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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4期|张行方:归巢随记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4期 | 张行方  2025年07月10日09:00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诗经·小雅·蓼莪》

下午到家时,母亲正无精打采地坐在门口,我意外到来,乍然照亮了她的眼神,惊喜之余,一边怪我不提前打招呼,一边收拾了桌子,手忙脚乱地准备晚饭。我放好行李箱,帮她打下手。

只一眼,母亲就看出我瘦了,照例又是一番劝说,接着又问起孙子和儿媳的情况。四个月没见到母亲了,春节前她去了我哥家,住了三个多月,前不久才回来。回来后,身体状态不佳,但她一直没告诉别人,直到前天通电话时,我听出有些异样,追问之下,她才说自己感冒了。

老屋一个冬天没住人,开春了仍透着寒气,不知母亲的感冒是否由此导致。我埋怨她有病瞒着我,她轻描淡写地说,人老了,抵抗力弱,有个头疼脑热都正常,已经打了三天针,很快就好了。

吃完晚饭已近七点,农村黑天早,睡得也早,我见她有些疲惫,就催她早点儿睡下。

我也再一次躺到那张老旧的木床上。被褥已经提前晒过了,暄暖舒适,有阳光的味道。老屋里,那些见证了几十年岁月的旧家什,都带着熟悉的神情看向我。墙上的老挂钟早已停摆,时针定格在某个业已远去的时刻。关了灯,黑夜也是熟悉的。

4月2日

今日寒食。起床后发现母亲不在家,早饭温在锅里,我推测她可能去了村卫生室。

卫生室在村委会对面,里面挤满了看病的村民,多数是老人,看上去都有些虚弱,正在以不同的姿势接受输液。母亲果然也在其中,她躺在病床上,仰面看着吊瓶里的药液,正缓缓滴进自己枯瘦的手臂里。

医生京市是本村人,论起来是我侄辈,我进门的时候,他正忙着往一堆生理盐水瓶里推注药剂,见我进来,打了个招呼,然后继续忙活。作为乡村医生,他口碑不错,来看病的不光是本村人,还有周边几个村的村民。

京市说,最近流感暴发,他往吊瓶里推的是消炎药,这样的吊瓶每人每次要打四个。我问他为什么打这么多,他说是四种不同的药,老年人的炎症顽固,只打一种不管用,要四种联用,连打几天才能“压下去”。我以前看过一个抗生素滥用的报道,很多人一有头疼脑热就输液,次数一多,就容易导致病毒耐药性,还会带来二次感染和毒副作用。不知道眼前的情况算不算抗生素滥用。母亲每年都会病几次,但从不告诉子女,每次都自己扛着,扛不过去就来这里输液。我曾问她能否不输液,改为吃药,她说吃药不管用。我担心频繁输液会导致抗药性,形成恶性循环,但除此之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卫生室人满为患,病床不够用,有些病人只好坐在塑料凳子上输液。有两个坐在墙角的人和我打招呼,一个是厉老师,我小学时的启蒙老师;另一个是吉永,发小儿。厉老师年轻时有哮喘,如今年届七旬,哮喘反而好了。他这次输液是因为扁桃体发炎。吉永是因为牙疼,他在村里务农,只比我长一岁,但看上去满脸沧桑。好多年不见,我问起他孩子的情况,他说只有一个儿子,在城里开理发店,三十岁了,还没结婚,因为还没买下城里的房子。他说,现在农村女青年找对象,第一个条件就是要求男方在城里有房子,没有房子,人再好也白搭。我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又东一句西一句地和其他人说话,直到母亲的四个吊瓶全部打完。

中午,隔壁孃孃来串门。她比母亲小一岁,也是一身病,除了高血压,还有糖尿病、胃病、腰腿疼,但她不在乎,整天乐呵呵的。我给她们分别量了血压,结果还算不错。

下午去北岭散步。田野空气湿冷,飘着霏霏细雨,雨点打在伞上,细密而清晰。田里的麦苗开始返青,坡岭上茶园吐绿,路边桃花竞艳。望着眼前景物,联想到这片土地的往昔——千百年来,雨水都是以这样的方式落下,滋润着这片土地以及世代栖居于此的人们……

远处不时传来斑鸠的叫声。一直觉得叫声里有几分幽怨,每次在异乡听到,总是会勾起思乡之情。“斑斑者鸠,爰素其质。昔翔殷邦,今为魏出。”这是曹植《白鸠讴》里的句子,看来古人亦有同感。忽然就想:现在的鸟鸣,与古人听到的是否相同?鸟类是否也有它们的方言……

傍晚雨歇,夕晖乍现。远处杨柳如烟,春昼似梦,一片生机盎然。

晚饭是我做的。孃孃向母亲夸我:“多巧啊,像闺女一样细心。”母亲听后笑了,“嗯”了一声表示认可。但我深深地知道,比起父母毕其一生的付出,自己做的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子女的寸草之心,永远难以报答父母春晖般的恩情。

4月3日

今天是清明节。昨天听到一些村民议论,说现在上坟不让烧纸,村里派专人看护,还有无人机监控。有的说,防什么火,公墓里一棵树都没有,而且有墙围着,隔着山林老远呢。有的说,纯粹是搞形式,才下过雨,草都是湿的,拿火点都点不着!还有的说,烧纸是祖辈传下来的风俗,烧了几百年了,从没见引起过什么火灾。也有人表示理解,说那些当干部的也不易,一级管一级,都怕自己头上出问题。我听了,只是附和着笑,未发表意见。护林防火无疑是对的,但同时应兼顾人们的心理感受。移风易俗也是对的,但也要做好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创新。目前看,献花、网上祭扫这些新的替代方式更适用于城市,多数农村人并不接受。传统观念的转变,人们对新事物的接受,必然要经过一个比较长的过程。

上午去北岭给父亲扫墓,母亲说带点儿纸备着吧,人家烧咱就烧,实在不让烧就不烧。到了村公墓,发现管控并没有那么严,还是有不少人在烧纸,几缕青烟袅袅,烘托着清明的氛围。

清明既是节日,又是节气。印象中,清明总是和冷雨霏霏、愁思绵绵联系在一起。在年复一年的时光轮回里,人们慎终追远,缅怀先人,总有幽思感伤袭上心头。想起古人关于清明的诗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其实,清明是一个平常的日子,这种冷清的氛围,来源于人们感伤的心情。

返回的路上,留意到那些小小的野花。荠菜、苦菜、蒲公英、紫花地丁,如漫天繁星般遍布路边、田塍、地堰、沟渠,开出一簇簇黄的紫的白的小花。几十年过去了,村庄里的人和事物都发生了变化,有的已消逝无形,唯有这些小小的野花,依旧保持着从前的样子。

拍了些照片,一路上想着这些野花。它们都是可以食用的,每到春天,城里人常采来食用,既为尝新,亦为念旧。

母亲的感冒快要好了。傍晚返程,晚十一点到家,一路无话。

4月4日

今天是“五一”假期的第三天,处理完家里琐事,坐上回老家的高铁。

到家后发现母亲情绪低落,病恹恹的,说话都显得费力。我问她到底哪里不舒服,她怀疑自己腹部有炎症,说身体里有一股“火”,上不去下不来,特别难受。我给她量了血压,偏高。我哥在微信里说,几天前他回来陪母亲去医院检查过,没查出器官上的毛病,医生初步判断,应该是精神和情绪上的问题,可能是轻度抑郁。

其实母亲几年前就出现过这种状态,总是唉声叹气,说人活岁数大了没什么意思。最近又常说类似的话,但我们都没太在意。

午饭后,陪母亲聊天,她说起最近的几件事:第一件发生在四个月前,小姨的大女婿突发心脏病去世,小姨受此刺激一病不起,至今仍未走出来;第二件发生在两个月前,三妗子得了蛇盘疮,这不是要紧的病,但蹊跷的是疮长在耳朵里,她因此遭了很大的罪,差点儿因此送命;第三件发生在上个月,大妗子突发脑溢血去世。我听她说着这些,突然恍然大悟:母亲身体状态不好,原来是受了这些事情刺激!这三件事,集中发生在几个月内,她之前在电话里和我说起过,因为怕我分心,说的时候都轻描淡写。母亲兄弟姊妹七个,大舅、三舅、小姨都是她最亲的人,这些事儿对她而言,自然是连续的刺激和打击,天天积郁在心里,就成了心病。近十年来,母亲一个人在老家生活,三个孩子都不在身边,一个耄耋老人,要独自面对生活中的种种冲击,可想而知会多么孤独。

医生所说的精神抑郁,原来症结在此。对于老年人,人们往往更关注他们的物质生活保障,而忽视了心理健康和精神需求。我自责平时太粗心。上网查询,又电话咨询了一位医生,给出的处方都是尽量多陪伴。

晚饭后,母亲的精神好了一些。待她睡下后,我悄悄出门散步。

广场舞已经散了,村庄又归于安静。没有月光,四周黑黢黢的。我沿着大路朝村外走,忽然嗅到一丝香气,淡淡的,似有若无。路两旁没有别的植物,只有大片的麦田,正是小麦扬花期,显然是麦花的香气。在农村生活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闻到麦花香。

过去的农村杂物很多,猪圈、牛棚、旱厕、粪堆、草垛等等,散发出各种浓重的气味儿。几年前,村里进行了厕改,家畜集中饲养,村庄变得干净整洁了许多,空气也清新了许多。此时闻到花香,想必与此有关。

5月3日

半夜下起了雨。雨点细密,敲打在窗外雨棚上。在渐渐稀疏的雨声中,缓缓沉入睡

眠的湖底。

凌晨,被邻家的公鸡叫醒,一看手机,才四点半,窗外天色微明,于是合眼又睡。

八点钟醒来,天已大亮,雨又下起来,母亲生起了煤球炉,已做好早饭等我。久旱逢甘霖,小院里空气清新,竹丛里窜出七八根竹笋。

母亲的状态进一步好转。隔壁孃孃说:“有空多回来看看,俺们老年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边还是盼着孩子勤回来。”

雨水也冲散了一个集市,今天本该是赶集的日子。孃孃说,今年是“一龙治水”,雨水肯定多。我问,什么叫“一龙治水”?她说,十二天一个辰日,从正月初一到十二,哪天逢辰日哪天就是龙日,今年第一个辰日是正月初一,就是“一龙治水”。母亲在一旁解释:龙多了主旱,从“一龙治水”到“十二龙治水”,龙越少,雨水越多。我上网一查,网上显示的果然如她们所说。我有些意外:这两位普普通通的农村老太太,一辈子没上过学,居然熟知农谚,还懂得一些天干地支的道理。假如当年有条件读书,她们的人生,或许将通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5月4日

上午去北岭散步。

今日立夏,天气还有些阴冷。刚下过雨,田野里没有几个人。俗语说,“立夏立夏,碰面不说话”,但此时播种已完成,小麦尚未成熟,地里农活儿不多,人们并没有那么忙。

泥土里的蝼蛄肆意鸣叫。这是我自幼听惯的声音,在这个季节尤其响亮。蝼蛄藏在土里,人一走近,叫声立即停止;人走远,或站住不动,叫声又起。

远处山坡上有成群的喜鹊。这也是这个季节常见的情景。它们平时是喜欢喳喳叫的,此时却鸦雀无声,像身披黑氅的绅士,行为鬼鬼祟祟,仿佛在进行某种秘密活动,人一走近就散开飞走。我突然明白:原来它们是在捕食蝼蛄。喜鹊们很聪明,它们掌握了蝼蛄叫的规律,不出声是怕惊动土里的蝼蛄。

田里的花生露出了绿芽,一簇一簇的,让人联想到传说中的土行孙。玉米刚抽出四五个叶片,迎着细雨微微颤动。小麦纹丝不动,像雨中列队的武士。我留意到这些庄稼的颜色:此时花生是翠绿,玉米是娇嫩的浅绿,而小麦的绿则近乎钢蓝。“春雨贵如油”,这场雨很及时,有利于花生、玉米出苗,小麦开花灌浆。坡岭上的茶园鲜绿可人,主人说,已经采过了两茬,正在生长的是新一茬嫩芽。

路过“鸭子汪”(鲁东南方言,“汪”是池塘的意思),远远看见四五只水鸟在水面游弋,疑似野鸭,未等靠近,已扑棱棱惊起,朝东北方向仓皇飞去。汪的西侧,曾经是我家祖居之地,年代久远,今已片瓦无存。池塘南面堤堰上有十几棵栾树,约碗口粗,每年夏天开出紫白的小花,香气浓郁。西边有杂树数棵,都是老树,其中一棵杨树最高大,倒映在水面上,树上有一些鸟巢,此时不见鸟影,亦不闻鸟鸣。

5月5日

今天镇卫生院来村里免费体检,对象是六十岁以上老人。村干部昨天通过大喇叭喊话,反复向村民提醒。这种体检每年一次,已经进行了三年,项目包括量血压体重、尿常规、生化常规、血常规、心电图和B超检查。

我翻看母亲过去三年的检查记录,除了血压偏高,没查出其他大的毛病。我对这种基层医疗检查不抱希望,但母亲很重视,村里大喇叭通知后,早早备好了身份证和就诊卡。

我问母亲,这个体检管用吗?能查出毛病吗?母亲说,怎么不能?每年都有人查出毛病,吃上了药。

七点起床,发现母亲不在家,估计是去体检了。村委会办公室旁边停着一辆印有“基层医疗”字样的车,检查在旁边院子里进行,里面挤满了排队等待的老人。母亲不久前才去医院查过,但她还是又查了一遍。这当然是好事,老人们在乎自己的健康,说明他们对未来抱有希望。

母亲的身体状态持续好转,人显得精神,话也多了,中午坚持要自己做饭。吃过午饭,陪她坐在院子里说话。人老了,近事常记不住,远事却非常清晰。她说起五十多年前的冬天,那时她刚结婚,我哥还没出生,家里穷得连烧火的柴草都缺,父亲和叔叔到很远的地方拉煤灰去了,天黑了还没回来,她一个人在阴冷的土坯房里饿着肚子等他们,家里唯一的一只小羊咩咩地叫着,母亲心里非常害怕,担心羊叫会招来野狼。可越担心,小羊越叫,没办法,小羊也饿呀……母亲讲的时候我在想:我的母亲其实是一个非常柔弱的人,柔弱得需要别人保护。从童年到青年到中年到老年,她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她也有自己的孤单、忧愁、苦闷和痛苦,多少年来,我一直习惯于她的照顾和呵护,觉得一切都理所应当,却从未主动替她分担哪怕一点儿压力或痛苦……

傍晚返回烟台。临走时,母亲说她的身体好了,让我不用惦记,平时尽量少回来。

5月6日

前天到济南出差,开完会恰逢周末,顺便回了老家。

母亲的状态比上次好了很多,已经走出了此前“心病”的阴影。

鲜花盛开的季节,月季和蔷薇爬满小院墙头。这些花栽下六七年了,每年初夏是盛

花期,断断续续开到深秋。

除了月季,母亲还养了些别的花,如牡丹、绣球、长寿花、大丽花、菊花等,其中

多数是她和左邻右舍交换来的,有的养在花盆里,有的栽在院子里。一年四季,花儿应时而开,把小院点缀得多姿多彩,也给她的生活带来很多乐趣。

冬天,花都开过了,树的叶子也落尽,南面墙根的竹子成为小院唯一的绿色。竹子的生命力顽强,五年前栽下时只是几节竹根,如今已是葳蕤一片。

5月24日

今天是逢集的日子,陪母亲去赶集。在鲁东南农村,集日都是固定的,每五天一个集日,“集”因而也成为一种时间单位,“一集”代表五天。

小时候的集市在村南的河滩上,每次跟着父亲赶集,都能吃到熟肉、火烧、鲜果、糖葫芦之类好吃的。那时集市上买卖的都是附近的物产,如粮食、蔬菜、水果、竹编、农具、草料、牲口、家禽等;除了卖东西的,还有理发的、修车的、修鞋的,以及各种好吃的好玩的,如崩爆米花的、炸油条的、卖糖葫芦的、卖玩具的、说书的、耍把式卖艺的,熙熙攘攘,非常热闹。而现在的集市,越来越像城市里的农贸市场。

现在的集市搬离了河滩,搬到村前路边的空地上,人多时占据道路两旁,不时有汽车减速驶过。赶集的人,以老年人居多。母亲兴致颇高,碰到熟人就停下,打招呼,聊上几句,让我按辈分称呼他们。在母亲面前,自己永远是个孩子,仿佛被带回到小时候。

正是黄鲫鱼上市时节,我们买了二斤黄鲫鱼,又买了二斤豆腐。母亲说,现在的黄鲫鱼不是以前那个味儿了,又问我,是不是老家的豆腐更好吃。

黄鲫鱼是一种海水鱼,并非人工养殖,品质自然不会有变化,而母亲觉得味道变了,应该是衰老带来的味觉退化的结果。至于豆腐,我也觉得比外地的更好吃,不知道是水土还是人的原因。

下午去北岭散步。此时的山野正变得丰腴,处处生机勃勃。村庄上空烟雾氤氲,远远地传来布谷鸟的叫声。“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记忆中,布谷鸟的叫声是这个季节所特有的,在它空灵、缥缈的叫声里,梧桐花静静开放,人们默默劳作,小麦悄悄抽穗,时光如村前的小河水,环绕着村庄清凌凌地流淌。

布谷鸟行踪隐秘,人们总是只闻其声难见其形。我至今未见过它的样子。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被它的叫声牵引着出门,想寻找它的影踪,但叫声时近时远,飘忽不定,一会儿在村西树林里,一会儿在村南河堤上,一会儿在村后山上,叫声时断时续,我也时走时停,找了半天,始终不知它藏身何处。或许正是因为飘忽不定,叫声里才有了感时伤逝的意味,总是会勾起游子的乡愁。

回家后发现母亲在包粽子。两个大号塑料盆,一个泡着雪白的糯米,一个浸着绿色的粽子叶——这是一种桲椤树的叶子,来自沂蒙山区,经过蒸煮和浸泡,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清甘气息。母亲心情很好,久违的笑容又回到脸上。她一边包粽子,一边饶有兴致地讲起秃尾巴老李和黑龙白龙的故事,这个在北方民间流传颇广的神话传说,被当地人认为是端午的起源。

两个多小时,母亲包了满满一大锅粽子。我往铁锅里添满水,母亲抱来一堆柴草,我们开始烧火煮粽子。

烟囱上升起一缕炊烟,缓缓流进幽静的黄昏里。这是特别熟悉的小时候的情景。现在农村做饭,烧的都是罐装液化气,烧柴草的大锅很少用了。

煮粽子的过程比较长,从傍晚一直煮到晚上九点,母亲坐在灶前,不断往锅底添柴火,灶火很旺,映亮她写满愉悦和期待的脸。烧火的同时,隔一段时间往锅里添水,最后放进鸡蛋和鸭蛋。粽子的香气四溢,站在院子里都能闻见。

5月25日

早晨下起了雨,还传来滚滚雷声。急促的雨点落在遮雨棚上。

早饭是焐了一夜的粽子、鸡蛋和鸭蛋。我发了条朋友圈:“端午节未到,吃上了老母亲的粽子。”很多人点赞、留言。对于所有人,母爱都是一个永恒的话题,总是会勾起心底的情愫。一位已经退休的老领导留言:“真幸福,好羡慕!”他的母亲三年前去世,想必心里的哀伤尚未走远。

早饭后雨还在下。陪母亲坐在厦檐下说话。我问及上次体检结果,母亲说还没出来。

一位八十九岁的老人(母亲称她“坤明娘”)来串门,西院的孃孃也在,她们聊天,聊种种生活日常。今天说起的是吉光媳妇,六十多岁得了尿毒症,到济南做手术,割掉了一个肾,还要定期做透析。话题于是涉及疾病和死亡,老人们对此并不避讳,像谈论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关于病痛,她们说:人哪有不得病的,凑合着活呗!关于死亡,她们说:人都不死,那么多往哪里搁?朴实的话语里透着达观和轻松。她们用这些话语相互搀扶,彼此传递关爱和勇气。

田野里仍然有斑鸠在叫。我循着鸟叫出门,去村外散步。小麦泛黄了,还略带绿意,再过三两天即可收割。雨后的空气非常清新,这场雨有益于小麦最后的灌浆。玉米苗高已及膝,花生正开出黄色的小花。

前些年,村里曾有过土地撂荒的现象,但现在撂荒的地块很少了。母亲说出其中原因:村里六十岁以上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打不了工,只好在家种地。偶尔有一两块地撂荒,多是家里发生变故。

远处突然传来几声枪响,紧接着有一架航班徐徐降落。原来是机场放枪驱鸟。

田野里立着一个醒目的稻草人,我用手机拍了下来。照片里的稻草人穿一件红外套,头戴一只摩托车头盔,母亲看了感慨地说:过去生活差,穿的都是破衣烂衫。看看现在,连它都穿得这么好!

下午返回烟台,带回了不少粽子。

5月26日

昨天在济南开完会,坐上“复兴号”回老家,两个多小时后见到母亲。母亲喜出望外,早早地准备晚饭。

每次回到老家,我都会到村外走走,沿着田塍阡陌散步,漫无目的,只是东瞧瞧西看看,不管刮风下雨,一年四季如此,已经成了习惯。多年来,这个习惯一直未断,仿佛不这样便觉得少了点儿什么,便觉得自己的返乡之行不完整。或许农村长大的人,对泥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留恋和亲近,这种留恋存在于基因里,就像候鸟迁徙或鱼类洄游,不管路途多么遥远,哪怕历经千难万险也要回到生命起源的地方。游子回归故乡,灵魂经历洗礼,在时光之河的回溯中一次次获得存在感,在过往的轨迹中安顿生命的虚无感。

今天在两村交界处,发现有不少废旧地膜、包装袋和塑料袋。前些年,村里人将垃圾随意往外倒,河道里、沟渠边随处可见各种垃圾,像大地的疮疖,看着扎眼,让人痛心。收获的季节,人们只收集粮食,把地膜等垃圾遗弃在地里,任凭它们分解腐烂在泥土里,对土壤和河水造成污染。把地里的垃圾收集起来,本是举手之劳,但没有一个人这样做。那时我就想,这里的村民和土地,只是使用和被使用的关系,没有什么感情,虽然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却不如我一个长年在外的人更爱惜这片土地。后来,我慢慢认识到,这样的要求对于他们无异于苛责。文明的养成,环保意识的提高,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物质贫乏的年月,温饱尚自顾不暇,遑论环境卫生和生态保护,“仓廪实而知礼节”的道理,同样适用于此。

好在,现在人们已经认识到这个问题,村里每家每户门口都放了只桶,垃圾由专人定期上门收,村外河沟里的垃圾虽然还有,但是比以前明显减少了许多。

小暑刚过,即将入伏,麦子收割过了,留下灰黄的麦茬。路过“鸭子汪”时,迎面驶来一辆三轮车,开车的是一位老人,看着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是谁。他也盯着我看,估计也在琢磨。回家说给母亲,她根据我的描述,说应该是维实大爷,父亲和他年龄相仿,比他还小一岁,却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

好在母亲还在,我还有机会珍惜这剩下的一半。

吃完晚饭,天还没黑,网约车提前到了村里。我不让母亲出门送,她点头答应。

行李箱沉甸甸的,里面照例装满了母亲准备的东西。小广场上,十几个老人在跳广场舞,我和她们打完招呼,一扭头,看见母亲出现在身后的街口,正远远地目送。

7月7日

尽管有思想准备,还是没料到国庆期间的高铁票如此紧张,前两天的车次很快售罄,只好买了第三天的。这一次,一同回来的还有妻子和儿子,他们两人回来少,上一次回来还是去年国庆节。母亲因此格外重视,提前买了很多鱼肉、蔬菜和水果,头几天就开始准备。在她眼里,让孩子们吃饱吃好,从来都是最重要的事情。

姐姐和外甥全家也来了,外甥媳妇还抱着刚满一岁的孩子。这么大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咿咿呀呀地表达小小的情绪和欲求。他让我想起外甥小时候,也想起儿子小时候——时间过得真快啊,下一代人在成长,成为上一代人走向衰老的参照物,时时提醒着我们与逝去岁月的距离。

妻子和母亲亲热地聊天。婆媳俩一年没见面,彼此都攒了很多话。儿子的话不多,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留学回国快一年了,工作还没有着落,这让他压力渐增。母亲塞给他一个红包,他再三推辞,最后在我的劝说下收下了。几千块钱,儿子并不看重,但对于母亲,这几乎是她表达慈爱的唯一方式。

小院里的菊花开了,紫红色的花朵,开得繁密而热烈。菊花的香气,要靠近了才可闻见,那是一种幽微的清香。

窗前的桂花也开了,满树金屑,芳香四溢。我们坐在家里,偶尔听到街上经过的人说“真香”,这时母亲脸上便露出会心的微笑。

我们在花香里小住了两天,儿子提出要回去,理由是和同学有约会。

返程的时候,母亲照例又大包小包地准备了很多东西,有蔬菜、土鸡、大饼、煎饼等,都是她亲手种的养的或做的。其实这些东西,我在城里市场上也能买到,但那些买来的东西,带不来母亲的好心情。

10月6日

昨天是母亲生日。因为是工作日,隔得又远,她坚持不让孩子们回去,说自己一个人过习惯了。但我还是利用出差之便回到老家,陪母亲过了个简单的生日,她虽然嘴上嗔怪我不听话,心里还是很高兴。

上午照例去村外散步。秋天的田野正变得空旷。北岭山比从前矮小了许多。小时候常到山上玩,那时候的北岭还像山,漫山的松林让它保持着一座山的形象,而现在,山地多被平整成茶园、果园、耕地,山林只剩了山顶的一小撮,看上去像被剃了“阴阳头”。

今天返程前,母亲和我说起冬天的打算,说她今年还去我哥家过冬,开春后再回来。怕我有想法,还特意解释已经和我哥说好了,半月后我哥开车回来接她。

北方的农村取暖条件差,对于老年人,冬天是一道重要的坎儿。这几年经过反复劝说,母亲终于同意去城里过冬。但因为我哥家里在饮食、语言、作息时间等方面更接近她的生活习惯,她每年都选择去大儿子家。

我当然希望她来我家,但想起母亲过去在我家的种种不适应,只好尊重她的选择。

这恐怕是一种普遍现象。许多农村老年人宁可守在老家,也不愿随孩子去城里生活,主要原因即在于难以跨越城乡之间的差异和隔阂。

11月9日

风烛残年的母亲,已经到了让人时常牵挂的年纪。父亲去世后,她又走过了二十五年,步履越来越缓慢,身体越来越衰弱,而我总是专注于自己的生活日常,却经常忘了提醒自己,人生可以陪伴的时日其实屈指可数,而且稍纵即逝。

很佩服那位摄影家,他花了三十年时间,为父母拍了一万多张照片和数百小时的录像,用镜头留住了自己的爹娘。我百无一能,只能写下这些自语式的文字,为晚年的母亲勾勒一个孤单的背影,将这一小段尚能把握的时光,永远留在自己的记忆里。

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