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6期|张一骁:好花
一朵花说开就开了。当我意识到一朵花开的时候,其他的花,正在陆续地开。
小野黄菊带着勇气和对土地的信任,全然伸开叶片。经过从发芽到现在的百十来天,小野黄菊叶片更坚硬,经脉明晰,更具韧性,叶肉也更加厚实。它们高举着自己的小火把,每一朵准确开在自己的位置上,已经很美,开个百十来朵足够热闹。其实,小野黄菊还可以开更多的花,占据更大的空间,但它没有。要开多少花,它在春天就已经做好了盘算,阳光、雨水、日照、白露、养分不能打乱它的计划。当月亮被黎明推挤下山坡,星星弃暗投明消失在白昼,一丛丛小野黄菊花依然灼灼地醒着,开得没完没了。
我之所以把它叫作“小野黄菊”,而不是叫作“小黄菊”,实际上它是否同意我给它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仍是一个未知数。加一个“野”字,是因为它不小心生错了地方。生错了地方,并没有让小野黄菊显得路子野且卑微。什么是对的地方,什么是错的地方,并没有一个合理意义上的标尺。就像人往不同的路走,哪条路走得对,哪条路走得好,也没有个定数,难以评判。另外,你并不会提前跑到路的尽头,把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然后转回来大声告诉现在的你,你最终会遇到多少沟沟坎坎,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剧透的人生毫无意义。唯一可以判断的是,每一条路都注定是很难走的,不需要怀疑。假使谁能把这一论断推翻,他必然走了同样难走的路。
一株花的境遇和一个人的境遇,竟有如此多的相似之处。
人间的弯路太多,路过的风都在不停地回头。路总要有人走,时间推挤着你,你就不能停下来。一天的时间就只有那么多,一个月乃至一年的时间亦是如此,无论谁的日子,都不会再长一些了。你在你的时间里做什么,不需要过问,也不需要去观望别人在做什么,别人的时间只是别人的,你只是和别人的时间共处一个维度,摆在一个平面上。事实上,一个平面上有数不清的命运射线,你一生的命运射线很难和别人有交集。倘若你和万物的、世间的、日常的任何小生命有了交集,这便是很难得的小概率事件,构成的生命图景有了缘分之说、荒凉之感,也有了温暖之意。所以,在那片陌生的地域,在那个土坎边上,在小野菊花开得正好时,我恰巧遇见了小野菊花,所走过的路线是错误的也好,此前的时间被耽搁了也罢,我们终于相遇,让两种生命在人间凑了一回热闹。
在滇东南,在这个季节里开出一朵花,或者一种花,并不是多么宏大的事。这里有适合花生长的条件,适合背井离乡的花在这里安营扎寨。一株植物,开出一朵花来,平常得像人在运动、呼吸、眨眼、吃饭、喝水、睡觉、做梦和打呼噜。一朵花开,惊动不了什么事情,就连扎根在这株植物根部的蚂蚁都惊动不了。除非一株植物,能够把人间的颜色全部集齐,并且在花瓣上付诸实际。这当然不可能,每一种花瓣颜色背后都存在着不一样的积淀、贮藏、提纯、酝酿、转化、输送和展示,同时一定进行得是阻碍重重。一朵花最终的目的,就是要吸引蜜蜂、蝴蝶、猪槽蜂、小汗蜂等采蜜高手,在万千花朵中精准识别出自己,顺道在这个过程中传粉授粉,得到益处。除此之外,其他的都不重要,它不可能为了讨好人而违背自己的初衷。在一朵花看来,人算不得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把自己当作救世主一样去观花,一定是观花之大忌。这让我回想起小时候,我们举着喇叭花穿梭在人群中,到处收集人声。一朵朵形状好看的喇叭花,充当起声音收集器。我们举着花在人群中奔跑,喇叭花离开母体,缺少源源不断的水分供应,自然歪歪扭扭不受调理。一朵花不可能很好地配合你做这件事情,也不可能顺着你的意愿去开落。一朵花的开落,只能是顺应时序。天地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驱动着万物的潮汐涨落。你早晨看见喇叭花仍然裹着花瓣,等太阳到了中天,它就尽数打开自己的喇叭。喇叭花也不可能永远顶着自己的喇叭,过上一段时间,它所收集到的风声、雨声、虫鸣声,甚至人说话的声音,将会酿成黑色的颗粒状种子。在你注意它时它就这样做,在更远处的山洼或者山脊,河沟边或者庄稼地旁,它还是这样做。你永远不会知道一朵花在无人的地方,开得是多么绚丽。
时间才是一朵花的救世主。时间里没有花,而花里满满的都是时间。
更多的花在荒芜中歌唱。酸浆草的花很小,小到没有它的叶片大。酸浆草的叶片比较大,比它的花还大。酸浆草的花长期保持一种睡眠状态。它久睡成瘾。往往是月亮已经掉下山岗,猫头鹰的叫声偃旗息鼓,咬错人的狗、吃错草的牛、认错妈妈的小鸡仔、做错事的孩子相继醒来了,酸浆草的花还没有醒来。我走到哪里,万物都是醒来的。一天中,鸟儿醒来得更早。鸟群曾经和鸡一样,都是在地上谋食,在天空逃生。鸡被驯化后,习惯了晚于鸟群鸣叫。鸡群和鸟群鸣叫或者不鸣叫,和太阳是否醒来没有多大的关系,它们叫或者不叫,黎明都要解开黑夜的扣子,天都要亮。与之相反的是,天即将亮起来,鸟和鸡必须鸣叫。动物的叫声和酸浆草开花没有太多联系,但我们总喜欢说花开是被声音喊醒的。一群鸟鸣和鸡鸣可以喊醒一个村子,让村子从深度睡眠中自然醒来。村子醒来最明显的标志就是要升起一股股淡蓝色的青烟,炊烟升起来,生活就活过来了。活过来的日子充满烟火气。
我们很喜欢这样的日子,炊烟搭建起向上的阶梯,让我们无端抬头仰望,有时候是看看天气,有时候是看看云朵,有时候是看看鸟群被偌大的天空稀释。我们很少看星星,黑夜压迫感太强,在夜晚,我们习惯经常低头。把天空的空放在眼里,才对得起土地的厚实和心中的山河。人世间的声音可以把生活喊醒,遗憾的是不能喊醒一株酸浆草,酸浆草有着深度睡眠,它不会急于在春天开花。哪怕是夏天,它们也仅仅是懒洋洋地开。它们的花期在秋天。在秋天开花的花,通常喜欢开黄色的花,小野菊花就是这样,把自己的每一朵花染成金黄色,镶上金色的边框。就这样,一场场花事硬是让这辈子都不打算有出头之日的荒芜,喷涌出浩浩荡荡的生命激流。
开出黄色的花,似乎就能抵御时间的荒芜和落败。实际上,我觉得这是一种伪装现场。时间的饥饿感是需要用某种具体、某种形式、某种物象来填充的。麻雀很好地充当了这样的角色,和花的静态不同的是,麻雀是动态的花,它们选择把自己的根种在树丫枝间,或者是墙缝里,有的也种在土坎和砖缝中。它们从庄稼地或庭院角落捡拾农人遗落的谷粒和稻粒,在狗尾巴草、稗草、结籽的半水生植物之间穿梭,获得植被的种子,收集可以让自己活下去的资料。它们还把自己的花开在天空,那么大的天空花园,足够它们开出很多很多的花来。时间照管着麻雀的空中花园。一般情况是雨水刚刚消散,锄头还没有来得及生锈,庄稼人走到最接近太阳的地方,和上午才分开的麦田相见,等等。麻雀的空中花园热闹。它们不停止地上下翻飞,不停止地鸣叫,不停止地在天空开出声音的花朵,铺就天空之道。它们非常接近本真的生活现场,阻止了荒芜的进攻。在生活现场,我们用不同的物象把时间的荒原开垦,看起来充实有序,充满希望。事实上,我们仍旧被时间算计得一干二净,得不到一点便宜。
这样看来,小野黄菊花、酸浆草闭紧自己的骨膜,把人间的声音阻隔在花瓣之外,专心做自己的事情,是多么正确的事。
一朵花注定不会开得太久,时间不容许它们在最美的阶段停留太长时间。一朵花要反身重蹈含苞吐蕊的花开之路,那就只能等下一个季节。下一个季节,开出的花,不会是今年谢幕的这朵花,尽管很相似,但仍存在区别,这和“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是一个道理。它们体内有相同的基因,相似是必然,终究不完全相同。一个季节拥有独一无二的花,也不是什么幸运的事情。一朵花也拥有独一无二的季节,彼此拥有,彼此在时间的交集里同时逃跑,像遗忘的一件事,被遗忘得干干净净。
倘若一朵花会说话,大抵就是说:“这世界,我来过。”仅此而已,花朵和季节是两种不一样的时间,它们彼此收割又相互种植。最终,花繁衍得越来越多,季节依旧继续变幻着不同的雨水、光照和气温——在看得见的地方,是如此;在看不见的地方,这样的场景同样在进行。你、我、他,你们、我们、他们,亦是如此。寄居于时间断层的人群,在时间的往复中也就跟着老掉了。一个人,同样不可能从老年返青,一个人的变老和消逝,和一朵花的凋谢并没有什么两样,每天都在上演,多么平常。你永远不会关注一朵小野黄菊花,抑或一朵酸浆草花的凋谢,更不会为它们流眼泪。越是平凡的事情,我们越不会敏感。
我一直想知道花朵跑到哪里去了。对于这个问题,追问显得幼稚。科学上对于花朵的论断,往往是传宗接代,使命完成,自己的生命自然结束。一朵预谋许久的雄花,仅仅是为了附和雌花。或者一朵雌花,仅仅是为了吸引雄花,最终结出籽,形成一粒种子。在时间里千磨万磨就是为了结出一粒籽,应该没有那么简单。千百年来,所有的花就是为了做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值得怀疑。说这些,并不是我已经超越了一朵花的生成、一朵花的营生、一朵花的取舍和忘我。反倒是我愈发地珍视简单。多年来,我们常常只身前往生活的复杂现场,像个摇橹人一样掌控着自己的命运大船,不余遗力地摆渡在一天中的上午、中午、下午、晚上甚至凌晨,应付各种来自横向和纵向的撞击可能。实际的和虚设的暗礁随时做好捕捉我们的准备。这般命运捆绑使我们精疲力尽,没有力气走向更远处、更高处。如此这般,一生就不可能不复杂。从一朵花的逃离来看,审视自我会跑向哪里,简单的事情同样变得不简单。想到我们也正像一朵花一样从花苞到绽放,再从绽放到跌落成尘埃,又是多么简单的事。死亡公正且和平,谁能立马横刀,说自己能长生不老,这是不可能的。
一朵花跑到不知名的地方,一个人也正在跑向不知名的地方。由生到死,我们逃跑的路径如此相同。
一朵花并不会在乎我说的这些。灯盏花、蒲公英、酒瓶花、长柱沙参、稠李、灯笼草等等,这些最常见的野花,更不会在乎我是一个人。在花的世界,不存在人这么一说。你可以看见一株花,从一粒很小很小的种子开始,在适合的温度,把自己的根稳稳地扎进地下,和地层深处的矿物质、腐殖质握手,然后抽出芽,一味无休止地生长,开花便是迟早的事。南方的花,通常不会遇到少雨和干旱,什么时候长得快,什么时候花开得密实,我们早有预料。尽管有时候花朵开成帘幕一般,平常得不能再平常,还是一再会让我们为之震惊。北方的花很难说。初春,南方的乌云还没有飘落过去,就把雨水抖落到别的地方,而雨水什么时候落到这片土地上,仍是一个谜。长眼睛的和不长眼睛的生灵张着嘴巴,渴得要命。雨水不来,小野花只能把花苞死死摁在枝头,或者块茎内部。路过它们,你得静悄悄的,不要让它们有所察觉。万一小野花把你的声音误认为雷声,认为雨水即将到来,胡乱捧出自己的花苞,那就完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花事必将满城破碎。花不会自己欺骗自己,但容易被欺骗。因此,我经常是背对着它们,悄悄潜入这片荒野,或者在它们的午睡里,听花说开花的梦话。
在野外,随意给一株花浇水,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你不能让酸浆草、小野黄菊花感受到你的仁慈,它们有自己的日晷和罗盘,别轻易打乱它们的经纬。在偌大的小野地或者荒原上,你也只是野花群中的一种花,像麻雀也仅是一种飞翔的花一样。你穿过野花群,你身上的叶片、气息、脉络、汗液等等,会和各种野花的叶子触碰到一起。风吹来,你和小野花一同打开呼吸,一样把柔软的茎部和骨骼在风中摇摆。你是它们的一分子,每一朵花都会牢牢地记住你。
肥地的和瘦地的花都是一样的。肥地的野花叶片大些,瘦地的野花叶子稍微小一点,瘦地的野花,会先于肥地的野花盛开。这和花的勤快与懒惰没有关系,它们商量好开花这个事情,便不会食言,早一天开花也好,晚一天开花也罢,终究会开。你没理由怀疑一朵花的勇气。同样,你也要开花。在野花群中,你抖落一生的繁文缛节,褪去生活的色彩和雨水,拔除自身的案牍之事。人间名堂真多,多数是乱七八糟的事,你要开出独一无二的花,并非易事。一株植物,开出一朵花来,足够严肃,正如麦子和稻子,在秋天孤独且自由地黄。
对于开花这事,即使我再隔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时间,我依然知道这片土地上关于开花的事情。我也不会把这片土地上凋谢的事情说出去。花开是我们看到的事,而凋谢是花朵自己的事。即使有再多的凋谢,花还是一季一季地开下去。像我们,一代一代相继老去,一代一代的孩子仍然成长起来。接续时间是个硬活计,又是不得不做的活计。
我不会去深究花有没有开完的时候,也不会去深究人会不会有老到彻底不能再老的时候。一整个季节,花消耗了一生积攒起来的所有阳光、水分、矿物质和腐殖质,一场花事后,全然付诸东流。花不会惊慌,只要种子饱满就行,因为有了可以延续下去的可能。时间在一朵花里,寄居不了太久。时间把花留在时间里,时间则流逝时间。最后,时间到底有多少可供流逝,仍然是个未知数,像一朵花未曾开过。
我们亦是如此。一个村庄的老人蜗居在房檐下抵御时间,而时间的轮船像载着一袋粮食、一筐水果、一个集装箱一样向无尽的浩渺驶去。对于时间来说,一个人的命算不得什么,而对于一个人来说,却是全部。几十年后,我也会成为他们——在一个村子安于现状,生活陈旧。没有一根柴禾是多余的,没有一根线头是多余的,没有一根白发是多余的,没有一颗衰老的牙齿是多余的。我在滇东南的日子里,花朵和凋谢,隔着一座古老时钟。庄稼和收成,隔着一场雨。我和喧闹,隔着一条声带。如果时间盯上了我,让衰老牵着我走,那一切就来不及了,就像懒得结籽的花,它就这样腐烂在风里。
几十年后,也许我还有白发、咳嗽、风湿病,也有遗憾、挣扎、恐惧和受挫,更有安然、平和和宁静,但只要我还能吃饭、咀嚼青菜、晒太阳、喝凉凉的山泉水,我对我的身体状况就足够放心。天亮时,偶尔还有一朵花会翻越窗台喊醒我,它不允许一个在生活中失魂落魄的人久久不能折返于生活。事实上,花喊不醒一个人。天亮时,人还是要醒来。不可否认的是,多年来,总有一些人,终究成了西风中凋谢的最后一茬花枝,光秃秃地应对时间,最后成为时间断层里的化石。一朵花再美,也有开完的时候。
在野外,我们试着和一朵花打交道,向花汲取生存下去的经验,一些问题又接踵而至。夏天,那些喊不出名字的野花胡乱生长,而生长在庄稼地里或者地头的野花,很难得到善终,特别是生在麦地里的野豌豆容易误入歧途。这种开紫色花朵的野花,其实会结出类似豌豆的豆荚,它的果实可以做凉粉。可惜谁也不愿意把它归于作物类别,结果就是未能等到果实成熟,它便将毙命。农人将它们连根拔起,把它们的命运挪到另一个地方。在农人的这片土地里,只有庄稼才配得上蓬勃生长,人为干预那片土地的自然生态,好像就是他活着的全部理由。
除了这些,我就没见过农人干了啥大事,他们将一辈子栽种在这片土地上。所有的野豌豆毕竟不会全部毙命,在看不见的地方,在庄稼地旁的小荒坡上,风停了,雨停了,成片成片的野豌豆绿意盎然,举着紫色的花朵,铺在厚实的土地上,长得一点也不比庄稼差。它们将会和庄稼一样,在同一段时间让豆荚灌浆和饱满,然后庄稼收割完,它们仍然好端端地留在那里。农人也不过如此,时间把农人流放在不同的地域,让他们靠天吃饭,在土里刨食;让他们自然生长,喂养牲畜,结婚生子,照顾妻儿,辗转于红事和白事之间,把时间延续下去,他们将生生不息。
从一株野花身上学到的,无非就是不管落脚在哪里,环境怎样不尽人如意,还是要活下去。不管中途要经历怎样的曲折、磨炼,甚至是夭折,还是要往下活。活下去,是一生要做的头等大事。像野豌豆,在庄稼地毙命,又在远方延续。像小野黄菊,结不出太多的籽,仍然要活下去。更像酸浆草,被牛马吃了一遍又一遍,它依然能准时在秋天开出黄花。一个人只要想活下去,不管面对什么,他将面不改色。
所以我们喜欢在有花的地方长久地生活下去。我们把村庄建在有花的地方。的确,在我们选址建房之前,原址上开着许许多多的花。麦子草开得最好,像麦穗一样的火红花朵,要把那片小区域燃烧个遍。麦子草和麦子有着近乎相同的名字,麦子草生命力却更顽强。它们站在谦卑的土地上,不依靠化肥的力量,就能养活自己。今天,它们从土地上汲取矿物质和腐殖质。几天后,它们又把这些转化为美丽的花朵献给土地,有时也献给看见它的人。未来,它们将会把自己变成腐殖质,供下一轮的麦子草生长。所以在那片区域,土地的数量一直没有改变,只留下那些刻骨的和消逝的美,深深烙印在这片土地上。等房子盖起来后,它们将多了一个老朋友。因此,野花和人将一同见证时间。
在乡下,一种野花熬倒另一种野花,一种野花熬倒一代人,是最为平常的事。野花熬倒一代人之前,先是把季节熬倒。野山桃花、苦梨花、迎春花熬倒春天,马仙草花、接骨丹花熬倒夏天,小野菊花、酸浆草花熬倒秋天。能把冬天熬倒的花不多,腊梅是一种,但是滇东南很难发现野生的腊梅。很多人穷其一生也没有找到过野生的腊梅,更别提在冬天开花的野生腊梅了。季节熬倒了,就是熬生活,野花没有太好的生活,农人也不会有太好的生活。农人的生活粗糙,一生中常常和铁锈、苔藓、蛛网、灰尘、油烟、霉菌等打交道。农人从驯服生活,走向顺从生活,再从顺从生活,走到向生活低头。一个人生活的结尾处都是一样的,一些木头凿空自己,让自己变得宽敞,等着一个人住进去,多么危险。但不管死亡有多么冷峻,在乡下,谁都不会把关于死亡的话题覆在一个花苞上,更不会覆在一个年轻人身上,那样会被认为是不道德的。
这和野花不同,野花最多就是屈服于西风,其他时间,它们一直站立着。四季蒸发了以后,农人在粗糙的生活中,生命所剩的历程越短,时间就愈发清晰。岁月清清淡淡,不如意的事回头计较很不划算,沉默就够了。农人不会再计较什么,生活还是不打算放过这些用一生守护生活的人。生活熬倒了,一生也就熬完了。野花把一代人熬倒,其实它亦是年事已高。野花让种子不动声色地坐在老房子湿漉漉的瓦当间,或者围墙的砖缝里,就算不精心谋划,它们也将占领那里。
在野花的背后,时间一如既往地流动,不会停止。时间不会把这里的人、这里的老房子、这里的小野花、这里的一切带到别处去,但时间却实实在在消耗着这里的一切。
一朵花的惊慌,并不亚于麦子地里的稗子。在花朵还是花苞的时候是这样,在花瓣盛开到最大的时候也是这样。一朵花盛开,就已经和老天爷打了一场赌,看能不能平平安安地开,能不能平平安安地谢,能不能让自己的胚胎长大,形成鼓胀的种子。只要种子饱满,这片土地就不会辜负每一粒种子,生命就可以延续下去。每一种生命得以延续下去,对于时间而言,算不得什么,而对于万物而言,则意义非凡。
一朵花开就开了,多么平常。我依然关注一朵花开。一根根花蕊,多像钟表中的时针、分针和秒针。风吹来,花蕊动了。
【作者简介:张一骁,男,1989年生,云南文山人,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美文》《滇池》《草原》《中国校园文学》《阳光》《散文诗》《鄂尔多斯》《牡丹》《含笑花》等刊物,有作品入选《云南文学年度选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