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澳门的“艾青热”及其影响
内容提要:艾青作为中国新诗的先驱和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使者,曾透过澳门这一平台,推动了中葡诗歌的交流。本文结合文献资料,回顾了艾青1987年5月的澳门之行、葡文版《艾青诗选》在澳门的出版情况,以及澳门葡人积极推动提名艾青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的过程。透过梳理澳门中葡诗人和艾青持续近十年的文化互动,本文探讨澳门“艾青热” 现象如何促进了澳门文学的发展,及其在澳门文学史中的重要性,继而论证澳门早于1980年代已切实发挥“精准联络人”的文化角色,在中葡文学交流和对外推广中国文学上发挥独特贡献。
关键词:艾青 艾青热 澳门诗歌 中葡交流
澳门这座诗歌之城,和内地的文学交流从未停竭,澳门诗人作家经常“回家”看看,内地文人也不时来看望“游子”。其中一段美谈,正是中国诗坛巨匠艾青于1987年的澳门之行。
1984年6月,艾青和周扬、冯牧、冯至等著名作家、评论家到珠江三角州及珠海、深圳特区参观访问,坐船经过因文天祥诗作而闻名的伶仃洋。艾青在海上远眺澳门,不禁感慨万千:“珠海离澳门那么近,真想去澳门!……澳门是中国的领土啊!”
澳门回归祖国前夕,机会终于到来。
初抵澳门
1987年5月,正值漫天绯红的凤凰木花季,时年77岁的艾青应澳门文化学会(澳门文化局前身)邀请,偕夫人高瑛不辞千里来澳作为期一周的文化访问,并出席葡文版《艾青诗选》的新书发行仪式。5月2日,艾青夫妇从北京出发赴粤,下榻广州珠岛宾馆,翌日,从广州乘车经顺德到珠海关闸,最终顺利抵澳,受到中葡人士的殷切恭迎。
撑着拐杖出行的艾青在澳期间,马不停蹄,四处走访,深入了解小城的风土人情。5月5日上午,艾青伉俪参观澳门历史档案室(澳门档案馆前身),对辖下图书馆的古书及文献保存情况十分关注。
澳门历史档案室附近、高士德马路中央那一整排的百年老榕树,更让老诗人印象深刻。艾青其后在《澳门行》一文中记述,澳门是“一个美丽而神奇的岛”,“繁华而不喧闹,幽静而不荒漠”,对澳门的古老小街尤其喜爱,觉得那些修剪得整齐的百年老榕树,枝桠和树条盘结在一起,像装裱很好的古书,好看极了。澳门低调而厚重的文化底蕴,触觉敏锐的诗人在细枝末节中都感受到了。
搭建东西文化交流桥梁
于著名的圣地亚哥古堡酒店用过午餐之后,曾经留学法国巴黎的艾老和澳门文化学会主席彭慕治(Jorge Morbey)会面,双方以纯熟的法语交谈甚欢。彭慕治向艾老展示了由澳门文化学会于1987年出版、面向全世五十多个国家发行的《文化杂志》创刊号,当中刊载四篇关于艾青诗歌艺术的专题文章,杂志的中、英、葡文版封面,更是当仁不让大字宣称:“提名中国大诗人艾青为诺贝尔奖候选人。”彭慕治对艾老说,澳门正努力发动提名艾青作为下一届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的跨国号召。
《文化杂志》主编官龙耀(Luís Sá Cunha)在《提名中国大诗人艾青为诺贝尔奖候选人》一文指出,艾青的一生饱经沧桑,但在生活道路的颠簸中,在喧闹噪音的干扰下,诗人处之泰然,其广阔的胸怀及不屈的生命力,代表了在漫长的困境中坚持信念的人们。他赞扬艾青是“中国文化向西方开放的先驱者”,是“中华民族与世界各民族联系的代表人物”,因为艾青的诗描写人民、劳苦大众和所有处于水深火热的人。官龙耀认为,艾青是世界性人物,他使最古老的文化能与全世界亲切地汇合,且拥有不可抗拒的魅力,使葡人和他紧紧的联系在一起——艾青出众的诗篇、行为、人品,让在澳葡人深信艾青适合作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
艾青其时已是国际知名的大诗人,在世界诗坛拥有崇高地位,但欧洲人如此掷地有声地公开呼吁、用连番的实际行动为别国文学摇旗吶喊,并不常见。在澳的葡国文人之所以如此尊崇艾青,除了因为折服于艾老的卓越诗才和不屈品格,也包含了对澳门文化定位的正确认识。
在艾青抵澳前半个月,即1987年4月13日,中葡两国政府总理在北京正式签署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和葡萄牙共和国政府关于澳门问题的联合声明》,中国政府从 1999 年 12 月 20 日起对澳门恢复行使主权。澳门的文化发展自此翻开新一页,在澳葡人希望秉持《联合声明》的中葡友好宗旨,为促进中葡文化交流和澳门文化复兴出一分力。
正如彭慕治在《文化杂志》的创刊缘由中所述:“澳门具有独一无二、永不枯竭的中葡文化,‘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彭慕治认为,中国和葡萄牙,远隔万水千山,有不同的文化背景,但历史永远不会遗忘那开创连接太平洋东西两岸的先驱,无论在艺术上、科学上、医学和烹调术上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在对中葡和平交往历史的深入研究中,可以找到许多两国人民和睦相处的历史见证。尽管两国相距遥远,文化有别,经济差异,人口悬殊,政治不同,然而双方皆抱有人文关怀和互助发展的愿望。
当时主导澳门文化政策的葡人认为,艾青诗作中的普世价值、超越文化藩篱的情感共鸣,以及对人类命运的关切,值得更多世人认识,澳门特殊的东西文化桥梁角色,在此正能发挥应有的作用。葡人虽然管治了澳门数个世纪,但彭慕治亦不得不在文中坦承:“是时候了,着眼未来,认真致力澳门文化事业。”他在艾青访澳后紧接出版的《文化杂志》第二期的前言中,以《联合声明与澳门文化复兴》为题,开宗明义表达对澳门未来文化飞跃性发展的祈盼和信心。由官方主导、持续近半世纪、系统性的中葡文学翻译和中葡学术研究工作,亦由此正式展开。
和以往单纯的南来文人游历不同,艾青访澳,具有中葡文化深层交流的里程碑式意义。正如官龙耀在其文中直言:“更广泛、深入地介绍艾青的事迹,藉此实践我们的目标——为东西方文化架起桥梁。”因此可以说,艾青的澳门文化交流之旅,切合了天时、地利、人和,也是澳门努力寻求跨文化对话和跨国合作、发挥文化桥梁角色的结果。
学者周红兴在撰写于1987年、由作家出版社于1988年12月出版的《艾青传》中记述:“现在,一些有识之士,如西班牙的戈麦斯,巴西的亚马多,澳门的官龙耀,或撰写文章,或发表演讲,一致呼吁,诺贝尔文学奖应当发给艾青!”发现、成就艾青的,固然不是小城澳门,但澳门却是最早有策略地以中英葡三语向国际公开呼吁、积极调动官方力量倡议提名艾青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之地,而葡文版《艾青诗选》在澳门的编选翻译、出版发行,正是坐言起行的明证。
艾青踏足了著名的大三巴牌坊、妈阁庙、普济禅院、巿政厅、议事亭前地等名胜古迹后,于访澳第三天(5月6日)傍晚6时,出席在葡文书店阁楼举行的葡文版《艾青诗选》发行仪式。
该书是继1984年中国文学杂志社出版了法文版《艾青诗一百首》,以及1986年中国外文出版社出版西班牙语版《艾青诗选》后,较具代表性的艾青诗歌译本。该书于1985年10月开始筹备出版,收录72首中葡对照的艾青诗作、艾青所撰的《我的创作生涯》一文及艾青年表,厚达442页,由学者金国平编选、翻译,韦博文(António Manuel Couto Viana)校正,书封面由澳门著名艺术家缪鹏飞设计,澳门文化学会出版。葡文版《艾青诗选》的适时推出,有助葡萄牙、巴西、非洲多国等葡语地区的读者,了解艾青诗歌的跨文化魅力,对进一步提高艾青在国际文坛的知名度,乃至打破语言藩篱角逐诺贝尔文学奖,有一定的推动作用。
《艾青诗选》的首发式,可谓澳门开埠以来数一数二的隆重。首发式由文化学会主席彭慕治主持,时任澳门市政厅行政委员会主席罗理路 (Joaquim Mendes Macedo de Loureiro),时任澳门立法会主席林绮涛、教育文化政务司高秉伦(Hirge Nirbey)、官龙耀、南光公司副总经理王文彬、宣传文体部副部长冼为铿、澳门日报社长李成俊、副总编辑陈树荣、华侨报社长赵汝能等中葡文化界二百余人到会祝贺。
高秉伦在致词时赞扬艾青在命运的路途上不屈不挠的意志力,认为艾青是站在高峰观察人生,其作品反映出人类最深切的渴望,怀抱着希望去抵受生命的苦楚。高秉伦表示,出版葡文版《艾青诗选》的举措使澳门引以为荣,因为这证明了中葡文化距离的全面接近,以及葡人希望加深中葡文化交流的明确意愿。最后,他借用一位诗人的名言赠予艾青: “我们不知道如何感谢,因为你与我们在一起! ”
艾青致答谢词时,简要回顾了跨越半个世纪、坎坷曲折的创作道路,但始终不改初衷,坚持自己的艺术理想,感谢澳门这座诗歌之城对诗的热情和对诗人的尊重:“我的诗集,已有法、英、意、瑞典、日、俄、马来西亚、尼泊尔、泰国、朝鲜、世界语等文字的翻译,但是没有像今天这样隆重的举行过发行仪式。这是第一次,因此我非常感动。”
澳门人对艾青的仰慕,和艾青对这座中国南方小城的惦记,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双向奔赴。澳门电视台记者此前采访艾青,问艾老为何谢绝了许多国家的出访邀请,唯独偏爱澳门?艾青回答:“我今年已经七十七岁,属于我的时间不多了,趁有生之年,看看澳门这块将要回归祖国的土地。”艾青在首发式中,亦公开表达了对澳门繁荣昌盛、人民生活幸福的祝福。
葡国诗人韦博文作了热情洋溢的贺词,他高度评价艾青的诗歌艺术、艰辛的创作生涯和爱国主义精神,即席朗诵了葡语版的艾青诗篇《太阳》。澳门培正中学学生和与会葡人分别用中文和葡文朗诵了艾青的成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场面感人。
听罢朗诵后,艾青感触良多,忍不住再次激动剖白:“我23岁时写大堰河这首诗。我今年已经77岁了。在这半个多世纪里,中国经历了八年抗日战争,四年国内的解放战争,又经过了十年的‘文革’。这么多的曲折道路,我始终坚持自己的信念。世界起了大变化,人类起了大变化,不管经受了多少苦难,世界总是越变越好,人类也总是越变越好。世界的前途是光明的,人类的前途是光明的!”
官龙耀在会上评论了艾青作品及介绍《文化杂志》创刊号的情况,该刊除了介绍艾青生平与创作,也刊登了艾青两首长诗《吹号者》《大堰河——我的保姆》,并附有插图,绘画的一个欧洲少女抱着一个婴儿。艾青笑对彭慕治说: “大堰河养我的时候,已经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一个中年的农村妇女,她怎么会有这样漂亮呢? ”对方笑着回应: “大堰河已经是世界性的人物了,她抱的婴儿也是世界的人物了。”
仪式结束后,嘉宾争相请诗人在诗选上签名。接连的发言透支了艾老不少体力,但面对澳门读者的热情,艾老仍一口气接连签了六七十本书,并和嘉宾亲切交流。
澳门的“艾青热”
艾青访澳及葡文版《艾青诗选》的发行,引发了小城的一股“艾青热”。
新书发行当日,《华侨报》发表了劳思(澳门诗人、后来的《文化杂志》中文版主编黄晓峰的笔名)写的《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一文,详细介绍了这篇名作的写作经过和时代意义。《澳门日报》当天亦刊登了澳门归侨诗人陶里写的组诗《献给艾青》,全诗素材来自北京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艾青选集》中的《自序》《透明的夜》《芦笛》《巴黎》等早期作品,可见澳门诗人对艾青的关注和熟知——
你来了
诗也轻轻地来了
澳门的横的直的街道
成为
广州的北京的街道
也成为你的
长的短的有节奏的
诗行
……
这是母亲大堰河的土地
从莽莽长城内外
来到莺飞草长的江南
不论春暖或冬寒的白天黑夜
大堰河都用她丰满的乳房
喂哺孩子
那么温馨
那么慈祥
《华侨报》亦先后发表了澳门学者徐新的特约稿《欢迎诗人艾青访澳》和《艾青文革以后的作品》,其后更刊登了长达三千五百多字的艾青年表。5月7日,《澳门日报》发表了陈雨润的文章《百折不挠,歌颂光明》,《华侨报》详尽报道了首发式的盛况,同时发表了劳思的文章《艾青诗论里的光芒》,以及高戈(黄晓峰)致艾青的诗《海螺里的涛声》——
我今天想起艾青
忍不住掉泪却不是哭泣
苍白的十三岁已很遥远了
故园柳梢的绿芽儿
是被黑色的天牛啃掉的
当艾青沉默的时候
我的脑袋里长了三十层年轮
只记得诗人在聂鲁达那儿
拾起一只粗砺的海螺
盛满蓝色的笑声
……
我的心里却没有黑暗
因为我老是想着艾青不会逝去
5月7日上午,艾青到澳门的离岛氹仔游览,时任海岛巿市政议会主席李安道(Raul Leandro dos Santos)亲自作陪,并在凯悦酒店设宴,饭后游览了路环岛。同日下午,艾青访问东亚大学(后易名为澳门大学),并在纪念册上留言。艾老虽略显疲态,仍坚持各项参观行程和会见,对澳门的掌故、民情、文教发展十分关注。
同日晚上,时任澳门总督马俊贤(Joaquim Pinto Machado)于总督府设宴款待艾青伉俪。高秉伦、彭慕治等多位政要作陪,各报社社长及多位诗人应邀参加,中葡宾客共三十余人。以往的澳门总督皆为军人,马俊贤却是澳门首位文人总督,本为波尔图大学医学教授和诗人,十分喜爱诗歌。他在宴会上,亲自用葡文朗诵了艾青的诗《祝酒》《桥》,气氛热烈。
艾青向马俊贤赠送一套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三卷集《艾青选集》以作纪念,并即席发言:“中国有两个作家,一个叫鲁迅,一个叫郭沬若,早年都在日本学医,后来感到医治人的灵魂比医治人的肉体更为重要,于是都放弃了医学从事文学。两个人在文学上都有很高的成就,也都是中国有名的革命家。”艾青以此为例,祝愿澳门在重视文化的热心人士推动下,能日益繁荣昌盛。
被中葡友好互动的气氛感动,兼擅新旧体诗的澳门诗人梁披云即席赋诗:“银烛清辉暖画堂,开怀宁持酒千觞。嘉宾贤主情何限,共祝中葡岁月长! ”此诗其后收录于澳门文化司署出版的《雪庐诗稿》,题为《澳门督府宴集中葡诗人席上》,并补充了“兴来高咏忘宾主,文曲星明夜未央”句,可见当夜中葡文人友好交往的欢快。
中葡诗人联欢会
由于内地及东南亚移民诗人的涌现和各种中西诗歌技法的传入,1980—1990年代的澳门新诗尤其百花齐放,成绩突出。内地移居诗人如高戈、淘空了、流星子、云独鹤,明显受到1980年代初中国新诗潮的影响;南洋移民诗人如陶里、玉文、胡晓风,诗风既有西方现代主义的色彩,亦有1960—1970年代台湾现代诗派的痕迹。本土诗人如韩牧、汪浩瀚、苇鸣、梯亚、江思扬、懿灵等,受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诗潮的熏陶更为强烈,异彩纷呈。正如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张炯、邓绍基、樊骏主编的《中华文学通史》第八卷所言,“在八十年代澳门文学的崛起中,诗歌始终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它既作为一个主要的文体形式,活跃在澳门的文坛上;也在创作实践上,代表着澳门文学的艺术水平”。
然而,能同时对澳门的新、旧体诗诗人,乃至在澳的葡国和土生葡人诗人产生实时且巨大影响者,恐怕只有艾青一人。艾青在澳门诗歌的“黄金时代”来访,不但为澳门诗歌的创作热潮推波助澜,更促成澳门新、旧体诗诗人、中葡诗人打破隔阂。
5月9日下午3时,澳门文化学会举行中葡诗人联欢会,与会的葡萄牙诗人有韦博文、佐治·加华里路博士、欧佐治、柯添文(Alberto Eduardo Estima de Oliveira)、白坦尼;华语诗人包括艾青、梁披云、佟立章、陶里和沈振辉等人。联欢会首先由陶里朗诵《献给艾青》,柯添文朗诵葡文版的艾青诗作《盼望》。随后,高瑛朗诵《给乌兰诺娃》,韦博文用葡文朗诵《煤的对话》。
据陶里在《会见艾青》一文(收录于《逆声击节集》)记述,他在这次难得的中葡诗人聚会中,乘机请艾老题字,艾老略加思考,挥笔写就“加强中葡文化交流”的寄语。可见艾老此番千里之行,非为个人荣誉,而是有着更宏大深远的用心。
无论是出版葡国诗人贾梅士《葡国魂》等诸多葡文文学名著的汉文译本,抑或发行《艾青诗集》葡文版,都反映了澳门自上世纪末以来致力推动中葡文化交流的决心。过往由于澳葡政府没有大力推动双语遍及,形成语言阻隔,许多在澳的汉语诗人,很少有机会和葡语诗人直接交流。归侨诗人陶里直言:“澳门长老从不晓得此时此地有葡国诗人;而生于斯食于斯的澳葡诗人同样不懂得葡萄牙管治四百多年的马交有中国诗人!”这次却因为艾青的到来,促成了两种不同文化、不同语言的诗人们的相识。
“五个(包括高瑛女士)中国诗人对四个葡国诗人,有语言的隔阂,但彼此的眼神交流着沉默的情意。当我把《献给艾青》一诗朗诵过后,翻译者的话,使个别葡国诗人微点着头。葡国诗人不发言,每人朗诵艾青的一首诗,虽是葡语,但我听得到诗的节奏感和炽热的感情;同样的,高瑛女士朗诵艾老的诗,语调在平淡之中见深情”。陶里在文中大为感慨:“‘无缘对面不相识’,我引用这句话说明了中葡诗人今日得‘缘’,这个‘缘’是诗之神艾青给予的。” 与会的梁披云也大为感动: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中国诗人,葡国诗人,以及海外各地的诗人,都是心心相印的。”可见艾青的澳门之行,不只是中葡友好的象征,而是有实质的文化交流促进意义。
陶里记忆中的艾青,“像一座塑像似的无言无语,虽属健康关系,但又是历史所成的伤痕的标志”,让人尊敬而感慨。艾青由于舟车劳顿和连日应酬,难掩疲态,最后由高瑛代表讲话:“医生原是不批准艾青出门远行的,但他希望见见这个四百多年来中葡人民相处的地方。在澳门的这些日子,同葡国各方面的人士接触,深深体会到浓厚的情谊,他一再表示感谢。艾青遵医生嘱咐要他少说话,不能激动,而他是一个‘热水瓶’,外凉内热。澳门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各界友好对他的推崇、评价和盛情款待,将永记不忘。”
5月10日,艾青夫妇结束短短一周的澳门之行。这是艾青此生最后一次远行,却和澳门结下了永存的诗缘,也为紧接而来的文化互访开启先声。紧随艾青脚步而至的首个出访港澳的中国作家代表团,以萧军为团长,团员包括叶君健、韶华、张锲、铁凝等一行十五人,于同年5月5日抵澳。澳门诗人佟立章特意赋诗纪念艾青和中国作家代表团的先后访澳,并于5月14日的《华侨报》“华座”副刊发表:“欣迓诗人艾青,中国作家代表团访澳。今先后归去,赋此寄意。长毫如见拂心眞,高咏相从声气亲。岂是一隅桃李少,接天新绿小城春。”
此后,澳门与内地诗人作家的交流日趋紧密,从未间断。
《文化杂志》在艾青离澳后,刊载了一篇题为《葡萄牙和中国的两位大诗人在澳门》的专稿总结:“澳门并非诗人之乡。但是,令人惊奇的事实是: 一方面,中国巨大的文化遗产中诗歌占有令人眩目的辉煌的一页,诗才芸芸,是一座令人赞叹的万神殿;另一方面,在葡萄牙,让我们用一个诗人的描述,诗才沿着屋檐源源涌出。然而澳门自有一种神秘的魔力把伟大的诗人们吸引到身边,如葡国诗坛的一些巨匠:博卡热·卡米洛·佩沙尼亚(庇山耶),安东尼奥·帕特里休。早在16世纪(可能前后祇差二十五年),澳门就接受了代表两种文化的两位大文豪的来访: 创作《葡国魂》的天才贾梅士和明朝最伟大的戏剧家汤显祖,他是不朽剧作《牡丹亭》的作者,被称为‘东方的莎士比亚’。如今,神秘的召唤力又一次在一个月内,把两种语言中的两位大诗人带到这块已被诗歌圣化的土地,他们是米格尔加(Miguel Torga)和艾青。”葡人以汤显祖为类比,表达对艾青的到访小城之荣幸。
“艾青热”的延续
艾青离澳后,澳门对中国文学的关注有增无减。经过澳门葡籍人士大张旗鼓的呼吁,《文化杂志》有关提名艾青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的提议,在一年后得到切实的跨国响应。
1988年4月,官龙耀收到北京人文函授大学校长周宏兴敎授于当年3月24日撰写的信函,表示他与诗人邹荻帆、张志民、雁翼、罗沙、孙静轩、骆寒超等发起致函瑞典皇家学院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联合提名杰出诗人艾青为1988年该项大奖的候选人,这个倡议得到官龙耀等人的巨大支持与赞同,故此特意来信致以衷心的谢忱。周宏兴表示,已根据众人意见,将原提名信略加修改,并打印成中英两种文字寄给瑞典斯德哥尔摩皇家学院,并将全体提名人及其附言寄上。提名人包括冰心、冯至、卞之琳、王蒙、聂华苓、汪静之、刘再复、杨匡汉、江间章子、苏珊娜·贝尔纳等五十多个国内外的知名诗人、作家及知识分子,同年8月,将提名信给马悦然转交皇家学院,正式提名艾青竞逐诺贝尔文学奖。在这份支持艾青为诺贝尔奖候选人的文件中写道,“艾青是中国现代最为人知晓的诗人,他的作品无论在中国文学中,还是在世界文学中都为瑰宝”。其后,官龙耀将此信及提名人名单,全文刊载于1988年的《文化杂志》,宣告天下。
艾青和澳门旧体诗诗人及土生葡人的诗缘,在后来也一直维持。1989年4月,澳门诗人马万祺的《马万祺诗词选》在北京出版,并举行相关讨论会,依靠轮椅出行的艾青特意出席支持。1991年12月底,由马万祺捐资兴建的“文采阁”在北京什剎海畔落成,这座具有宋代建筑风格的三层楼宇,由多功能厅、会议室、屋顶花园组成,目标是成为海内外从事中华文学事业的作家、艺术家们服务的园地,以祈发挥澳门的力量,使中华文学事业取得新的更大的进展。“文采阁”的落成典礼,正是由包括艾青在内的文艺泰斗一起为之剪彩。
澳门土生葡人艺术家及诗人马若龙(Carlos Marreiros)对中国诗人艾青和李白一向推崇备至,在澳门见过艾青及为其作插图后,更于1990年率团赴京探望艾老。马若龙其后以葡语写成《中国》一诗,诗中提及“这就是衰亡的淤泥中/荷花亭亭玉立的品格”,表达对中国历史翻篇的重新认识。
1992年8月,澳门五月诗社推出《澳门现代诗刊》第四期,其中特辟“艾青与澳门”特辑,介绍了澳门的“艾青热”现象,并刊载北京文学研究所钱光培的《艾青——二十世纪诗坛的巨星》等文,以及高戈(黄晓峰)的《北京国际艾青研讨会》一诗,把艾青比喻为“一支高亢的芦笛”“一面飘扬的旗帜”。正如主编舒望(刘月莲)所言:“艾青跟澳门有缘,从诗情到人情,由一条织细的热线牵着。艾青不会忘了澳门,澳门也永远惦着艾青。”其时已距离艾青访澳已有五年之久,但澳门的诗歌期刊仍特意推出一组艾青与澳门的特辑稿,“以志老诗人晚年与澳门这个梦幻岛的一段缘份”。
1996年5月5日,艾青辞世,面对诗坛巨星的殒落,澳门《文化杂志》冬季刊特意推出艾青纪念专辑,刊登多篇特稿,包括《艾青谈诗》、谢冕的《永远沐浴着他的阳光——送别艾青先生》、骆寒超的《永恒的追思——呈献于诗学大师艾青之灵》、杨匡满《最后的艾青》、《从大堰河到虎斑贝侧写艾青的心路历程》、刘福春《艾青诗集叙录》、刘士杰《妈阁氹仔怀诗人——追记艾青澳门之行》、柳连《千里诗缘热线牵——澳门的“艾青热”现象》、陶倍信《怀念艾青在澳门的日子》等文章。
艾青作为中国新诗的先驱和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使者,他和澳门的缘份,推动了中葡文化的交流,促进了澳门文学的发展,让澳门在对外推广中国文学上进一步发挥出独特贡献。澳门文化界人士对于艾青的离世纷纷深表哀悼,官龙耀在设有纪念艾青专题的《文化杂志》编者言中感慨:“有的地方对这位中国诗人还有些陌生,但我们尽力使他在那里留名。他属于我们,我们这些中国人、葡萄牙人、世界公民,因为他的诗句使他在世界成名……现在,他永远离开了我们。他永远地留给我们的是:可亲可敬的人品,及其犹如用金子镶嵌而成的那般不朽的诗句。”
文学是人学,澳门的“艾青热”之所以旷日弥久,持续影响在澳的中葡知识分子和诗人,在于人的品格。正如徐新在《诗人艾青及其作品》中忆起和艾老在澳门相遇时,这位文坛先驱是何等亲切地关怀后辈,而艾青的诗作,及其对苦难的克服,又是如何给予读者无比的力量:“艾青先生的诗《迎接一个迷人的春天》,使他们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严冬过后,春天一定会来临,即使冰雪化了以后,道路是泥泞的,即使要穿过一大片沼泽地。但是,我们一定要执着地向前,因为在坎坷的人生旅途中,在艰辛的艺术道路上,艾青先生和他的诗,不断激励我们前进。”
1980—1990年代、身处回归过渡期的澳门诗人们,正是在“艾青热”的光芒中,如艾青的诗句所描述那般,带着“无比坚强的决心"向新时代前进,“迎接一个迷人的春天”!
[作者单位:澳门笔会]
[本期责编:钟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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