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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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香樟
出结果那天,你想过去找母亲,最后却还是答应了凇的邀约。
“拿到报告那一刻,无论好坏,难道你不想身边有人陪着吗?”凇发的信息总是合情合理。
你们有小半年没怎么联系了,说起近况,你没想到他会秒回,而且充满行动力。
“话是没错,但我还是不敢当场看。最好等一阵,让我做一点心理建设。”
“你知道的吧,就在我们打字的这一刻,不,早在五个工作日之前,结果就已经确定了。你再怎么准备结果也不会改变的。而且你不会有事的,你身上没有癌症的气息,我闻得出来。”
“什么时候你成了犬了?”
“没开玩笑。”五秒钟后他又补发了一句,“我已经照顾过不止一个癌症病人了,你不是。见面吧,然后一起打开报告。”
你拒绝不了。你告诉自己,就算和别人一起打开,那也该是丈夫。多年的朝夕相处终究还是培育了信任,没有电光石火或灵魂相契,却有坚固的共同利益。如果你得了不治之症,生活受到最大冲击的无疑将是刘宇,他将要狼狈地学习做一个单亲父亲,或许不幸还要做好一阵子护士。但你无法拒绝凇看起来情真意切的关心,它是你腰间绑着麻绳悬吊在半山腰时,确凿可以触摸到的蜂蜜。你没有看到工蜂,没有看到蜂后,只看到岩石上空荡荡的蜂房。
你做了决定,你会和凇一起打开报告。假如结果是良性的,那么凇就是你良性磁场的一部分,你会想出一个办法,和他以某种不伤害彼此的形式继续相处,你们会继续留在彼此的生命里。假如结果是恶性的,这就是天罚。你将删掉他所有的联系方式,永远不再见他。
在常去的咖啡馆的隐蔽角落里,你们紧紧握着对方的手,十指打着死结,仿佛之前的一切距离都已随着皮肤的温度消融。你把手机交给凇,一步一步指点他打开医院的应用程序, 依次点击“个人中心”“报告查询”“影像报告”,然后抽回手,把目光转向窗外一棵枝繁叶茂的香樟。一年四季,这棵树似乎永远郁郁苍苍,Cinnamomum camphora(樟树), 你在心里默念,你曾为一本植物图鉴做过影子画手,在那时记住了许多常见植物的拉丁文学名。你觉得它们很美,在那些冗长的拼写中有一种危险又迷人的等待,延宕着意义浮现的时刻。凇握着你的手机,沉默了大概有一分钟,然后抬起眼说:“结果还没出来。”
好像一个巨大的玩笑。护士早上电话说五点前会发到手机,你看了一眼手机屏幕说:“现在是四点半,愿意一起再等会儿吗?”
“为什么不?”凇重新牵起你的手,“我们不就是为了这个才见面的吗?”
“我以为是因为你想见我。”
“我当然想见你,这你知道的,不过这周社里工作特别忙,周末还得陪我女朋友去一次苏州,有点焦头烂额……不过我对自己说过,茉茉的报告结果出来时,我必须在她身边。”
“女朋友?”你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后有个声音像是从心室内部响起:“当然了,不然呢。”窗外香樟的树冠遮住了一小片天空,在夕阳下忽暗忽明,你忽然注意到那一簇簇被光线镶了金边的叶丛,甚至是一片片具体的杏仁状树叶,叶边的卷曲,在风中轻颤的叶背上的茸毛,叶茎上黑色的虫卵。你真的看到了所有这些细节吗?还是此刻你正在做梦?
“你很爱你女朋友吗?”你的声音在自己耳中变得陌生,并且话一出口你就希望自己什么都没问。
“我想你得先定义一下什么是爱,”凇说,“她跟我挺像的,我们有共同的事业,早些年她是我的一个作者,她的第一本书是我出的,评论集。后来她改写小说了,一路畅销,小说集卖出了影视版权,我就不再负责她的书,转给了文学部的同事。这样对营销更好一点,对我们的关系也更健康。”
“所以呢?”你的手还在凇手中,你突然有点不依不饶,“你们在一起规划未来?”
“这很复杂,她是那种事业心很强的女性,又是单亲妈妈,我必须调配好我的日程,才能持续待在她的未来里。”
“单亲妈妈,你开玩笑的吧……”
“不是啊,她前两年经历了地狱级别的离婚官司,唉,不说了……她女儿比豹豹还小一岁多,就这样她还坚持每年写一本书,而且质量稳定,我真的很佩服她。周六她去苏州宣传新书,我同行主要是帮她照看女儿,你别说,小孩子有时候还是挺可爱的。”
你的心抽痛了一下。你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那她知道我的存在吗?”
凇皱起了眉头,放开你的手,说:“我们是那种需要向各自的伴侣公开的关系吗?”
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你想跑到户外,抱住那棵参天的香樟。你想把额头抵在冰凉的树皮上。
“等等,结果好像出来了。”凇发出一声低呼,眉头紧蹙,滑动着手机,“我们来看看,放射学表现,双乳内散在结节状等T1长T2信号……直接看结论吧,放射学诊断,双侧乳腺腺病,双乳散在结节,考虑BI-RADS 3类,请结合临床及其他检查随诊……太好了!你不是说3类绝大多数都是良性吗?看吧!就说你会没事的,我一直都知道。”
凇紧紧抱住了你,动作接近狂喜。一瞬间,你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高兴。有那么一个刹那,你或许在暗自期盼一个更可怕的结果。这样你就可以斩钉截铁地删掉凇的联系方式,按照之前下定的决心,头也不回地离开他。
十一、景明
从那天起,你成了凇的女朋友的忠实读者。
意思是,你跟进她的一切公开社交媒体,甚至大费周章注册了社交账号, 却不读她已经出版的小说。一开始,你以为这是因为你只关心她的真实生活,对她脑中虚构的平行世界不感兴趣。慢慢地,你发现情况正相反。
你其实早就知道,社交媒体才是人们以“真实生活”为素材的表演,一场精心排演的绩效主义真人秀。相反,小说里浮现的才是作者的真实面目,虽然角色是虚构的。讲故事的人把自己藏在人物与情节的万镜楼台深处,却藏不住自己的声音。
你意识到你其实不敢读她的小说,你害怕从中读到难以承受的真相。
她叫景明,一个适合女作家的名字。她的社交媒体主要分为三种内容:海量的工作宣传(新书分享会、巡回讲座、电台节目)、适量的生活碎片(主要是猫和大自然)、少量的育儿日常。最后一类的主角是个刚学会走路的长睫毛女婴,虽然照片只有后脑勺或者侧脸,依然漂亮得让人不安。最近的一组照片中,女婴肉嘟嘟的手被攥在景明纤细的手中,母女俩的背影一起向一条河、一排行道树、一片花圃位移,旁边没有前夫,没有男友,看起来什么人都没有。从景明抬起的鞋跟,或者小女孩挥动手臂形成的虚影,你推测这些都是抓拍,构图和光影都高度专业。你想起凇是摄影家协会的会员,万事万物都串联起来。
你在缺席中感知着凇,感受着他的目光给予另一个女人的爱抚。但要说你是执着于此,倒也不尽然,你很喜欢读景明的日常分享。她的文字通常很简短,语气是一种厌世和积极向上的奇妙混合,比如“这天要冷到什么时候,还让不让气血两虚的劳动妇女劳动”,配图是堆满书和笔记本的书桌;比如“和娃斗智斗勇的一天,只写出来三百字,但是别灰心,明天多半只能写五十字”,配图是女婴骑在她肩上,用充气榔头砸她脑袋的背影;或者“我,一名徒手驯服两头哥斯拉的女子”,配图是她在野生动物园,头顶和手背上各趴着一条绿皮蜥蜴。为什么同样是初为人母,景明看起来却可以在工作和育儿之间切换自如?
还有她在世界各地的旅行,有时带娃有时不带娃,其中有一张她独自推着婴儿车在京都赏樱的照片,配文是“四个月了,再不出门就要有丝分裂了”。你回想豹豹四个月时,别说出国,连上海都没出过。直到现在他三岁了,去的最远的地方还是莫干山。你很快推算出景明的女儿大概出生于二〇二三年年底,果然万事皆有择时之说吗?但你很快想起来,孩子出生不久她就离婚了,又是年近四十的高龄产妇,实在谈不上天时地利。又或者,总是瞻前顾后,想要在每个人生节点做出最优选择的只有你自己,你太害怕失控了。景明看起来要率性很多,总是一副允许一切发生的样子,留着波波头的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至少五岁,甚至比你更年轻些,几乎素面朝天,衣着和神态也很松弛,你想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才炼就了这种松弛。
第一次找到景明的账号时,你通宵考古了一个晚上,顺着离婚、生育、结婚、留学的逆向时间线,大致拼凑出了这个陌生女人从三十岁到四十岁间的生命历程。你推算出凇和她大概是半年前确定的关系,差不多就是他不再每隔一两周发消息约你见面那会儿,一切都对上了。你感觉自己是个差劲的半吊子侦探。你以为自己难免会痛苦,精疲力竭地合上电脑时,却发现心中主要的情绪是释然:要嫉妒这样一个女人是可笑的,你甚至无法视之为情敌。原来凇和她早在法国留学时就认识(景明是索邦的文艺学博士),凇会爱上这样成熟独立的女性,这一点也不奇怪,实际上,他没有更早追求她才奇怪。以景明的自律、勤奋和韧性,似乎可以从任何逆境中触底重生,任何人都会被她强大的磁场吸引。
你没有一天不在思念凇。想到他说过“无论分手多少次,我都会找到你,重新进入你的生活”,你的左胸仍会生理性酸痛。他并未食言,只不过重新回来时,他不是单身一人。除了一张牵手的特写——你能仅仅凭指关节的形状、月牙板的弧度认出那是凇的手,景明的社交账号上完全没有异性的痕迹。大概这种看起来没有既定形状的关系,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关系,你苦涩地想,或许能让浪子长久驻留的岸,是漂泊的岸。我曾经就在那里,是我自己无法享受那种流动的情境,无法活在当下,转而选择了构建家庭,选择了求爱—结婚—生育—养育的线性叙事。不是凇背叛了我,你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是我背叛了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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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 责编张菁 特约编辑顾拜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