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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平阳专栏·泥丸小记 《钟山》2025年第3期 | 雷平阳:白莺山博物馆
来源:《钟山》2025年第3期 | 雷平阳  2025年07月11日08:15

 小编说 

2025年《钟山》第3期“泥丸小记”发有雷平阳新撰的《白莺山博物馆》。雷平阳2014-2020年在本刊撰写的“泥丸小记”专栏的部分文章,已结集出版为《旧山水》《白鹭在冰面上站着》。2022年1期始,他在本刊继续撰写该专栏,“毎一篇文章写的均是我在云南山水间的阅历,亦是我接受山水教育后的所思所想”,其中数篇散文( “将四季与日常置于云南一碗茶中” · 雷平阳《茶山》)收录至他最新出版的散文集《茶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7月版)中。

白莺山博物馆

文 | 雷平阳

从野生到培育

茶树的进化道路,是从星斗出没的山顶

朝着深渊一样的山谷弯曲向下

最终停顿于江河的波涛

仿佛古老的月亮,把桂枝

伸入流水,探访新生的月亮

而且在穿越众多的过渡型树种时

寓言的指向逐渐变得单一

——所谓进化,与人类接触

越来越多,甜味越来越少

苦味越来越重。而当人们在此刻

意即今天就要变成过去之时

在苦味中反向寻找甜味、香气和虚无

则是因为茶树进化的新方向还没找到

人们是在用它驯化自己

给自己建一座没有穹顶的迷宫

诗歌《白莺山》是我写在白莺山上的——坐在二十三岁的彝族青年茶人罗遥家门前著名的“二嘎子茶王树”下面的石凳上,暮春的清风和阳光既让人汗毛拂动又让人皮肤微微灼热,我感觉自己被夹在了云南南方一年时光中冷与热交界的两个板块之间,一部分身体刚苏醒,一部分身体正前往梦乡,它们无声的拉扯导致我的大脑中涌入了一个个关于茶树进化的词汇,表达的欲望竟然前所未有地强烈。这种状态正如昨天晚上的罗遥——他说他在白日将尽而黑夜未至的时段,一个自己觉得还有不少事要做,可另一个自己又觉得非常疲惫应该放下手中的活计了,正在犯难,大脑里却闪出一个念头:“我为什么不去喝酒呢?”而且当这个念头一出,两个自己都欣然同意。什么理由也不需要,约了几个伴,就一直喝到了凌晨,让两个酒桌上无比亢奋的自己最终合成了一个沉醉的自己。他的“沉醉”令他抱头大睡,而我的“沉醉”似乎是让我的思想分裂,找到了茶树由甜至苦的进化道路,却又想在这条道路上逆行,试图查找人类谜一样的味觉精神史中无处不在的黑洞,以徒劳的方式诠解人与物之间互相助力和麻醉的密约。

按一些学者科学的测定,罗遥家门前这棵“二嘎子茶王树”的树龄不到一千年,但人们(有的学者)认定它的树龄是两千八百年。其树高10.5米,树幅8.4×8.6米,基围3.85米。从它根部伸出的十一个分干,像一个父亲的十一位各自成家的儿女,分开了又枝叶互相插入,交织,一起成就“茶王树”庞大的浓荫。作为“茶王树”的主人,罗遥的爷爷罗小忠和奶奶者金娣一生养育了五个儿子,老大残疾(匿名)、老二罗正荣、老三离家倒插门(匿名)、老四罗正勇、老五罗正强,没有“茶王树”的分干多,但也算是人丁兴旺,能与茶树相匹配。罗遥及其哥哥罗潇是老二罗正荣的儿子,根据他宿醉中醒来后的描述,这棵白莺山上最著名的茶树王,在普洱茶热火之前只是一棵普通的茶树,没有一批批学者怀着不同的目的前来访问它,儿子们分家前,罗小忠早已将其作为“糖果钱”的来源而指定给了妻子者金娣,几个儿子对此并不在意,只是觉得这无非是满山老茶树中的一棵而已,它能产生的收入也无非只够母亲的“糖果钱”,一点儿没有想到它会在未来变成摇钱树。1981年罗小忠去世后,老四罗正勇负责膽养母亲,自然也就接管了这棵茶树,没想到2010年代初的那几年,此树上每年春天摘下的150斤左右的鲜叶一下子卖到了上万元并逐年攀升。除了由兄弟们联合供养的大哥和离家的老三外,老二、老四和老五自然而然地也就聚集到了母亲身边,希望母亲能将“糖果钱”给每人都分上一份。因此,从2015年始,三兄弟轮流照管茶树(2023年老二罗正荣因肺病去世,其“法人”身份由大儿子罗潇代理),以赡养母亲的老四罗正勇为首、老二罗正荣次之、老五罗正强为三,一家采摘一年,不断地往下循环。结果,2015年罗正勇采摘的茶叶卖了4.6万元;2017年罗正荣采摘的茶叶卖了25.16万元;2018年罗正强采摘的茶叶一位韩国人开价37万,但他报价42万,没有成交,后来卖了多少罗遥不清楚……2019年二嘎子茶王树上的102.8斤鲜叶是卖给著名的台港茶人陈国义先生的,成交价是68万,但罗正勇卖给中间人的价格是46万。102.8斤鲜叶制成了11公斤干茶,陈先生压制了用于拍卖的14饼500克茶饼和用于分享的20饼200克茶饼,500克茶饼的拍卖价是8.8万元一饼。在介绍茶饼时,陈先生有一则文字:“此神树茶汤,是极之柔润绵滑,怡神可口,滋味细腻胜丝绸,气感通体,具优美的层次感,毫无苦涩,可谓神品也。”

之后的几年,罗遥说,“二嘎子茶王树”的茶价分别是50万、98万、108万(韩国人购买)和96万,数字是否确切,他说他不敢保证——因为有些年的价格他也是听“传说”。弟兄三家轮流采摘的具体年份也是不确切的,因为赡养奶奶者金娣的那位长辈在2017年奶奶谢世前多采摘了一年,而他说不清楚那是哪一年,所以他前面所说的年份只是为了借此说出他所了解的茶价,而非具体的时间。这种记忆性质的误差,我是可以核实、得出准确数据的,但因其改变不了“二嘎子茶王树”横空出世的事实,且它们犹若弥漫在“神话”四周的薄雾,虚与实都不能成为否定梦境的证据,所以我主动选择了文字本身的真实性,不再对信息进行纠偏。我理解的罗遥——他无疑是一个从现实神话和梦境中伸出头来向我讲述的人,其身上闪现的诗歌的美学价值远高于纸面上的统计学价值。

白莺山被中国茶学界称之为“茶树演化自然博物馆”,陈宗懋院士所题写的馆名被当地政府凿刻在林莽中的一块巨石上。茶区以漫湾镇白莺山为核心,涵盖白莺山、密竹林、核桃林、新村、酒房五个行政村,海拔在1800至2300米之间。这片南北纵距6000米、东西横距1600米共计56004亩的茫茫山野之所以被命名为“博物馆”,因为丛林奇迹般地生长着除野生茶树之外的五个茶类十二个品种的两百多万棵古茶树,是世界上迄今发现茶树品种最多的茶山。五个茶类即大理茶、茶(小叶种)、普洱茶(阿萨姆种)、离蕊和秃房茶。大理茶因为演化程度不同又分为茶农俗称的本山茶、二嘎子、白芽子、大叶本山白芽口和黑条子五种;小叶种茶则分为贺庆(鹤庆)茶、豆蔑茶(亦称蜂腰茶或猫耳朵)、柳叶茶和藤条茶四种;普洱茶种即勐库大叶种茶;离蕊种,茶农俗称红芽口;秃房茶种因为叶厚质差,茶农俗称“野茶”,很少采摘。十二种茶树有特大叶、大叶、中叶和小叶型所有类型,亦分乔木、小乔木和灌木三种树形。据相关机构普查统计,在白莺山村和核桃林村,纳入临沧市第一批栽培型古茶园保护名录的古茶树有一百八十多万棵,其中本山茶3.6万棵,二嘎子茶2.1万棵,黑条子茶1.2万棵,白芽子茶2万棵,贺庆(鹤庆)茶1万棵,藤条茶1.6万棵,勐库大叶种茶172.9万棵。茶树高达6至10米的有100多棵,5米以上的有6500棵;树龄在四百年以上的有16万多棵。本山茶是乔木,叶形呈长椭圆,叶背、主脉、叶柄、芽叶均无茸毛,晒青毛茶芽面无毛,显野生型特征,外观色泽光滑油亮,经久耐泡。青毛茶显黑色,产量极高,茶多酚含量高达31.0%;贺庆茶是灌木,叶片呈椭圆,叶背、主脉、叶柄茸毛少,芽叶和嫩枝无茸毛,鲜叶显黑色,产量及价格一般,毛茶显黑黄色,茶多酚含量为31.5%;勐库大叶种茶系引种,小乔木,叶片呈长椭圆,叶背、主脉、叶柄、芽叶均有茸毛,毛茶芽叶肥大,耐泡,甘甜,产量高,种植面积最大,茶多酚含量为30.0%;二嘎子茶是小乔木,叶片呈椭园,叶背、主脉、叶柄、芽叶均有少量茸毛,毛茶芽面有毛且多,显白毫,耐泡,有幽兰香,茶多酚含量为31.2%;大叶本山白芽口茶是乔木,长势旺盛,芽包大,叶片大,叶片呈椭园,叶背、主脉、叶柄、芽叶均有少量茸毛,毛茶光滑油亮,有本山茶和白芽子茶的两种特征,茶多酚含量为33.9%;白芽子茶是乔木,叶片呈长椭圆形,叶背、主脉、叶柄、芽叶均有茸毛,毛茶芽尖白,叶张薄,产量低,不耐泡,但外形显白毫,耐看,茶多酚含量28.3%;黑条子茶是乔木,叶片呈长椭圆形,叶背、主脉、芽叶均有茸毛,叶柄茸毛少,其毛茶显黑色,耐泡,回味次于勐库大叶种,茶多酚含量30.9%;豆蔑茶是灌木,叶片呈长椭圆形,叶背、主脉、芽叶均有茸毛,叶柄茸毛少或无,毛茶芽短、叶片小而薄,产量小,不耐泡,茶多酚含量36.7%;秃房茶是小乔木,叶片呈椭圆,叶背、主脉、叶柄、芽叶均无茸毛;红芽口茶是灌木,叶片呈椭圆,叶背、主脉、叶柄、芽叶均有茸毛,鲜叶芽尖显红色,对开叶开亦显红色,制成毛茶显黑色,产量低,滋味淡,苦味重,茶多酚含量29.6%;柳叶茶是灌木,叶片呈披针形,叶背、主脉、芽叶均有茸毛,叶柄无茸毛,鲜叶像柳叶,茅叶细长,制成毛茶后非常耐泡,茶多酚含量高达37.4%;滕条茶是灌木,叶片呈长椭圆形,芽叶茸毛很多,叶背、主脉、叶柄均有茸毛,毛茶滋味淡,不耐泡,茶多酚含量36.1%。经云南农科院茶叶研究所测定,十二种茶除秃房茶没有相关数据外,氨基酸含量在1.1%(红芽口茶)至2.6%(本山茶)之间;水浸出物在37.3%(本山茶)至44.6%(柳叶茶)之间;咖啡碱含量在1.8%(红芽口茶)至3.9%(豆蔑茶)之间;儿茶素总量在97.16毫克(本山茶)至195.07毫克(柳叶茶)之间。基于以上特征和数据,人们逐渐达成了共识——白莺山茶的突出特点是“清、甜、甘、鲜”四字。分解开来就是:汤色透亮、气韵清迈;滋味甜润、香高水滑;回甘持久,层次丰富;鲜爽可口,悦心怡神。无论是作为茶树演化的可饮用标本,还是作为神创与人力共同完成的饮品,其茶学的科学价值和茶史的起源性价值都是对《茶经》留白最伟大的填空。

“博物馆”是铺展在白莺山陡峭的斜坡上的,它独一无二的“建筑”与“展品”以山峰的顶部作为入口,然后沿着一道道山脊和深涧有秩序和节奏地向下展开,慢慢地靠近并越过人世,直抵山下的澜沧江神舟渡,仿佛它们出自天空里的神灵之手,生活在“博物馆”里的茶人也是从天空迁徙而来——就好像是彝族神话史诗《勒俄特依》中开启天地的大神“恩铁古兹”的居住地“石莫姆哈”神界一直存在于白莺山的顶空,而白莺山“博物馆”正是“恩铁古兹”和工匠神“革莫阿伦”及其他众神联手修造的大地最为古老的一角。“博物馆”的建筑就是山的斜坡本身——也包括山顶的白雾和白雾空隙间的阳光与条块状的蓝天,隆起或拱动的悬崖、石壁、山丘与凹陷的幽谷和洼地,无一不是悬挂“展品”的“革莫阿伦”制作的展柜。野生茶树是茶树中的长老,它们站立在离天空最近的区域,随着海拔高度的下降,本山茶、二嘎子、大叶本山白芽口、白芽子、黑条子、秃茶、红芽口、柳叶、藤条、贺庆和勐库大叶种茶等十二种茶树依次或混杂着出现在它们特定的区域。我从山顶往下走,疑心自己之所以出现在这些还在不停演化的“展品”中间乃是因为自己也是一个天外来客。不在神话史诗中的“石莫姆哈”,但也是从构成神话史诗的文字中抽身而来。不同名字的草是不同家族的一个个分子,它们分别从去年自然枯死的同一具身体中找到新的身体,破开累积的腐土,又一身嫩绿地冒出来,现在正是疯长的时节。满山未开辟的和一条条人工用石头筑成的路,往往只能看到路口,延伸的部分都被它们封锁了,无人采摘的野生茶树高高站立在它们中间,一身的苔藓也是新生的,样子像它们自由选举并向上拥戴的族长。自然演化中的茶树、变异和杂交后的茶树因为具备了社会属性——它们的经济价值早已被发现——而一直受到人类精心的护持,四周陡坡的斜角已被变小,杂草和藤蔓全被清理干净,茶树底下一垄垄间种蚕豆和其他农作物的不规整的条状耕地疏松而肥沃,适宜于任何古老或新发明的种子。茶树多数生长在耕地的边缘,像是开垦田亩时的遗物,同时也像是一个过时的茶种试验场,生存者即幸存者。巨大斜坡的底部,也就是土地面积最为广阔的人工引种勐库大叶种茶树的区域,其实已经是一座具有现代性和复制性的茶园。新建的观赏栈道、恢复重建的水磨房、观景台、佛茶园等等元素,已然将其带入规划中的“全球茶界科考基地”的大门,“未来”不再是未知,而我只身由山顶行至山脚的几小时之旅,分明是在丈量从荒野通往文明、神话通往现实、天空通往澜沧江之间的距离。

沿途,在目测一千五百米左右的斜坡上,我反复采摘混生的十二种茶树上的芽叶放入口中咀嚼——好奇和解渴是源自体能的需求,但我更想通过味觉去辨识它们的差异。舌尖上的茶叶的味道帝国不断地改朝换代,气象纷呈,明明灭灭,但不变的茶种演化脉络非常清晰,如同开篇诗作中所言:“所谓进化,与人类接触越来越多,甜味越来越少,苦味越来越重。”本山茶无苦味,二嘎子和黑条子则开始泛苦,作为中国当下最为优异茶种的勐库大叶种茶乃是白莺山区域苦味的巅峰。滋味的道法,在此开显出另一个文化源流。

阿银的家坐落在从漫湾镇进入白莺山核心区的乡村公路边上,属于核桃林村。靠里是老式的土木结构旧屋和一栋两层砖混结构小楼,是家人起居处;靠近公路是几年前新建的“睿达茶叶初制所”,有车间、仓库、茶室和一个露台。住家与茶叶初制所之间有个小菜园,里面有一棵阿银和阿银的父亲李绍良也不知道多大树龄的勐库大叶种古茶树,每年产干毛茶5~6公斤,每公斤卖六百元左右。阿银的父亲李绍良受病魔所困,我见过两次,他都是坐在离茶树不远的木凳上,不说话,不走动。菜园边上和露台上种了百合、月季、兰花、三角梅、红梅、杜鹃、冬樱和各种“肉肉”及几种常见水果。露台靠近公路的坡地上几丈高的竹林犹如大地的喷泉或阿银家与人世隔开的绿色屏障,而坐在露台上往外平视,进入眼底的则是澜沧江两岸黛青色的难以计数的峰峦和一条条填满烟霞的峡谷,以及浮在上面的弧形天幕。

2024年4月中旬盘桓于白莺山的那几天,我曾三次去她家茶室喝茶或坐在露台上看山。随机采访了三拨(包括她)来访的白莺山人,内容都是关于茶叶。他们都是彝族,但又自称祖上来自江西,在白莺山繁衍生活了二十代左右。

之一:记住纪文明

受访人:茶应昌,彝族,69岁,1999年至2021年任白莺山村党支部书记。

我:介绍一下您的个人情况。

茶应昌:我的祖上是江西人,到白莺山安家,到我已经是第十七代。他们为什么会从江西搬到白莺山来,已经没人能说出准确原因。我在白莺山村做了二十二年支书,2021年退休。

我:退休后有什么待遇?

茶应昌:在职时每月一千九百五十元工资,退休时国家一次性发给二十个月的工资,合计三万九千元。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待遇。

我:白莺山是在您担任村支书期间广为人知的,能否谈谈其成名的过程?

茶应昌:2005年是一个关键的年份。这一年,临沧市茶科所职工纪文明留职停薪自主创业,他认为白莺山是一座金矿不应该被世界遗忘,而是要将它推向世界。他来村委会找到我,要我们把1958年创建的中山茶叶初制所以三万元转让给他,并再征地4.7亩,对初制所进行扩建。村委会认为这是好事,双方就开始了合作。建厂后,他向国家申请了一个“开发野生茶”项目,把开发目标就定位在以前市场上没人要的本山、二嘎子和黑条子三种茶类上。一方面他新开发了500亩这三种茶类,另一方面在向茶农收购本山、二嘎子和黑条子三种干茶时,他主动把以前五至十元一市斤的价格上调到了三十元一市斤。他将干茶压制成普洱饼茶,奇迹般地得到了市场认可。令人遗憾的是,他让白莺山茶初有人知,正准备大展拳脚时,他后来却生病仙逝了。也是这一年,陈宗懋院士来到了白莺山,他认为世界上茶种最丰富的茶山就是白莺山,而且实用价值低于科考价值,并题词:“白莺山茶树演化自然博物馆”。十八辆中巴车同时还拉来了日本、韩国、美国、德国和中国大批的茶学专家,可以这么说——他们的到来,向世界掀开了白莺山神秘的面纱。是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3月27日,天降大雪,“白莺山茶树演化自然博物馆”正式开馆。一位名叫杨世雄的科学家在白莺山停留了一个月,他采集的十二种茶树的叶、花、果、枝等标本,用六头骡子才驮走。第二年,一位黑龙江茶人专程来到白莺山,花9500元钱买下了罗小忠家那棵二嘎子茶王树上的春茶,主人高兴得睡不着觉。从那时开始,前来参观二嘎子茶树王的人越来越多。白莺山成了很多茶人心中的“圣地”。但我想说的还是一句话:请记住文明这个人!

我:退休了,但您身体硬朗,在做什么呢?

茶应昌:我家有二十多亩茶地呢,做个老茶人,哈哈,三棵本山茶古树,今年还摘了138斤鲜叶。

我:您的名字叫茶应昌,字面意思就是茶业应该昌盛,不管当支书还是当茶人,您都会“昌盛”的。

茶应昌:哈哈哈……

之二:职业茶人

受访人:李占海,彝族,71岁;李美,李占海女儿,39岁,临沧师范2005年毕业生。

我:您的祖上也是江西人吧?

李占海:是呢,到白莺山我已是二十三代。

我:什么时候开始做茶的?

李占海:2005年花了不到六万块钱,买下了国营核桃林茶厂。茶厂以前主要做红茶、烘青绿茶和晒红茶。我接手后重点是做晒青毛茶和红茶,不做烘青绿茶。十三吨茶品卖给昆明一个做茶叶买卖的安徽人和大理南涧凤凰茶厂。现在卖三百元一斤的茶,当时只卖一百元,每斤能赚0.5至1元就高兴得很。不过,当时没人做茶生意,我家是核桃林村的第一家,茶叶的质量和价格是可控的。

我:主要做什么茶种的茶叶?

李占海:1970年代茶叶统购时期,本山茶、黑条子、二嘎子等茶叶国家不收,到我做茶时它们也没市场,少量做一些也只是分给邻居和亲戚品饮,做茶主要还是勐库大叶种。

我:当时还继续做红茶?

李占海:是呢,只有我家做,每天来卖鲜叶的茶农太多了,到了下午就不敢收了。天天杀青到天亮。做红茶一直是临沧的制茶传统,现在我家仍然做单株红茶。

我:以前无人问津的某些种类茶,现在据说供不应求。

李占海:科学家们来到白莺山,根据他们的研究,一些以前认为不好的茶其实是好茶呢。本山茶现在最受欢迎——尤其是古树单株。二嘎子、黑条子和白芽子也受欢迎,二嘎子茶王树的茶已经是天价。白芽子全是老树,叶小,芽头小,产量极低,没有人新种植,资源很有限,后来人们说它是“白莺山的猫耳朵”,以前没人买,现在就供不应求了。

我:按您的经验,什么茶种的茶最好喝?

李占海:做了一辈子茶,但我不喝茶,从小就不好喝。开始做本山、黑条和二嘎子时,我让姐夫试茶,他说喝了一身轻松,我就有了信心。做茶对我来说是一种职业,现在我不做了,就把技艺传给了三个儿女,他们接着做。

我:您是彝族,还保守彝族习俗吗?

李占海:上辈人还穿民族服装,说一些彝语,我们这一代已经汉化了,虽然也过火把节,但也只是四五家人联合杀羊吃,没有特别的仪式了。村子里死了老人,没有毕摩,也是请端公和道士先生来超渡。以前戴孝三年,现在是三个月,七天,甚至三天。

我:李美,您好!说说您的做茶经历吧。

李美:哈哈,父亲年纪大了,记忆力不好,我首先得更正一点——我们家是2010年收购茶厂的,不是2005年。2005年是父母开始收毛茶出去卖,这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一年我从临沧师范毕业。2007年父母的茶生意亏了一万多元,我开始到小湾电站水电十四局的工地打工,次年又回核桃林小学当代课教师,月工资四百五十元。我是2009年辞职开始做茶的,不是因为“热爱”,而是为生计所迫——我觉得只有物质基础好了,才能做自己热爱的事情。

我:您爸爸说的那个在昆明做茶叶买卖的安徽人您也应该认识吧?

李美:认识的,2009年我们收本山茶鲜叶做晒青毛茶,就是卖给他,×××我们一直合作到今天,以前做多少他就收多少,因为他信赖我们也信赖白莺山,今年市场受影响,他要的茶相对少一点儿。我们去年做十五吨,今年只做了七吨。

我:听说陈国义先生是您带到白莺山茶区的?

李美:2005年陈先生就来过白莺山,对白莺山情有独钟,但当时他没有收茶,原因是他觉得加工工艺还有待提升。2018年6月4日他又来白莺山,看了二嘎子茶王树,后来又到了我们家,希望能以我们的工艺加工茶王树的2019年春茶。2019年我们的合作很成功,导致后来我们之间还有多次合作,去年还向他提供了五吨三百六十元左右一公斤的二嘎子古树茶。

我:做茶,有了物质基础,您热爱的事开始做了吗?是什么事?

李美:哈哈哈……(笑而不答)

之三:阿银

受访人:阿银(李银菊),女,1992年生,高级茶艺师、高级制茶师、高级评茶员,202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一带一路”文化互助重点项目“左圭奖·中国茶文化传播者”荣誉获得者,临沧市市级乡村工匠,云县十七届县人大代表,云南宏华职业技能学校授课教师,云县“农民工返乡创业典型”,睿达茶叶初制所法人代表。

我:左圭是一位宋朝杰出的编辑大家,他辑刊了一套大型丛书《百川学海》,收入了一百种书籍,是中国最早的丛书刻印之一,具有非常重要的历史文化价值。在这一百种书中,其中一本就是《茶经》,而且是现存《茶经》版本中的祖本,对茶文化传承起到了关键性作用,他因此被视为中国茶文化传播者的典范。你被授予“左圭奖·中国茶文化传播者”这一荣誉之前,对左圭有了解吗?

阿银:不了解,领奖的时候才知道。对此我真的很惭愧,这么高的荣誉奖给一个年轻茶农,总觉得自己承受不了。

我:这么谦虚?

阿银:一直谦虚!

我:听徐亚和老师说,你的经历是传奇。

阿银:在漫湾镇中学读完初中,我十六岁,家里太穷,父母不支持再读,汶川大地震时我去了昆明,在一家当官的人家做保姆,照顾两个老人,每个月七百元。那屋子像电视里的一样,特别豪华。雇主很好,别人送的火腿、黑松露,老人不吃,让我吃。可年底时,父亲第一次中风,妈妈打电话让我回白莺山照顾父亲。2009年摘完茶我还是决定外出打工,去的还是昆明——到做生意的一户福建人家当保姆。半年后,福建人因生意到了上海,我也跟着去上海,月薪一千元,一干就是三年。到了第四年,年薪三万,还报销回家往返机票,帮我买衣服。2013年父亲股骨坏死,送到昆明的云大医院换骨,说要八万元。母亲又打我电话,我向雇主借了一万元,又回了云南,向朋友们借钱,凑够医疗费用,在医院照顾父亲二十多天,直到农历七月底父亲手术后出院。随后我又到了上海,可到了冬天,父亲又脑梗、瘫痪,住进了县医院,急得我只想跳进黄浦江。前次治病的借款还没还完,担心这次又是一大笔。所幸这次住院费不高,医生说医不好了,办了个二级残疾证。第二年采完春茶,我还是决定继续外出打工,福建人的孩子大了,不再需要保姆,让我在他们开在昆明的建材店当收银员,答应给我五万年薪,可那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回家创业,不能一直这么下去了,于是就回了白莺山,先是花三千元钱买重楼种子,种重楼和金银花,但失败了。真正做茶是2015年春天开始,家里二十多亩茶地做晒青毛茶六百公斤左右,又收鲜叶(5~8元一斤)请邻居加工,一共做了两吨,每公斤一百二十元卖给了在昆明认识的一个河南人,竟然挣了八万元,还清了债务。那几年的茶叶太好卖了,每天都有七八拨人上门来买茶,只要有茶,马上就被买走。2017年我就投资二十万建起了初制所,开始专业化做茶。

我:2017年你做了母亲?

阿银:哈哈,这事您也知道啊。2016年我认识了一位大我十岁的邻村男人,从认识到领证结婚不到一百天,算是“闪婚”吧。哈哈,那时的茶生意的确好做,2017年我生小孩,正在坐月子,一个勐库老板说要几吨晒青毛茶,还没满月我就跑到勐库去买机械设备,还聘请了一个制茶师傅回来,做了七吨卖给他。单是春茶就挣了二十万,正好抵销了建厂的投资。这个“勐库老板”为人太好了,总是先付我茶款然后再收茶,而且经常付多,我说退他,他说接着再做。他还教会了我做单株茶,每年700~800棵单株茶都是卖给他。

我:不仅仅因为生意好做吧,你应该有与其他茶人不一样的做茶理念吧?

阿银:说简单一点,当别人用化肥口袋装茶叶时,我开始用纸箱,并让加工茶叶的场所一尘不染。2016年,一个上海人来白莺山收茶,先是到我家,坐了一会儿,走了。可当他转了一圈,最终又回来了。他问我:“你知道为什么我又来找你吗?”我模仿上海人的腔调跟他开玩笑:“因为我漂亮啊!”他说:“因为你这儿卫生、干净!”2017年这个人又来买茶,要我发货时一定要发德邦快递。白莺山没有德邦,我就自己开车拉到大理去给他发货。嗯,那是我第一次去大理。

我:从2020年开始,好像茶叶销售没有以前好了。

阿银:疫情发生后,对茶叶销售的影响超过了我的想象。但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2019年7月我参加了云南农业大学周红杰工作室开办的“普洱茶研修班”;2020年12月我参加了云南茶叶流通协会开办的“茶叶精制与拼配”培训班,成了徐亚和老师的学生,月底又参加了“高级制茶师培训班”;2021年5月参加“普洱茶审评及标准学习高级研修班”;疫情三年,我还去了福建武夷山、四川蒙顶山和云南的普洱、勐海等地参观学习,相继考取了高级茶艺师、高级制茶师、高级评茶员、高级茶叶加工工证书,花掉的费用够在县城买房付首付了。近期我自费参加了成人高考,报考了云南农大茶叶加工技术与生产专业,目前正在自修。

我:白莺山十二种茶,在市场上表现最好的是哪几种?

阿银:卖得最好的是勐库大叶种,能赚钱的是二嘎子等老树单株茶。

我:有何忧虑?

阿银:今年做的茶两吨多,还没卖完,做的两百棵勐库大叶种古树单株倒是卖完了。另外,白莺山茶区蚧壳虫暴发,应该系统有效地防治。白莺山是茶山象征,是世界茶树基因库和茶树演化自然博物馆,不能让蚧壳虫继续蔓延。

波兰女作家托卡尔丘克在《雅各布之书》中这么说:“每根草的茎叶都属于最深的意义体系,是这个巨大的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个世界是那样完美和充满智慧,最微小的事物与最宏大的事物密切地联系在一起。”我对白莺山的管窥蠡测——关于山丘、茶树和人物——其实也是基于这样的认知观念,尽管白莺山这个“巨大的世界”对我来说存在着大面积的知识盲区。比如杨世雄先生用六头骡子运走的茶树标本,放到我的书房里,我永远无法从一叶、一花、一果和一枝中找出任何有用的知识,更别说找到“最深的意义体系”了。可对他来说,那则是“最宏大的事物”的源头,2012年,他与赵东伟先生联名发表在《热带亚热带植物学报》上的论文《山茶科大苞茶的再发现及形态特征修订》,文中大苞茶的不少信息就出自骡子背上白莺山的二嘎子和黑条子两种茶类的标本。论文的最后一段说:“大苞茶没有独立的分布区,总是与大理茶和茶相伴出现,其形态性状也处于大理茶和茶之间的过渡状态。因此,我们推断大苞茶很可能是由大理茶和茶在茶园长期栽培的条件下自然杂交而形成。但这一推测有待进一步的实验证据来证明。”如果实验证据支持这一“推断”,二嘎子和黑条子就将获得“大苞茶”这一合法的植物学命名,而非“二嘎子”和“黑条子”这样的白莺山俗称。不过,这样的知识盲区虽然令人沮丧,却也有助于我将白莺山和彝族神话史诗《勒俄特依》联系到了一起,并以旁观者和猜测者的身份去对待山野之上的受造之物——也就是托卡尔丘克所说的“最微小的事物”,从而让我从人们最为关心的“茶树博物馆”这一“宏大主题”之上得以将目光移向了茶树底下的普通人物,以求从他们的叙述中发现白莺山面向人类的另一片隐性的斜坡。传说中,白莺山最初的名字叫“白鹰山”,是一座领空里飘满大鹰的白翅膀的神山,茶树的丛林中出没的人物也一度是一群唐朝的僧侣……这个传说如此的唯美和完全,确认了白莺山作为圣地的一面,也确认了它引渡众生的一面。它还有许多的“一面”,证明、确认、解读它的人还走在前往它的半路上。

【雷平阳,1966年出生,现居云南昆明。著有诗集《雷平阳诗选》《云南记》《基诺山》,散文集《我的云南血统》《乌蒙山记》等多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诗人奖、《钟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2014-2020年在本刊撰写“泥丸小记”专栏,部分文章结集出版为《旧山水》《白鹭在冰面上站着》。2022年1期始在本刊继续撰写该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