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槌不离几
来源:《万松浦》2025年第3期 | 艾玛  2025年06月28日23:28

“和谐号”到平原站时,我身边一大胸宽腚的女子下去了,上来一位身材瘦小的老人。他头戴棒球帽,背着一只黑色双肩包,手里拎着一只蓝色半透明塑料袋,袋子里是一些吃食,方便面、火腿肠之类。我见他侧着身子,顽强地从急着下车的旅客里挤过来,身手不错,不像他多皱的面相那般老迈。他走到我身边那张刚空出来的座位边,面无表情地冲我点了点头。你可以想象,在一位浑身散发着热烘烘复杂香味的女子离开后留下的巨大空虚里,突然填进来一老鹰般威严、矍铄的老人……不管你是何方神圣,也不得不把先前像在温水里泡开的松软四肢赶紧归拢起来。

我坐正了身子,往窗边靠了靠,也冲老人点了点头。

老人坐下后,放下小桌板,把那只蓝色塑料袋放到小桌板上,开始整理里面的食物。我扭头看着窗外,耳边一直伴着塑料袋发出的窸窸窣窣声。一只保温杯掉下来,滚落到了我脚边。我俯身拾起,放回到小桌板上,小桌板上物品堆得老高。老人说了声“有劳”。塑料袋终于安静下来。老人两只骨节粗大的手一动不动地搁在扶手上,他的目光掠过我,投向窗外。我有些尴尬,只好再次扭头看窗外。窗外是秋收后的辽阔田野,空荡荡的,白杨树的叶子落光了,树上的鸟巢清晰可见。

老人突然在我耳后问:“恁上哪儿去?”一种我不太熟悉,却也不觉得难懂的方言。

我略回了下头,勉强答道:“洛阳。”我要去那里为公司催收一笔拖欠已久的货款,再收不到的话……这让我有点不敢想象。上有老下有小的,全家就指着我那点工资过活。当然如果顺利,我会去拜拜洛神,逛逛龙门石窟,吃吃牡丹燕菜。

老人点了点头。过了好一阵后,他说:“我去苹池。”也或许是“蓬池”什么的,一个我没听说过的地方。我单是“哦”了一声。

“洛阳过后还有五站。”老人的话多了起来。话一多,人也像是变得随和了。我再次点了点头。

“去洛阳做什?”

“……出差。”

“我到蓬池取个槌子。”

我点了点头。不过,大老远取个锤子?我扭头看着老人:“取……锤子?”

老人点了点头:“槌子,木头槌子。”

“哦。”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什么槌子?”什么槌子不能发快递,要舟车劳顿跑一趟?

老人拿起小桌上的保温杯,打开吸溜吸溜喝起来。他喝了几口水后,跟我说起槌子来。以下就是我从他那里听到的关于槌子的故事,现在我一字不差地说给大家:

那槌子,是把黄花梨木槌子,我做的,三十年前的事了。如今我七十二,到腊月里满七十三。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我准备好了,等我取回这把槌子,阎王爷招招手,我抬脚就跟他走。我这次去蓬池取的槌子,也算是把法槌吧。法槌就是法官用的槌子嘛!我做这把槌子时,法院还没统一发槌子呢,发槌子是后来的事。我不是法官,我只是个做槌子、卖槌子的。不过早先我不做槌子,也不卖槌子,我做柜子、箱子。是的,我是个木匠。自从我做了一把法槌后,我就开始正经做槌子了,各式各样的槌子,啥样的槌子都能卖出去,怪的。也有上门定做的,不拘什么槌子,都照顾客的意思去做,不管他们是说出来,还是画出来,我都能做出来。卖得最好的,还是玩具法槌,我儿子让我做了不少,给孩子抓周用的,挂到网上卖,这生意好得很。现在?现在不如从前了,做的人多了。生意跟韭菜一样,都是头茬最好。我儿子木工手艺一般,但生意经念得转的,他赶上好时候了,见识比我多,也比我多念几年书。除了赚孩子的钱,他也做宠物家具、玩具,赚的是猫狗的钱。我识字不多,初小没读完就到我舅老爷家做学徒,帮他扯墨线、磨锯条。我师父除了教我手艺,也教我念书,念的是《鲁班经》,这经只剩半部,说是下半部一般人念不得,怕被引歪了,做不成个人。我师父也没念过,他说传到他师父手里时就只剩半部了。念了一段时间,不作兴念,就不让念了。我舅老爷有个同庚,同庚是个漆匠,比我舅老爷小几个月,我叫漆匠小舅老爷。小舅老爷也有个小徒弟,姓陈,叫什么我就不说了,就叫他小漆匠吧。小漆匠后来成了著名企业家,搞装修,卖房子,富甲一方。后来他出了个事,人就不在了,不过上网找他姓名,他还在网上的。前不久,我还让我孩子找过,网上还能看到他。小漆匠和我同岁,比我小两个月,现在呢?哎哟比我小快二十岁了,日子真不经过。他人长得眉清目秀的,不爱说话,很安静,就一双眼珠子活泼的,转起来,滴溜溜的。有一句俗话,不知你听说过没有?木匠怕漆匠。我师父和小舅老爷情同手足,没什么怕不怕的,两人的手艺都是一顶一得好。但小漆匠对我可不,我学东西慢,他就有点瞧不来我。我师父背地里给我打气,说慢工出细活,学得快未必就好。我把师父的话记在心里,踏踏实实地做事,不去与小漆匠计较。那时候的手艺人,平时也要出集体工,农闲时才干点手艺活,活主要集中在年底。我师父的师父是个顶顶出名的木匠,民国二十四年,沈鸿烈娶二姨太,花三百块大洋,请他老人家上门做了一张楠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呢,工钱都赶上床了。名师出高徒,我师父呢,屏风、条桌、春凳、博古花纹圈椅,各种柜子,方角的、圆角的,并各式各样箱子,雕花、螺钿、錾刻,都拿手。到我跟他学手艺时,他不做古董家具了,专给生产队做鸡公车,修牛棚、谷仓。有人结婚,伐了门前松树、屋后杉树,请他上门做几口箱子柜子,他便带着我去,一天两顿在主家吃,伙食要比在家里好。要是主家在外村,碰上赶工时,也就宿在主家。夜里躺在主家床上,舅老爷便长吁短叹的,说这些松树啊杉树啊,不值当花功夫。我问什么树值当花功夫,他便跟我们说起从前经手的好木料,楠木、紫檀、花梨、酸枝、黄杨,都香的,手摸上去,滑溜,可恣儿。他还叮嘱我,等将来娶媳妇,一定要自己做一堂新家具搁新房里头,没好料,就榉木、榆木吧,也过得去的,杉木、松木什么的,可拉倒吧!我师父他们那代人就那样,讲究多,什么柳不上堂死不睡杨,桑槐楝构,都是不能要的鬼木、恶木。到我们这代人,横竖没见过什么好的,没那些讲究了,吃饭时能有块板子支着,强过搁地上不是?有几件家伙什用就不错了,谁还管是什么木头的呢?现如今又不一样了,都使机器做家具,刺槐木做出来也老漂亮了,再没人说它是鬼木,还换了个名字叫“金刚柚木”,卖得可不便宜。我师父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了,不知会咋想。以前我师父总跟我说,要是能弄到老榆木、樟木,也不错,尤其是樟木,香,不怕虫。这些话我师父私下里跟我说,和小舅老爷在一起时也说,他们俩三两句话就会拐到木头上去,说着说着就会可怜我和小漆匠什么都没见过。这些话听得多了,心里头就渐渐有了。我娶我老伴时,紫檀啊楠木啊黄杨这类我够不着,樟木却不甚难得,我跟我爹娘说别的可以没有,樟木箱子横竖得有一只。我爹拗不过我,给在城里木材公司干活的亲戚提了两只老母鸡,托他从南方买了几段樟木料回来。我自己动手,做了一只箱子、一口柜子,到如今还用得好好的,吃的穿的,搁里头也不生虫,我老伴儿稀罕得很,用了这些年,都锃亮锃亮的了。如今的年轻人可不稀罕这些老古董了,去年我孙子结婚,嗨好家伙!满堂外国家具,不过呢,也怪气派、怪好看。

我师父这人爱喝口酒。那时也没什么好酒,最常见的就是地瓜干酒。有一次,我师父许是喝了几杯地瓜干酒的缘故,心情不错,说要带我开开眼,就带我去了他家后院的牲口棚。那里原先有牛,有羊,后来没有牛,也没有羊了,就堆着些破旧物件,还有一堆干草。我师父刨开干草,挪开干草下的几块糟烂杂木板,木板下堆着几块草垫子,掀开草垫子,露出了两把破烂椅子,一把少了一条腿,用几块砖头撑着;一把靠背板不见了,扶手上的连帮棍也少了一根。没错,这是两把四出头官帽椅,黄花梨木的,当时我没看出来,灰扑扑的,积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垢,看上去还瘦骨嶙峋的,坐上去不会比松木椅子更舒服的样子。我只道是两把烂椅子,只合塞灶孔里当柴烧的。我师父让我摸一摸,我摸了一手灰。我以为他喝多了,说胡话呢。过了两日,我一到师父家,师父就问我,那日他喝多了有没有去牲口棚。我说去了。师父沉着脸,说甭跟外人说。我以为师父说的是喝多了的事,我连连点头应了,心想我又不是傻子,师父喝多了又不是什么体面事,我怎会跟别人说呢?师娘在一边笑,说喝了几口狗尿就又癔症了,没得让晚辈看笑话。笑着笑着师娘又连声叹气,说有些东西就是害人的,依我看,不能吃不能喝的,倒不如没有省心。师父不说话,铁青着脸起身出门干活,我拿起长锯、斧头赶紧跟师父走了。那阵子大队伐树盖礼堂,手艺人都去大队部干活,小舅老爷和小漆匠也去的。就有那么一回,我见小漆匠用砂纸打磨一根手腕子般粗细的栗木棍子,就想起师父家牲口棚那把缺了条腿的椅子,就跟小漆匠说了椅子的事,讨了那根栗木棍子。师父喝多了这事,我只字没提。我用那根栗木棍子,到师父家把椅子腿支棱了起来。过了一阵子,师父家牲口棚里的那两把椅子就不见了。起初师父也没声张,只是那阵子我觉得他对我的态度大不如从前,看我时脸色冷冷的。没多久,师父病了一场,卧床好一阵。自那以后,他就很少出门做活了。有时候我一个人躺在主家床上,很怀念从前和师父在一起唠嗑的那些夜晚。有天我收了工后去看师父,师娘留我吃饭,让我陪师父喝一盅,师父破天荒给我倒了杯地瓜干酒。师父说喝了这杯酒,以后就别来了,我也没什么可教你的了。我一听心里难受起来,以为是师父身体不好,在说丧气的话。所以我也没多想,光是难过。临出门师父又说,到手了,就好好珍惜,别不当个东西,毁了可就是造孽了。我还是没明白过来,以为他说的是手艺。那时我已经开始独自出门干活,算是出师了。我就一边落泪一边使劲点头。我师父没能熬过那年冬天,终年六十三,比我现在小了差不多十来岁呢。我师父走后,就剩我师娘一个人了,我和我老伴常去看她,她老人家高寿,活了八十七,疫情前去世,这回倒躲过去了,算是少遭一趟罪。我师娘八十大寿那年,我寻思着给我师娘大办一场,庆贺庆贺。那时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我家也是,城里的大马路修过来,正好擦着我家院子过。我扒开院子,也开起店铺来,前店后家,日子好过了不少。我师娘不想让我操心,她一声没吭,提前去了外地闺女家。等第二年开春她从闺女家回来,把我叫去她家,跟我说了一件事,哎哟这件事后来可算是扎我心里了,让我不好过。师娘说她和师父都对不起我,若再让我花心思给她做寿,怎么受得住?原来,牲口棚的那两把椅子不见了后,他们都以为是我拿走了,他们想的是,搁我这儿,就跟搁他们那儿一样,所以当时他们也没声张。直到前几年,她听说小漆匠卖了一对官帽椅给北京来的古董商,自此发家致富,才知道他们错怪了我。师娘说苦于时过多年,无凭无据,也不好说什么了。再说那年又严打,师娘也不想因为两把椅子弄得人下不得地,看在小舅老爷的面上,只得就此作罢。师娘让我也别往心里去,说这两把椅子,原也是别人家的,那年有个大户人家举家迁去台湾,你师父以极贱的价格,趁乱从那家人手里买下整堂古董家具,后来几多风浪下来,剩了两把破椅子,谁承想却等在这里,命里注定就不是我们该有的。我听了心里可不好受了,倒不是因为师父师娘曾经误会我,而是师父郁郁而终,可不就是因为这两把椅子吗?我去问过小漆匠,他哪里肯认,把胸脯子拍得山响,这以后我俩就彻底没了来往。他那时已经在城里开起了装修公司,交的朋友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了,咱高攀不起,自此井水不犯河水。细想想也怪不得别人,只怪自己没见识,不识货,要是我稍懂点事,断断不会把椅子的事跟外人说的,说到底,终究是我对不起师父。唉,那时能吃饱饭就不孬了,哪里能见到什么好东西。后来生活好了,手里有了点闲钱,我才开始留意起木头来,但凡遇到好木头,不拘大小,只要能负担得起,我就买下来。

我收的第一段好木头,是一根柘木。柘树见过的吧?嗐,现在的年轻人,啥树都不认得了,柘木可是咱北方的好木。有个说法,南檀北柘,就是说南方的好木头是檀木,搁北方,柘木就是顶顶好的木料了。柘木也叫黄金木,因为它的芯子是金黄色的,搁以前那只能是皇亲国戚才配用的,所以又叫帝王木。它好不好,你单听名字就知道了。这段料,是一个常年在山里采草药的老伙计拿给我的,那年他老母亲大病,急用钱,他就扛着这根木头来找我。他来找我之前,先去了小漆匠那儿,听说他收藏老家具,到处收好木头,就哼哧哼哧扛了过去。可小漆匠只肯出三百,那时他是真不缺好木头,柘木他不稀罕。我这老伙计就又哼哧哼哧扛到我里这来了。木头是好木头,存了好些年,都出油了。有句俗话,十柘九空。他这段柘木,倒有碗口粗,一张书桌子般长,最难得的是不空心,不拐不疤,无大裂,难得的好料。他要价五百,我没还价,还价就有点乘人之危了。我就照他说的满世界凑钱,凑了三百七十元现金给他,剩余的,给他两块站洋抵了。站洋嘛,就是以前的银圆,不是袁大头,袁大头上有个大头,站洋嘛,上面站着个外国人,一手拿矛一手拿盾的。以前的钱,你们哪里去见。我手里总共也就那两块了,给人救个急,也算落了个好去处。说起来,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会子的钱值钱,五百不是一笔小数目。我拿到这段木头后,就寻思着做个什么,思来想去,做了两柄如意。还剩些边角碎料,我不舍得扔,就做了些小东西,珠子、勺子什么的,还给我老伴做了一把小梳子,一根云心流苏簪子。那时我开着间木器店,卖些寻常的家具,偶尔遇到像样点的木料,又不够去做成套的东西,我就按《鲁班经》上的样式,做一两件简简单单的小件,雕花挂衣架、条几、折桌这类,也是看得多,买得少。那时就那消费水平,你做精细了,雕花、烫金、百宝嵌的,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我把那两柄如意摆在我店里的一只亮格柜里,来店里逛的客人,看到那两柄如意,没有不夸的。也确实,黄澄澄,油光水滑,实在好看。有一天,我店里来了位客人,他看到那两柄如意后,就挪不开步了。他问如意是谁做的。那会子我不在店里,看店的是我老伴。我老伴告诉他后,他就坐在店里不走了,让我老伴回家叫我,他说他要定做件东西,要找一个手艺好的师傅来做。我老伴不放心店里的东西,喊几嗓子的事,还差了隔壁杂货铺家的小孩到后头叫我。我就丢下手里的活,到前面店里去。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王法官。

……

(节选 责编张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