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5年第6期 | 淡巴菰:黄脚趾
淡巴菰,本名李冰。曾为媒体人、前驻美文化外交官,现供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国家一级作家。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天涯》《上海文学》等发表小说、散文和撰写专栏。作品多次被国内有影响的散文、小说年选收录。出版散文集《下次你路过》,日记体随笔集《那时候,彼埃尔还活着》,非虚构“洛杉矶三部曲”,小说《写给玄奘的情书》、对话集《人间久别不成悲》《听说》等十三部图书。《听说》被译为英文出版。
1
那是三个阿富汗难民在美国临时的家,可显然离一个真正的家还隔着不只一个大西洋的距离。立在门口,我望了一眼,那空荡荡的房间让我的心也跟着空落落的。靠墙摞着两个窄长的纸箱子,还缠着胶带,是别人捐的没打开的床垫。阳台玻璃门半开着,两辆半新的自行车安静地依偎着,像两个怯生生的孩子。好在加州的阳光从不嫌贫爱富,像一方干净的蓝布,友好地镶在正方形窗框里。
让我忍不住看了又看的,是客厅正中那平铺着的红色团花晴纶毛毯,像七十年代中国人结婚时的喜被,鲜艳俗丽,让这屋子显得更冷清。如果没有下面那薄薄窄窄的床垫,这红艳的毯子几乎就是铺在地上的。
没有椅子,五个人站在屋子当中,都赤脚立在淡棕色的廉价地毯上。低头看到那浅蚕豆般的一排排脚趾,我不禁微笑了起来——在洛杉矶,第一次,在一个陌生的所在,看到每个人的脚趾和我的是一种颜色。我心一热,涌起一股他乡见老乡的亲切——虽然,他们的乡音在我听来陌生得像外星语。
那是个炎热的八月的上午,我被一个陌生的阿富汗裔美国女人带去见三位陌生的阿富汗男人。包里是刚放进去的这女人给的胸卡,上面没名没姓,只有一个基金会的名字,也仅一个单词:volunteer(志愿者)。
我在电视上看到过那条新闻:美国从阿富汗撤军。我从没想到这历史事件会和我产生任何瓜葛。后来又听说有阿富汗难民陆续来到美国,客居在洛杉矶这个山谷小城,我确实好奇地想过:这些难民都在哪儿呢?我隔三差五要去一家伊朗人开的超市买菜,从没想到就有三个来自阿富汗的小伙子不时与我擦肩而过。
这些阿富汗难民的身影却又好像并不遥远。我的老朋友史蒂夫和他的太太退休后一直在为阿富汗难民忙活,四处募集旧笔记本电脑、手机、衣物、家具、餐具。厮混熟络了之后,好心的他们想让阿富汗百姓见识一下美国人的生活,不时邀请难民们到家里去开party(派对),“这个周末来了两家,热闹极了!每家都有六七个孩子。孩子们在游泳池里扑腾,大人们吃烧烤喝啤酒。两家男主人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非常谦逊,英语也够用。”史蒂夫夫妇也受邀去难民租住的房子里吃过饭,他不时透露些细节和感受给我听。“不过话说回来,当志愿者也得小心,听说在阿富汗难民里还发现了恐怖分子和杀人犯呢!”
史蒂夫的津津乐道一直让我好奇。不久我结识了邻居格兰特家新来投奔的乌克兰表弟,那位难民小伙的友善、迷茫让我对这个群体由好奇变成了同情。当听史蒂夫说起我所住的小城也有许多阿富汗难民时,我便主动问是否有我能帮上的忙。
“我明天刚好要去你那边送一些难民物资,可以介绍你认识维娜莎,她的慈善基金会和阿富汗难民有往来。不过听我太太说这个女人有点怪,要么让你找不着,要么就说个没完,从不shut up(闭嘴)。”在这个别人的国度,我喜欢结识陌生人。他们于我像一株株新奇的植物,走近了打量,总会给我或多或少或好或坏的震惊。可当我和史蒂夫赶到那个庭院颇气派的二层别墅,艳阳下,只看到车库前的两辆汽车:一辆奔驰罩着车罩,有一个瘪了的轮胎;另一辆是宝马,一尘不染地闪着蓝光。
史蒂夫敲门,没人应,打手机,没人接听。我们只好学蚂蚁搬家,把那些沉重的纸箱和零碎从车上搬到轩昂阔气的大理石廊下。“我讨厌这样的做派。有人喜欢在别人面前保持这种神秘——忙得没时间搭理你才显得他们重要。明明昨天约好了的,人不露面,电话也不接。那宝马应该就是她的车!”史蒂夫一边擦着脸上淌下的汗,一边瓮声瓮气地说。他拉着满满一车辛苦募集来的东西,在高速上飞奔一小时赶过来,真不应该被如此冷落。我对那言而无信的女人已经有些反感了。
几天后,我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我是维娜莎。听说你想当志愿者?我这儿有三个绝望的单身汉,困在公寓里好几个月了。你眼下能干的活儿是当司机。你可以去郊外那个教堂领些免费食物给他们送去……”她的声音很清晰,英语听着也没口音,可就像没受过正规教育一样,语法有些怪异。
我说我愿意尽力帮忙,只要对方能说一点英语。“他们中有一位懂英语。你应该下载谷歌翻译软件,他们有的说达里语有的说普什图语,你最好都下载。”维娜莎语气干脆,透着权威,像个对病人发号施令的护士。
我们约好一起去见他们,由维娜莎定好时间告知我。
几天后,正等着去见那三个阿富汗男人,我忽然接到维娜莎的新指令,开车拉一对阿富汗夫妇去公众社会服务部,“他们是个有小孩的三口之家,需要更新EBT卡。你去见他们之前得从我这儿领个志愿者卡,见到这卡他们才会相信你。”
我说好的,并问她何时何地见面领卡,维娜莎却像一条在浑水里游动的鱼,吐了个泡就没影儿了。
“三口之家,听起来安全一些。那三个单身汉,你最好不要单独跟他们在一起。毕竟他们是陌生人,人品咋样没人知道。”房东杰伊听我念叨这些难民,一向乐于助人的他很坦率地给出忠告。
“没错。不要独自上门,也不要单独开车拉着他们去办事。”史蒂夫也毫不迟疑地给出了同样的建议,他还说如果他没空,他太太去服务时也往往会找另一个志愿者同行。
我查到那EBT全名是Electronic Benefit Transfer,电子救济券,是美国的一项社会福利。加州的这个叫Golden State Advantage(金州福利),凡是月净收入少于1047美元的人,或银行存款不超过3001美元,且家中有六十岁以上老人或残疾人,都可以得到这种救济。实际上它是一种代金券,可以在大多数超市、餐馆刷卡当钱用,每个人所获得的数额因家庭人口不同而相应地不同。
听到维娜莎给我派的都是跑腿儿的活儿,我心里还真有些打鼓。让我干别的似乎都行,做饭、园艺、聊天、教英语……可当司机,我还是真发怵,因为我知道自己的方向感有多差。第一次和史蒂夫见面就闹了在朋友间流传的乌龙:说好中午十二点在一家餐馆见面,离我的住地也只不过十分钟路程,可尽管提前出发,我却转来转去怎么也找不到那位于商场一层的餐馆。最后我急出一身汗,停在一家银行门口,打电话给史蒂夫问他是否可以接我一下。
怕再闹出这类笑话,但凡去什么地方,我总是笨鸟先飞,即使有导航,也要先在手机地图上查看清楚线路。
我搞清了要带他们去的地方是Department of Public Social Service(公众社会服务部),比较近的一家距离约十公里,正好与我和那对夫妇的住地形成正三角形。除在地图上查好了线路,我还勘查好了停车场位置。
2
那天一大早,我刚跑步回来,就接到维娜莎电话,没提那对夫妇,而是通知我马上去看那三兄弟,“你知道我有多忙,只有今天上午有点时间。”她的时间如此金贵让我不敢说不。我们约好十点钟在小城中心商业区的停车场见面,然后步行走到难民租住的公寓。
顾不上吃早饭,我提前十分钟急急忙忙赶到,心中纳闷为何难民要租住在这市中心最贵的地段。发信息给维娜莎说我把车停在了卖日用品的HomeGoods大门口,心中舒了口气,这么大的招牌总不会错过。“你把车开到他们公寓楼下来吧。我看到这儿有车位,刚好停在这儿。”维娜莎变了卦,回复得倒及时。
我在导航上看到那公寓地址距离我不过几百米,没想到导航竟让我开出广场上了大路,然后右转进到一片有铁栅栏的小区,并提示我目的地已到达。“我没看到你。我刚做了皮肤美容手术,不能见太阳,只能在车里等你。你看到那家咖啡馆了吗?顺着开过来。”维娜莎说。
我心说什么叫“顺着开过来”?问她是从咖啡馆往南还是往北开,她有些不耐烦地说她也不知道南北,“我不是说了吗?你就开过来!”阳光亮得刺眼。在她的指挥中我又无头苍蝇般来回转了两圈。“你能不能在HomeGoods门口和我见面?我在这儿等你,总不会错过!”我对维娜莎说不清道不明的遥控失去了耐性。她愣了几秒,答应了,但那口气透着勉强和不悦。
半分钟后,我上了维娜莎的宝马。我们互相戒备地打量了一眼,气氛有些尴尬。她把一张志愿者胸卡连递带丢给了我,我喉咙干干地道了谢。即便我侧过脸,也只能看到她局部的侧面,因为她裹着薄丝长巾,太阳镜顶在头上,还戴着一个鼓鼓的N95口罩。
车似乎才启动就到了那公寓楼下,几排灰突突的三层楼房立在那儿,有着长长的带栏杆的走廊,冷清得像废弃的学生宿舍。我随着维娜莎边往三楼爬,边沿回廊查看着门牌号。双肩包里有带给他们的十磅橙子、一堆坚果,我很快就出汗了。维娜莎包得严实,不动声色地藏起了她的年龄。她染着法式趾甲的脚上是一双带假钻的人字拖鞋,几何图案的修身长裙外罩着米色薄开衫,斜肩挎着一个带金色LV标志的链包,猛一看,她像个来洛杉矶旅游的迪拜富婆。听说她也是第一次来这公寓,我有些吃惊——她不是说他们很绝望,需要帮助吗?他们在这公寓住了四个月了,居然她都从没来探视过?看她满不在乎的神情,我也没多问。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她扭过脸瞥了我一眼。
“写作。”我老实作答。
“作家?你是说靠写作谋生?”她停下脚步,怀疑地望了我一眼。
我知道在美国你说你是个作家或诗人,那是穷人的代名词。美国作家协会主席道格拉斯·普莱斯顿曾告诉我,美国作家纯靠写作的年平均收入只有20300美元,远低于在快餐店打工等就业者人均的39982美元。
我笑着反问她如何谋生,她底气十足地说,“我经营自己的基金会!”基金会的钱怎么来的?我想问,看她高高扬着的下巴,我把这涉嫌隐私的问题吞了回去。
一个个子极瘦小的穿红T恤的黑发男孩开了门,他拘谨地垂着眉眼,手足无措地笑着,连用英语打招呼似乎都很难。
维娜莎扫了男孩一眼,大剌剌地问他另外那俩人呢?不待回答她就昂首走了进去。“这屋里需要家具。我一会儿就去逛街,我最喜欢购物了。”趁男孩进卧室去叫两位同伴,维娜莎双脚从拖鞋里滑了出来,嗲笑着说。我也脱下凉鞋赤脚走了进去,发现她口罩上印着中文的“惠新”二字,便想那多半是有人捐赠的中国物资。她的眼睛很大,双眼皮,可那淡棕色的眼珠却像两个不透明的玻璃球,滚来滚去,让人琢磨不透。她在跟你说话,你却感觉不到她的注视。周围的人在她面前似乎只是机器或低等动物,她根本没有兴趣没有热情。
两个健硕挺拔的年轻人从那唯一的卧室快步走过来,像孪生兄弟,不仅都穿着黑布裤黑T恤,还都有着特别浓密的黑发和胡须。其中一位相貌堂堂,会说带浓重口音的英语,一上来就急急地诉苦,“我们真是很绝望,最难的是没有网络,我的手机费上个月是一百多块,跟家里人视频通话……我俩去考了三次驾照,笔试都没过。我想着拿到驾照就可以去开货车,听说一小时能挣四十美元……”
“喏,我给你们带来了她,志愿者,她可以帮你们做一切……”维娜莎双臂在胸前交叉着,抬下巴指了指我,然后又正色道,“你们别搞错,有人荒唐地拿我当志愿者。我不是!别动不动就给我打电话。我是这慈善机构的CEO。”说罢她打开精致的LV链包,掏出名片发给我们。上面除了她的大名,还有一句口号:同一个星球,同一个家。
“我也是个客居的外国人,对许多事也不熟悉。我也不是什么都能做,只能尽力而为。”在三个男人的打量下,我红着脸辩解。维娜莎高高在上的姿态让我意外又尴尬,我的声音都有点颤抖了。
似乎我的不顺从冒犯了她,维娜莎停下指示,双臂仍交叉在胸前,把脸扭向我打量着,有几秒钟,她没说话,似乎在思忖对策。三位阿富汗小伙也感受到了气氛的紧张,直直呆立着望望我又望望她。我心跳加剧,预感到维娜莎马上要展现老板的威风,严厉地说,“你可以走了,我不需要你这样不配合的人。”可不知是她缺人跑腿儿,还是当着难民发作显得有失CEO的身份,脑细胞快速运转的结果是她压住了火儿。
“那你可以给他们解决网络问题吧?带他们去电信公司……不行,得先上一家网站,替他们实名注册,难民每月可以得到四十块钱的折扣。你们不知道吧?”说完她很有成就感地逐一扫视着那哥仨,像个施加恩典的女王。那三位木桩一样整齐地立成一排,不知是否因为听过了太多的许诺而有些麻木,那位会英文的小声又急切地咕哝了一句“No discount is ok(没折扣也行)。”维娜莎显然对这不感恩有些不满,提高嗓门重申了一遍,说没有难民折扣的话光网络费用他们每月就得花五十美元。她侧过脸再次审视着我,好像在说“球踢给你了”,那双淡棕色的“玻璃球”闪着较量的光。
我尽管心里没底,看到那三位殷殷的目光,还是嗫嚅着说我试试,心里想到的却是及时雨杰伊——那在关键时刻总给我当志愿者的好人。
“还有,我们的EBT卡从上月开始就不能用了。”听到同伴小声的提醒,会英语的小伙又急切地说。
“这个容易!让她带你们去更新一下。如果填表问收入状况,你们就少报点,别超过一千块。还有什么问题快说,我还有个校董的会要参加呢。”维娜莎说着开始趿上凉拖。
三个人中会说英文的这个最年长,31岁,红背心最小,只有19岁,另一位29岁。虽然问过他们的名字了,我还是对那发音有些茫然,便暗自以年龄为序把他们排为老大老二老三以便记忆。
一直很安静寡言的老二是个很斯文的男人,细长的眼睛像中国北方人。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轻声地跟老大提了出来。
“他想找个地方去买halal meat(清真肉类)。”看到我一脸困惑,维娜莎接口说,“他们得买特殊的肉食。”
“不能从附近超市买鸡肉、牛肉吗?你们平时都跟哪儿购物?”我问。答案是我常去的那家伊朗人开的超市。
“可他们要吃的肉得是特殊宰杀的,得是祈祷后才杀死的动物。我知道一家批发市场,一整头羊才三百多块。离这儿大概五十公里吧,你要带他们去一趟。”维娜莎仍是语速很快,利索得像在断案。“好了我得走了。”她忽然眉飞色舞起来,把顶在头上的墨镜移到鼻子上,镜腿上有Prada的标识。我才发现,她真像个行走的首饰模特,两腕上套着手镯、手上戴着若干戒指、胸前挂着项链,能戴首饰的地方一样都不少,且看得出都是奢侈品。
3
我邀请三位小伙去楼下喝杯咖啡或吃个冰激淋。我想听听他们的故事,好让自己忘掉维娜莎,以便有更多的动力给他们跑腿。
“我们有,咖啡,这里,喝?”老二嘴里蹦着英文单词,探询地问。
这一友好邀请让我绷紧的神经终于略微松弛了下来,可想起史蒂夫的提醒,我说:“还是去外面吧。”
四个人相随着踩着楼梯下楼。我再次逐个问他们的名字,像徒然地想从冰面上抓住点什么,大脑皮层仍是一片空白。
唯一能交谈的还是老大,我悄悄在心里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黄金贩子”,因为他说在阿富汗时他的挣钱之道是从迪拜贩黄金到印度、巴基斯坦去卖。“我当时的日子相当富裕。现在啥都没了!”正说着路过一家装修讲究的日本寿司店。“Sushi(寿司)!”他放慢脚步,眼馋地从玻璃窗往里望。我有些意外,心想你总不能指望我这志愿者刚见面就请你们仨去吃日餐吧?我笑笑,继续往前走。他仍站在那儿,期待地望向我,有一瞬,我为自己的小气有点难堪。
咖啡店和冰淇淋店只是一街之隔,顺从“民意”我随他们走到那冰淇淋店门口,趴在玻璃门上往里张望,雪柜里不同口味和色泽的冰淇淋很诱人,可门锁着,人家还没开始营业。
红背心男孩指指隔壁的麦当劳,我们走了进去,至少里面有空调有WIFI。
收银台后负责点餐的是一位面带愁容的小个儿妇人,也是亚裔,肤黑,像斯里兰卡人。显然不谙操作,她不会在电脑上把鸡块从十块改成二十块,也不能把中薯条改成大薯条,只能单独一个个累加。于是黄金贩子为哥仨做主,我负责跟收银员传话。开始他们说要三杯橙汁,陆陆续续,又点了三杯可乐,三包薯条,三十个鸡块。我们身后很快排起了队,有人不耐烦地瞪着我们,有人干脆走开,去旁边的触摸屏上下单。我给自己点了一杯咖啡,刷卡,共五十四美元。
店里散坐着一些常在麦当劳聚齐儿的退休老人,他们抬眼打量着我们这一行人。我取了些纸巾,想用两张纸擦拭一下不洁的桌面。老二手快,接过去,殷勤地把一叠纸巾都摁在桌面上卖力地擦着。
“我们俩都结婚了,这个小家伙当然没有,他才十九岁,连女朋友都没有。不过他已经当了两年兵了。你看这是我侄子,前天刚被炸死……”老大说着把他那到美国才买的苹果手机伸了过来。我看到一个裹在毯子里的儿童,一条腿上满是紫色淤血,“他在地里玩儿,踩到了地雷。”
说罢他飞快地翻找着,“这是我的孩子们和我老婆。我们生了六个孩子。”
我看到一群孩子围在几个成年人周围,个个都很烂漫可爱。
“我也有六个孩子。这是最后一个。”说话间,少言的老二也把手机伸过来,那是个只有几个月的婴儿,他又划了一下手机,“这个,是第一个。”我明白他想说那是最小的这是最大的。努力用有限的单词向陌生人展示着自己的骨肉,听到夸赞,脸上原本只是礼貌的笑容有了温度。有一瞬,我甚至产生了幻觉,似乎我是身在阿富汗,与几个熟识的当地人闲聊,只消再等一会儿,他们好看的妻子就会落落大方地端上热茶,小天使般的孩子们就会欢快奔过来叫爸爸。维娜莎带来的紧张不快彻底消散了。
他们仨都离开家乡一年了,几乎是在美军撤离后就来到了美国。“军机没有座位,我们都一个挨一个地挤着,像一堆土豆。先从喀布尔飞到德国,再从德国飞到华盛顿,在那儿被分到不同的难民营,我去了威斯康辛,他们俩去了新泽西。我们原先都不认识。住了五个月难民营帐篷后,我们被分配到洛杉矶,在这里先住了三个月旅馆,再过渡到租用民房。这公寓是我在网上找到的,一居室,一个月要二千六百美元……”
我吃惊地说太贵了吧,一居室二千六百块!杰伊有个距此不过十五分钟车程的三居室出租屋,每个月月租才不过二千二百块。
“我错了,以为住市中心就能找个可以走着去上班的工作。美国什么都贵。我们来这一年了,每个人只得到过五百美金,当然一开始吃住都不用掏钱。”或许是许久没有人聊天,这位兄弟话很多。他很亲热地与我找共同点,“咱们亚洲人文化和伦理相近,很在意关心别人,不像美国人那么冷漠。我们都不敢跟人说仨人同居一室,怕会被人当成是gay(同性恋)。”
我这才搞清楚他们仨原来都在打工。两个年长的在一个建材公司仓库当搬运工,夜班,每小时二十美元,十九岁的少年在一个快餐店切洋葱,每小时十五块。“一个月下来扣了税,我们能拿到两千五百块,他能挣一千四五百……我们想留下来,毕竟这里比阿富汗好多了。你来采访?还是留下来吧,这里多好,最发达的国家!”老大的语气不再那么焦虑了,反倒有种时来运转的快慰。
4
忽然想起点我们的餐。我去前台才看到早准备好了,没人认领,放在那儿都凉了。
他们开始吃喝,都特别小心吃相,斯文得像在吃正式晚宴。
我问他们从维娜莎那儿都得到过什么帮助。“说实话这只是我们第二次看到她。第一次是几个月前,我们还住在政府安排的旅馆里,她去发名片。我听说她从政府那里得到了不少钱,也接受私人捐款。这里有真正出于善良帮助难民的人吗?听说一些人是拿我们挣钱。这不就是一个讲钱的国家吗?”说完这话,他浓眉下的目光投向四周,有些迟疑,好像希望自己没说错话。
想到正是午休时分,我打电话给杰伊,问他是否愿意赶来吃午餐,也认识一下我将要服务的三位难民朋友。
十分钟后杰伊赶到,先去前台点了可乐和汉堡,然后微笑着大步走过来,腰上还挂着公司出入卡。
他跟他们一一握手,真诚地说了句:“欢迎来到美国!”
“在阿富汗你不知道我们多艰难,现在虽然背井离乡,至少没有生命危险。”老大皱着浓眉说罢,又给杰伊放了一遍他手机里的视频。他当年在美国军机上装载物资,证明他是真有理由来美国避难。
杰伊说他可以帮他们开通网络,但从未申请过维娜莎说的有折扣的服务,明天刚好周末,他可以花时间搞清楚。
老大把这话翻译给另外两兄弟,他望着杰伊不忘加上一句:“你是好人。”他主动要求交换手机号码,说他用WhatsApp,打电话和发信息都行,他随时都看的。
把汉堡和可乐送进肚子,擦擦嘴,杰伊又清风一般赶回去上班了。
老大生怕沟通不畅,像终于抓到了救命稻草,让我再发个信息给他,以确定号码没错。然后我们也起身离开,经过点餐台时,他很礼貌地对我说了两个单词:Some burgers(一些汉堡)?看我困惑,他指指他们的公寓方向,我才明白他要打包回去。我说没问题,帮他点了三个双层巨无霸外加三大杯奶昔、炸薯条。拎着纸袋往外走,红背心嘴里不住地说“Love it(我爱它)”。我问他们是否喜欢吃中国水饺。“哦,当然!”老大说。我打算下次给他们包些送过去。身在异乡为异客,那种凄楚谁没体会过?
下班后,杰伊直接开车去了电信公司,问询为难民开通网络的政策。同时,我接到了维娜莎的信息,“你如果带他们去购物,恐怕得赞助,因为他们的EBT卡上没钱。”后面是她说的那个超市的地址链接。我回复说没问题。
“你不要上来就为他们贴钱。他们都在打工,三个人加起来六七千块呢,你在这里又没任何收入。”史蒂夫闻听后火速提醒我。
还没容我回答,维娜莎的另一条信息到了。“网络今天去开通了吗?”
“明天就可以为他们开通,但需要他们中有一位拿身份证和我一同去。”半小时后,杰伊回来兴冲冲地说。
我告知维娜莎,也给老大发了信息,请他第二天下午两点仍在那麦当劳见面,我和杰伊开车去接他。
可那消息如石沉大海。“打电话!也许他在加班。”史蒂夫支招。
打了,仍是没人接没人回。杰伊摇摇头苦笑,说了句,“Desperate people do desperate thing(绝望之人行绝望之事)。”
“这事儿不适合你参与。我见识了太多的黑暗面儿——从难民角度来说就有许多不确定因素,有些还相当可怕。我亲自经历过的案子:两个同居一室的难民,一个杀了另一个,为啥?为女人。还有一个古巴难民,被查出来是在逃杀人犯。现在的难民,已被发现有三百多人的指纹和记录在案的犯罪分子一致,可他们一到美国就消失了,下落不明,无处可查!同情和帮助难民没错,可人性太复杂,尤其是身处动荡中时,有太多不可测。你自己也是个人生地不熟的外国人,得格外小心提防。”七十多岁的约翰给一家慈善机构董事会做免费咨询多年,在电话里听到我的困惑,他冷静地分析,“而所谓的慈善机构更是良莠不齐,缺乏监管,太多打着救助难民旗号的基金会以赢利为目的。没看新闻吗?有些甚至全家一起上,把慈善当成产业开发,把善款的大头自己挥霍掉,剩下一点当幌子,象征性地施舍给难民或其他弱势群体。我有个朋友曾捐了一百万美元给一个救助基金,后来发现是个骗局,他发誓再也不轻信了……”
杰伊听罢,仍坚持要把安装网络的事做完。我硬着头皮再联系维娜莎,信息不回,电话不接,她亦如消失在了另一个宇宙。
过了两周,史蒂夫来取杰伊清空的电脑和笔记本,他原想送给阿富汗那哥仨的。“听说维娜莎被税务局盯上了,怀疑她的账目有问题。据说她年轻时两次被控欺诈——先后申报汽车自燃和郊外的农场着火,但她请了个特别能言善辩的律师,最终得到了一大笔保险金。美国政府信赖这样的人,What a shame(真丢人)!”
我那志愿者的梦才刚开始,就那么怅然若失地醒了。去买凉鞋,试穿时,看到我的脚趾,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那三位年轻人的脸——相信他们已经和亲友隔空相聚了。去那伊朗超市买菜,与我擦肩而过的黑发黑眼的年轻男子,总让我下意识地多打量一眼。多年以后,待他们儿孙满堂,回忆当年初到美国的一幕幕,也许他们会记得一起坐在麦当劳里的中国女人。可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那孤独无助的身影被人用陌生的文字用心定格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