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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5年第3期 | 白庚胜:蜜蜂人生
来源:《十月》2025年第3期 | 白庚胜   2025年07月09日09:02

与马蜂人见人恨、人人喊打不同,在纳西族社会,蜜蜂是另一类截然不同的存在。它不仅性格温和,归依人类,采花授粉,酿造蜂蜜,还具有忠诚之心,牺牲精神,团结协作之操守,重洁好静之癖好,和平和谐之美德,加之总是源源不断地为人类提供甜甜的蜜汁,纳西语就称它为“班”,与“甜”同义,既指蜜蜂,又指蜂蜜,令人喜欢。是啊,甜甜蜜蜜的味道、甜甜蜜蜜的笑脸、甜甜蜜蜜的话语、甜甜蜜蜜的生活又有谁不喜欢?

你别看每个巢内有成千上万只蜂,并有老有少、有公有母,但它们以蜂王为中心,雄蜂为辅臣、工蜂为普通劳动者,分工明确、体系严密、层序清晰、路网分明,且众蜂各司其职、各尽所能、各享其利,形成了巨大的合力,维持着巢内的良好秩序,保障着整个蜂群的生存、生活及其运营,绝少有挑事者、捣蛋鬼、两面派、叛乱分子、分裂主义败类。其结果是,主人家财旺气盛、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巢群变得越来越大却相安无事,蜂蜜产得越来越多但无争利者。每当看到村邻养有几窝乃至十几窝蜜蜂,弄得满园蜂飞、盈院蜂鸣,我便情不自禁地投去羡慕的眼光,被众蜜蜂的团结和谐力量所感动。

蜜蜂群也有分离的时候,但那不是分裂,而是由于老巢中的蜜蜂越来越多,以至于有限的空间拥挤不堪,只好另寻新居,建立新的家庭,正如兄弟众多的人家分庭设户、另立灶膛。

在这种情况下,一般是先由一种叫“班若吉说”、也就是“寻居蜂”的蜜蜂到各个人家细细寻找。它们都单独行动,或是绕每家成员的四周不紧不慢地飞翔,翅膀扇动的声音极其柔和悦耳。这可能是在试探两者间是否气息相通,是否有缘分相关。然后,它开始去房梁头、照壁上的遮风避雨处,去发现可以筑巢的洞子与平台。万一合意,它就像侦察兵一般回老巢报告,并引来越来越多的蜜蜂安家。假如不称心,寻新居者就会客客气气地飞开,去探访下一个目标。为了迎候它们前来送喜气财宝,纳西人家总喜欢在照壁半腰留置一两个长宽各两尺左右的洞,甚至沾上一些蜂蜜,以引诱它们前来安家落户。蜂洞不够就以蜂箱代替,并悬挂于院墙之外,放置在大树之下。

在有蜜蜂入住之后,主人先用盖板将蜂洞封住,并抹上灶灰泥,只在外侧左上角开一个口供蜜蜂进入,为的是防止蚂蚁、蟑螂、蜈蚣、老鼠等的侵犯,等到割蜜时再将封板开闭。一旦定居之后,这些蜜蜂就是这个家庭的成员。主人必须对它们样样关心,不许把厕所建在蜂巢附近,不许在蜂巢旁边杀鸡、宰猪、屠羊,不许在院内撒六六粉、烧蒿枝驱蝇赶蚊,还要在出入口上方设防护板,不让大风折断蜜蜂的翅膀,不让大雨淋湿蜜蜂的身腰,并于冬天花谢期间在蜂巢外侧放上糖水,丝毫不亚于蚕农对蚕宝宝的照料,就差为它们造神建庙了。

为了招财进宝,家运兴隆,更为了解馋、补充营养,我们家也在院墙上预置了好几个供筑蜂巢的墙洞,但它们始终是空空如也;我们家中也年年在春暖花开时节有寻居蜂飞来飞去,但老是没有被它意中;我也总是在被寻居蜂缠身绕飞时被母亲提醒不要捉拿它。但是,不时传来的只是村中某家某家又有蜜蜂入住的消息。所有这一切,我也就只能归咎于家父常年躺在床上服药散发的怪味了。

蜂巢也会偶然出现内乱,主要原因是有时马蜂会循蜜味入侵其内,遭到众工蜂的围剿。也可能是按照一山无二虎的原理,会发生众工蜂对可能挑战王位者作惩处,或雄蜂间为争夺与蜂王的性交优先权发生冲突。有时,主人家发生灾祸、不和,也会导致它们集体出逃,一夜之间不知所踪,留下全家人的抱憾及村邻的猜疑议论——纳西族民间流传有“石头不热,蜜蜂不逃”的隐语。

人工干预分离的情况,大多见于主人从老巢分离出部分蜜蜂另起炉灶。具体为:主人先身洒盐水、手提竹篓,引小蜂王及小雄蜂入内,然后再在蜂巢下点香把部分工蜂诱入篓内,再把它们整体迁移到早已预置好的蜂箱或墙洞中,以手扒拉加香薰的方式将新蜂巢安置妥当,减少老巢的生存空间压力,同时增强蜜蜂的繁殖能力。

入住之后,新蜂巢内将很快建立起以新蜂王为核心的秩序:一部分工蜂忙于在巢内用分泌物建夹层、盖六角形房屋,担负站岗、巡查、筑壳、清扫等任务,绝大多数则要出行釆花粉,供给全巢的食用、制蜡、酿蜜。它们的另一大贡献是在花丛中授粉,客观上促成了植物的交配与进化,令草卉树木及农作物花盛果硕。

这些工蜂虽然体小翅薄,但飞行速度极快,几与飞箭无异。几年前,有一次乘时速12O公里的轿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我竟亲眼见证了一辆并行的货车所载蜂箱后面有黑乎乎的蜂流同速随飞。它们还记忆力极强,善辨方向,耐力甚好,长于识别毒花与好花,并为全巢提供最佳的食物与建材。

蜜蜂巢内似乎是按母系构建秩序的。蜂王是雌性,堪称母王。它个头巨大,负责全巢的组织管理,以及在每个六角形房屋一轮又一轮产卵育子,因而不断巡游于蜂堆间,接受群蜂的膜拜。雄蜂则体格略小,每巢三四只,担负着对蜂王的保护及性服务任务。如果有外敌入侵或有同类挑战王权,它便奋不顾身地勤王,嘴咬蜇叮,直至杀身成仁。纳西族民间长诗“十八大调”中的《蜂花相会》,以及上海音乐学院著名音乐家朱践耳据此创作的交响乐《蜜蜂过江》,就是描写蜜蜂们的生活、习性,以象征纳西族人民的品格及对爱情、自由、幸福、光明的追求和向往的。

我的童年时代,虽然耳熟能详“蜂蜜蘸粑粑”“蜂蜜调清水”之类的美食用语,也曾背着母亲与姐姐将她们每天必须用来擦脸的蜂蜜偷加品尝,但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村邻割蜂饼、取蜜汁,只熟稔它的诱人清香,只知道它是养蜂人家食用之外上街出售的产品、馈送亲友的礼品。直到我在一个叫文海的山村中学当老师,才被出生于当地的一位民办教师同事领到他家中,目睹了割蜂取蜜的全过程,并饱尝了一生中唯一一次鲜蜂蜜,让我至今印象深刻。

留京工作之后,我与蜜蜂、蜂蜜的接触渐多,有关知识渐广,享用过的保健品、药品渐多,但一天天加重的高血糖,令我只能对它们敬而远之,并在对往事的追忆中口有余香、甜甜蜜蜜,真是憾哉憾哉。

【作者简介:白庚胜,1957年2月生于云南丽江,文学博士。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作协副主席,发表有众多诗歌、散文、评论、译作,并被翻译为近二十种文字在国内外发表,不少作品收入中小学语文教材。已出版孙淑玲主编的《白庚胜文集》五十卷,主编有四十余种近万卷丛书、类书、专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