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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刊》2025年第6期|阎安:星光下的空篮子
来源:《诗刊》2025年第6期 | 阎安  2025年07月07日08:25

离开故乡的人一直在歌唱故乡

犹如一只飞跃大洋的鸟 叫声格外悲切

去了新疆的人   去天山天池里喝水的人

是一群远离了故乡的人 是一群被蓝色湖泊

和一大堆篝火照亮阴郁面孔的人

一群人在夜色里唱着许巍的《故乡》

我也是其中的一个人   但我站在旁边

站在天池的旁边和人群的旁边

没有人能看得见我被黑暗淹没的面孔

就像没有人能听得见我也随着众人

小声地自顾自地唱着《故乡》

就在旁边   在黑暗中

一群人的歌唱淹没了我的歌唱

没有人能看得见 白天喝进去的天池水

黑暗中已变成了打湿我自己的泪水

星光下的空篮子

那些死者一样悬挂在山上星光下的空篮子

那些像灯笼也像蜂巢一样

使天空和山显得破败的空篮子

是一些装不了海水也装不了风的空篮子

我不想再听到它们在风中的哭泣和摇晃

我也不想打听究竟是怎样一个来去无由的人

在山上悬挂果实一样悬挂了那么多的空篮子

只为摘除这些空篮子   我已独自来到山上

我担心摘除不慎可能会打碎一些篮子

也担心很多篮子其实是悬挂在很高的地方

比星空比悬崖还高 摘除它们必须费尽周折

必须与天神和死神甚至与风神达成契约

这是我有可能去了山上久久不能回来

甚至像风一样一去无归的原因

有时候我们需要黑暗

有时候我们需要黑暗

旷野上的黑暗   个人的黑暗

很难说清来龙去脉的黑暗

就像野外的鱼需要野性的水

在黑暗中像落山的太阳一样

多呆一会儿   起码呆上一个夜晚

把黑暗像护头套一样担当起来

仿佛它就是你的一部分

作为黑暗的一部分   你必须保持沉稳

你要把月亮金子般的光辉和天使的光辉

和稀泥一样地和在一起

仿佛它就是土地和陶罐的一部分

无名海水和无名岛屿的一部分

喝醉了酒和吃多了蜜的花瓣的一部分

需要一只细腰黄蜂的大毒针

扎破装多了噩梦的塑料袋

在其中误入歧途般地嗡嗡飞翔

有时候我们需要的黑暗很简单

那是一种不需要在黑暗中改朝换代的黑暗

不需要进行新的设计安装

不需要换新鱼缸   把落日的睡眠时间

变成象征和它啰哩啰唆的纸面具

这么多事物都空了

母亲去世以后   故居空了

和她一块儿生活的一张蛛网

也空了   她用绳子打水的水井

她支在一根木棍上召唤云朵的鸟窝

这么多的事物都空了

空空如也

孤独者

镜子是我唯一的伙伴

这是我可以一整天呆在洗澡间的秘密

一整天   镜子里的另一个我和我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目的地相互对视

时而熟悉   时而陌生

单独地看   一整天其实有很多时间

我奔腾的水声

怎样蜂巢一样冒着嗞嗞声泛滥

由高向低   由浅入深

向着城市深处和自我深处

像落叶一样坠落   簌簌地进入

我知道   镜子里的我和我

对水管的结构及水的结构性去向

都抱着心不在焉的态度   我敲了敲镜子

反复擦拭着蒙住镜子的雾气

继续我们之间没有爱   也没有恨

被泡得软绵绵胀鼓鼓的对视

一场任何理解都属于多余而渐渐到来的睡眠

会像自来水一样自然而然地到来

我热爱这座月亮和废墟频频露面的城市

它总是有那么多的空地   年长日久

把空地上的事物都空成了旧事物

比旧世界还旧   暮气和雾气相互缠绕

比一棵树心坏掉的树还旧

比连续十年不更新的树皮还旧

又旧又虚弱   喜欢港澳台流行歌词

喜欢把树梢画成鸟尾巴的样子

一个从不接受我的教诲和教导的城市

一个我不会提供任何建设性方案的城市

我居住在这里   对它的旧别无所求

就像一个废墟中安顿下来的鸟巢

泰然自若   从不负责教导废墟

这是一个唯有我才掌握的秘密

空地空得太久了   很多树就长高了

月亮就会顺着树梢   潜伏般偷偷地到来

由于某种连月亮也不能解释的原因

像无中生有的鸟巢和近乎隐私的蜘蛛一样

在废墟和时间的心脏上歌唱

【诗人简介:阎安,1965 年生,1987 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诗集《自然主义者的庄园》《整理石头》《蓝孩子的七个夏天》《玩具城》等,部分作品译成英语、俄语、日语等,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