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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4期|程耀东:大河上源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4期 | 程耀东  2025年07月15日08:15

大河

逆河而上,怀揣敬畏与虔诚。

黄土、岩石、峡谷、峰峦,还有被河水滋养的草木、庄稼,都在以不同的姿态修饰着河的宽阔、浩渺和奔流不息。在去往甘南的路上,目睹大河泛起的粼粼波光,内心浮现先哲留下的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先哲的足迹或许从未抵达这里,但他的思想和智慧如这河水,给生活于两岸的人们带来无尽的福祉。

在兰州,吃过一碗牛肉面之后,我便急不可待地奔向那座铁桥。不同地域、肤色、语言和年龄的人们驻足于此,多沉迷于自拍、直播,强大的自媒体将这座桥传播到更远的远方。

而我抵达这里的原因,绝非仅仅想关注这座桥的精妙构造和它百年的历史过往,我更想看看钢铁之下流淌着的大河。快艇、游船、羊皮筏子……凡是水面上可行走的工具,都在这条群山拱卫、穿城而过的河上不同程度地演绎着“速度与激情”的戏码。河两岸粗壮苍老的垂柳是否为左宗棠所栽,或许无确切考证。庇荫之下,纳凉的老人们摇着蒲扇,下着象棋,听着秦腔,喝着当地的三炮台,舒适,悠闲,安逸……一切都在修正着我对这座城市过往的“道听途说”。

面河而立,追随河水远去的目光最终落在一群身着奇装异服的男女身上。阳光越来越浓烈,在听不出节奏的乐声里,喧嚣携着嘈杂将我驱离。

出城,目光投向灵魂欲往的高地。突然想起千年之前来过这里的高适,以及他留给这座城市的代言:

北楼西望满晴空,积水连山胜画中。

你无需怀疑北斗导航系统的强大,若没有便捷的导航软件,我的视野怎么会这么快就被这片蓝色水域“收敛”?这片长在刘家峡的蓝,胜过天蓝、湖蓝、海蓝、青蓝、雪蓝、湛蓝……如一块宝石嵌于两山之间。

大河之上,峡谷众多:茫尕峡、龙羊峡、积石峡、盐锅峡、八盘峡、李家峡、青铜峡……可我唯独对刘家峡念念不忘,这情缘来自初中时代。我读的是寄宿制中学,晚饭后要雷打不动上两小时晚自习。一到冬天,停电便成了惯常。老师常常撂下一嘴:“刘家峡发电量不足,限电,大家回宿舍。”

那时,不知道刘家峡有多远,只能脚踩长凳,借助一张贴在墙上的地图来寻找刘家峡的位置,我的目光沿着那条“几”字形的线,不断游移。当看见“刘家峡”这三个小字时,我兴奋得差点儿从板凳上掉下来,感觉自己就站在坝沿之上,看见了波浪,看见了光亮,看见了河水变成电的瞬间。初中三年里,我在地图上看过“刘家峡”三个字多少次?二十次?三十次?可能更多。

现在,我真真实实地站在水泥浇筑的坝沿之上,翻滚的河流到了这里,似乎变成了一匹被驯服的野马,不再奔腾,也不再撒欢,安静地处在属于自己的草山里。但我没有看见少年时代渴望看见的,河水冲击叶轮时产生光与电的景象,只看见微澜的河水荡涤着两岸。

岸边直立的黄土,或许已经看惯了河水,听惯了风沙,也细数过往来的船夫、商贾、将军、戍卒、宗教徒与民间艺人……此刻面对着端着相机的游客,它依旧泰然处之。不像长在它肌肤上的艳丽的花、茂盛的草,一经风吹,便低下了头,弯下了腰。

脚下的黄土曾被我们的先人用一双双粗糙的手制作成诸多珍贵的工艺品。我一小时之前参观的彩陶,便出自一个叫马家窑的遗址。形形色色的彩陶描绘着大河上源先民们的生产生活场景。黑、红两种颜色勾勒的粗线条在这些形状各异、大小不等的器皿上徐徐展开,图案有蛙、鱼、飞鸟……纹样有水波纹、旋涡纹、渔网纹……这些多姿多彩的图案和纹样彰显出彩陶古朴、典雅、大气、浑厚的艺术风格。这些栩栩如生又动感十足的文化密码,像寄居在大河浪尖上的水珠,引领着起伏的波浪,塑造着大河生生不息与永世旋动的景象。

倚靠栏杆,俯瞰蓝里透亮的河水,心想如果时间能够停止,我会这样一直看下去。站在荒芜与蔚蓝调和的空间里,我不禁想到遥远的巴颜喀拉山。

巴颜喀拉,是一个远古而神圣的名字。从巴颜喀拉山身上消融的一滴雪水,经过无数次缠绵与千转百回,含着泪,毅然决然地离开“母体”,山高路远,不再回头。这条百万年前出生、一万年前成形的浩浩荡荡的清流,绕过阿尼玛卿山,经过刘家峡,曾拥有的清澈慢慢地就变成我们皮肤的颜色——黄色。行走到这里,它少了些妩媚和妖娆,多了些青年人的锐气和志存高远的动力。面对重重阻碍,它不再柔弱、妥协、忍让,而是聚洪荒之力,奋力凿穿面前的积石与黄土。正如这句名诗: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李白行走一生,或许未能亲眼看见大河自青藏高原流向黄土高原的雄美壮阔,只好用他精妙的语言描摹这条河最初的模样。循着李白思维想象的还有王安石:

派出昆仑五色流,一支黄浊贯中州。

而见过她雏形的,或许有传说中来此地治水的大禹,不然这里怎会留下较多含有“夏”字的地理名称——大夏河、临夏……

阳光西斜,星星点点的绿色尽情地享受着夏日黄昏。游牧在半山腰的牛羊,不急不躁,留恋着此时此刻属于自己的草山。高速路、水泥路、沥青路、砂石路尚未修通之前,“险象环生”“举步维艰”“进退维谷”等词汇从未离开过唐蕃古道、茶马古道、丝绸之路交会的这片地域。许多人在这条路上厮杀、攻伐、对峙、贸易、婚嫁和丧葬。飞禽俯瞰过胜利者的狂欢,走兽聆听过失败者的号哭,马匹见证过互市的繁华,羌笛与唢呐也抒情过一片祥和。

夜色自山顶缓慢下沉,穹庐扯开帷幔,四周陷入宁静和空茫。车缓缓驶进这座沿河而居的小城,温柔的灯光簇拥着楼宇的轮廓。站在清晰明亮的窗口,仰望摇曳而出的星辰,我想到流行于当地的民歌: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歌中的主人——哥舒翰,曾出任大唐的陇右节度使,给这里的人民带来了一段时间的和平、安宁和幸福。千年之后,他的功绩依旧被人们传颂、传唱、传播。

草原

天在高处,云在高处,秃鹫也在高处。它们就这样没日没夜地俯瞰着草原。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风吹过,雪飘过,花开过,人来过……一切过后,仅存一片空茫。

时间追赶着季节,季节用看不见的手指,调和着草原上的色彩。而色彩似乎为人手所绘——红一片,紫一片,黄一片,白一片。没有了风,阳光贪婪于草尖。流水纤细,缠绕着草根,远远望去,如碎银散落。

山在远处,不肯移动,或许有些固执、倔强、呆板,一点儿也不怜悯人的双脚。毡房、帐篷、牦牛和珍珠般乱滚的羊群,一年四季长养在风雨中,让草原活泛,为草原代言。五彩的经幡每飘动一次,诵经一遍,最美的祈愿便被献予蓝天、白云、火焰、江河和大地。

在草原,只有一个字:慢——慢节奏、慢时光、慢生活。风是慢的,雨是慢的,光是慢的,炊烟是慢的,牧人是慢的,飘扬的经幡是慢的,叩等身礼的朝圣者也是慢的……慢悠悠、慢吞吞地,就连奔跑的汽车也生出了慢性子。但草原上的慢,绝非傲慢、怠慢,而是慢得有纹路也有条理。

躲开攒动的人群,去往草原深处。路遇达瓦央金,她穿着淡绿色裙子,牵着两匹马。马儿们不是很高,一黑一红,备了马鞍,戴了辔头,铃铛与马蹄的节奏很和谐,回响于野花与草丛间。

我禁不住问她:“为何不骑?”

她笑着说:“它们被游客骑乏了,带回家饮水、喂草。”

央金的家在山那边,逢旅游旺季便牵了自家马,来景区供游人骑。骑一次50元,收入很不错。她问我:“骑不?不收钱。”我摇摇头。她又邀我去她家喝酥油茶、吃糌粑、看篝火、跳锅庄……我知道这姑娘的邀请是坦诚又认真的。但在不属于我的时间里,我只能摆摆手,表示感谢和歉意。

过一条小河后,央金跳上她的马,向东而去。我的身后,马蹄声微弱。

甘南产马,河曲马尤为盛名。赳赳老秦的将士们曾骑着河曲马,“奋六世之余烈”,东出函谷,一统六国。汉武帝时代,少年霍去病骑着河曲马,如闪电一般深入漠北,留下“封狼居胥”的美名。唐将李靖骑着这片土地上的战马,赶走吐谷浑,被后世的人们奉为“天王”。马,是冷兵器时代能够决定战争走向和历史进程的载体,如今已成为一种嵌在文化里的符号。

没有目的和预期,我任由双脚在草原上行走。鹰在头顶盘旋,双翅大开,缓慢而平稳。一朵黄色的花,馥郁,馨香,几只蜜蜂绕着它飞来绕去——这朵小花许是它们在夏天见过的最绚丽的盛开。来到一座业已坍塌的屋宇前,颓圮的墙体上残存一只黑颈鹤的绘画印迹,我屏住呼吸,似乎能听见膜拜者焚香时的念念陈辞,能听见曾会聚于此的人们有过的热闹。

草,绿得纵横无垠。这个季节,该是草一生中的高光时刻。草和人一样,也会借助时运,将自己的生命发挥到极致。两个红衣喇嘛,出现在草原上,红色无比耀眼。两把折叠椅一北一南,中间放着茶台,他们很安逸地坐在椅子上,煮着茶。茶的汤色与他们的衣服同样红。流水经过他们的身边,清澈,清亮,清凉。一弯腰,一伸手,他们舀了几瓢水添入壶中,清澈的水就这样被卡式炉烧煮。

当站在被绿色击伤眼睛的草原上,看见如此不同的画面,我沉入对生命存在的另一种定义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