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5年第6期 | 夏群:让一切随风
夏群,安徽庐江人。中国作协会员,安徽文学艺术院第七届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46届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山花》《雨花》《四川文学》等。出版小说集《荒城》《文字药房》。
一
关上厨房门,水槽里垫上洗碗布,再慢慢打开水龙头,将水流调成一缕粗线,碗不能叠加,筷子一根根擦洗。穿着地板袜的王然,脚步轻盈,仿佛是小区里那只她常投喂的白猫。收拾好厨房,她坐到餐桌前,将电子钟拿到中央,12:50,这意味着她需要在这里坐上40分钟,然后再去敲响那扇对她总是紧闭的门。
楼上“啪嗒,啪嗒”的声音传来,像踩在她的太阳穴上,她数着那节奏,感受它的轨迹,并祈祷它赶紧消停下来,千万不要吵醒房间里那头随时可能炸毛,用眼泪攻击她的小兽。
当初为了省两个月的房租,离开学还有一周的时候,王然才从中介那儿寻到这套和她们家一样也在18楼,两室一厅的房子,匆忙带着田臻住了进来。开学后才发现,这套房子能留到快开学被她租到,是有原因的。楼上人手机的震动声,楼下都能听到,更别提走路、拖凳子、东西掉落的声音了。临着马路,晚上还总会有货车呼啸而过,像飞驰在耳道里。楼上还住着一个非常暴躁的女人,每天河东狮吼般地辅导孩子写作业(孩子只是哭,从未反抗过)。王然也为那个女人感到悲哀,她知道女人现在的愤怒,以后孩子都会用其他的方式变本加厉地“回报”给她。
小区正处在这所省重点高中的正对面,百分之八十的住户都是陪读的,楼栋群里,每天都有陪读的家长提醒楼上的住户少制造一些噪声。昨天小区群里有人气冲冲地质问楼上住户:“午休时间在家敲墙,钉钉子,有没有公德心?”楼上住户隔了好久才心平气和地回了一句:“群里有人知道在哪儿打狂犬疫苗吗?”言下之意,楼下的人是条疯狗,没搞清楚状况就在那乱吠。偏偏有人不解其意,好心地发来一个社区医院的定位,说那里可以打疫苗。于是,原本一对一的“战争”,变成了二对一,场面一度很混乱。
王然也曾礼貌地在群里提醒过楼上的女人,甚至字斟句酌,力求不得罪人,但那个女人还是怼她:“作为业主,我在家里走路,训斥孩子还要征得别人同意?”虽然生气,但权衡再三,王然没有再说什么。如果把这个女人惹毛了,故意报复她们可怎么办?高考将近,她和田臻都需要稳定——情绪的稳定,环境的稳定。
即使不知道楼下住着谁,王然每天还是小心行事,家务活尽量选择学生们在校的时间做,即使避不开,也会自带消音器,把一切声音弱化。如果所有的住户都能像她这样善解人意就好了,但很早以前她就知道了,不是所有的善解人意都能换来同等的回报。
高三(20)班的家长群里,一个家委发来倒计时链接——距离高考还剩60天。并在后面感叹:“家长同志们,还有60天,胜利就在眼前!”有很多家长附议,大都是“早考早解放”的论调。王然没有说话,在这个群里,她大概是说话最少的人。有时候她也想,如果她的性格是那种活泼外向型的,人生会不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家庭不解体,和田臻如闺蜜般相处。
田臻进入高三后,她们俩一前一后患上了失眠症,睡眠不足引发的头疼,一直如影随形。她是个忍受力很强的人,不管是肉体的疼痛,还是心灵的创伤,所以,看中医,按摩,疏通经络这些价格不菲的辅助治疗,都只有田臻一个人在做,她自己没有做过,一来是省钱,二来是她知道,在田臻上大学前,她是不可能睡得了安稳觉的。实际上,即使为田臻花了大把钱,效果也不好,田臻依然失眠,依然头疼,王然知道她是因为精神压力原因所致,但不给她一些外界的“治疗”,她会认为自己不关心她。
班主任给王然支招,让她带着田臻睡,摸摸头,拍拍背,给田臻一定的安全感,或许可以治疗她的失眠症,即使孩子已成年,也是需要安抚的。
王然已经不记得最后一次带着田臻睡具体是在什么时候了,但肯定是在田臻上小学那会儿。第一天晚上,王然抚触着田臻的背,等着她的呼吸平缓下来,等着等着,田臻突然说了句:“小时候,我有一个愿望,就是能够天天枕着你的手睡觉,因为你的手又白又软……”王然的动作一下子就顿住了,夜很黑,田臻背对着她,她看不到田臻的脸,但她知道,田臻一定在流泪。田臻的性子完全复制了她的,喜欢把事藏在心里,就像田不凡从不知道她的心思一样,她也不知道田臻的心思。她们都是那种喜欢把小小的委屈种在心里,让其生根发芽,直到根深蒂固的人。此时,她努力回想,田臻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需求,而她又因为什么忽略了。她挪了挪身体,贴上田臻的后背,手一寸一寸地顺着枕头插到田臻的头下,田臻却没有给她完成动作的机会,忽地起身,去了卫生间。那是在无声地抵抗:现在迟了。
陪睡抚触治疗田臻的失眠症只维持了三天,第四天的凌晨2点,王然刚睡着,就被田臻突如其来的抽泣吵醒了。
“怎么了?”王然问。
“刚睡着……就被你、你的抽动搞醒了。整个床都在动。”田臻说完抽噎得更厉害了,似乎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王然也知道自己刚入睡时常常会一激灵,以前以为是缺钙,后来在一本心理学书上了解到人在浅睡眠状态时,容易产生这样的抽动,也就随它去了,可是现在它却成了田臻情绪崩溃的导火索。
“这个我自己也无法控制。怎么办呢?”
“你走吧。”
被田臻下了逐客令回到自己房间,王然很久都没睡,像很多个失眠的夜晚一样,她站在窗前把自己的目光送出去,顺着记忆的河流去追溯问题的症结所在——是听父母的劝阻不和田不凡结婚,还是得知他出轨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续维持那段婚姻?是在离婚时抛开那些所谓的尊严,多要一些财产,还是不要田臻的抚养权?她在脑海里把每一种选择带来的可能,都朝着美好的方向预想了一遍,可是并没有哪一种可能是她希望拥有的生活。她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变得只有一种选项了呢?
凌晨的马路上空空荡荡,路灯的漏斗形灯光拥抱着一小片黑夜。绿灯在更远处孤独地亮着,似乎在等待永远不会到来的行人。
二
王然具备侦探的敏锐性,擅长从蛛丝马迹中洞悉一些别人想要隐藏的秘密。比如那时候,田不凡突然用上了防偷窥的屏保,还有他的衣服鞋子一直以来都是她买,但渐渐就多出来一些衣物,款式和颜色比王然选的要年轻时尚很多,甚至他还用上了男士香水,她就知道,田不凡的生命中已经出现了另外一个女人。
二模考试的第二天,王然收拾田臻的书桌时,发现了一张叠得很用心,插在笔袋隔层里的纸,展开一看,是一篇英文作文。她不能完全看懂内容,但还是从底纹很精美的纸张中觉察出这并非是学校作文,她利用翻译软件,洞悉了田臻对一个男生那热烈的情感,露骨的表白。
她将那封信拿到餐桌上,盯着它,在心里预演了待田臻下晚自习回来后,她们之间的战争。她应该占得先机,在田臻进门的时候就拿着这张纸大声质问:“这是写给谁的,马上就要高考了,怎么能这样分心?!为什么要这么卑微,这个人明明不喜欢你!”之后又应该涕泪横流,诉说自己的不容易,为了田臻,三年前她就辞了工作,像个仆人一样24小时围着田臻,每天过得小心翼翼,可田臻呢,从不体谅她的良苦用心。
她知道自己现在需要转移注意力,就带上猫粮和水,在小区垃圾站旁边找到了那只白猫。她刚蹲下,白猫就“喵喵”叫着来到她身边,并用肚腹蹭她的腿。她拿出一只塑料骨碟,把猫粮倒在上面,又将杯盖装上水放在旁边,看着白猫进食。她起身离开的时候,白猫“喵喵”叫了几声,跟着她走了几步,然后跳到一边的台阶上,目送她离开。她才喂了白猫几个月,它就已经将自己当成了主人,产生了感情,可是她养了田臻十八年,怎么就越养越生分,养成仇人了呢?
她在贴吧搜索“发现高中孩子早恋怎么办”,发现有很多类似的帖子。一个心理咨询师说,家长应该理性应对,孩子早恋,说明他们已经懂得了审美,应该和孩子心平气和地沟通交流,分析利弊,一定不要强行制止,否则会适得其反。
绕着小区走了五圈,循环播放《让一切随风》十多遍后,她决定还是暂时装糊涂,但保持密切关注。回家后,她将那封英文信折叠好,插回到笔袋隔层里。是的,她不敢赌。依田臻在信里写的,她对那个男生是爱而不得,这封信有可能是田臻没送出去,也有可能是被他退回来的。如果自己再因此事和田臻撕破脸,她当着自己的面,从这没有护栏的18楼纵身一跃怎么办?
确定田不凡出轨后,他们之间也经历了争吵、冷战、谩骂、厮打。有一天晚上,田不凡和王然吵完后,摔门而出。心如死灰的王然,也站在18楼的窗户边,想着用自己的死,给田不凡套上永久的道德枷锁。那时,已经上初三的田臻突然打开了房门,站在门口的光影里有些愤恨地对她说:“你就不能和他离婚吗?”
是这句话将她点醒,并将她从死神的怀抱里拉了出来。田不凡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司,存款也有一些,离婚时,除了房子和田臻,王然什么也没有要。她要把田臻培养出来,自己再好好地生活,打田不凡一个响亮的耳光,让他后悔同自己离婚。她甚至希望田不凡在离婚后意识到自己的好,从而回头找她复婚,到那时,她一定会斩钉截铁地拒绝他。但是事与愿违,田不凡和那个女人过得很好,第二年他们就生了一个儿子,他已经从第一段婚姻中全身而退了,王然和田臻,都成了他的过去式。
田臻原本就和她不怎么亲,即使离婚后,田臻跟着她,也没有将她当作唯一的依靠。渐渐地,她在田臻眼中就变成了可以忽略的静物,别说交心,就是日常对话,田臻也将缩句运用到了极致。
“明天想吃什么?”
“随便。”
“这次考试怎么样?”
“就那样。”
“周末我们出去逛逛吧?给你买几件衣服。”
“不去。”
“你爸带你去了哪里?吃了什么?买了什么?就你们两个人吧?”
“你是警察吗?”
有时候气得胸口疼,但王然还是选择隐忍,她安慰自己,田臻这是受父母离异,以及学习压力大的影响,她相信有朝一日,同为女人的田臻能够理解自己,她需要做的就是慢慢等。
有个周末,她们从家里乘坐网约车到出租屋,遇到个话痨司机。司机的独生女在国外留学,还找了个美籍华人男朋友,准备留在国外工作,结婚安家。他感叹,就这么一个孩子,现在定居在国外,等于白养了,什么都指望不上。现在的孩子,他们的人生规划里,是没有父母的,所以,做父母的,应该明白这一点,早早安排好自己的晚年生活。司机感叹完就劝王然:“别让孩子出国,最好能留在身边。”王然本想说,孩子有自己的路,还是要尊重她们的选择,虽然可能有些言不由衷,但田臻就坐在旁边,她怎么能附和司机?可司机没等她说话,又说:“不过也由不得我们哦。现在的很多年轻人就是想和父母离得远远的,最好不在一个城市。”
目光一直聚焦在向后飞驰的景物上的田臻突然接话,很干脆:“对!”
王然觉得有人朝着她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上浇了一瓢冷水,发出“滋滋滋”的声响,青烟四起。
三
那两天,王然的脑袋里一直在想那封英文情书,也想着贴吧上那个心理医生的话。要怎么寻找时机,和田臻说这件事?又需要用怎样的话术开导田臻,让她从这段危险的单恋中尽快走出来,而不影响即将到来的高考?
她去接田臻下晚自习,等在学校南门口。家长们三五成群围在一起聊孩子的成绩和未来,而她是少见的,一个人站在一棵行道树的阴影里,塞着耳机听音乐。22点30分,高三学生鱼贯而出,和家长们一样,有三五成群的男生打闹着出来的,有两个女生手挽手窃窃私语着出来的,也有一个人背着书包行色匆匆地出来的,比如田臻。田臻表情木然地穿梭在人群中,走过王然的身边时,并没有发现她。王然摘下耳机,快步追上田臻,拉了一下她的书包带,说:“书包给我。”
田臻回头的时候,眼里都是讶异之色,但没有说话,一边走,一边拿下书包。这让王然心里轻快了一些,田臻对自己来接她这件事情并没有很排斥,才会让自己替她背书包。此前王然也来接过田臻下自习,但她总是走得很快,将王然远远地丢在身后。那时候,看着身边一些母女脸上挂着笑容,手挽手亲密交谈,王然就觉得胸口憋闷,有一股酸涩往上涌动,到达鼻腔,再变成一股温热盈满眼眶。可是今天,田臻没有着急赶路,和她保持着差不多的步频,也让她眼眶发热。
“以后我每天晚上都来接你吧?就剩五十几天了,以后想接都没有机会了。”
“随你。”
“虽然就这几分钟的路,但我们也能说说话。”
“说什么呢?”
“可以说说班级的事。”
“除了考试刷题还能有什么,说那些题目,你又不懂。”
“暑假我们出去旅游吧,你想去哪?去敦煌怎么样?我一直很想去。不过最终还是你决定。”
“不去,我要和同学去扬州,再去云南。”
对话就这样中止了,虽然田臻的旅游计划里已经没有了她,王然也觉得今天有了很大的突破,田臻默许了她每天晚上来接,说的话字数变多了,而且都是陈述句,不是咄咄逼人的反问句。
进小区门的时候,身后有三个男生正在讨论昨天晚上的数学考试。其中一个说:“言子,最后一大题的最后一问你做出来没有?”王然心下一凛,不经意地回头,昏黄的灯光下,她看到了那个叫梁言子的男生,他长得瘦瘦高高的,五官很立体,侧分的头发很飘逸,没有背书包。王然这才想起来梁言子也和她们一样住在6栋,之前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妈妈很年轻,也很会打扮,每天都化着精致的妆容,即使是接梁言子下晚自习,也踩着高跟鞋。还有一次在拥挤的电梯里,梁言子搂着他妈妈的肩,出电梯的时候双手也一直圈着妈妈,一副护花使者的模样,那个场景在王然的脑袋里停留了很久。
梁言子,就是田臻那封英文信的收件人。这样的男孩子,难怪田臻会心动。
乘电梯的时候,田臻拽着王然的衣袖,站在了电梯的最里面,这样正好能看到梁言子的背影。王然打量着梁言子的发型、衣着、书包和鞋子的同时,也在不经意间观察着田臻。田臻的表情没什么异样,但是王然分明听到了田臻的怦怦心跳。梁言子在15楼下电梯的时候,和同行的一个男同学打招呼,回了一次头,那眼神分明就在田臻的身上有过一瞬间的停留。田臻一定是笑了,即使王然没有侧头,也感觉到了,因此她断定,他们俩之间的关系一定发生了变化。
田臻因为梁言子的回眸,保持了一晚上的好心情。
回到家中,她难得地坐在餐桌前吃起了王然准备的夜宵,一只焦糖布丁,一小块黑森林蛋糕。之前,她下晚自习回来后都是直接将夜宵拿去房间,然后“砰”的一声关上门。
这反常的举动更加笃定了王然的猜测,她在田臻的对面坐下来,剥一个心事重重的橘子。
酝酿了好久,她才说:“现在的孩子都是吃什么长大的,个头那么高,刚才15楼那个男孩,个子好高啊。”
田臻正在用那把透明的小塑料勺,沿着蛋糕边缘切割,像在砍削一座山峰。她将勺子里的蛋糕送进嘴里,说:“遗传加爱运动吧,打篮球的人都长得高,而不是长得高才去打篮球。”
“你认识他?”
“隔壁班的。”
王然还想继续下去,以获取更多的信息,田臻却站起了身,说不想吃了,并向王然要手机,说是要扫码做英语听力题。后来,田臻送回手机,她迅速打开手机QQ,切换到田臻的QQ号。这是她前几天发现的,只要田臻刚退出,现在切换过去,就不用输入登录密码。果然,在QQ聊天记录中,那晚田臻和两个人说过话:一个是她同桌的女孩,两个人闲聊了几句,吐槽了今天的历史小测:另外一个刚聊过天的联系人,昵称是“L”,不用猜都知道是梁言子。
求阴影面积:谢谢你。
L:(笑脸)。
求阴影面积:你知道吗?当你答应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自己是被神眷顾的孩子。
L:有这么夸张吗?
求阴影面积:真的,你不懂。不过没关系,你以后会懂的。
L:不过我还是要说,我还是希望我们现在能以学习为重,你以后不要在我身上花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我也不想这件事被其他人知道。
求阴影面积:那我每天晚上能等你一起下自习吗?你放心,我不和你说话,我就走在你后面,看着你就行。
L:行。我要写作业了,晚安。
求阴影面积:好的。
王然想不明白,善于隐藏内心想法,隐忍又内向的田臻,怎么会在追求梁言子这件事上,如此主动。一只蜗牛放弃自己的外壳,柔软且脆弱的内在是经受不起一点风吹日晒的,田臻不具备接受这样的考验的心理素质。
聊天记录里的最后一条,是田臻发的一个动态图片:一黑一白两个小熊搂在一起,白熊亲了一口黑熊的脸颊,它们同盖着一张小被子,“晚安”二字闪现在图片上方。
看着这张图片上白熊的动作,王然只觉得气血攻心。
四
高三家长群里,王然找到了梁言子妈妈的微信,并发送了添加好友的邀请。
成为好友后,她将梁妈妈的朋友圈全部看了个遍。从那些自拍,美食,鲜花,以及风景中,王然断定梁妈妈是一个性格开朗、懂得生活的人;又从她和梁言子手挽手的合照,梁言子和他爸爸打篮球的背影照片中看出,他们家庭和睦、关系融洽。看着梁言子的笑容,王然突然就有些伤感——为田臻。是不是田臻在阴暗的地方待得久了,贪恋那阳光笑容,才喜欢上梁言子的呢?但这卑微的单恋,即使能修成正果,不也是握在掌心的沙吗?
王然再次在田臻的书桌上寻找蛛丝马迹,但没有找到什么可疑的东西,那封英文情书也消失了。可是她准备清洗衣服的时候,在田臻的风衣口袋里发现了一盒安全套。登时,她全身的血液像岩浆一样喷发,冲上天灵盖,岩浆的灼热让她的眼前有一瞬间的发黑。冷静下来后,她发现安全套还没有拆封,又庆幸事件可能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她一定要阻止田臻以自己的清白之身去讨好或者捆绑梁言子,因为她几乎可以想象,在遥远的将来,这件事会成为田臻丈夫心里一根永远无法剔除的刺,在日后的任何一次争吵中,都能被他拿来当作射向她的子弹,无论她未来的丈夫,是不是梁言子。
王然直接将风衣连着安全套塞进了洗衣机,衣服洗好后,她看着已经进水,扭曲的包装盒,也没有将它拿出来。王然准备等到田臻放学回家,当着她的面叠衣服,再假装不经意间发现口袋里的安全套,然后冷静地找她要一个解释。但那之后,一定是一场难以控制、但胜负已分的战争。
这场她在心里预演过的战争被一小束花扼杀在了摇篮里。
田臻回来时,站在门口,手里擎着花,一副郑重的样子。王然还没来得及思考花是谁送的,田臻就将花塞到了她的怀里。
田臻见她呆在那儿,便说:“今天不是你生日吗?”
这句话约等于“生日快乐”,有这句话和这束花,王然又怎么忍心单方面发动战争呢?
她将那束花拍了照,久违地发了一条朋友圈,并配文字:生命中的小确幸。这份好心情,一直维持到家长群有人说二模成绩出来了。王然立刻登录查分软件看了一下田臻的成绩,心里凉了半截,班级排名第25名。一模的时候,田臻还是第10名。这才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成绩就倒退了这么多。她想过无数次,以田臻的成绩,只要高考发挥不失常,上一个985院校还是很有希望的,保底也是好一点的211院校。只要田臻能上一个好大学,那么在田不凡那里,她还是赢了的,在她自己的人生里,她也是赢家。
注定又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她再一次站在窗口,安静地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可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她努力把田臻的成绩,梁言子,安全套这些毫不相干的人事物组合在一起,但它们却在她的脑海里四处乱窜,摁都摁不住,更别说安静地听从她的安排,乖乖地等候发落了。
夜风很大,在阳台上吹着口哨,有时甚至像长了触角,伸进来在王然的身上、头发上肆意妄为,甚至进入了她的脑袋,让原本就乱糟糟的思绪,彻底零落。
五
王然发现,先机从来都不会在她这一边,特别是面对田臻,无论她怎么筹谋,都会惨败。晚上田臻刚拿走手机,就折返回来质问她:“你为什么偷看我的QQ聊天记录?”
即使心虚,王然也尽量回答得理直气壮:“没有啊,怎么了?”
“你就装吧,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没有看的消息,会显示未读的消息条数。”
“我怎么知道,我也不知道你QQ密码啊!”
田臻冷冷地看着王然,不说话,半响,把手机扔在桌上,说:“我不会再用你手机了。”
王然缩到沙发上,心里堵得厉害,她很想哭,却没有泪。
过了好久,她鼓起勇气敲响了田臻的房门,里面的人居然说了一句“进来”,虽然语气不大好。推门进去。房间里的大灯没有开,田臻伏在书桌上,台灯的光圈笼罩着她,一半明一半暗,她认认真真地写着作业,显得那么恬静。
“妈妈想和你谈谈。”王然站在床边,怯怯地说,说完她才意识到,她已经很久没有在田臻面前自称“妈妈”了。
田臻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写字的笔。
“偷看你QQ的事,我向你道歉。”
田臻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但写字的动作顿住了,仿佛在等着王然的下文。
王然坐到床上,深呼吸了一下说:“其实是我之前不小心看到了你写给梁言子的信,所以我很担心,担心你受到伤害,也担心你因此高考失利。”
田臻放下了手中的笔,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她,目光冷冽:“你能保护我一辈子吗?害怕伤害就不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王然一怔,竟然觉得田臻说得在理,无法反驳,但她还是自顾自继续说:“你风衣里的安全套我也看到了,我更担心你将自己的清白之身作为筹码,换得梁言子的回应。”
“如果真是这样呢?”
“你不能这样!你知道吗?在认识你爸之前,我也像你这样,喜欢过一个男生,那是个很有才华很帅气的人,我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他,但很显然,他不属于我。因为我傻,向你爸坦白过,所以后来和他的每一次吵架,他都会旧事重提。我不想你走我的老路,太苦了。”
“你怎么就能肯定,我走的一定是你的老路呢?都什么年代了,还像你们那时候那么老古董?还有,是你自己遇人不淑,就把别人也想成那样,你永远都是那么自以为是!”田臻是站起来说这些话的,已经一米六八的她,此时在王然的眼里,像一个居高临下的巨人。
“是,我自以为是,我自私,我自作自受,那你呢?你自己想想,你那些同学,有谁像你这样?又有哪个同学的妈妈过得像我这么卑微,这么多年,为了你,我容易吗?我容易吗?!”王然的泪滚落下来,啪嗒啪嗒地攻击着她的大腿。
“对,就你最不容易,我就是你的负担,现在我把这条命还给你!”田臻喊完就转身打开了窗户。
看着田臻的动作,王然已经预判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但她的身体却像长了根须,紧紧攀附在床上,动弹不得。她只得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不行!不行!”
这个时候她才幡然醒悟,之前的家,现在的出租屋,都是18楼,这是18层地狱呀,她当年没跳下去,现在田臻要跳下去了。
田臻踩上凳子,跨上窗台,蹲在窗沿上,回头看了王然一眼,还牵起嘴角笑了笑,接着就一跃而下。
王然是被田臻那抹决绝的、带着报复性的笑容吓醒的。睁开眼睛,她一个激灵坐起来,看了看四周,双手又在沙发上摸了摸,才确认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但没过两秒,她又一个激灵,连拖鞋都没有穿,便跑向田臻的房间。站定在门口,她发现里面的灯光已经熄灭了,敲了两下,无人应,她又转动门把手,发现门被反锁了,冷汗再次直往外冒。她立刻跑去自己的卧室窗边,看了看楼下,还好,楼下一片安宁。她又努力探出头去看了看隔壁田臻的窗户,还好,那扇窗户无异样,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
她拖着千斤重的步伐,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走到床边,然后像一条被抽掉筋骨的蛇,瞬间瘫下来。
六
梁言子妈妈在朋友圈转发了一篇关于高中生恋爱的文章,她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大意是不会阻止孩子谈恋爱。她说现在的孩子成熟得早,高中生谈恋爱,已经不属于早恋了,与其阻止,不如祝福。
王然在心里将“与其阻止,不如祝福”默念了好多遍,又想到梦中田臻说的那句“害怕伤害就不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觉得对田臻喜欢梁言子这件事,是时候改变态度,甚至放下了。
王然知道,如果自己像梦中那样找田臻谈心,服软认错,对她喜欢梁言子这件事表明态度,理解她,支持她,或许事情能更快地得到解决。但田臻发现王然偷看她QQ后,已经两天没有和王然说话了。
这段时间,王然太累了。这两天,她不断地问自己,婚姻的意义是什么?生孩子的意义是什么?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人生给她出了一道道选择题,但无论她怎么解题,呈现在她面前的,永远都只有一个选项,那个选项就是——没有自我。
田不凡打电话给王然,说他周末要带田臻去外面吃个饭,顺便给她买数码三件套(笔记本电脑、平板电脑、手机)。这是他之前答应田臻的,等高考一结束就给她买。
“为什么要现在买?还没高考呀!”
“田臻和我说了你偷看她QQ的事。反正也快了,提前买也没什么。”
“这几年你对我们不管不顾的,现在田臻成人要上大学了,你就来献殷勤讨好她,你以为这样她就会原谅你了吗?”
“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我变没变和你有屁关系!”王然没有再给田不凡说话的机会,狠狠地掐掉了电话,并将手机扔得老远。
胸口又疼了。
周日中午,田不凡来了,这是他第一次踏入她们的出租屋。相比憔悴的王然,田不凡过得要滋润得多,面皮红润,不见什么皱纹,穿着白衬衫,藏蓝色休闲裤,黑色的擦得锃亮的皮鞋。原本王然还想和他理论,说服他不要提前给田臻买那些东西,那很有可能让之前的努力功亏一篑,但看到意气风发的田不凡,王然突然就不想阻止了,因为这样一来,田臻一旦考不好,田不凡才是罪魁祸首。简单的几句寒暄后,田不凡就坐在沙发上刷起了手机。王然也对他无话可说,她去了卧室,关上房门,躺到了床上。这几天,胸口闷痛,乏力得厉害,身子像煮熟的面条一样软弱。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听到了外面父女俩的对话。
“闺女,回来啦!”
“嗯。”
“下午不上自习吧?”
“嗯。”
“那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再去数码城看电脑和手机,你有想买的品牌和型号吗?”
“有,我看好了。”
王然闭着眼睛,专注地听着,后来开门声响起,田不凡喊了一句:“我们走了!”随着那“咔哒”的关门声响起,王然的泪簌簌地滚落下来,顺着脸颊流到枕头上,还有些灌到了耳道里。她觉得真讽刺,这些年自己的辛苦付出,还抵不过那数码三件套。田臻连抛弃她们的田不凡都能原谅,为什么不能原谅自己看了她QQ的事?王然突然很想立刻消失在田臻的人生里。田臻会在意吗?会后悔吗?
哭到没有眼泪的时候,王然沉沉睡了过去。
房门被打开,她睁开眼,发现天已经黑了,田臻手握着门把手,站在房门口,迟疑了一小会,问:“你不吃饭吗?”
王然没有说话。
田臻在门口顿了一会,关上了门。
七
王然洗澡的时候发现左边乳房里有个硬块,按压上去,似乎有痛感。不用百度,不用看医生,她基本断定了这是乳腺肿瘤,甚至有可能是恶性的。对啊,这四年多来,她活得多么不容易,积少成多的委屈和闷气,足以达到置人于死地的剂量了。
王然对田臻不再多管,每天只负责打点好她的衣食,对她早早启用了数码三件套的事也置若罔闻。王然的转变,影响了田臻,她第一次退让,主动找王然说话,语气也平和了很多。
想开了之后的王然,失眠症忽然就自愈了,每天都能很快进入梦乡,虽然梦中的场景大都是一些让人心惊肉跳的事。有一次,她还梦到了自己的葬礼,葬礼上田臻哭得很伤心,她竟觉得很痛快。
王然一个人去了医院,无论是不是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她都需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像那个司机说的,她需要早一点规划自己的后半辈子,作好孤独终老的准备。
做了一番检查后,确定为良性乳腺纤维腺瘤,医生建议手术,也让她不要担心,手术预后较好,纤维腺瘤很少恶变。王然松了一口气,谢过医生,说孩子高考后再来做手术。医生感叹,做父母真不容易呀!王然笑笑。
一天午饭的时候,田臻突然对王然说:“你能给我办一个自习室的卡吗?”
王然正在夹一块排骨,于是改变了筷子的行动轨迹,将排骨放到田臻的碗里,然后才问她:“春深堂吗?”
“嗯。”
小区里有一家自习室叫“春深堂”,可以办年卡、月卡、小时卡,很多学生在假期、周末,甚至学校下晚自习后,去那里学习。高二暑假的时候,田臻在王然的建议下去体验了一次,就不愿再去了,理由是那里有很多蚊子。
王然现在对田臻的高考已经不再有高期待了,但对她学习态度的转变,还是有些欣慰的。当天下午,她就去给田臻办了一张月卡。田臻在下了学校的晚自习后,直接去了春深堂,说12点回来。王然说到时候去接她。田臻说不用。12点还差5分钟的时候,王然还是去了,她站在自习室后门院墙的一丛蔷薇下,等待着田臻从那扇窄窄的门里出来。
田臻出来的时候,后面跟着梁言子。
三个人都愣了一下。王然最先反应过来,说:“梁同学也在这儿上自习呢?”
梁言子说:“阿姨好,是的。”
王然说:“挺好的,结伴学习更有动力。”
三个人并排走着,都没有说话,路灯昏黄,夜风习习,那只王然常投喂的白猫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在了她的身侧。王然看着三个人、一只猫在地上的影子,突然就感受到了一种岁月静好。这时候她真心希望田臻和梁言子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那段300米的路程显得很漫长,王然知道两个孩子都有些拘谨,她对田臻说:“明天晚上我就不来接你了,梁同学和你一起,安全有保障。”
田臻看了王然一眼,没有说话。梁言子说:“好的,阿姨,你放心吧。”王然自此知道,梁言子应该已经彻底接受田臻的感情了。
乘电梯的时候,王然发现带的一个耙耙柑没有给田臻吃,于是拿出来给梁言子,梁言子推辞了一下。后来田臻说:“你就拿着吧。”梁言子才接过去,说:“谢谢阿姨。”王然把那个又大又圆的耙耙柑放到梁言子手上的时候,仿佛在把田臻托付给他,她鼻头突然一酸。
此后晚上的12点,王然都会站在阳台,等待着田臻和梁言子慢慢进入她的视线。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们并排在那条笔直的路上,保持着一臂宽的距离,慢慢走着。
高考就在王然每天晚上这样静静的注视下,同样平静地如期而至了。
考场离家、离出租房都有些远,田不凡在考场旁边的酒店订了两个单间,说他也去陪考。王然让田不凡回家住,早上来送考。三年都过来了,这最后一个句号,怎么也要她来画上。
田臻说:“爸,你就在酒店住吧。”停顿了一会,她看着王然说,“妈,你跟我一间房不就行了?”
王然迟迟没有从这两句话带来的巨大情绪落差中回过神来。
田不凡说:“那会不会影响你休息?”
田臻说:“没事。”
晚上王然坚持睡在那张窄小的沙发上,她怕自己又抽动打扰田臻休息——认床的她这两天晚上肯定是要失眠的,睡不睡已经无所谓了。她躺在那儿,任由思绪在既定的过去,以及还没开始的未来中穿梭,她试图给未来设计多种可能性——再婚,旅行,工作,每一个似乎都有其他选项。
田臻突然说:“我那天看到你在医院的检查单了。”
王然以为是自己幻听,顿了一会才说:“没事的。”
“你没骗我吧?”
“没有,良性的,做个小手术就行了。”
“嗯。”田臻的声音有些哽咽。
好一会儿,田臻又说:“有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说。”
王然猜测肯定是和梁言子有关的事,没想到田臻说:“我风衣口袋里的那盒安全套,其实是我生日那天,同桌送的,她给好多满18周岁的女同学都送了。”
“我知道了。”王然说,语气平静。
田臻发出邀请:“你到床上来吧,这床大。”
那天晚上,王然并没有因为陌生的床而失眠,相反她睡得很踏实,没有抽动,没有做梦。
最后一科考试结束,考场外人山人海,很多家长拿着花,大多是一束花中包含了一朵黄灿灿的向日葵,寓意“一举夺魁”。王然手中的那一束便显得格外与众不同,那是洋桔梗与小雏菊,是田臻和王然都喜爱的花。
王然看着田臻出了考场,在人群中朝自己一步步走近时,眼前渐渐变得模糊。5分钟前,5点整的时候,之前QQ说说一直对她不可见的田臻定时发送了一条信息:走,我们可以去莫高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