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2025年第3期|戴冰:陌生人,请和我说话
编者按
青岩古镇的一隅,画家曹村用堆叠的“衣服画作”编织荒诞仪式,失业的胡杰因院落承租权卷入其中。欲望与猜忌交织,艺术与现实碰撞,这场陌生人的对话,剖开了当代人孤独与渴望联结的精神困境,也暗喻着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与试探。今日,我们全文推送戴冰的小说《陌生人,请和我说话》,以飨读者。
陌生人,请和我说话
戴冰
下午两点半,胡杰把车停在南门停车场,背上摄影包,购票进入了青岩古镇。穿过城墙门洞,爬完数十级石坎后,他大口喘气,意识到自己似乎比前段时间又胖了不少。他靠在大牌坊左侧的石柱上,揭开已经被汗水浸得贴在肚皮上的T恤下摆,扇了一会,感觉凉快了些,这才找到曹村的微信,点开定位,用百度地图导航,开始寻找那家叫“割舍”的民宿。
青岩古镇本身并不大,只有一条横贯南北、总长不足两公里的主干道,但那些蜈蚣的碎脚一样长满主干道两旁的小街小巷就数不胜数了。胡杰从小到大不知来古镇玩过多少次,对那条主干道早已熟极生厌,却始终没弄清那些迷宫般的小街小巷。这次也不例外,即便循着导航明晰的指示,也差不多到三点一刻,他才终于在一条蜿蜒狭窄的巷道深处找到“割舍”。
那是一道由斑驳的石块堆砌出来的院墙,半人高,围着一幢两层的木楼,木楼色泽暗旧,整个地朝右边微微倾斜。院墙中间有两扇色泽同样暗旧的木门,写着“割舍”两个字的木匾就挂在门的左侧。两个字显然是饱蘸着红油漆刚写上去不久,结体、笔画都张牙舞爪,加上油迹漫溢,流汤滴水,看上去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看着木匾,胡杰又想起手机里的那张图片,觉得两者似乎有着某种背道而驰的极端关系,一个过于晦暗难明,一个过于明火执仗。
图片是头天下午老彭私信发给他的,还加了三个字:回电话。他点开图片,看见一片像是由某种黏稠而细密的材料堆积而成的什么东西,排列着许多粗细不一、长短不齐的条形隆起,没有整体轮廓,更没有具体形象。如果硬要说它像什么的话,胡杰觉得有点像战争电影里经常出现在指挥中心大木桌上的沙盘,那些条形隆起就是沙盘上表示山脉走势的模型。那东西整体呈一种灰蓝的颜色,但随着他把照片逐渐放大,又能从灰蓝中分辨出无数别的色彩的微粒;看得越久,那些含混的、星星点点的色彩就越多,它们猝不及防地闪现,又猝不及防地湮灭,让他有一瞬间感到轻微的晕眩。他联想到之前做过的一个梦,梦中,他开着他那辆本田SUV,四轮空转,整夜穿行在一条无穷无尽向他涌来的隧道里。
开始他以为那是一张视觉错乱测试的图片——不知是不是因为职业的缘故(某钢厂医院麻醉师),老彭近几年来热衷于在网上解答各种试题,测试自己的智商、情商、潜意识、心理年龄、年度运势以及人格结构的暗黑部分等等,时不时也发一些链接给胡杰,撺掇他也跟着测试。曾经有那么一两个星期,胡杰做得和老彭一样兴味盎然,但现在老彭再发这样的东西过来,他通常不再理睬,因为那些需要花费三四十分钟才能做完的试题,无一例外,最后还得再支付二三十元才能得到结果,而那些结果又大都表明他相当笨拙、心理不健康,甚至已经出现不容忽视的精神问题。
所以他没给老彭打电话,而是和往常一样,随手回了两个龇牙的表情,之后,就把这事丢开了。但没几分钟,老彭主动打电话过来,口气明显不高兴。
没看到图片?他问,也没看到留言?
看到了啊,胡杰说,不是给你回了表情吗?还不止一个。
谁要你回表情啊,老彭说,我是要你回电话。
胡杰有点为难。
我玩不来你那些鬼东西,他说,你知道我笨,再说……
他停顿了一下,突然有点委屈,觉得老彭在这种情况下还继续给他发这些东西,有点没心没肺。
好不容易做完,他说,还要再付几十块钱。账不可细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的情况,哪有闲钱做这些闲事。
老彭在电话那头噎了几秒钟。
什么呀,他叫起来,这是我给你找的一桩活路,人家有费用。
但老彭说得含糊不清,胡杰听了好一会都没听明白。最后是老彭自己不耐烦起来。
反正就是一个搞艺术的,他说,需要临时请一个懂摄影、有相机的人,给他和他的一件什么作品,拍点图片、视频什么的。报酬面议。
就是那张图片上的东西吧?胡杰问。
是啊。老彭说,要不我干吗发给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啊?胡杰问,看得我头晕。
人家那是艺术,老彭说,我们又不懂,不要乱说。
你认识这个搞艺术的?胡杰问。
不认识,老彭说,这事是我一个在阳明路花鸟市场卖泥巴和青苔的朋友介绍的。他说他和那个搞艺术的是朋友。不过我估计是吹牛,人家搞艺术的,谁会搭理他。
这事靠得住不?胡杰说,我的意思是别我吭哧吭哧累半天,又费马达又费电,最后没几个钱。天这么热,还不如在家老老实实等,等个长长久久的事。
那倒是。老彭沉吟起来,不过我是觉得,你们公司倒闭已经半年多了吧?我知道你会过日子,有点小积蓄,但活瓢舀死水,不找点事情做,成天躺在沙发上看电影、听音乐,总不是个长法,是不是?这也算个机会。再说句你可能不喜欢听的话……
胡杰知道他想说什么,立即打断了他。
我现在和丁菊什么都是AA制,他说,包括昨天买袋芡粉,十一块,我都转她五块五,谁也不占谁的便宜,她也没什么好埋怨的。
好吧,老彭叹口气,我还是把那个搞艺术的手机号码发给你,那人叫曹村。你自己考虑,如果觉得可以试下呢,就自己联系,如果觉得天热不想动,你就好好躺在家里养你那身肥膘吧。
挂断电话前,老彭忍不住,还是劝了胡杰几句。
我是觉得,他说,与其天天在家和丁菊生闷气,不如出来走动走动,就算最后挣不了几个钱,但蚂蚱肉也是肉……就像你刚才说的,账不可细算,你今天挣几百,明天挣几百……
天气又闷又热,胡杰原本是真的不想出门,但一想到客厅沙发上丁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又觉得老彭的话也不是没道理。
你别唐僧念经了好不好?他打断老彭的话,一挂断你的电话,我马上联系那个曹村,总该行了吧。
胡杰伸出右手食指,沾了点从“舍”字最后一笔上滴落下来的油迹,发现果然还是黏稠的。两扇木门这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戴着圆框墨镜的瘦小男人伸出头来。
小胡,他问,胡杰吧?
是啊,胡杰说,曹村老师吧?
我就说怎么监控里有个人老是晃来晃去。那个叫曹村的男人说,你怎么不敲门?
我正欣赏你的作品呢。胡杰刚要用右手去指那块木匾,突然想起上面还沾着油漆,于是换成左手。是你写的吧?
不是我写的,那个叫曹村的男人说,是我画的。这不叫写字,叫画字。
画得好呢,胡杰笑起来,像个刚发生的凶案现场,鲜血四溅的。
曹村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你的感觉挺准,说是现场也没错。
院子里铺着白麻石,一丛丛的杂草从残破的石缝间长出来,在猛烈的日照下绿得发黑。院子正中央支着一顶硕大的方形遮阳伞,下面摆了一张堆满茶具的藤桌,几张藤椅散在四周。
曹村拉了张藤椅给胡杰,自己坐到对面,开始熟练地烧水、洗杯子、泡茶。
你怕有一百八十斤吧?他抽空看了胡杰一眼,能抵我两个。
差不多。胡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隆起的肚子,发现它紧紧抵着藤桌的边沿,已经把桌子靠他这边的两条腿抵得微微离开了地面。
胡杰把椅子朝后挪了下,没接话。他有点羞愧,觉得自己正失业,是不该这么胖。
听说你要拍点资料?他一面说,一面掏出手机,调出那张图片,递给曹村。
曹村接过来,看一眼,笑起来,递回给胡杰。
谁把照片剪成这个样子啊,他说,你竖着看,要不根本看不出是什么。
胡杰接过来,竖着一看,立即就明白了。
是一件衣服,他叫起来,那些条条是衣服的褶皱。
对了,曹村说,是一件衣服……不对,应该说表面看是一件衣服,实际上是一堆衣服。
一堆衣服?胡杰又把图片调大,仔细看。但图片一经放大,又变成一片粗糙的色彩的颗粒……
具体要拍什么呢?他问。发现曹村的墨镜颜色已经从第一眼看到时的黑色变成了褐色,如今他眼睛的轮廓开始从墨镜后面模糊地显现出来。
其实我也没想好。曹村说着,挠挠头。我是昨天早上才给几个朋友发了信息,请他们帮忙找个懂点摄影、有相机的人,没想这么快你就给我打电话。
那我是第一个来应聘的了?胡杰问。
谈不上什么应不应聘,曹村笑起来,我又不是老板。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胡杰。你不是搞专业的吧?
不是,胡杰说,我的专业是计算机,不过喜欢摄影,原来还和朋友开过影楼,拍婚纱照。
那倒无所谓,曹村说,我恰好不想找一个搞专业的,搞专业的会把人搞得很累。不过你这么胖,如果跟着我跑来跑去的,吃得消不?
跑来跑去?胡杰有点吃惊,不是拍资料吗,怎么还要跑来跑去?
所以才说我也还没想清楚呢。曹村说。
胡杰有点烦躁,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似乎应验了。
你自己都没想清楚,他说,为什么就到处发信息找人?
是啊,曹村又挠挠头。我这人就是冲动,一有什么念头,立刻就想行动。
他脸上的墨镜随着阳光的持续暗淡,颜色变得更浅了,胡杰能看到一双露出为难神色的裂缝般的小眼睛。
你不抽烟吧?他问胡杰。
不抽,胡杰说,只是喜欢吃肉。
说完,他觉得这句话对方可能不理解,于是又解释了一句,不抽烟,又喜欢吃肉,所以才这么胖。
不抽就好,曹村说,我的肺里全是结节,医生说最好不要闻烟味。
他眯起眼睛,盯着胡杰看了一会。胡杰觉得他依次看了自己的发际线、胸膛、肩膀和两条胳膊,最后才点了一下头。
有点报酬,他说,不多,但肯定也不会让你吃亏。
他又看了胡杰一眼说,加上你又是第一个给我打电话的人。
他的口气似乎是暗示已经选定了胡杰,这让胡杰有点轻微的屈辱感,觉得自己这样一个牛高马大的白胖子,却被一个只齐自己肩膀高的黑瘦子挑三拣四,而且还是在一个如此破败的院落里;另外,从总体印象上说,他也不太相信曹村能支付令他满意的报酬。但坐在遮阳伞宽大的阴影下,他发现自己身体上原本像红油漆一样黏稠的汗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风干,他正享受着像他这样的大胖子在盛夏里难得的凉爽。
但我得先给你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曹村说,要不你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胡杰盯着曹村放在他面前的茶,点点头,没说话。
我画了幅画,曹村说,其实不能说是一幅画,应该说是好多幅画。
就是那件衣服吧?胡杰学着他的口气。其实不是一件衣服,是好多件衣服。
曹村看了他一眼说,我发现你胖归胖,嘴巴挺利索,脑子反应也快。
胡杰意识到这是他第二次夸奖自己了,有点高兴,觉得老彭的那些测试题其实并没什么道理。
我们学IT的,他说,能笨到哪里去呢?
对了,曹村说,你IT行业的,那除了拍照片,剪辑视频应该也没问题吧?
小意思,胡杰说,我有个视频号,得空的时候你可以看看。说句吹牛的话,我觉得我拍照片一般,但拍视频真的有点感觉,特别是后期剪辑。我剪过几部比较长的视频,有些朋友甚至觉得像美国大片。我找一部给你看……
到时候再看,曹村说,你等我先把事情说完。
当然要等你说完,胡杰说。
其实在画那堆衣服之前,曹村说,我还画了好几年别的东西,比如风景、静物、人体什么的,和别的学画的人没什么两样……
人体?胡杰问,裸体那种?男的女的?
读美院时画过女的,曹村说,裸体那种。但毕业后只找得到男民工,三块钱一小时,人家还不肯脱裤子。
胡杰有点失望,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画了几年,曹村继续说,感觉自己画不出来,就放弃了,到深圳打工,搞装修。我们这些学画的,如果搞不了专业,大部分不是搞设计,就是搞装修。好歹受过专业训练,比没学过的,审美上还是要占点起手的是不是?
你不是本地人吧?胡杰问,我怎么觉得你话说多了,有点外地口音。
你耳朵也挺尖,曹村说,我是湖南怀化的。怀化你知道吧,挨着你们贵州的铜仁。当年我考的就是你们贵州大学的美术系,油画专业,毕业后没回去。二十多年了,很少有人还听得出我有口音。
胡杰当然知道怀化,也知道铜仁,但并不知道它们挨在一起。
曹村说,做了几年装修,攒了点钱之后,我又烦了,还是想回来继续画画,所以就到青岩租了这个院子,一面卖点鸡辣椒,给外地来旅游的人画速写,一面画我自己的画。十年前开始,民宿不是很火嘛,我又把这院子装修了一遍,腾出三间做民宿,生意一直不错,特别是夏天旺季,订房的电话把手机都要打爆……
胡杰又四处打量了一下院子和木楼,问曹村,平时多少钱一间房?
曹村说,淡季三百五一晚上,含早;旺季就难说了,有时候会高到一晚上五六百,还不含早。
早餐不会是你来做吧?胡杰问。
怎么可能我来做,曹村说,我包给附近一家馆子。
这样的院子现在还能租到不?胡杰问。他的眼睛因为某种模糊的想法而亮起来。
你想租?曹村笑起来,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十年前还可能,现在一年没有几十万,想都别想。
那你这个一年多少租金?胡杰问。
我这个情况有点特殊,曹村说,院子是当年我读美院时一个老师家的祖宅。当年他看我远天远地一个人在贵州,经常约我去他在学院的家里吃饭,跟他,还有他老婆,处得像一家人似的。这老师什么都好,就是好酒,后来还没退休就得肝癌死了。临死前几个月,那时我还在深圳,给他打电话,说我想回来画画,请他帮忙找间画室。他就劝我租他家这个老院子,说父母死得早,有个弟弟在北欧,院子就一直空着,再这么空几年,怕就要塌了。之前他不愿租给别人,不放心。其实习惯住楼房的人,住不惯这种老木屋,各种不方便,耗子多,蚊子多,旱厕,木板墙不隔音,街上有人咳一声,房间里就会嗡一声,像个扩音器。不过对我来说,也有好处,地方大,空间多,连家居带画室都有了。考虑下来,也就同意了。那时青岩就是个刚开始有几个游客来玩的小镇,远远没有现在火,加上他让我租这个院子,也有替他打理的意思,所以他提出来的租金即便在当年,也低得让我不好意思。但他另外有条件,就是至少租十年,租金也是一次交十年。我有点犹豫,一是我不知道我会不会住这么久,假若我住两三年,不想住了,怎么办?另外,我算了一下,如果一次性付清十年房租,我做装修赚的那点钱,等于一下全打倒了,也有点肉疼。见我犹豫,他才告诉我,他已经查出肝癌晚期,据他自己估计,活不过一年半载,想为刚准备出国留学的儿子筹笔学费……今年四月二号,十年期满,我联系他老伴,联系不上,到学校人事处去查,才听说早到美国挨着儿子住去了。我又要了他儿子的电子邮箱,发邮件过去,回信说不用续签合同,也不用交租金,就当替他家守老宅,反倒说如果房屋老旧,需要维修,缺钱,他还可以帮补一下……估计人家在那边混得好。玩美元的,不在乎这点人民币。
胡杰听得睁大了眼睛,说,那你这便宜可捡大了。
问题是,曹村怔怔地看着他,我有可能不住了。
胡杰再次睁大了眼睛。
不住了?他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试探着问,那可不可以租给我呢?租金少点,反正多少你都是白得。我已经失业大半年了……
接下来,他热切地述说了一遍公司倒闭后他四处寻找工作的艰难、他和丁菊由此导致的紧张关系,特别强调了那包他们各出五块五买的芡粉……
幸好当初没要孩子,他说,要不……
租给你也不是不可以,曹村说,但就得看那幅画的事情最后处理得怎么样。
听了这话,胡杰愣了好一会,才硬生生把自己从接手院子做民宿的各种设想中拉出来。
你看,他茫然地笑了一下,我把正事都忘了。
和那个老师通完电话,曹村说,我马上订机票,第二天就回到贵阳。之后,我在那个老师家附近租了间房子,天天去医院陪他聊天,陪他放疗、化疗,一直到他死。帮着处理完丧事,我就搬进这个院子,开始画画……
就是那堆衣服?胡杰问,你刚才说画了好多年……
那是后来的事了,曹村说,我还在读大二的时候,我那个老师就说过,一个画家,最终得找到一个只属于他的图像,那图像就是他的标签,浓缩了他的全部想法,说得酸一点,就是思想吧。所以我就想,我要找个什么图像呢?那时我刚到青岩来,对青岩也不熟悉,就先画那些小街小巷。不知道你有这个感觉没有,青岩的小街小巷弯弯拐拐的特别多,没走两三步,路就开始拐弯,就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了;你满眼看到的好像都是挡着你的墙,而不是路;然后你顺着墙继续走,发现墙和墙中间夹着的,实际上还是路,而且还是一条很长的路。但等你终于绕山绕水走完那条路,很可能发现你又绕到刚才出发的地方了。你说,这像不像人的生活?比如我,离开美院,离开那个老师,也不想画画了;不想过几年,我又回到贵阳,回到教我画画的老师身边,而且像当年考美院时那样,火烧火燎地想当一个画家……
胡杰想起他寻找“割舍”时走过的那些小街小巷,点点头说,你这话很有人生哲理呢。
嗯,曹村说,你和我当年一样,也觉得这很有哲理。但等我画了一百多幅小街小巷之后,发现那其实都是瞎扯淡,不过就是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风景写生,啥毬意思都没有。
胡杰为自己过早的表态有点后悔,但随即就为自己开脱了。我又不是画画的,他想。
开始画衣服是件特别偶然的事,曹村说,有一天,我给一个单独跑来青岩玩的外地女人画像。我记得很清楚,端午前一个星期,就在大牌坊的下面。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针织开衫,里面是件荷叶领的白衬衣。画到一半,突然飘起雨来。雨倒不大,但肯定也画不下去了。我领着她,先在一家卖糕粑稀饭的店里躲了一阵,还请她吃了一碗糕粑稀饭。吃完,坐一阵,雨还是不住,她突然来了兴致,要我当向导,陪她冒雨游青岩。我有什么在乎的呢?比那大得多的雨我都经常不打伞,故意淋。我领着她在巷子里绕来绕去,绕到我这里时,我们两个都成了落汤鸡,她头上原本烫的大花卷全塌了,贴在腮帮子上,整个人看着又老又丑……
那之前呢?胡杰问,我是说被雨淋塌之前。
曹村想了一下,摇摇头。也不漂亮,只是皮肤白,但白得不亮,像蒙了一层灰的墙。
胡杰想象不出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白,有点失望。而且,曹村迟疑了一下,她的左脚还有点跛,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下雨,石板路滑,好几次,如果不是我及时抓住她,她绝对就摔出去了。
胡杰假装朝后挪了一下椅子,顺手点亮藤桌上锁屏的手机,发现已经十七点四十了,加上曹村说那个女人又不漂亮,所以他的右脚习惯性地竖起来,朝前缓缓推了一下,在想象中把速度从八十码提到了一百二十码。
然后你就请她到院子里来了,他说,是吧?
都到了家门口,曹村说,我当然要请人家进来坐坐啊……
再然后,胡杰说,当天晚上,你们就睡在一起了,是吧?
那你以为呢?曹村露出诧异和委屈的神情。你情我愿的事。如果她没这个心思,会主动要我陪她逛青岩,会愿意孤男寡女的和我待在这么个围得严严实实的院子里,会整个晚上听我弹吉他唱歌?
你还会弹吉他唱歌?胡杰有点惊讶。你不是画画的吗?
这有什么稀奇的,曹村说,学画的十有八九都会弹几手。我在美院的时候就组建过乐队,在深圳时也进过吉他培训班。我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还写过几十首歌,作词、作曲都是我……
哪种风格的?胡杰问,流行、摇滚还是民谣?
曹村想了一下,说,算民谣和流行的结合吧,偏民谣一些。
原本我也想搞摇滚的,他说,不过不是那块料,激情值不高,疯不起来。
那弹一首我欣赏欣赏,胡杰说。他说这话是真心的,他平生的几大爱好,就是电影、流行音乐和摄影。
我都好几年没碰过吉他了,曹村说,手僵了,吉他弦怕也生锈了。
那再说吧。胡杰觉得不唱也好,可以节约点时间。
你接着说,他说,刚说到你和那女的睡了。
是啊,曹村说,发生得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我们当时不是都淋得浑身透湿嘛,我就带她上楼,在我卧室里找了两套干净衣服,一套给她,一套我抱着下楼,还主动把卧室门给她关上了。但等我在楼下把衣服换上,又把堂屋尽量收拾齐整,泡好茶,把头天晚上才买来的玫瑰糖装在一个小白盘子里,摆在桌上,还不见她下来。我又等了几分钟,忍不住上楼去看。你别笑,我当时真的没别的心思,我就是有点紧张,怕她是不是被雨淋了,突然发病,昏死在我的卧室里,那我麻烦可就大了。
我没笑,胡杰说,就算你有什么心思也很正常啊。
我上楼,曹村说,看见卧室门还像刚才一样关着。我先是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没动静,只好敲了敲门。进来,我听见她在里面说。我推门进去,看见她半躺在我的大木床上,赤身裸体,直勾勾地看着我。一条腿比另一条腿明显要细一些。我的床上铺的是蜡染布,蜡染你知道的吧,蓝得黑沉沉的,然后她的身体白得就像床单被人剪了一个人形的大窟窿,露出外面的天光来……
你不是说她白是白,胡杰说,但白得不亮吗?
曹村没搭话。胡杰想了想,说,你说她听你弹了一晚上的吉他,那应该是你们睡起来之后的事了……
曹村还是没说话,他在越来越暗淡的光线里半闭着眼睛,像正恍恍惚惚地进入一场深沉的睡眠,而且很长时间都不打算醒来似的。
胡杰又等了一会,觉得再这样等下去,天真的就要黑了,于是用力咳了一声,问曹村,你们好了多久,两个月?半年?
曹村睁开眼睛,像复读机一样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也是用了问句。两个月?半年?
那天,他说,我们睡起来,我煮了两碗面条当晚饭,然后我们就在堂屋里一面喝茶,一面弹吉他。等雨完全停了,我们又各自加了件衣服,把桌子椅子搬到院子里,继续一面喝茶,一面弹吉他。夜里十二点,我看她已经困了,就建议上楼睡觉,没想到她又提出来,要出去夜游青岩。不知道你来过半夜三更的青岩没有,黑灯瞎火,关门闭户,就算我这么一个大男人,平时天一黑,没特殊事情,都是不出门的。所以我没同意。她让我先去洗脸、洗脚,她想在院子附近转转。我当然不敢让她单独出去,只得陪着她,说好就在附近转转。青岩的小街小巷你是知道的,蜘蛛网一样密匝。一面走,我一面给她说青岩的历史,还有道听途说的一些奇闻逸事。我也不知道哪个时候,只记得我正说到青岩出过的一个状元,回头发现她没跟上来。之前我们走的是一条特别窄的巷子,没法并排,所以我在前,她在后……我往回走了一段路,没看到她,再往前走一段,还是没看到她。我慌了,也不管会不会吵醒别人,就大声叫她名字,也没回音……
她叫什么名字?胡杰问。
名字我就不说了吧,曹村说,你知道一个名字有什么意义呢?
之后他没说话,只是看着胡杰。胡杰也看着他,接着被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一个想法吓了一跳。
她不会就这样人间蒸发了吧?胡杰问。
没错,曹村说,她就这样突然消失,人间蒸发了。开始我怕她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甚至想象她走过一扇门时,门突然打开,里面有个邪恶的男人,一把将她拽了进去,先奸后杀什么的。那天晚上,我的汗就没停过,通宵都在找她,没有放过青岩的任何一条小街小巷。下了大半天雨,石板路滑得像抹了油,我摔了不知多少跤。到快天亮的时候,我回到她消失的那条路上,突然醒悟过来,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她就是有意要消失的……
这也太作怪了吧?胡杰说,本来就是一夜情,不想好就不想好呗,何必这样闪人。
闪人?曹村笑起来,是你们的方言吗?形容她消失得快?
不是,胡杰想想,摇摇头说,解释不清楚。只能打个比方。
比如我们做个游戏,他说,事先说好你金鸡独立,故意摇摇晃晃,快要摔倒的时候,我会用手一下扶住你;但等你真要摔倒的时候,我却把已经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你于是就真的摔了一跟斗。
曹村琢磨了一下,说,那就不对。
我觉得之前她真的就是想夜游青岩,他说,只是走着走着,比如在某个巷子拐弯的地方,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很冲动的一个念头,就像她之前突然想和我睡一样,她突然又想离开了。然后她停下来,琢磨一下,发现她被这个念头控制住了,无法摆脱,于是就照着这个念头做了。而我呢,什么也不知道,继续朝前走,还一面走一面给她说青岩的老故事。等我发现她没跟在后面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了。
你的意思是,胡杰问,她不是事先设计的?
不是,曹村说,我觉得就是临时决定的。这有什么奇怪的呢,人就是这样的啊,每天脑子里各种念头来来去去,只是大多数人有个什么念头,最后也不过是个什么念头而已。
胡杰显然不太同意他的话,想了想说,那天晚上你们从院子里出来,她换上她的衣服、带上她的行李没有呢?
如果换了,他说,又带上行李,肯定就是存心的。
没换,曹村说,之前穿着我的一条布裤子和一件T恤,后来加了件厚衬衣。她本来没什么行李,我在大牌坊遇到她的时候,她身上就斜挎了个小白包,手机装里面,所以出门的时候肯定也就随身背着了。
两人有一会都没说话。这个过程中,曹村倒掉茶渣,重新泡了一壶新茶。喝下第一口时,胡杰觉得肚子里轻微地搅了一下,才意识到已经过了饭点。
天都黑了,他说,我们找家餐馆去吃卤猪脚吧?找家你觉得味道好的。我请你。
怎么能让你请我,曹村说,到了青岩,当然是我请你。
但说归说,他的身体还是陷在藤椅里一动不动。
那几天微风细雨的,他说,天气潮得厉害,我把她留在我床头柜上的衣服和裤子晾在衣杆上,几天都干不透。每次路过那件针织开衫,我都能闻到一股毛茸茸的味道,淡淡的,而且越来越淡……就像蒲公英头上的绒毛,风一吹,都散了。有天我又路过,发现如果不凑近,已经完全闻不到那种气味了,就是那一下子,我脑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又是一个念头,胡杰说,你们都爱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曹村没接他的话,自顾自地说,我觉得我应该把那件衣服画下来。
更准确地说,他说,我想把那件衣服的味道画出来。再不画,就要散尽了。
味道?胡杰问,味道怎么画?
我也不知道,曹村笑起来,我画了十几幅,但画了又刮掉,画了又刮掉,怎么也画不出我想要的那种感觉……
最后呢?胡杰问。
最后我只勉强留了一幅在布上,曹村说,总的说还是看得出来是一件衣服,只是模模糊糊的,就像把一块软糖放在大太阳底下晒,快要融化了……
那件衣服你一直留着的吧?胡杰问,能不能给我看看?
没留着,曹村摇摇头,画完之后,我把它和裤子一起,扔铁桶里烧了。
烧了?胡杰有点惊讶。
留着干吗?曹村说,气味都散了……
胡杰有点怅然若失。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个女人即便淋过雨,也不可能像曹村说的那样又老又丑。
你是天蝎座吧?他问曹村,挺绝情的。
曹村又笑起来,说,居然信星座,看不出你还这么幼稚。
这事就这么过了,他说,之后没多久,我接到我二姐的电话,说我父亲突发脑梗。我赶回老家,在医院里照顾了他二十多天。出院后他右腿和右手都不灵便了,所以我天天逼着他走路。你知道,脑梗之后的恢复是有窗口期的,过了这个窗口期,几乎就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状态了。有天下午,我陪他在我家后院的竹林里走路,他突然朝我靠过来,说站不住了。我抱着他,慢慢坐到草坡上,没几分钟,他就断气了,死之前,还在我身上撒了泡尿。那泡尿热乎乎的,一层一层浸进去,把我的裤子和衣服的下摆都浸透了。那件衣服我一直没洗。办完丧事,我又把它带回青岩,挂在衣杆上,每天路过的时候,我都能闻到一股子尿臊味……
你又画了那股尿臊味?胡杰再一次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平生第一次意识到,他肚子饿的时候,脑子似乎特别灵光。他想,下次老彭再发那些测试题的时候,他饿着肚子做一次,看分数会不会高一些。
没错,曹村说,而且我就直接画在之前的那幅画的衣服上。我是这样想的,既然一件事接着一件事,那衣服也应该一件盖在一件上。画完,我觉得我好像找到了我那个老师说的,一个图像。
胡杰突然想到一件事,问曹村。
两次都有衣服和裤子,他说,但你怎么只画衣服呢?
曹村愣了一下说,是啊,你不说,我还从来没想过。
可能裤子看着太单调了吧,他说,衣服要复杂一些,有袖子,袖子套着手,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事情,不都是用手做出来的吗?
这样说的时候,曹村的神情又有点恍恍惚惚。
从那时开始,他说,一直到现在,但凡在生活中遇到什么比较重要的事,我就画一件和那事有关的衣服,比如我大姐夫对我大姐一直不好,经常动手打她。有一年,二姐又打电话来,说这次打重了,耳朵里淌出血来。我赶回去,在车站附近买了把西瓜刀,藏在背包里。但我二姐夫知道我的德行,进家就先搜我的身和我的包,从包里把刀搜出来。我去抢,抢不过他。他是退伍兵,比我高得多,也壮得多。我们撕打半天,他发起狠来,干脆把我衣服裤子扒得精光,连内裤都扯掉了,说如果我一定要去,就自己甩着鸡巴去吧……那次他们轮流守我,不让我见我大姐,所以临走的时候,我只得要二姐去大姐那里,把她耳朵淌血时弄脏的那件衣服要来。衣服当然已经洗干净了,但回来后我还是把它画了下来。
你大姐耳朵后来好了没有?胡杰问。
没好,曹村说,耳膜破了,到现在都是聋的。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四周变得一片死寂。胡杰想象着当年曹村和那个女的就像他们现在这样,坐在这个暗黑的院子里,不同的只是现在没有吉他。
对了,他问,你当时给那个女的弹的第一首歌是什么?
曹村想想,说,时间太久,不记得了。不过我画完她那件衣服后,倒是写了一首歌……
专门为她写的?胡杰问。
谈不上,曹村说,不过就是当时的一种感觉吧。
他拿起桌上的手机,翻一阵,对胡杰说,我传给你了。
胡杰找到曹村的微信,果然看到发来一段文字:有一年春天,神秘的鸟以我的瞳孔为巢,它来去无常,所以我们并不相识。有一年夏天,我的耳朵模仿各种各样的声音,惟妙惟肖,让我忘记我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有一年秋天,我摸到月亮的壳,我把它泡在我的心情里,让它起皱,像一张写满神话的羊皮。有一年冬天,我赤身裸体,看到我的棉衣甩着两只袖子,离我而去……
胡杰看着,笑起来,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跟你那幅画一样。再说,明明是那个女的跑了,这歌里怎么跑的是衣服呢?就算是衣服吧,但人家那是件针织开衫,也不是棉衣啊。
是乱七八糟的,曹村说,但写的时候我觉得就是要写成是棉衣跑了才对。
好吧,胡杰说,随你。
当时我是谱了曲的,曹村说,但没记下谱子。
为什么没记下来?胡杰问。
我以为我可能会忘掉歌词,曹村说,但绝不会忘掉旋律……
他朝着胡杰做了个含糊的手势。
旋律就像那件针织开衫上的气味,他说,你明白不?
胡杰其实并不明白,但还是点点头。
所以我又画了件棉衣,曹村说,和真棉衣一样厚。
这么多年,胡杰问,你到底画了多少件衣服啊?
曹村想想,摇摇头说,太多了,记不清……
有一年,他说,我养了条狗,后来死了,我把它的皮子剥下来,当衣服,也画在上面,画完才把皮子和肉埋在一起。
你画了那么多件衣服,胡杰说,那画不是变得越来越厚吗?
对啊,曹村说,越来越厚,越来越重,已经不能立着放了,只能让它平躺在地板上。
他指了指那幢木楼二楼左边的窗户,对胡杰说,就放在那间。
胡杰用双手比划了一下说,是不是不像画,而是像个沙盘,立体的。
战争电影里经常在指挥所里摆着的那种,他说,高高低低的,还涂着颜色,田地、山脉、河流……
你形容得挺准的,曹村说,你想不想上去看看?
算了,胡杰说,哪天白天再看吧。
画越来越厚,曹村说,越来越重,我都担心,楼板哪天会不会被它压垮?而且最近几个月,我还老做噩梦,梦到整幅画压在我胸口,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画有多大?胡杰问。
曹村想想,冲着胡杰伸开两臂,尽力画了个大大的圈。
和我那张木床一样大,他说,当然开始没这么大,但越画越大……
胡杰有点困惑,问他,你一开始就画在一张这么大的画布上?
不是,曹村说,开始比这张桌子还小些,但慢慢不够了,我就直接把上一张覆盖在下一张上,最后,我记得好像是画狗皮那次吧,我就找了张和床那么大的布……
那你每次还是单独画在一张布上,胡杰问,然后一张一张盖上去……
不是,曹村说,开始几件衣服画在一张上,等不够了,又换一张,把前面的盖上去。到后来,布大了,就直接画在一张上了。
胡杰摇摇头说,这么大,又这么厚,说不定哪天真就把你的楼板压塌了,这房子又老……
是啊,曹村说,所以我就想,干脆把它扔了……
扔了?胡杰吃了一惊。
是啊,曹村说,人一辈子,要画多少件衣服啊,画多了,就觉得其实哪一件都不重要,都没啥意义……
胡杰想想,说,倒也是。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这么多件衣服,他说,一下都扔了,我怎么觉得有点那什么的……
所以我才想,曹村说,我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把它给扔了,得有个仪式。
仪式?胡杰问。他想起几年前,老彭有一次喝多了,给一个病人做麻醉,可能量没控制好,要不就是那个病人是过敏体质,总之,一针下去,立即就没了气息。好在抢救及时,人没死。老彭觉得晦气,专门花钱请和尚们在庙里做了场法事,胡杰好奇,也跟着去,还拍了些视频和图片,感觉场面很隆重。他不知道曹村所谓的仪式,是不是也差不多。
有次我都联系好工人了,曹村说,准备先把窗框拆了,要不拿不出来。但后来我又觉得,我不能亲手把它扔了,你明白不?
胡杰这次摇摇头。
我也不明白,曹村说,但就是下不了手。
是,胡杰不由自主松了口气。是我也下不了手。
你原本准备把它扔哪呢?他问曹村。
我也想不出来,曹村说,有次我想扔到南门护城河里,但又想,扔进去,我随时都知道它就躺在河底,和没扔又有什么区别呢?
就是,胡杰说,只不过换了个地方放。
他突然明白过来,说,啊,我知道了,所以你给院子取名叫“割舍”。
是啊,曹村说,原来一直叫“青舍”的,就是青岩的房子的意思。
这名字改得其实挺好的,胡杰说,如果你肯转租给我,我还保留这个名字。人们来了又走,不就是割来舍去的吗……
后来我又想,曹村说,或者干脆把它砸碎,不就一了百了了?
他这样说的时候,看着胡杰,就像在等胡杰拿主意一样,但胡杰屏住呼吸,一声没吭。
但我后来觉得这样也还是不行,他说,假如哪天我又想它了呢……
胡杰还是没接话。
所以我最后决定,曹村说,找个人,把它偷了,藏在一个我不可能知道的地方;然后再找另外一个人,一个像你这样的人,陪着我,去找它,把找它的过程拍下来……之后,我会用那些照片和视频,搞个展览。就这样,也算是给我自己一个交待。
你的意思是说,胡杰说,你虽然不知道它具体在哪,但知道它还在这个世界上?
差不多就是这意思吧,曹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神经质?
胡杰没回他的话,而是问他,你说的仪式,就是指那个展览吧?
曹村点点头。
胡杰闷了一会,说,如果,我说的是如果,你不小心找到了呢?
如果又把它找到了,曹村耸耸肩,那也是天意,我就继续过现在这种日子,继续在上面画衣服。
嗯,胡杰慢慢说,那你最先要找的其实是一个偷画的人……偷的人是另算费用的吧?
当然,曹村说,各算各的。陪我找画的人好找,你看,你这不是马上就来了吗?但偷的人,我估计……
说到这里,他的眉毛突然从眼镜框里挑了出来。
要不干脆还是你来把它偷了吧,他说,然后再陪我找。你偷的,又是你陪我找,不是更可以保证我找不到吗?两件事各算各的费用。但偷出来后,从头到尾,你不能告诉我你把它藏哪儿了。一辈子都不能说……
胡杰的胸口那儿一阵乱跳,脸上也有点热辣辣的,因为曹村开口之前,他正在这样想。他没好意思直接回答,而是假装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要找多长时间呢?他问曹村,你不可能无限期找下去吧,总得有个时限。
一个月,曹村说,而且范围也不超出青岩镇。我想的是每天找六小时,中饭和晚饭我负责,你每天从贵阳到青岩,再从青岩回贵阳的来回油费,也实报实销。
我们来捋一下思路好不好?胡杰一面想,一面说。
先找人把画偷了,他说,藏起来,然后我陪你去找,找不到,你拿我给你拍的图片和视频办个展览,办完,你就不住这个院子了,是这样吧?
嗯,曹村说,大致是这样,但你同意也是你来偷吗?
见胡杰没否认,他说,如果你也同意偷的话,你得答应我不拆窗框,否则我还得找人来修……如果非拆不可,你得找人修好,这个费用你出。
毕竟是人家的房子,他说。
胡杰正要说,床那么大的东西,不拆窗框怎么拿走?但他立即就醒悟过来,既然曹村的目的是让那幅画彻底消失,而且永远不想知道在哪,那他完全可以不用征询曹村的意见。相反,按照曹村启发他的那样,用一把铁锤先把那画砸碎,再用画布本身裹起来,两头扎紧,粽子一样滑下窗户,就可以了。他想象那幅画就像他小时候用沙子堆出来的一件什么玩意,轻易就能捣碎。
但地上不能掉渣,他在心里提醒自己。
他冲曹村用力点点头,说,我可以保证画偷出来后窗框是好的。
那你同意了?曹村说。神情显得很欣慰。
其实这样最好,他说,我也省事,你也可以多得一笔费用。
我偷的时候,胡杰问,事先通知你,你有意避开吗?
不是这样,曹村的神情突然变得郑重。这个我们现在就要说清楚,你得找个我真有事外出的机会,在我回来之前把它偷了。我找人来偷它,已经是明显的欺骗,我不能再在这种细节上作弊。
欺骗?胡杰问,作弊?
曹村似乎想解释,但张了几次嘴,都没能说出来,最后,他再次做了个含混的手势说,反正你偷的时候我不能事先知道,否则就不算数。
窗框如果拆了得修好,他总结道,也不能让我事先知道。
胡杰有点为难,但他立即想到了老彭。如果老彭那个卖泥巴与青苔的朋友真和曹村本人认识,事情就简单了,他完全可以事先说服老彭,再让老彭去说服那个朋友,让那个朋友在他准备偷画的当天,把曹村请到阳明路去喝酒吃饭,来来回回的,怎么也得大半天,时间足够。
他本来想侧面问问曹村是不是有个在阳明路花鸟市场卖泥巴、青苔的朋友,但怕曹村起疑,没问。
他继续保持着那种为难的表情。
如果这样规定,他说,确实是件非常和相当麻烦的事。
非常和相当?曹村笑起来,确实是非常和相当。
那,胡杰问,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的意思是,展览办完,你就搬出院子?
曹村知道他的意思,说,你就真这么想租这个院子?
当然,胡杰说,要不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凭什么帮你偷东西?
曹村看着胡杰,似乎这才第一次真的意识到了胡杰热切的愿望。
好吧,他说,也不是不能谈,不过那之前还得商量好多事情,比如要不要给我那个老师的儿子说一声,如果他也同意,又会不会有什么新要求……
你怎么能告诉他呢?胡杰叫起来。告诉他,他还可能不收租金?现在这个院子,你是白住,你悄悄租给我,费用再少,都是你得;如果换成他收租金,那就变成我租不起,你也一分钱得不着,这道理多简单啊……
曹村笑起来,说,你这账算得真精。人家说十粗九细,看着你笨头笨脑一个人……
胡杰严肃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那行,曹村说,不过真到那时候,也还是有好多细节要协商,你租下来,总得这里改改,那里改改,人家的房子,我也不能任凭你乱来。我们之间得有个具体协议……
那没问题。胡杰觉得自己的头梦幻般晕乎乎的。我们两个之间,有什么不好商量的呢。
但他还是不放心,问曹村,等展览办完,你搬出院子,之后呢,你准备干什么,回老家?你大姐夫对你大姐不好,你大姐现在耳朵又聋了……
我其实是有个想法的,曹村说,想了好多年,一直架不起势来做,你这样逼我,说不定我还真就可以开始做了。
胡杰本想反驳曹村说他逼他的话,但忍住了,他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愚蠢的。
你一直想做什么?他问。
我想开家酒吧,曹村说,叫“说吧”。就是我天天坐在一张桌子前,和来来往往的人说话,广告词我都想好了,“陌生人,请和我说话”,你觉得怎么样?
胡杰想起曹村刚才给他看的那首歌的歌词,里面好像就提到过说话,但具体他记不得了。
你准备在哪里开这家酒吧?他警惕地问。
贵阳,曹村说,这里肯定不行。
哈哈,胡杰欣慰地笑起来。你搬到贵阳,我搬到青岩,我们正好对调。
接下来他才问曹村,说吧?你准备说什么呢,还是和陌生人?
什么都可以说啊,曹村说,比如刚才我给你说的那些。再卖点咖啡、啤酒……
我太想和人说话了,他最后说。
胡杰没继续问,他觉得只要曹村肯搬出院子,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都不关自己的事。
那天他们没吃成卤猪脚,因为等他们离开小院来到街上时,所有的餐馆都已打烊,整条街道就像曹村形容的那样,黑灯瞎火,阒寂无声。曹村有点过意不去,建议回到小院,他给胡杰煮面条吃。
吃完,他说,我带你去走走那女的人间蒸发的巷子?
胡杰有点动心,但最后还是拒绝了。
回程路上,他突然想起忘记问曹村,他之后又谈过多少次恋爱,画过多少件衣服了。但他很快意识到那只是些细枝末节,重要的是那个院子,于是忍不住就在车上戴着耳机,给老彭打电话,把过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偷画的如果是我,他说,那这事就百分之百的成了。到时候你和你那个卖泥巴、青苔的朋友可不能掉链子……等他把展览办完,我就把院子租下来,又开民宿,又旅拍。旅拍你知道的吧,现在流行得要命……
在他讲述的过程中,老彭始终一言不发,听完才慢腾腾说,这人有点诡诈。
你不觉得吗?他问胡杰。你听说过哪个艺术家专门画衣服的,而且还一件摞一件,那叫艺术?还有画什么狗皮,亏他想得出来。这人不是个神经病,就是个老江湖。别等你真去偷画时,他喊几个人事先埋伏好,突然跳出来,抓你个现行,那时你才叫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甚至怀疑,他停了一会,接着说,就连那幅画,可能都是他编的……
这倒是胡杰没想到的,他懵住了,半天没说话。
真有画倒好办,老彭继续说,你去偷,他抓你,但画还在,最多算你想偷没偷着,对不对?怕的是如果压根没画,你去了,他可以说是已经被你偷走了,现在回来,是还想再偷点别的……你这么胖,走路都喘气,真有什么事,你跑得过人家?
胡杰想起那块血淋淋的木匾,感觉身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你这话,他说,听得我身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知道立起来就好,老彭说,你说他当时还要你上楼看画,幸好你懒,没去,要不……谁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胡杰把当天下午在青岩的整个过程重新回味了一遍,觉得自己好像确实是被什么吸引或者说蛊惑了,虽然他也不知道吸引他或者蛊惑他的是遮阳伞下的那阵难得的凉爽、曹村说的那些不知真假的故事,还是他想承租那个院子的挥之不去的贪念……
那你觉得我现在该怎么办呢?他问老彭,把他微信和手机号都删了?
这还用说,老彭说,当然得删了。另外,你给他你的手机号没有,如果给了,光你删他有屁用,他不会给你打过来?你得把他手机号拉入黑名单……从我们搞心理学的人的角度看,他十有八九还会主动找你……
你啥时候又变成搞心理学的了?胡杰说,他因为浪费了整个下午突然感到烦躁。难不成是麻醉心理学?
【戴冰,作家,现居贵阳。主要著作有《月的暗面》《虚构的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