情世故,至今还是项目科的一个副科长。杜美丽说,那么他的工作能力、工作水平、群众基础咋样?童大林说,这都没问题。杜美丽说,既然都没问题,为什么不给人家提拔?童大林说,科长也算是局里的中层领导了,不是我说提拔就能提拔的,得集体研究决定。杜美丽说,你不要跟自己的老婆打官腔,我知道,一个小小科长的提拔问题,并没有那么复杂,既然你知道了我们是同学,你就必须提拔,不然的话,让我今后怎么见人?童大林说,你怎么总是这么任性,在家里一切听你的也就算了,局里的事你也干预,你觉得合适吗?杜美丽说,我管它合适不合适,今天我就任性了,你说怎么办吧。童大林说,我能怎么办?不过,我最后再问你一句……
叙述到此,杜美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了,抿嘴笑笑,弄出浮云般的一朵妩媚。
马文强知道童大林那最后一问到底是什么,而且他也知道杜美丽做了什么样的回答,所以也就不再催问,既然是一清二白的同学关系,归于简单才好。“谢谢了。”他说。
“你就这么蜻蜓点水?”
“在碧波荡漾中,那蜻蜓点水的样子,难道不美吗?”
“美倒是美,但没用。”
没想到一个简单的提拔问题,居然弄出了别样的意味,甚至还附着上了一丝暧昧。马文强沉重了,在杜美丽面前强颜欢笑,却内心抑郁。后来他们又说了什么,一回到家,一见到温婉地对着他微笑的惠英,他竟全都忘了。
“惠英,我告诉你,童大林同意我调物资科当科长了。”他毫无表情地说。
“真是没想到,他怎么突然就改变了对你的态度?”虽然意外,但惠英并没有意外的激动,只是顺势地反问。
“还不是因为杜美丽。”
“呃,美丽这个人不错,为人大度,不记仇,更不势利,虽然都二十多年不见了,但还是看重同学情谊,她这个人可交。”
“你真这么看?”
惠英点点头,说:“都当科长了,该高兴才是,我怎么看你反倒有点闷闷不乐?”
“有杜美丽的因素在内,我总觉得这个科长当得有些不名誉,心理抑郁,就好像太阳虽明晃晃地照着,雨却劈头而下,既没预备伞又无处躲,只能湿,嘿嘿——”
“你是想多了,把本应该的想成了不应该,我劝你,万事都朝着本应该的方向全力以赴,包括开心。”
那就开心。
还有开心的,就是当了科长之后,与童大林在机关里每一遇到,童大林总是笑眯眯地,主动跟他打招呼,“马科长,还好吧。”他赶紧堆出笑来,“好,还好,就是忙一些。”童大林说:“难道比我还忙?”马文强赶紧说道:“局长,您可真会开玩笑。”
童大林日复一日的热情让马文强难以承受,他隐约地感到,虽然自己有主管局长,但是,也要经常去到童大林那里,向他直接请示汇报,让他感到,我马文强心中是有数的,不仅感恩,更知亲疏,自己人嘛。
好像童大林对他汇报的内容并不关心,每到最后,他都会笑着问,你跟我们家美丽真的有二十多年不见了?
这就不开心了。
终于有一天,在童大林再次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马文强不再绕弯子了,而是愤怒地说:“您、你这个问题问得很无聊,一点也不符合你的身份,其实,这个问题背后,你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问题,那就是,杜美丽和我在校园里就没发生点什么故事?那么我就坦白地告诉你,假如,我说的是假如,请你听清楚,假如真的烧起过什么炭火,也是独自的燃烧,而且经过了二十多年的漫长岁月,也早成了一片灰烬,丝毫不影响你和杜美丽的夫妻生活。”
马文强的愤怒,让童大林脸上堆出来的笑立刻转化成一团痛苦的抽搐,“可是,可是,我就不明白,既然有二十多年不见面了,按理说,黄瓜菜都凉了,为什么她一遇见你,就那么卖力气地为你说话,这是用‘偶然’所说不通的。”他嗫嚅道。
马文强转身而去,因为他讲不出童大林所要的理由。
回到家里,马文强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妻子惠英。“看来,我得辞职了。”
惠英一笑:“别介,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你一旦辞职,就好像这里边真的有什么事了。你和我倒无所谓,那你让美丽还怎么跟他过?就坦坦荡荡地当你的科长吧。科长、科长,一科之长,嘻嘻——”
【作者简介:凸凹,本名史长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文联理事、北京作家协会理事、北京评论家协会理事、北京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房山区文联名誉主席。已出版著作40余部,有长篇小说《慢慢呻吟》《大猫》《玉碎》等,散文集《以经典的名义》《风声在耳》等,出版有《凸凹文集》(八卷本)。曾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奖、冰心散文奖、汪曾祺文学奖、老舍散文奖、全国青年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奖项,获北京市“德艺双馨”文艺家、全国文联先进工作者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