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4期|李敏:寻找弗里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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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春天,一名大学生早上六点从北京出发,坐火车经廊坊,跨天津,过沧州,换乘大巴来到小山城。下了大巴车,坐上一辆贴满红色家具广告的小面包车,摇摇晃晃停在一个荒凉小镇。她又走了七里山路,到那个叫螳螂河的村口时,天空西边那轮红色的太阳正消失于黛青色群山之后。面对满村的石头房子石板路、山坡上石头垒的层层梯田,她徒生出冒险般的刺激和难以名状的热情。实习期,她手指落在地图上最偏远的一个山区县,然后又找到此县南端最偏远的一个小学。在艺术系一群视万物为刍狗的同学里,与众不同才是王道,她要这样一份实习经历。
共二十四个学生的学校,唯一的老师兼校长,一个瘦高的蓝褂男人等在村口,在两个佝偻老妪盯看下,接过她的背包,用浓重方言把她迎进了他的家。
推开房门的那一刻,红脸膛的女主人正把晚饭煮红薯端上桌。桌边一个男孩儿,七八岁的样子,身边一根手杖,一条腿细短如附属品垂吊在凳子上。旁边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儿,拿着一个紫皮红薯在啃。蓝褂男人对她说,黎凡,快给北京来的老师搬个凳子。叫黎凡的宽脸女孩儿抬头看向她,大眼睛一闪,黑白分明,两条浓眉连接如“一”字。她身后黄土墙上贴满绘画,耳朵上长着眼睛的兔子,腿生着树根的桌子,心脏连接着大地的女人……女大学生暗里一惊,想起了那个自由、奔放,被称为墨西哥荡妇,却又被印在钱币上的女画家弗里达·卡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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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处,有一行铅笔写上的小字:她是她,她不是她,她是她的朋友,她是她的敌人,她是她的孤单,她是她的繁华,她是她的天堂,她是她的地狱,是自己与自己的相爱相杀。她从画里抬起头,环视了一下画室,空荡荡的,只有些静立的画架与潦草的半成品绘画。她的眼泪顺着腮流下来,一滴一滴落到画册上。
男人是这个时候进来的,悄无声息。他伸出手,从后面,轻轻抱住了女孩儿。
男人五十多岁,清瘦,他有着温柔卷曲的半长发和比例优美的容貌。十几年前,老教授从一群应聘者中,选他为这所美院的御用模特。美院破例在学校角落给他安排了一间小屋居住,以便学生开课期间随时写生创作。
2014年10月,寒风中,L大学校园的学子已感受到冬天的来临。周末,艺术系教学楼空荡荡的,二楼画室内充斥着浓重的松节油味道。窗边画架一幅刚刚完成的自画像:女人一双眉心相连的浓黑一字眉,白纱布一圈圈缠蒙了双眼。右手捏着一颗鲜红欲滴的心形草莓,赤脚,倚在一枝刺柏里,断枝在地,尖锐如刀,刺穿脚掌,鲜血染红脚下落叶。刺柏叶针丝丝鲜明,刺在裸露的皮肤上。
画前的她放下笔,站起身,向窗外看了一会儿。楼下几棵银杏树,落了一地金黄,远处两个女孩儿在捡落叶,近处一对小情侣在拍照。一阵风吹过,落叶卷起,飘落。她收回目光,坐下来,打开手边卷边的画册,翻开,是《两个弗里达》:狂风暴雨中,两个同样面孔的女人,手拉手坐在一条长凳上,裸露的心脏相连,左边女人举着手术钳,剪断了与右边女人相连的静脉。翻破的纸页卷这里的师生课下八卦,都不拿他当外人,他是他们中的一份子,可他又不是,他游离于他们之外,如画室的石膏像、陶罐一样,是静物的一部分。他对他们无比熟识。一茬一茬美术系学生,都曾像看一个静物一样,仔细观察过他的每一寸比例、肌肤、毛发,甚至私处的褶皱,他早不带任何心理负担,动作、表情持久保持不变,很职业了。
在长时间的无聊静止中,他最喜欢揣摩面前一张张年轻面庞后面的故事,哪个傲娇,哪个讨好,哪个又被排斥,哪个用功,哪个敷衍,哪个因为家境不可一世,穷富美丑这里面有一种无形的筛子,区分和筛选出爱情与友谊等级,他喜欢捕捉着细微去解读,去验证,就像是破译一个个密码。
这个皮肤黝黑的女孩儿,有两道连成一道的浓眉,厚嘴,发质不错,是那种又黑又直的粗发质,缎子一样光滑,可她却留着一个早年书本里女英雄一样的短发型,加上她宽肩膀粗脖子,几年学校生活也没褪掉的乡下印记,简直像块土坯砖。她说话舌头打结,如一步栽一个跟头。别人与她说话,她总是用一个字回答,嗯,是,哦,不……她从不肯多说一个字。也许是因为这个,她不喜与人交往,形单影只的。她的画风是最老实、最肯下功夫的超写实,画工扎实,别人画一小时,她要画三小时,但每次作业打分,总不如她旁边那个随便画几笔的短裙姑娘得分高,老师说那个短裙姑娘更灵动,她也反驳不得,艺术这东西本来就主观得很。下一次作业,她会更努力,只有努力学习这一项,谁也甭想超越她。她也不认识短裙姑娘背的包是香奈儿,鞋子是迪奥,更不知道短裙姑娘父母早就为保研学分问题找过导师。
男人想起了自己不堪回首的童年。被领养后,养父母又生了一对龙凤胎弟妹。伴随着他身体长大的,是一个一个无法填满的空洞。结婚,离婚。再长出新洞。从他做模特开始,不穿衣服的画像传得到处都是,亲友逐渐远离,身体的空洞再也无法弥合,他成了旷野中被风无数次穿透的空心稻草人,他能看到这个土坯砖女孩儿身上亲人一样孤单的气息与透风的黑洞。
他知道女孩儿不舍得买好吃的,常常馒头就清水,要么两个火烧打发肚子。他带她去了一家像样的餐厅,点了好几样女孩子们喜欢吃的菜,他希望她像个小猪仔一样吃得欢快幸福。可她几乎没吃多少,面对高挑的服务员、轻柔的音乐,她局促不安,不停抓拽那条簇新的皱巴长裙。他决定下次带她到大排档。
天色已经发黑,他带她穿过一个很老的公园。公园当中,一个残破不堪、铺青面砖的小广场,旁边一座五角的亭子,红柱子油漆脱落,一些老人坐在那里聊天。走过小亭子,有个小梨园,粗壮的梨树枝条低垂,挂了些小梨子。女孩儿终于利落地说了句话,她说,我家,山上有两亩,这样的梨园。
男人说,两亩梨,卖不少钱吧?
女孩儿说,不多,梨树品种不行,个儿小,味儿酸,山高路远,没人要,最后都喂猪了。
男人说,哦,再过两个月就要毕业了,有打算吗?
女孩儿说,想过,你说,我这画油画的,能干啥工作啊?
男人说,是呢,不如设计啥的实用艺术好找工作,但总是能找到的。男人说完沉默了。他想到自己的儿子,很小就跟了前妻,大学毕业两年了,学哲学,好像在送外卖。走出梨园,他说,回我那里看电影吧,你那么喜欢弗里达,我说过给你找《弗里达》的,我充值了会员。
他牵着她的手,走出昏暗的公园,进了校园。
他说,你一个学艺术的,应该解放自己,像弗里达一样激情四射,就是不要像现在,太老实,容易吃亏,潇洒不羁才是艺术家的样子。她听了低头,把脚上一双脏兮兮的运动鞋,悄悄收到暗处。她怎能不知道弗里达?从十几岁,那个北京来的实习老师嘴里吐出那个名字,她就为她着了迷,那个性格狂野、思想自由的女人,狂欢宴会上喝着龙舌兰酒。她也想啊,和弗里达一样,做一个魅力四射的女人,可她做不到啊。
激情四射的电影让他们很快忘记了公园那些粗壮的梨树。
3
我是王小娟。警察大叔,您问吧。
我报的警没错。她父亲肝病嘛,又住院了,估计不好,想见见她。她弟弟给她电话,电话停机。又打电话问我,我去石仓那里找她三次了,门一直锁着。人联系不上,才报警嘛。
我俩合租来着,从2017年9月,她回沂城后我俩就住一块儿了。搬走是去年10月份,她搬去石仓画区了,说那里画室又大又便宜。我俩是初中同学,很要好,一个镇出来的。我没考上大学,初中毕业后就在沂城电子厂上班。之前一直有联系,她是硕士研究生呢,我们这些没考上学的很崇拜她。
聊聊她的工作,好的。
刚毕业那时,她没找到好工作嘛,也没钱租房子,想到我这里暂时住几天,后来就和我合租了。一开始她没找工作,埋头学习,考公考编。她考过两次,第一次考公务员,笔试成绩第一,可面试没过。第二次考事业编,又是第一名,面试还是没过。因为这事她哭过,好长时间把自己关在屋里。
她第一份工作,去了一家艺术培训机构,给高考生培训素描,每月三千八,无餐补、房补啥的,似乎不轻松,她五点半就要起,晚上到十点才回来。她倒没说累,但还是辞掉了,主要嫌挣钱少。她和我说过,她身上还有助学贷款,家里还有外债,这工作挤占了所有时间,没有空赚其他外快收入。家里眼巴巴地等她的收入呢。
后来两年,她又去科技城卖过电脑,当过淘宝客服、房产中介,推销过保健品,但业绩总是平平,挣不到钱。
我们厂待遇五千左右,她觉得还行,正赶上厂车间招聘,她应聘在流水线上负责电路板检测。这份工作不需要太多思考,工作机械,学识用不上,身体棒就行。将不到巴掌大的电路板放到仪器指定位置,仪器会扫描电路板,如果出现短路、断电现象,仪器会发出提示,她的任务就是将发现问题的地方标注出来。工作简单,但做工时间长,从早七到晚九,中间有一个小时吃饭和休息。遇上急活儿,还需要加班。环境也闷,因为担心电路板等产品在生产过程中沾染浮尘,车间不设窗户,没有自然通风,时间久了,人昏昏欲睡。灯二十四小时明晃晃亮着,分不清黑白,像与世隔绝。我怕她受不了这环境,没想到她适应得很快。
大概干了半年吧,过了试用期,该签合同了,可她竟然被解雇了。是因为她学历太高。厂里说雇用高学历员工成本太大。原来,在工厂,大专以上学历,属于高级技术员一等,本科以上学历,属于高级技术员二等。等级不同,底薪不同。每个月,按规定她要比我这样低学历的多领四百左右的底薪和七百多的学历补贴,单位还必须给他们缴纳五险一金。
被解雇后,她有一段时间几乎不出门,关在自己屋里,也不知道干啥。房东催我俩交房租,她回家了一趟,回来后,眼睛红肿。晚上睡觉前,还是忍不住对我说,我爸又住院了。你说,我是不是就是个废物?
男朋友?
她有过的。常来找她,瘦,眼睛喜欢眯着,留着半长发,嘴里不离烟。有段时间俩人不错,常出去吃饭、逛街啥的。不久,男孩儿突然不再来了。她说男友劈腿了。因为失恋,她把头发剪了,不对,应该是剃了,就是男孩儿的样子。她本来就长着一对浓眉、方脸,剪掉头发后,更像个男人了。
最后一次见她,是一个月前。春节后吧,从老家回来找我玩儿,似乎不是很开心,一直叹气。
有没有特别的举动?我想想。哦,有次她突然问我化妆难不难。我说,对你来说不难,你会画画嘛,在画布上都能把人画得很像的。
她说,对啊,我应该去学化妆。
我当时有点儿好笑,她脸都不会好好洗的人,说要去学化妆。还有一次,我俩正吃饭,她问我,你有没有见过死人?你怕不怕?你说,人死了还有感觉吗?她常常说死,问得很吓人也很突然。我担心她想不开,也是这次报警的原因。
4
2024年7月10日,周三,多云
这家培训机构选址偏僻荒凉,曰“全封闭式教学”。关键是有人就信这一套,高二这年砸上一大笔钱,把孩子送到这里来学画画。二十人一团,这一级竟然十二个团。孩子中十有八九是想通过艺考进一所好大学。真想让这些孩子明白,如果不是很喜欢,家境一般,就别走艺术这条路了,哪怕上个高职学点儿技术。我带领的团已有三个孩子离开,再这样下去,工作难保了。不过也无所谓,在这荒凉地方形同改造,挣钱太少了,这样不行,助学贷款要还,家里处处需要钱。
教学楼后是荒凉的山野,不远处一棵流苏树,枝叶繁茂。开花时,白色小花拥拥簇簇,有苦涩的味道,像在搞一场祭奠仪式,常让我想起螳螂河,想起病重的父亲。沿着山路往上走,大约二十分钟,是一个小山包。中午休息时间,我常常一个人爬上山去,坐在梯田边的石头上往下看。在阳光底下,培训基地像一枚石头镶嵌在山坳里。
或许这里太寂寞了,我常常想起他,还是杳无音信。我似乎患上了强迫症,一得空,第一个动作就是打开手机,看有没有他的消息。如果他说想我,我会立马请假去找他。没有,一直没有。自从落进这个地方,似乎有种无形的信号屏蔽器把我与他的联系中断。
城市太大了,大学也大,大得让我无所适从,我像条河沟里的小鱼,被扔进江河,我不知道该游向哪里。踏进学校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浓重的方言,土气的穿着,把我孤立起来。如果我也像小红一样,尽管来自农村,但有一张俏丽的脸,也不至于形单影只。谁说大学生不势利?谁说大学无忧无虑?我必要拿出我这活生生的例子反驳他。画室成了我的避难所。他们说我在用功。不用功,我能到哪里去呢?
如果可以,我愿意用健康换为那千疮百孔的弗里达,最起码她是漂亮的,受关注的,残破的身体也挡不住她魅力四射。
那天,他给了我一个拥抱,温暖极了。我不管他是谁,我要一个怀抱。
我像个冻僵的人,贪恋炉火一样主动靠近他,不是我贱,也不是因为他带我去吃可口的饭菜,更不是因为他时常硬塞给我点儿钱。他在,怎么说呢,似乎堵住了我身体里那些空荡荡漏风的洞。
我相信,他应该一样记得我。为什么不呢?我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研究生,有着蓬勃的身体,而他那么老,他只是一个脱光了供一茬一茬学生观察写生的人体器具。可他,却不再和我联系,我一直等他的消息。
等。等。等。
还是忍不住,给他发过去一个笑脸。竟然跳出红色叹号。那一刻,头“轰”的一下,真想一头扎下山崖去。
5
我是陈发走,是当过她男朋友,但不是真男朋友。
我们是网上认识的。跟她回过她老家,但没谈恋爱。你们找和她谈恋爱的男朋友,肯定不是我。应该说,她是我的雇主。我是她租的临时男友,她回老家总被催婚,我们顺应市场需求嘛。
我对她印象很深刻,宽身板,双眉很浓,连在一起,短发,比我还像个爷们儿,说话磕巴,也许因为这个,她不爱说话。
腊月二十九那天,天色沉郁,下午三点左右,她带我走进她老家螳螂河。那村很偏僻,在山坳里,远处看,山坡上散乱住着十几户人家。村里没有声响,没有孩子哭闹,简直跟死地没什么区别。她和我说,山里年轻人都涌进城里打工,只有老人驻守着村子,年关,年轻人回来的依旧不多。
那辆巴士坏在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公交车到站还要走大约五里山路,我穿着一双新皮鞋,鞋里加了双增高鞋垫,这让我的脚受了不少苦楚。到村口时,我已经又累又饿,我抱怨,早知道这样,你这钱,打死我也不挣。
我抱怨也不是真心抱怨,主要是想逗她说话,女孩儿太闷了。
她说,管吃管住,又不用你干活儿,还顺便旅游,多好,还抱怨。
我说,旅游啥,脚都磨出血泡了,跟你来真是受罪。去年,我跟了雇主回四川,吃得好,玩得好,那才像旅游,她妈还给我压岁钱了呢。
她说,好啦,多给你五十块。
我说,嘁,五十,太少了,回头你得请我吃麻辣烫加一罐啤酒。其实,我看出女孩儿很穷,也不是非要加钱,就是想和她瞎聊几句。过年在哪里过,我都无所谓,不回家就好。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离了婚,母亲好吃懒做,我知道她做什么养家。这也是我为啥初中未毕业就急于逃离那个家。
她在前面低头走路,突然回头对我说,你说话的样子,很像刚刚削好的铅笔。
这是什么话,简直莫名其妙。我气得不理她了。
看我生气,她竟然笑了笑,过来找我说话,其实也不算跟我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她说,本来盘算在家待三天,最好待两天,家里条件差,你这没待过农村的待不惯。再说,多待一天也没多大意思,让父母和村里人知道我有男朋友了就好了。你不知道,我是真受够我娘唠叨了。不过,我也理解我娘。娘向来要强,家人却没有一个让她省心。我爹当民办教师她才愿意嫁给他,可干得好好的,说清退就被清退了,她也认了。可爹不认,一次次上访求说法。求什么说法,上面有上面的政策,又不是针对他一个人,不甘心罢了。可他,谁劝也不好使,天天唉声叹气、苦大仇深的。这几年消停了,得了肝病,住院三次了。我弟,小儿麻痹症,一条腿能用,农活儿干不得,外出打工也不行,不能体面站到别人面前去,三十一了光棍儿一条,手机上谈女朋友,一次次被人家骗哭,还要一次次谈。我考上大学,总算让娘扬眉吐气,多少带给她几年风光。可是,毕业后呢,欠一屁股债不说,连个正经工作也找不到,三十四了没个人娶。让娘怎么办,除了发狠抱怨,她一个农村妇女,你让她怎么办……说话间进了她家,说实话,我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她家的破烂不堪惊到了。
一家人坐下来吃晚饭,是一锅南瓜粥加一只炒野兔,她弟弟夹菜的速度让她有点儿尴尬。让她尴尬的还有满院子无法下脚的羊粪球,妈妈劣质黑毛衣松散针洞里若隐若现的胸部,爸爸前裤门张开露出的紫红内裤……
见过她的家人,不到三个小时,我就想逃离。不仅仅是脏乱差,是眼睛,我被另外三双眼睛盯得心神不宁。
她妈有着女儿同款浓密一字眉,眉下眼睛像鹰隼一样犀利,似乎要拽出我五脏六腑袒在阳光底下晒。他爸又黄又瘦,有一双丧家狗一样可怜巴巴的眼。她弟,拐杖架上一张丧脸,神如饿狼,不对,像个溺水者还是什么,我说不上来。
她爸爸显然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他和我聊天,打探我的底细,给我讲黎凡小学时候怎样爱画画,一个来自北京的实习老师发现了她的天赋,鼓励她考美院,女儿在她鼓励下,一步一步考到大学。还讲了一些小时候的趣事。他还问这问那,夹杂问我俩一些生活啊工作啊的事,很多事情我都答不上来。我自以为脑瓜很灵光的,不知怎的,那天我的脑子就突然不转了,连个谎都不会撒。我也太大意了,我知道这个土气的雇主是个大学生,没想到是个学画画的硕士。
转身,他把女儿叫了出去。她回来后,眼睛、鼻头都是红的,肯定哭过。她抬眼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我这“男朋友”演砸了。
无心再待下去,胡乱吃了饭,胡乱睡了一晚,胡乱见了几个老人,我们就回城了。
对了,她娘一个劲儿嘱咐我俩好好处,不知道她是明白了还是不明白。
回来后,我们没再联系。
她微信发给我的佣金,我没收。虽然我做得不够好,但我应该收她钱的,这讲好的。不知怎么的,我这么一个很爱钱的人,那次就是没收。不信你们看看微信记录。
6
大嘴说,行,你们都让我说,那我就和警察同志说说。
她来石仓,是在去年10月份,记得是国庆节嘛,咱几个约着一起写生来着是吧。她来这里租房,我们很意外。为啥?先说石仓,离城有三十里路,是废弃的战备时期的老粮站,大青石厚墙面,防水弓形顶,特殊处理的防潮地面,倒是适合改造为画室。可惜这里没自来水没暖气,出租房子的老板曾说,不用给钱,到时候摘两幅画顶房租就行,没有比这里更便宜的地方了。可就算这样费用非常低廉,几乎算白用,还是因偏僻没人来租住。租住的我们五个,玩得来,都是业余画画的中年工薪人,家里、单位都没有合适的画室,一商量,每人租住一个大厅,墙上挂画,厅里放画案,周末、节假日聚在一起写生画画。不远处就是战备电台和小三线军工厂旧址。来参观旧址的人,偶尔到五个画室参观,竟然渐渐有了些名气。来的人看中墙上谁的画,买走一张,我们便到石仓下面的羊肉馆吃一顿羊肉,倒也忙里偷闲得点儿乐子。
可她不一样,她年轻,学历高,要工作,谈恋爱。哪个年轻人喜欢天天待在荒郊野外呢?我们几个一致认为,她在这里待不长。
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住在了石仓画室。你可知道,这里冬天冷夏天热,没自来水,取水要到附近的水井。
我们很快熟悉了。她不愧是名校出来的,功底扎实,尤其临摹弗里达的画,简直难分真假。对了,她外号叫弗里达。为啥这个外号,一是她长了连心眉,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长着这样的眉毛,二是她喜欢弗里达,房子里布置的蓝色,原始而单纯的写实手法,疼痛,女人,藤,鸟,植物营造的梦幻气氛,都是弗里达的审美元素。喏,就看她这个构思,是不是也有着一个赤裸的女人?鲜血,尖刀,都是弗里达对疼的表现形式嘛。我们不否认,表达痛苦成就了弗里达的卓越,但时代背景也不能小觑啊,弗里达所处的时代流行反叛,画越拧巴越特别,越受青睐追捧。时势造就英雄,机会造就大师,我是说,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不一样,画弗里达风格没出路,一是难以走出大师路数,就难以获得认同,二是小地方没有收藏家,只有家庭装饰需要,多数人只会买点儿传统审美的、寓意吉祥的装饰室内。所以,她的画一幅也卖不出去啊。我们劝她画一些水果静物啥的卖,毕竟还要生活,她不听。白天画,晚上画,都是弗里达,魔怔了一样。哦,说这个没用是吧。
对了,她很孤僻,从不主动和我们玩儿,我们约她出去写生她也不去。
还有,她很节俭,常吃清水煮面。
怎么会失踪呢?警察同志,我真没的说了,就说这些吧。
7
消毒,清理,化妆。过程轻柔,仔细,缓慢,深情。
看完示范视频,头发花白的老师佝偻着脊背,手背把花镜一推,拿过她的笔记翻看。记录整齐,定义、分类、作用、解剖结构、遗体整容师使用的化妆药品和器具……
老师把笔记还给她,拉了她的手说,你是我遇到的最认真的学生了,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中午打你电话,停机了,我给你充了二百元电话费,有钱时记得还我啊。
身无分文来到长沙后,对于这一见如故的老师,她已经不能用谢谢表达了,低头咬了咬嘴唇。
老师又说,这行业因为特殊,相对而言,的确是收入比较高。但我希望,你能像我一样,真心喜欢这个行业,把每个人当作自己的亲人来送。
她想起生病的父亲,眼窝一热,把头抵在老师胳膊上。衣服上熟悉的福尔马林与酒精的味道,让她鼻子一酸,泪水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