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的不仅仅是花样年华 ——读王祥夫中篇小说《花样年华》有感
中篇小说《花样年华》是一部实景与情感、物质与人性、唯美与荒诞相互交融的城市题材和市井意象的小说。作品描写了20世纪80年代塞外古城大同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企业改革和发展中的原生形态,刻画出人物的激奋、求索、收获、迷茫、牺牲。小说主人公是在百货商店上班的年轻漂亮的金米,借调到日化厂搞推销,在荣耀和利益面前,迷失了方向,最终因过量使用含增白剂的美容产品或本身就是伪劣产品,而毁了容,也毁了自己的一生。
小说共分五个部分。篇幅不长,笔墨精炼,人物不多,却尺幅千里。
静心研读,感受颇深,我认为小说有如下三个特点:
带入感和强烈的共鸣
“就这个百货二店,在这个县城,可了不得……”朴实无华的语句,素描式的精细描写,一下子把读者带入了熟悉的商业场景中。那幢消逝已久的红砖建筑和琳琅满目的商品从记忆中浮现,仿佛又听到了挑选、结账“哗啦哗啦”的响声。金米的母亲齐秀珍是百货二店的业务骨干。以齐秀珍总台为中心、各柜台形成的结算“蜘蛛网”,是一张当时商店的业务运行网,也是商业中心的人际关系网。
“金米是在这个县城长大的。”
“也可以说,她从小是在二店里边跑来跑去长大的。”
小说开篇,主人公金米携手读者,从作家建起的一座精美故事的门厅,步入其中,游历于重新复活的生活景象。作家用他深厚的绘画功底,时而工笔细描,时而泼墨写意,主人公活动的不同场景和故事关联的真实空间,跃然纸上。晋北一座小城的商业中心和繁华地带,那些我们熟悉的早已面目全非甚至荡然无存的故地家园,通过小说再现。身临其境,又触景生情,情不自禁地使人想到改革开放初期如火如荼的景象:西门外,百货二店,新华书店,图书馆,文化馆、照相馆、红会堂、公园里及其那两个湖、公园南门的市文联等地,以及经商、下海、进城、出国、承包、定额、BP机,大哥达、跳舞、按摩、美容等,组成了一个具有时代特征和地域文化特色的斑斓世界。
故事强烈的带入感使小说引人入胜,读者如痴如醉,感同身受,产生了持续的沉浸效应。高超细腻、娓娓道来、舒缓有度的叙事功力,絮絮叨叨、反复强调而又恰到好处的语言表达,将人物矛盾的、复杂的心理世界融入作家的人文关怀,在字里行间缓缓流淌,引发读者强烈共鸣。
王祥夫曾说:“好的作家的作品有一个特点,就是他的作品可以为一个时代作证;好的作家有一个更为突出的地方,那就是他可以是人性的放大器。”
《花样年华》体现了作家的社会责任感,王祥夫把日常生活中像金米一样的小人物置于大的社会变革现实中,对事件状况发生的背景进行细致地展示,对现实生活真相进行艺术性地升华,将人物个性特征和真情实感进行了自然的融合,使小说中人物的个体命运与时代大潮同频共振,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作品的时代空间和审美张力。
批判性的教育和警示意义
王祥夫是一位才华横溢、目光敏锐而且有善情良知的作家。他的作品题材广泛,各个阶层、各个领域,各个生存空间乃至每个犄角旮旯的人都会成为他的书写对象。城市、农村、城乡接合部的广大群体,社会各类劳动者,都是他重点关注和挖掘的对象。
他曾在一次采访中谈到:“面对这个世界,要把眼睛睁开,把耳朵支楞起来,不要让心睡着,像一只狗一样时时刻刻警醒着,虽然你看它好像是睡着了,其实它什么都明白,作家就应该这样,要像狗一样,保持某种警觉。”
在农村,他像一位“看田人”“守秋汉”或是“护家犬”,全身心地匍卧在群众中,用心中大爱和人道关怀的笔触,写出了像《种子》《上边》《劳动妇女王桂花》《月桂》等大量优秀的农村题材作品。
他对市井文化、街巷里坊等城市生活也如数家珍。他的目光,好似街道上的监控“天眼”,宏观的、全天候地捕捉着川流不息的滚滚风尘,更像背街小巷、门楼庭院和居室里的微微荧光,窥视着、微摄着、照亮着各色人物。广猎深挖,匠心妙构,驾轻就熟,得心应手,在《屠夫》《我本善良》《寻死无门》《为什么不去跳舞》等城市题材作品均有显著体现。
有评论家认为,王祥夫的作品充满了“女性视角”。我也注意到,女性题材占据了他作品很大一部分。漂亮的、奇丑的、泼辣的、温柔的、果敢的、软弱的,不同年龄、不同工种、不同性格、不同命运的女性,在他的笔下活灵活现。他也塑造出很多个性鲜明、形象突出、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形象。如《米谷》里的“米谷”“被堕落”的悲惨和无奈,《半截儿》里的残疾人“蜘蛛”的坚忍和自强,《我爱臭豆腐》里“周小洁”狡黠的智慧,《怀孕》里“小柔”的啼笑人生,《劳动妇女王桂花》里“王桂花”的无知与荒唐……
《花样年华》同样是一部聚焦女性题材的作品,它揭示了社会转型期在“一切向钱看”的环境中,女主人公金米从漂亮、单纯、爱笑的小姑娘逐渐转变成虚荣、拜金女的全过程。金米的势利,一方面缘于母亲齐秀珍的“言传身教”,另一方面是现实环境的改变促使她思想深处的自然蜕变。金米的堕落先从思想开始,逐步发展到行动,这个变化过程,被作者进行了细致、生动地描述,笔法也是舒缓的、娴熟的。金米和“琵琶郭”是一对恋人,她心里还是喜欢“琵琶郭”的。但是进入日化厂后,她认识了章厂长,章厂长在金米心里开始“有几分神秘”,接下来,金米好像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人,“章厂长在金米的眼里也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几岁,他说话也像是分外好听了,包括他走路的样子,还包括他点烟的动作……真是有几分迷人……她想不到章厂长会是这么一个可爱的男人。”这样一来呢,金米心里,就总是拿“琵琶郭”和章厂长比,怎么能比呢?“金米听见心里一个声音在说,一个大学生,既发明了增白洗衣粉又发明了增白护肤品,另一个呢,现在是整天在剧团里弹琵琶……”在金米和章厂长去北京出差时,“金米是个容易激动容易动感情的人,章厂长在她眼里简直就是个神。”再往后,她与章厂长的关系快速发展,很快,金米成了业务副厂长,跻身厂里的高层领导,生活也开始纸醉金迷、风光极致。
《花样年华》的主人公金米与早期的长篇小说《米谷》中的米谷,似乎有着同样的命运,同样的悲惨结局,表达着同样的主旨意识。但米谷的命运,是客观原因造成的,是无奈的、难以抗争的;而金米虽然也“无辜”地掉入“金钱”“权力”的巨网中,难以挣脱,但她贪图享乐,追求虚荣,其中有很大的主观性。她本来不太坚实的爱情,在权力和利益面前,毫无悬念地被击碎。而由假化妆品、假情感、假身体等虚假和谎言构筑起来的“周围世界”,也成为她逐渐走向堕落的原因之一。她的本性开始丧失,灵魂和肉体已经分离。小说的结局表明,不是通过脚踏实地、辛勤付出得来的地位和名利,是不幸福的,或是昙花一现的,甚至最终会失去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中外文学史上有不少描写虚荣心和势利的小说人物,印象比较深的有法国作家福楼拜《包法利夫人》里的艾玛,英国萨克雷《名利场》里的利蓓加·夏泼,还有贾平凹《废都》里的唐宛儿,她们都和《花样年华》里的金米一样,被虚荣心、势利眼剥夺了人性,并最终造成了自身悲惨的结局。作家在不同国家、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以相同又各有千秋的手法描写并深刻地揭示了社会现实与人性的蜕变,欲以唤醒人的良知觉醒,使其走向人间正道。与上述作品相比,王祥夫的《花样年华》对主人公的批判是善意的、含蓄的,表达是轻松的、温情的,对金米的处境和结局是同情的、悲悯的。
值得注意的还有一些细节描写。阳光灿烂和灯火通明时,金米的脸仍然是白净的、美丽的;而到了黑暗处,金米的脸便成了“一张绿脸”,眼睛成了“两个黑色的窟窿”。黑暗中露出的真相,是多么的丑陋,多么的可怕。一白一黑,一明一暗,一美一丑,对比中渲染,落差里思索,隐喻深远。作者通过这些细节的对比,对人性的弱点进行了深刻的评击,真是以小见大,一针见血。从这个角度来看,《花样年华》确实是一部具有强烈的批判现实主义的优秀作品,对后人有着深刻的教育意义和重大的警示作用。
艺术性和趣味性十足
有人说王祥夫对中国传统文化艺术有深厚的积累,使他的作品继承了中国古典传统的文学精髓。我认为,他是一位精通古今、融贯中西、广纳博取的文学名家。特别是他后期的作品,弥散着莫泊桑、契诃夫、欧·亨利、约汉·欧文、马尔克斯等世界名家的味道,体现出高超的艺术表现手法。
《花样年华》构思巧妙、叙事精道、善于铺垫,像莫泊桑一样,“找不到平铺直叙的说教,善于隐藏自己……”;在语言表达上,生动幽默,浪漫恣意,语调舒缓从容,富于音乐的节奏感,少量方言俗语运用自然,类似于契诃夫的语言艺术;小说情节方面,曲折生动,高超的艺术化处理手法,特别是突然的、意想不到的结尾,让人唏嘘不已或拍手叫绝,这分明是人们常说的“欧·亨利笔法”。
王祥夫的小说其实较少使用方言俗语,这可能为读者读起来更轻松一些。而《花样年华》却运用了方言俗语,虽然不多,却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如夸齐秀珍脸白为“银盘大脸”,公园里喂狮子的刘桂芬骂狮子“人还吃不上呢,你倒好,上顿下顿都是肉”等,这些朴素简练的方言俗语,既增强了语言表达的力度,又增添了浓厚的地域性生活气息。
当然,王祥夫对人物心理反应的描写,是酣畅淋漓和细腻入微的。这都是作品情节或人物表现中深层内涵的需要。这些心理描写恰当的、自然地嵌入故事情节,像一锅热汤里洒了适量的胡椒粉,有滋有味,味蕾大开,使小说轻松愉快、谐趣横生,体现了“食色,性也”的人之常情,也表达出在特定环境中爱与性的深度融合。
左拉在谈起莫泊桑时说:“他的作品,可以令人笑,可以令人哭,但永远发人深思。”
作家卫鸦在评《花样年华》时说:“先生作品中的趣味,没有一丝一毫的设计感,就是一种自然的流露,往往是读着读着,冷不丁那么一两句话,或者一个细节,会让人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确实如此,读王祥夫的小说,有时会忍不住地笑,甚至嘿嘿地笑出声来,就像一个小孩儿,看着手机,旁若无人地笑一样。慢慢思索起来,又不由得想哭,掩卷合页,低头抵书而泣,然后站起来,转一转,站一站,再转一转。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久久不能平静。读他的作品,既是一种享受,也“备受折磨”。
结尾的精妙和奇特,是他作品的重要特点。不管短篇还是中篇,你看不到结尾,难以猜出故事的结局。如短篇小说《花生地》,对最后一道菜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渲染,在众人万分期待欲以品尝时,掀开盘子后却是“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这可是人世间最美最别致的一道“菜”;小说《夹子》描写山村里新郎的父亲在给儿子办婚礼时,因多日劳累和激动过度,“一下子就死了”。知青夹子,被请去给这家人的男人们理发,在全家喜事丧事一起办的逗乐和哭泣中,被遗忘在一间房里炕上的死人竟然复活了,夹子亲眼看见,苫在死人脸上的麻纸,“一起一伏,一起一伏的……”这种结构策略和奇异的结尾,使整部作品既惊艳、荒诞,又充满风趣。
王祥夫把短篇小说的写作比作“在桌案上滑冰”,大量的作品证实,他有这种高超的技艺和非凡的掌控能力。《花样年华》也秉承了“桌上滑冰”的深厚功力,只是动作舒展一些,铺垫平和一些,情节婉转一些。故事一波三折,收放自如。
王祥夫在《花样年华》创作谈中说:“真正的人性,总是无法抵达完美,而真正的悲剧在于生命不能承受还无奈地活下去。这篇小说,显然不是这样的,主人公的最后一点点光亮在于她敢于在生命不能承受的时候把自己挂在那里……”“不能承受就不如去死”“这便是功德” 。
几分眷恋,几分尊严,几分悲壮,谈笑于生死间。这其实就是王祥夫心中的“光亮”,这是一个作家应有的品质和担当!
小说结尾,“金米又去小马那里做了一次头发。”“换好衣服,金米收拾好了自己,再照照镜子,左照照,右照照,前照照,后照照,然后,金米把自己挂在了那里。”
不用“上吊”,不用“悬梁自尽”,一个“挂”字,挂得美丽、优雅,挂得从容、淡定。一个“挂”字,使人震惊!使人痛惜!使人叫绝!
“挂”了的不仅仅是美好的花样年华,还有当时的疯狂、荒诞、势利、贪婪……
【作者简介:史峰,笔名北水,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大同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作品发表于《生态文化》《山西日报》《山西晚报》《山西水利》《鸭绿江文学》《大同文学》《云冈》《北岳》《印象大同》《山西农民报》《大同日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