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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族文学》2025年第4期|黄风:泥炉岁月
来源:《满族文学》2025年第4期 | 黄 风  2025年07月01日13:50

炉烟直上屋檐,有的被椽垂尘一样挂住,有的越过屋檐散去,或折下来扑到窗户上,一边贴着窗户弥漫,一边寻找缝隙。

窗户足够严实了,上面的窗格用麻雀走神撞上来都会哭的老麻纸糊着,下面的玻璃用棉窗帘捂着,可炉烟还是钻进屋子。带着屋外的冷,又撺掇了屋内的冷,一丝看不到却长芒了,把头埋被窝里也挡不住,打起喷嚏来。

听到喀喀声,女人说起吧,炉快生好了。

泥炉蹲在台阶上,女人站在台阶下,对着通风的炉兜,拿笤帚一搧一搧。

女人说炉快生好了,其实还早着呢,她是嫌男人睡懒觉,该起了。炉烟由白变成黄白,再由黄白变成黑的,再再由黑变青了,才算“快生好了”。接下去青也淡了,炉口只剩下旺盛的火苗,泥炉便真正生好了。

炉烟的变化,男人从烟味就能闻出来,现在还是柴味,引柴在烧,烟一定是白的。等柴味变成炭味,炉烟就发黄了,炭味越来越浓,炭完全燃着后,烟就成黑的了。再到炭味一团的浓变缥缈了,炉烟就黑袍换青衫了。

每天女人一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生炉,整个冬天几乎日日如此,将夜里熄灭的泥炉抱到屋外台阶上,掏出炉灰用筛筛了,把没有燃尽还能继续烧的乏炭拣出来。然后生火,在掏干净的炉膛内,最下面垫点易燃的软柴,接着是一层硬柴,多为剥下的玉米芯,往碎掰时嘎巴嘎巴的。最上面是炭了,先放小点的,再放大点的。

软柴和硬柴都是引柴,点着后女人便拿笤帚搧起来,好尽快把炭燃着。女人腰勾了一搧一搧,炉口的烟一涌一涌,偶尔熛一团火,跟着烟蹿向屋檐,快到屋檐时灭了。或炉内烟憋多了,被埋着的火拱着,从炉口一下冒不出来,就呼地从下面的炉兜扑出,把女人扑得灰头土脸,眼泪汪汪的。

再早些时候,泥炉还待在堆房的角落里。从堆房搬出时,地里的风声肃杀了,树上的黄叶着忙起来,家里一面忙秋收,一面准备过冬的“炉火”,其中一项就是收拾泥炉。

收拾泥炉是男人的事情,瞅个响当当的天气,去很远的红泥湾,挖一袋红土背回来。泥炉是用红泥“捏造”的,收拾它还得用红泥,而他们村不缺的是黄土,红土只有十多里外的红泥湾才有。

挖回的红土,在碓窝里捣精细,用细筛子过一遍,再用罗面的面罗子过一遍,然后加水和了。和好以后,像做油糕搋糕一样,卷起袖头,将红泥反复搋了。搋得差不多了,再在地上啪啪摔打,经过几番摔打,直到红泥见“油性”了,抓一团精拽拽的。

首先收拾的是炉膛,他们叫“套”炉子,把炉壁上结的渣疙疔去掉,把烧酥的泥皮剥下,还有烧坏的炉条换了,然后将炉膛淋湿,先修补破损之处,再用红泥整个涂抹了。“套”过的炉膛,腹大口小,亮光光的。收拾泥炉外面,同收拾炉里面大致一样。

收拾过的泥炉大变样,说“光鲜”也成,但那是大人之状,倒更像是一个胖娃,系片红兜肚坐那里,散发着奶香似的泥味。嘴憨巴儿了,多少带点口水。

那段日子,几乎家家都收拾泥炉,像前面人家一样认真的,也传出啪啪的摔泥声。飞高了的摔泥声,白肉片儿一样。村里唯一无炉可收拾的饿鬼,耳朵一瞭到白肉片儿,就兴冲冲地去看。

站到正忙乎的男人一旁,开门见山地说,他不是来看“套”炉子,是来看摔泥的。你听这声啊,就像摔打肉蒲团,摔打得越响亮,肉蒲团就越水。不管泥着两手的男人应不应,他都要说,说得红光满面了。

跟着摔泥声,从上午第一家开始,看了一家又一家,直到中午一家看过,他才不看了。从怀里掏出个酒瓶,对男人摇一摇说,今儿中午就你家了,酒是我的,饭是你的。

吃饭时夸赞男人,全村数你摔泥摔得好,水水的。男人希望他接下来说,全村“套”炉子也数自己“套”得好,但他不说,只说男人摔泥摔得好。

说完了问女人,我说的对不对?

泥炉收拾好了,在太阳下掐掐水分,便搬到背阴处去阴,阴干的炉膛不易裂,敲上去有陶质感,会烧得红砖一样坚硬。泥炉阴干了,有一事不能错过,那就是“听炉”。

最先听的当然是男人了,把泥炉重新搬到日下,先扒到炉口去瞧,如果炉兜正迎着阳光,炉膛内会红彤彤的。瞧好了,再从炉口伸进手去摸,先一根根摸炉条,然后转周儿摸炉壁。深入细致地摸过了,方拿耳朵去听,一只听完换另一只。

都听完了,像当初女人身重了,伏到女人肚上听胎一样,起身对女人说,闹好了。

闹好了,也就是“套”好了。女人半天看着,听男人如此一说,同样像当初男人听完胎一样,收起脸上的笑,边走了开边说,闹好没闹好,也就是个它了。

再就是孩子们。在泥炉未干之前,他们其实已经偷听了,只是未干之前什么也听不出来。干了之后,堵住下边的炉兜,把耳朵埋炉口上,像买下新暖壶听壶一样,会听到一种“不同凡响”。冥冥地,由远及近亮起来,同时炉膛也在扩大,声音由嗡嗡变成啸,仿佛风在另一个世界低徊。星斗满天,耳朵成了翅膀,蝙蝠一样飞翔。

或像泥炉要生的火,在炉壁后面等待着,一群小儿似的絮语,只等哪天让他们出来欢腾。轮流听过后,最后一个捂住耳朵叫道,好烧啊,炉里着火了。

前面男人听完炉的时候,女人还有一句话要说,却没有说出来,就是“快点准备生火的吧。”也就是柴炭,柴炭不备的话,泥炉“套”好也白搭。

准备生炉的柴炭,其实在收拾泥炉之前就开始了,软柴多是脱了粒的高粱穗,硬柴多是剥下的玉米芯。炭却不是自己想准备就有的,是村里派车去煤矿上拉回来分的。

每年到了该分炭的时候,村人就像饿鬼关注天上的白肉片儿一样,关注村里大喇叭的喊叫,盼望拉炭的马车及早回来。架在村中老爷庙大殿上的天天断不了喊叫的大喇叭,哪天突然冒出“各家各户分炭了”,全村立刻骚动起来,不用告诉分炭的地方,也知道去哪分。

炭是按户分的,在一片空场上,一户一堆已经分好,每堆分量都一样,去了想要哪堆要哪堆。每户实际上是两堆,所说的是烟炭,还有燃着无烟的蓝炭,与烟炭一起拉回的,跟分烟炭一样。用小车拉的拉,用箩筐挑的挑,用袋子背的背,大街小巷都是运炭的身影。

唯一袖手不动,像看热闹的是饿鬼,他分下的炭要卖,谁想买就买给谁,给钱给酒都行,给了钱他也是沽酒。别人过冬靠炉子,他过冬靠的是酒,晚上睡觉搂个酒瓶,什么时候冷得睡不成了,什么时候啜几口。

从“套”好的那天起,就等待生火的泥炉开始生火,但生火的人家有早有迟,大多生得比较迟。哪天冷得扛不住了,特别是夜里孩子被冻醒,或白天从外面冷兮兮回来,满脸哭样地质问,别人家都生炉了,咱家为啥还不生?

男人女人,尤其是当妈的,被问得很歉疚,在孩子眼里渺小了。他们也早想生炉,只是为节省点炭,只要天气不很冷,能扛住的话,就尽量多扛几天。现在扛不住了,在孩子的质问之下,便把泥炉生起来,直到漫长的冬天过去。如那开头一幕,每天一早起来生炉,就成了女人日日的紧要事。

村里除了学校与个别人家生的是铁炉,其余人家生的都是泥炉。铁炉自然阔气了,生炉时不用搬到屋外,炉上架着漂亮的白铁皮烟筒,烟筒一头插在屋壁上与烟囱相通的孔中,或从窗户上方的窗格子穿出去。生着以后,烟筒吸得呼隆隆的,炉火扑着炉盖,甚至烧红了,屋子很快就暖和起来。

但铁炉一般人家用不起,不仅买炉贵,烤火也费炭,还必须配备烟筒。泥炉除了省炭,其他的远比不得铁炉,最麻烦的是生炉时得搬到屋外,生着等烟燃尽了再搬回去。直到多年后,泥炉也用上烟筒,生炉才省事了一些,不用搬到外面了。

泥炉生好了搬回屋里,放在紧挨炕厢的凳子上,或一个反扣的小瓮上。

夜里炉火熄灭后,屋内积聚起来的冷,渐渐被逼退。如果男人还不起,女人就响天动地了,把窗帘哗地摘掉,把外面堵着的光亮放进来,带着一股透窗而入的冷气,将刚刚满屋了的热搅扰了。

女人一边生男人的气,一边将孩子搭在被窝外面的衣服,塞到孩子被窝里面暖了,把被角掖掖好。孩子知趣地缩了头,从被缝偷看当爹的,当爹的掀过被窝干笑着爬起来。

跟着光亮进来的冷气,又被热赶到窗户上,却没有进来时容易了,想出去一下出不去,在窗户上爬来爬去。被屋里强壮了的热,与爬上窗的阳光,撕吃棉花糖一样撕吃了。玻璃上窗帘没捂好的地方,一夜结下的冰花开始模糊,水顺着玻璃流下,或滴滴答答了。

孩子从被窝里冒出头,冲窗户叫道,妈,玻璃又哭了。

一早生着的泥炉,白天家中无人时,就把炉火用炉灰封起来,奄奄一息的样子,人回来再捅开。抱到屋外捅开了,加上烟炭或“煤糕”,再加上刚燃着会叭叭响的蓝炭。

“煤糕”是用煤掺上土打的,与炭一起结合着用,光用炭烤火的话,分下的那点炭,支撑不了一冬天。打“煤糕”就像做发糕,将拌好的煤和土和起来,打成寸多厚的一大块,再划成一小块一小块。喂泥炉的时候,饼子一样掰碎了。

烟炭或“煤糕”的烟燃尽,将蓝炭燃着后,女人再把泥炉抱回去。抱泥炉的样子,与早晨生炉时一样,像双手抱着孩子把尿。蓝炭燃旺了,“炉火纯青”,起初有股刺鼻味,刚毛似的。可即便是夜里,也从未出过什么事,那时屋子好像捂得再严实,也难免走风漏气,总能把泥炉的呛味散发了。

夜里只为取暖时,便不再给泥炉喂好炭,都是早晨筛下的乏炭。乏炭没有烟,泥炉吃乏炭,就像人嗑炒大豆,嘎嘎嘣嘣的。

泥炉使漫长的冬夜又长了一截,使鸡叫声又长了一截,叫一声许久落不下去,把夜空划出一道火来。可与生炉前相比,并不感到漫长,常常一闭眼就睡到夜走了。

整个寒冷包裹的冬天,几乎家家冬闲并不闲,仍有不少活计要做,白天做不完,黑夜泥炉陪伴着继续做。没生炉之前却做不成,做上一会儿就冷得思睡,尤其是屋外下雪或风呼啸的时候。

活计从晚饭后做起,女人坐炕上就着笸箩剥玉米,先将玉米棒子捅开两行,然后用手一排一排地剥,剥到剩下三几行时,双手攥住棒子一拧,便刷拉拉剥光了。或用钉子钉成的礤床擦,上下嚓嚓嚓的,一个玉米棒子就擦完了。

男人站在泥炉旁扯麻,一抱麻挨窗立着,扯一棵取一棵。麻是割倒后在麻池沤好的,将麻梢轻轻折断,揪住折出的皮头,顺着麻秆往下扯,扯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纤毫不剩。扯时把握着手劲,尽量从头扯到尾,不要中间扯断了。扯掉皮的麻秆,与剥下的玉米芯,一起做生炉的柴火。

或女人坐在灯前纳鞋底,鞋底是几层袼褙做的,先用鞋锥扎透,然后穿针引绳,拽住细绳把针脚咬紧了。纳好的鞋底,一万个锥眼,五千个针脚,细细密密的。做完鞋再做衣服,全家人过年的时候换新,从头到脚要换的,一冬天都得做好了。

或男人蹲地下拾掇农具,锹镢锄耙什么的,先给秋天最受损的镰刀换上新镰把。新镰把是秋后从柳树上砍下的,还保持着湿度,在泥炉上烤柔了,该直处取直,该弯处扳弯了。按旧镰把的样子,稍微做些修整,使用时比原来更加得心应手。

孩子偎在当妈的身边,或躺在一旁的被窝里,白天没玩累的话,躺进被窝也不会闭眼。无可玩的,就那么看着。玉米粒从母亲指缝流下,金黄地闪耀,若来年种到地里,又会长成树一样的庄稼。针带着细绳,穿过鞋底的时候,捋出一阵尘屑,像夏天的墨蚋。

父亲扯下的麻纤,有的就做了母亲纳鞋底的细绳。麻在地里时绿汪汪的,现在半点绿也不见了。扯皮后的麻秆,取一截蘸上洗衣粉水,能吹出一串串五颜六色的泡来。新镰把在炉火上烤的时候,会烤出汗一样的汁,带着清新的柳木味。

最让孩子不眠的,是围绕炉口的炉盘上,烫着母亲剥下的玉米粒,也就一把半把的样子,给他打牙祭。玉米粒将熟时,会跳搏虫一样蹦,蹦得孩子眼灼了,如有一粒不慎落入炉口,霍地化作一缕烟火时,便呀呀呀叫起来。

或炉兜里烤了红薯或土豆,渐渐散发出香味。烤熟取出来剥了皮,甚至连皮也不剥,只将上面落下的炉灰吹扑掉,就下口了。两手来回捯着,咬一小口煳烫煳烫的,像吃烫熟的玉米粒,用舌头把煳烫拱掉,便烀溜溜的香,一时咽不下去,就张大嘴哈气。

等待红薯或土豆烤熟的时间很漫长,孩子觉得早该烤熟了,可是就不熟,便缠母亲去看。母亲放下活计,下地把头埋到炉兜边,拿火箸扒拉扒拉,说还得等一会儿。但扒拉出的香味更浓了,连半会儿也等不了,孩子又提醒父亲,爹,差不多了吧?

当爹的当啷扔一句:你要生吃?

孩子嘴嘟了:我不要生吃。

泪明显爬上眼窝,翻起脸瞥一眼母亲,母亲依旧神情专注地做活计。于是用手背把泪揉了,揉没了的时候,突然对母亲说“灯开花了”,拿起油灯下的剪子,探探索索地将灯花剪掉。问母亲,这下亮了吧?

父亲给镰刀已换好新镰把,正比比划划,看称手不称手。孩子看着,郑重其事地说,我觉得可以了,接着问父亲,能不能给我也拾掇一把?

你想干啥,杀人?

杀庄稼。明年我就长大了。

屋外斗转星移,男人女人把活做完,或困倦得不能再做了,就给油灯一口气,钻进被窝。一旁的孩子,早满足不满足地睡了,或者还不想睡,躺在被窝里瞅着屋顶。

泥炉的火苗已蔫儿,随着炉里的炭下陷,落到炉兜里的变成灰,但熄灯后仍显得明亮,在正对的屋顶上照出一片光。跟着火苗的蔫儿,那光愈来愈暗淡,被炉口收了回去,或隐退到屋顶里面,要么透过屋顶,隐退到外面漆黑的夜里。

有时屋顶上被照的地方,会扒着一只小老鼠,好像一直静静地瞧着,在熄灯前就瞧了。瞧炉盘上蹦跳的玉米粒,或炉兜里眼看不见,但鼻子瞅得着的红薯或土豆,直到它们烫熟了或烤熟了,小主人吃。

孩子一下眼亮了,像吹灭的灯重新点着,他冲小老鼠要叫,但被大人的鼾声阻止了。他想那小老鼠只为取暖,如果不扒在那里,待在漆黑的洞里会很冷的。孩子望着小老鼠无声地笑了,一串儿从他眼窝小跑到屋顶,又从屋顶小跑回来,一直跑到他梦里。

一夜一夜忙碌着,度过冬天的大半程,进入年味裹着日子,像滚雪球似的腊月,是人和泥炉最忙的时候。人有多忙,泥炉就有多忙。

女人把平时不怎么舍得用,好像买下就是为腊月准备的,在角落里消闲的铝壶或铜壶拎出来擦亮了,坐到泥炉上。壶水从早到晚几乎是满的,开之前沙沙响,开之后“瓦特”了,咕嘟咕嘟顶着壶盖。

经年的被褥需要拆洗,女人一床床拆洗了,搭到屋外的晾衣绳上,搭到泥炉旁的炕边。晾干以后,旧里旧面该换新的换成新的,在偌大的炕上铺开,把棉花重絮了,一行一行地绗。绗得针疲了,在头发上鐾一鐾。

只有过年时才用的家什,男人像女人拎铝壶或铜壶一样,一件一件拎出来。拔缝长毛了的炕桌,生出哈喇味的木条盘,还有灰头土脸的豆芽盔子,壶嘴锈绿的锡酒壶,先逐件刮擦了,再拿热水“淋漓尽致”地清洗。

最费水的是生绿豆芽,天天需要冷水和热水。把绿豆在黝亮的盔子里泡上,用棉衣或棉被包起来,一夜就会发芽。绿豆芽生出来,每天早晚都要“酘”(tou)的,冷水兑上热水,倒进盔中泡一泡滗了。女人滗水的姿态,有点像抱泥炉的样子,左胳膊托住盔底,右手按住盔盖子,把水从盔中滗出来。

晚上女人“串”盖帘,将光洁细长的秫秸,穿针引线地摽了,横一根竖一根,摽成上下两层,然后按旧盖帘的大小用刀切圆了。或剪窗花,拿剪在描好花样的红纸上弯来绕去,剪上一会儿举起来,饱觑剪得如何,走样了没有。

男人在地下捣作料,用蒜臼把过年的盐捣下,把过年的花椒捣下,花椒是在泥炉上焙过的,捣得满屋麻味。或烫洗“猪赠”,也就是猪头猪蹄,在泥炉里烧红火箸,刺啦刺啦烫干净,再用热水清洗几遍。

晚饭顾不上动灶,就在泥炉上熬一砂锅小米粥,在炉兜里烤两三个玉米窝头。砂锅泉似的欢腾,偶尔溢出一滴来,在炉盘上嚓地焦了,或化成一丝腾空的气。熬熟的粥香濡濡的,烤出的窝头味发煳,但都一样的金黄。

一如既往的夜里,孩子偎在当妈的身边,无可玩的就看着,乏味了吐个呵欠,兴致了把眼睁大。母亲“串”好的盖帘,不仅要盖什么,年下还要放饺子,包好的饺子,一个个摆放在上面。那些剪下的窗花,赶在盖帘摆放饺子之前就贴到了窗上。母亲一剪一剪,纸屑纷纷的,也不光是纸屑,还有剪碎的灯光。

但他最上心的还是吃,从母亲“串”的盖帘,到父亲烫洗的“猪赠”,无不让他浮想联翩。特别是那猪头猪蹄,汁淋淋卤好了,一块猪脸或半只猪蹄,就吃得他嘴油光光的,不小心呃个嗝儿,也肉丸一样。

在腊月的尽头,一年最后的一天,女人天不亮就下地,把泥炉抱到屋外生好。男人也不用平时那么催促了,与女人最多差一截生炉的工夫,也起来了。

还有孩子,爬出被窝叫道:

妈,我不睡了。

妈,我早就醒了。

男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泥炉上滚好糨糊,把大大小小的对联贴上。一手端着热腾腾的糨糊,一手拎着凳子,从院里贴到院外。孩子拿着对联,给父亲打下手。今天他表现一定要好,表现好了好处多多,但眼下他最惦记的是爆竹。父亲早买下了,怕他偷拿出去放,一直锁在柜子里,他希望父亲贴完对联能拿出来,给他几枚鞭炮。

在清理掉旧对联的屋柱或门板上,男人用刷子刷好糨糊,叫一声“拿来”,孩子就把对联递过去。对联一副一副标好了,挑出要贴的对联,登着凳子贴上去,裱匠似的利索,贴慢了糨糊就会冻着。

大联儿是请人写的,小签儿是男人自己描的,像屋里贴的“抬头见禧”,屋外贴的“出门见禧”,窗上贴的“人丁兴旺”,还有圈棚上的“膘肥体壮”,树上的“枝繁叶茂”。有的年年都一样,有的是临时想出的,比如鸡舍贴上的。

孩子哇地眼圆了:爹,个个大!

又朝屋里道:妈,爹给鸡贴个个大了!

贴完对联垒旺火,搬出专门的铁凳来,他们叫“旺火架”,在当院摆好了。去年垒的是炭旺火,今年垒的是柴旺火,一年交替一年地垒。

旺火是过年的标志,所用的柈子早劈好了,都是干脆的杨木柈子,在齐腰高的铁凳上松塔一样垒了。最后一块柈子,贴着“旺气冲天”的旺火签,高高立在旺火顶上。与往年垒好炭旺火一样,再把折回来的柏枝,一片一片插上去,披上柏枝的旺火,像“绿袍加身”。

旺火垒好后,把昨天打扫过的院子再打扫一遍,一直打扫到院门外,将自家院前的一段街也打扫了。然后一瓢一瓢洒上水,洒到不会结冰刚刚好,湿漉漉的气息,像春回大地的返潮气。孩子依旧跑前跟后,贴完对联父亲也没有将柜子里的爆竹取出来,垒好旺火还没有,打扫完院子该取出来了吧?

可他又不敢直说,便动小心思,拿对联兜弯子,得到父亲夸赞后,再提爆竹的事。于是指着鸡舍说“个个大”,接着又说“个个大”。满院贴得红彤彤的,那是他唯一字都识得,也很明白意思的一个小签。

当爹的被逗笑了,停下手问,你是不是也想下蛋?

见爹乐了,孩子赶紧说,我不想下蛋,想放炮。

男人在院里忙乎,女人在屋内操持,一腊月剩下的零碎事,还有年三十要做的事,这天要尽量做完,不能拖沓到来年。

把生好的绿豆芽从盔中取出一半,用簸箕哗哗淘干净,在泥炉上焯过,再用冷水泡上。吃时捞上,配上土豆粉做的细粉条,炝上夏天采的“贼麻花”,还有必不可少的芥末,拌好了浇上老陈醋。盔中留下的另一半,单炒上或作配菜吃。

放在泥炉旁的面已经发好,再蒸一锅花馍。在盆里上好碱,然后扒到案板上揉,揉得十分筋道了,啪啪啪撅成面剂子。一剂子一个馍,搓成条擀开了,按照要做的花样,一盘一叠成形后,在馍头上安颗红枣。

男人忙完也不能歇下,女人蒸起馍来,他要做年糕。将蒸熟的糕面和好,再两手蘸上油反复搋,像“套”炉子搋红泥,搋到精拽拽的,软黄金一样。然后包糕,抓一团儿包一个,包上糖或豆馅儿,在泥炉上的油锅里,嚓啦啦炸了。

接着炸年糕声的,是一样油冒烟了的炒菜声,虽然仅有几样菜,已烧好的肉,炸好的丸子,做好的豆腐,还有其他的,却也是十足的丰盛了。

像往年一样,把清洗过的炕桌郑重其事地摆上炕,把做好的菜郑重其事地端上去。最先端上桌的是凉拌绿豆芽,别的菜再好也得靠后,绿豆芽上披着猪头肉,每片切得薄灵灵的,搛一片打颤。

锡酒壶烫在炉口边,壶嘴上酒息缥缈。男人平时根本没这么谱,即便有客也是冷喝,拿酒瓶直接倒上,自己一个人喝就更简单了,在碗里倒一指来的,分三几口或五几口喝了,交差应付似的。

可今天他要谱的,拈盅儿嘬一口酒,然后搛一点点菜,腮帮踱着方步,细嚼慢咽了,简直不像庄户人的样子了。一盅儿嘬完抹抹嘴,拎起酒壶再酌上,酌时歪了头,笑眯眯地看着,把酒沥出一个弧度,落到盅儿里飞珠溅玉,却不会逸出一滴来。

连孩子都迷惑了,那还是他爹吗?先停下筷发愣,接着捂嘴笑了。爹倒出的酒,一股儿窜着热气,像他站冷地里,肚腆了抛出去的尿。

更像他妈说的猫尿。

爹在喝猫尿。

男人吃饱喝足去睡,女人还得继续忙,把年夜该准备的准备好,方将一腊月的忙放下,关心一下自己。对镜梳洗过,换上过年的衣服,又叫醒男人来也换上。

孩子早从头到脚的新了,一个兜里装着过年的零食,一个兜里装着鞭炮,拿半截香围着旺火放。一进腊月,他耳朵就捡爆竹声了,村里的抛到村外,村外的抛到村里,抛远了的隐隐约约。上午打扫完院子,父亲终于从柜子里取出爆竹,从一挂鞭炮上给他剪了一把。其余的放屋外冻着,冻过的爆竹更响亮。

男人用大茶缸泡上茶,中午有点喝高了,一边喝茶醒酒,一边眼带血丝地看打扮好的女人。半口茶嘴没含住,洒到了新衣上,连忙用手揩抹了。揩抹的同时,脸碟一样盛满笑,圪晃晃地端给女人。

女人端坐在泥炉旁,两手互相搓抚着,不时放炉上烤一烤,烤出一丝膏药味来。十指都生裂了,闲下时隐隐作痛,曾拿杏树上的“明油”沾过,现在不忙了再用药胶布贴住,然后反复去烤,把胶布下的裂子烤死。

男人扳扳自己粗糙的手指,也有几三个裂子,远没女人的厉害,他很是体恤女人,一冬天特别是一腊月辛苦了,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便没话找话,说我没裂子。说着举起一只好手,一翻一折给女人看,证明自己没生裂子。

女人恼他一眼,他两手爆米花一样接住,突然兴高采烈了,出去拿个冻着的“二踢脚”,隔着窗玻璃朝女人晃一晃,便向孩子要上香。眼撵着钻天的“二踢脚”,放出喊去:

过年啦——!

过年啦——!

在男人的呼喊中,年夜从四面八方降临,夜色浓重地将村庄沉浸了,开始围炉守岁。泥炉彻夜不熄,人也彻夜不眠。

按照年年的习俗,女人在泥炉上做好供菜,屋里屋外该供之处都供上,与供菜一起摆放的,还有中午蒸下的花馍。所供的神灵,都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时上天了,对每位神灵的祈愿,如对灶神爷一样,“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上天的神灵,今夜再过几小时就要归来,依旧各就各位,供菜供馍迎接他们归来。女人摆好供,男人带着孩子去放爆竹,砰砰啪啪的,放给年夜和上天的神灵。与左邻右舍的爆竹声,与满村的爆竹声,与村外传来的爆竹声,在夜空中汇聚一起,灿烂了。

此起彼伏的爆竹声落定后,一年一夕的守岁就正式开始了。

各样过年的零食,在炕桌上用大茶盘盛着,有炒瓜子炒黄豆,有红枣和玉米花,有不多的水果糖。女人拣粒玉米花吃了,又拣颗水果糖剥了,把糖纸搓摸展留给孩子。

她边吃糖边满屋看了,此前忙得无暇顾及,屋子收拾完就过去了。油灯光、炉火光、屋檐下灯笼照进来的光,一起把屋“渲染”得亮堂堂,粉刷过的屋壁比白天还要白。崭新的年画上,李玉和在“喝妈一碗酒”,草原女民兵在跃马奔驰,穿兜肚的胖娃送来锦鲤。

窗户上的老麻纸,换成了薄亮的粉连纸,贴着鲜艳的窗花,年夜未挂的棉窗帘,也换成单薄的了。整个如换春衣,虽然没原来那么暖和了,却像脱下冬天的陈旧、臃肿、负累,充满过年的新气、喜气、精神气,

至于泥炉就无需看了,炉口红光光的,炉兜红彤彤的,一副乐呵呵的尊贵之状。端坐的凳子或小瓮上,贴着“炉火照天地”的炉签。如果是反扣的小瓮,一定擦得幽亮幽亮,人在地下走动时,那幽亮眼睛一样跟着转。

男人守着泥炉,两手隔会儿拢住炉火,像抚摩炉火的头,翻来覆去烤一烤。一缸发黑的浓茶放在炕桌边,挨茶还放着一包拆开的香烟。炕桌下面放着一纸盒旱烟,有用旧书纸裁好的卷烟纸,有铜嘴明亮的旱烟袋。客来了抽香烟,自己想抽抽旱烟。

孩子跑进来跑出去,一边自己放鞭炮,一边关注别人家放鞭炮,听到一声超响的爆竹声,瞅到一朵超亮的爆竹花时,就气吁吁跑回屋,向当爹当妈的报告。

午夜乘着天河船到来后,像入夜时准备迎接神灵一样,爆竹声渐渐稠密了。爆竹声中明显夹着旺火声,旺火开始“发”了,一家一家很快就会把夜空燃亮。

在孩子的催促下,男人也点燃自家的旺火,火焰期待已久似的,从隙缝争先恐后地扑出,把旺火包围起来,“旺气”直冲夜空。如果是炭旺火,需要拿盖帘不停地搧,搧到炭燃着冒火了,才会熊熊地“发”起来。柴旺火不用搧,一点着自己就“发”了。

碧绿的柏枝毕毕剥剥,一声毕剥一丝香味,像包在柏籽里,从壳中爆裂出来。柈子们“浑身解数”,仿佛又回到从前一棵杨树的样子,在旷野上呼呼浴火,叶子纷纷响应着,火焰越蹿越高,要燃烧成通天火炬。院中所有的影子,就像跳篝火舞,狂欢一样。

围着煏人的旺火,男人和孩子放爆竹,地下的鞭炮“兴高采烈”,飞上天的把夜幕绽破,叮当的“二踢脚”,响箭似的“窜天猴”,一闪的亮像来自夜幕外。那时花炮很少,偶有一家放花炮,在天空绚烂了,一大片人家发出欢呼。

也就是这年夜,孩子惊奇地发现,满天的星辰,原是旺火燃出来的,原是爆竹留下的,把漆黑的夜空装点了。要不那些星火,那些烟花跑哪去了?

轰轰烈烈的爆竹声疏落了,旺火也燃过大半后,上天的神灵就算迎接回来了。女人将供菜供馍收起来,在泥炉上重新热了,再一人冲一碗红糖水,便是近乎吃斋的年夜饭了。年夜饭不吃饺子,只吃供过神灵的菜和馍,饺子大年初一才开始吃。

如遇“雪盖旺火好年逢”,一场大雪临明会不期而降,除了对联、窗花、灯笼,把过年欢庆的痕迹都覆盖了,甚至连爆竹的硝烟味都闻不到了。从村里到村外,覆盖了有些疲惫的村庄,覆盖了田野、河流、道路,覆盖了衔接天地的远山,白茫茫不见一个鸟影。

每年大年初一,一定要比女人起得早,一早就起来的男人,袖手朝天上地下瞭一瞭,仰面接住几片雪花,化作满眼窝的笑。然后回屋换上旧鞋,将雪下燃过的旺火收拾了,将院里的雪打扫成堆,将院门口的雪打扫开,在院门两边的街上清扫出一段路来。

从这个早上,新春的第一个早晨开始,村中便多了啪啪的跺脚声,即便走过之处打扫得很干净。入院的时候,会在院门口跺一跺,进家的时候,会在家门口跺一跺,甚至街上走着走着,也会停下跺一跺。只要街头白雪皑皑,有趣的跺脚声就不止。

像跺给大地听的,要把冬眠的万物唤醒,最先被唤醒的小草,会舒展身子萌了。也仿佛是在提醒泥炉,它即将重回堆房,当初从堆房搬出时,留在角落里的陈年旧壳,或许蝉蜕一样还在。

如今泥炉早已消失,村庄的冬天生的多是铁炉,而且越来越漂亮,或像城里一样用的是暖气,连铁炉也不见了。泥炉活在了记忆中,活在了字里行间。但只要“活着”,无论以怎样的形式,它就不会被时间轻易抹掉,那温馨就在。

比如一千多年了,白乐天的泥炉还是那么亲切: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会心一笑的刘十九,回答无疑是肯定的。其实远不止刘十九,不管过去还是现在,问谁都会欣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