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锡诚,文化史不会忘记您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5年第2期 | 阎 纲  2025年06月25日11:36

“文革”时期我就认识刘锡诚。他是贫农子弟,却受到剧烈的冲击,“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时期,他义愤填膺,撰写大胆敢言的文章,热情扶持中青年评论家,有功之臣也。

刘锡诚,著名民俗学家、民间文艺学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原研究员、《民间文化论坛》前主编。

刘锡诚经常煮挂面当饭,日夜兼程同夫人马昌仪埋头著述,用当初尺寸最小、性能最差的小电脑敲出《小说创作漫评》《小说与现实》《中国原始艺术》《走出四合院》等著作,译出《俄国作家论民间艺术》《马克思与恩格斯收集的民歌》等资料,主编《中国新文艺大系·民间文学集》等,人不堪其苦,诚不改其乐,贤哉诚也!

中断十五年的文联全委会一片唏嘘

1949年7月,中国文联成立;十五年后的1964年6月,毛泽东批评文联各协“十五年来,基本上(不是一切人)不执行党的政策”,“最近几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两年后的1966年“文革”乱世,中国文联被砸烂;十二年后的1978年,中共中央决定:尽快筹备中断十五年之久的第三届中国文联全委会第三次扩大会议,恢复中国文联和各协会的工作。

开幕在即,大会宣传组副组长刘锡诚找我,要我加盟,同他和谢永旺一起,突击完成一项重要任务:起草中国文联主席郭沫若致大会的书面讲话稿,时间非常紧迫。

锡诚介绍说,郭沫若卧病在床,筹备组电请诗人徐迟代笔起草讲话,徐稿送于立群后,未获通过。于立群和家人要求讲话稿强调深入地揭批“四人帮”,鼓励文艺家大胆地进行艺术创造。锡诚很着急,说:“咱们一块儿突击干吧,后天大会开幕,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我们三人分头起草讲话,特别指出:“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更加缅怀伟大导师毛主席”和“更加怀念敬爱的周总理”,并且加重语气表示:“作为文艺战线上的一个老兵,我愿和同志们一道学习。我向同志们问好!向全国文艺战士们寄以热烈的美好的祝愿!”

我起草的部分突出了郭老对“双百方针”的期待:“科学要进步,文艺要发展,没有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局面,没有首创精神、创造性劳动、敢想敢说的风格是不行的。”“粉碎了‘四人帮’,我们精神上重新得到解放,一切有志于社会主义文艺事业的文艺家,有什么理由不敞开思想、畅所欲言、大胆创造呢!今天,特别希望出现一大批文学艺术的闯将。”整整一个通宵到天大亮,三个部分最后连缀成篇,题目是《衷心的祝愿》。刘锡诚即送冯牧等大会筹备组领导审查通过,随即赶赴北京医院送审。郭老的家属过目后表示同意,希望讲话稿充分表达郭老病中百感交集的心情。

1978年5月27日,中断十五年之久的“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三届全国委员会第三次扩大会议”隆重举行,文联历史上一次极其重要的大集结。我有幸出席旁听。

除老舍等不少人被折磨致死或卧病在床的外,三百四十多名最具代表性的文艺家们应邀参加。由于“四人帮”的残酷迫害,夏衍等拄着拐杖,不少人步履蹒跚被人搀扶着,劫后余生,旧雨新知,热泪盈眶。

郭沫若的书面讲话《衷心的祝愿》,一经于蓝朗诵,凄惋而激奋,动人心弦,随朗诵音调而起的,是全场一片唏嘘叹怨之声。大会发言义愤填膺,声声含泪,控诉“四人帮”肆意踩踏文艺园地、残酷迫害文艺工作者的罪行,呼唤文学艺术的春天。十五年了,流血的中国文学艺术起死回生。

茅盾宣布说:“根据中央的指示,我在这里庄严地宣布: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中国作家协会和《文艺报》,即日起正式恢复工作。”掌声雷动。

复刊《文艺报》 我们整装待发

《文艺报》先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于1978年7月复刊后,抖擞精神,彻底否定“文革”,敢为人先,破除“工具”论,为天安门诗抄解禁,为作家作品平反,为《班主任》等“伤痕文学”开路,没有辜负两个月前文联全委会的殷切嘱托。

满目疮痍的《文艺报》站起身来了,代表被“文艺黑线专政”论折磨得九死一生的文艺家们,向着真正的“文艺黑线”进行控诉并发起猛烈的攻击。一面是同仇敌忾,一面是同病相怜;一面是推倒文化专制,一面是张扬文艺复兴;一面背负传统的包袱重整归部,一面打开因袭的闸门扩充新军;一面是思想的解放,一面是忘我的工作。在东四南大街礼士胡同52号里一座小院里,聚集着义愤填膺的编辑和记者,主编冯牧和孔罗荪器重我们,放手让我们工作。《文艺报》编辑部是一台灵敏度极高的收发报机,《文艺报》又成为文坛的晴雨表。

礼士胡同旧名驴市胡同,52号原是清代武昌知府的豪宅,豪宅里的一座小院是复刊后《文艺报》编辑部工作的场所,“文革”时是文化部于会泳部长坐镇的地方,也是他后来自杀的地方。古色古香的小院,风云变幻的象征。(电视剧《大宅门》的外景就是在这里拍摄的)

编辑部人员不多,但工作效率极高。大家挤在一个大房间里,热气腾腾,像个大磁场,乘兴而来,尽兴而返,不知疲倦地议论,不遗余力地编写,连饭都要打回来吃,以便接上刚才的话茬,那份上劲、那份融洽,在《文艺报》的历史上绝无仅有。“文艺黑线专政论”的大清算、《文艺八条》的大翻案、“天安门诗抄”的大松绑、“黑线人物”的大翻身、十一届三中全会思想的大解放、真理标准的大讨论,理论工作务虚会的大爆炸,政治与文艺关系的大清理,群情激昂,口诛笔伐、《文艺报》气壮山河。它既是敢于弄潮的参谋部,又是对外开放的文艺沙龙,不少中青年批评家来这儿做客神聊,聊着聊着一篇文章的题目就有了。我们的主编冯牧,同时领导着另一个骁勇善战的部门——文化部理论政策研究室。江晓天、顾骧、刘梦溪、郑伯农、李兴叶等一帮笔杆子,像一家人似的,经常走动,言必“思想解放”,语多“文坛动向”,激昂慷慨,捶胸顿足。我们欢呼“天安门诗歌”扬眉剑出鞘,我们策划否定为政治服务的“工具”论,我们讨论作家“干预生活”问题:“歌德”还是“缺德”,我们为革命现实主义呐喊请缨,迎接“伤痕文学”的潮头“来了,来了!”我们专访“右派文学”作家,惊呼短篇小说的新气象、新突破和中篇小说的新崛起,甚至理直气壮地为冤重如山的作家和作品平反,其势如地火之奔突、狂飙之卷席,葳蕤春意遍于华林。

在刘锡诚的策划组织下,《文艺报》举办了好几期“读书班”,把“文革”前写评论现在考虑要不要继续写(“今后洗手不干”)的中年评论家,如单复、王愚、潘旭澜、宋遂良等邀请来京参加“读书班”,授命撰写重头文章。又联系和扶持一批文学评论新秀如黄毓璜、童庆炳、刘思谦、吴宗蕙、萧云儒、谢望新、李星等,也邀请他们来京参加“读书班”撰写重头文章。这批中青年评论力量在新时期开端之期呐喊助威,披荆斩棘,蔚为大观。

那时的编辑部好像密州出猎的苏轼:“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编辑部诸同仁荣辱与共,谁也少不了谁,人人平等,个个都是上足了发条的陀螺。我和谢望新不约而同地把“读书班”誉其名曰“《文艺报》的黄埔军校”,直至今日,大家谈论起来仍然激动不已,“你是‘黄埔’一期,还是二期?”

担任《评论选刊》双主编期间大力扶持评论新秀

我和刘锡诚担任《评论选刊》双主编,《评论选刊》于1985年1月创刊,1988年第12期终刊,《终刊词》写道:“亲爱的读者,我们告别了。”“大家都穷,除非国家政策倾斜,谁愿干这蚀本生意!”《评论选刊》一花独放,被专门研究报刊史的唐弢称赞是“绝无仅有”,来函索取创刊号。

1985—1988年的《评论选刊》在新时期文学史上构成一个小小的时段,一花独放。1985—1988年的《评论选刊》是文艺思想异常活跃、新时期文学争妍斗胜的时期,新派蜂起,新说叠出,新的挑战咄咄逼人,如此这般,本刊都有反应,虽非金石——金匮石室;堪作雪泥——雪泥鸿爪。立此存照,足矣!

此刻,我不无骄傲地说句心里话:我们做了一件大好事,我们很不容易。看,《评论选刊》上遴选出多少评论家特别是新冒出的青年评论家啊!他们是:朱寨、李子云、蓝翎、李希凡、王蒙、蒋荫安、流沙河、於可训、吴亮、邢小群、王晓明、唐弢、王朝闻、陈涌、刘再复、项南、高占祥、袁鹰、敏泽、高行健、孙逊、黄秋耘、吴有恒、周政保、吴冠中,王干、林兴宅、艾菲、曾镇南、郑伯农、雷达、贺兴安、刘齐、何西来、陈骏涛、吴宗蕙、陈孝英、季红真、王菲、滕云、缪俊杰、陈辽、李书磊、谢泳、董健、李敬泽、罗艺军、韩石山、周介人、何镇邦、李贵仁、夏康达、朱晶、吴秉杰、林建法、鲁枢元、韩少功、李国涛、宋遂良、陈子平、谢冕、白烨、毛时安、何新、李陀、钱理群、张志忠、南帆、罗强烈、王纪人、朱大可、黄子平、何志云、杨义……

特别是其中年轻的朋友,多么闪光的一群啊!他们至今活跃在文坛上,他们代表了中国新时期文学批评中相当重要的一个时段。

评论家同行们,当你们回顾自己发展的这一过程时,该不会忘记这家穷朋友——穷得叮当响却坚持办了4年、出齐48期的《评论选刊》吧!

感谢《评论选刊》编辑同仁们四个严寒酷暑的艰难苦辛,他们是(按姓氏笔划):邓荫柯、王兴仁、白烨、冯立山、刘锡诚(后任主编之一)、刘钧、李复威、李敬泽、吴宗蕙、来春刚、何望贤、何其康、沈太慧、周申明、张炯(后任主编之一)、邾瑢、周相海、贾非贤、顾骧、萧德生、阎纲、龚富忠、傅活。

《评论选刊》(月刊)1985年1月创刊,到1988年12月终刊,全体编委们耗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啊,你们辛苦了!我自己本职工作已经很忙,长年累月,数不清的不眠之夜,但是无怨无悔。

我们同亲爱的读者与《评论选刊》告别,在《中国热点文学》相会。《中国热点文学》月刊1989年元月创刊。《中国热点文学·发刊词》:“爱看而且耐看,审美愉悦中自有一番崇高的憧憬。”“喜闻乐见,为雅俗所共赏,是本刊的追求。”社会上有“热门话题”,文坛出现‘热点文学’。”

《中国热点文学》第二期发表杨守松的长篇报告文学《救救海南》,受到普遍的欢迎,同时惹出一段“假死”的幽默。

1989年,多事之秋,《中国热点文学》被新闻出版署明令停刊,我和张炯恳请文化部代部长贺敬之说情,勉强办到年底,从1月到12月,刊龄仅仅维持了一年,这才叫短命。

大办“读书会”组织重头文章声讨现代文艺迷信

刘锡诚大办“读书会”,组织重头文章声讨现代文艺迷信。

人们奇怪,正是《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定了杀气腾腾的调子,文艺界的反右斗争“取得了重大的胜利”,因此周扬有“文化沙皇”之称,此文为什么不收入他的集子里呢?韦君宜的《思痛录》透露了实情。内幕是周扬不承认《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的作者是他一人,那里面也有最高领导的意见,他说:“我对这篇文章负不了责任。”

周扬满腹的内疚和苦衷。他是有自我批评精神的,沉痛检讨,到处赔罪。早在1979年的理论工作务虚会上,他就说:“在中宣部,陆定一和我都‘左’得不得了。即使没有主席的这个名单,恐怕也好不了多少。陆定一曾经自责说:‘中宣部的任务无非就是整人,今天整了这个,明天整那个。’”有人追问周扬:“当年你怎么下得了手呢?”周扬这才说出真相:“抓右派之前,主席给我一个名单,名单上的人都要一一戴上帽子,而且要我每天汇报‘战果’。”

最能说明问题的,是1958年1月我们《文艺报》出版的第二期,“再批判”特辑,就是在“最高领导人”的过问下,一大批作家被“翻延安的老账”,“奇文共赏”,瞬间集体倒下。

在这种情势下,刘锡诚也“翻老账”,组织班底,大批还嫌“左”得不够的现代文艺迷信。因此,我们把一批评家和一批青年评论家调到北京撰写重头文章。

《文艺报》由此享誉文坛,为十一届三中全会实事求是、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开拓道路。乃有功之臣!

1980年,刘锡诚和郑兴万介绍我加入中国共产党,从恩师侯金镜所谓的“党外布尔什维克”一变而为中国共产党员。感谢您,锡诚!

锡诚,安息吧,您一生探微钩陈,著作等身,您终生为思想解放而奋斗汗流浃背,中国民间文化史不会忘记您!

[作者单位:《中国文化报》社]

[本期责编:钟 媛]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