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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5年第3期|张清华:北极星及其他
来源:《长城》2025年第3期 | 张清华  2025年07月04日06:30

张清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执行主任,北师大文学创作与批评研究中心主任。兼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出版《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历史叙事》等学术著作16部,主编《百年中国新诗编年》等数十种文集。出版诗集《形式主义的花园》《一只上个时代的夜莺》《镜中记》,散文集《海德堡笔记》《春梦六解》等8部。曾讲学德国海德堡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获省部级社会科学成果一等奖、北京市教育教学成果一等奖、北师大教学名师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十月诗歌奖、芳草汉诗双年奖等奖项。

北极星及其他

□ 张清华

北极星

秋日深蓝的夜空中挂着无数颗星星,十四岁的少年独自骑行在黑暗中。田野已经静了下来,只剩秋虫唧唧,夜晚的凉气开始弥漫,夹带着庄稼将要成熟的气息。少年在昏暗的乡村小道上飞驰着,心里一阵阵发虚。

他不敢懈怠停留,童年关于乡村的那些耸人毛发的传说,那些“鬼话”在一阵阵袭来,伴随着玉米秸彼此唦唦的摩擦声,夜枭的怪叫声,以及田野间河沟里不时传出的青蛙或水蛇窜出钻入的声响,田野正在合奏着一曲大地上的黑暗奏鸣曲。那时他还不知道有一个美妙的词,叫作“天籁”,直到多年后,他才真正理解这个词儿的含义。少年在田埂上歪歪扭扭地走着,紧紧攥着自行车的车把,尽量使它不掉下土坎,跌进沟里。任凭玉米秸上那大刀般的叶子剌着他单弱的臂膀,他也顾不得被割伤的隐痛,汗水从脖子上、额头上流下来,也湿透了他冰凉的脊背。

终于,他来到了村头,攀上了又高又陡的铁道口,那是他进村的必经之地。一条铁路支线横穿村子东头的田野,闪着寒气的两条铁轨,黑漆漆地伸向夜色中的远方。少年登上陡坡,看到安详的村庄,闻到那熟悉的炊烟的味道,然后再回望他刚刚经历的那片海洋般的原野,心里顿时充满了喜悦感。终于回到家了,他想。

就在他收回目光的一刹那,他的视线稍稍抬升了一点,忽然瞥见了夜空中的繁星。时间可能已经接近九点,秋日的白昼变短,天色早已浓黑下来,夜空的深蓝里映照凸显着千万颗星星。而视线向北,正上方最显眼的,就是奶奶曾无数次指给他看的北极星。不过,奶奶给它名字是叫“紫薇星”,是“天爷爷”居住的地方。

这么晚才回到家,是因为父亲让他去县园艺场“勤工俭学”。秋假五七三十五天,只掐头去尾给五天假期,其余整整一个月,要他到园艺场去拾棉花。每天报酬是一元两角八分,这是成年人的待遇,是因为父亲的朋友关系,园艺场的场长算是父亲的老相识,所以给了特别的“关照”,未成年人的待遇实际远不及这个数。他和父亲都计算了这笔钱的总数,三十八元四毛。而“预算”则是要买一架“北极星”挂钟。那时“北极星”的价钱是三十六元。而男孩每天所挣的工资,需要刨去一顿午饭的开支。因为他不可能带饭到园艺场,只能在场里的食堂就餐。食堂的午饭一般是冬瓜猪肉馅的蒸包,一毛钱一个,而男孩正常的饭量最少也应该是三个,因为体力活的消耗大,再说包子也好吃。但他觉得那样每天的开支就达到了三毛,一个月下来所挣的钱,刨去九块之后,连三十元都剩不下了,就等于没有完成买钟表的预算。

于是,男孩决定每顿吃两个包子,那么三十天便只需支出六元钱,而剩下的钱是三十二元四毛,还差三块六。如果把劳动时间再延长三天,便可以再多挣三块八毛四分,这样就“余出”了两毛多。刚要兴奋,他马上又意识到,这三天也要吃午饭,而午饭总共还要消耗六毛钱,一算还差了三毛六分。怎么办,他最后决定,要么少吃两顿午饭,要么把自己原来积攒的不到一元的“私房钱”拿出来一部分,就可以无限接近于完成目标了。

无限接近——真是太令人兴奋了。男孩觉得自己可以再多干三天,但实在没有可能增加到四天了,因为毕竟还要准备一下开学的事情。怎么办?能不能有某两天不在食堂吃午饭,或者某四天里分别少吃一个包子,事情就解决了。然而,那肚子实在是太饿,毕竟正长身体的年纪,两个本身就不饱,更何况那包子也太香了,冬瓜猪肉馅儿,一咬满满的肉香和汤汁儿,真的抵不住那诱惑。

后来事情总算解决了。解决是因为中间隔了国庆和中秋节,农场专门放假一天,工资照发。剩下的一天,是爸妈给他带了两个酥皮儿的月饼,算是抵了午饭。少年在农场的大屋檐下,像是“买稻种的梁生宝”一样,端着自己的搪瓷缸,喝着食堂里免费的热水,啃着月饼,总算没有太“折面子”。

哦,说起面子,还要多说一句。事实上初中时期的孩子是最爱面子的,爱到虚荣的地步。能够在食堂吃饭是起码的体面,自尊的少年还要在一群大大小小的“临时工”同行们面前做人,不能被他们肆意贬损。而啃月饼总算可以维持最低限度的面子。他可以一边啃,一边和嘴边流油的伙伴们搭着讪,嬉笑着聊天儿。

多年后,他终于知道了一个词,叫做“底层经济学”。每当他与父母亲开玩笑,指斥他们“心狠”,让自己的孩子受那样的苦,他们就会说,这才锻炼了你吃苦耐劳的精神呀,不然你能有现在这样强的生存能力么?

为何要受这等辛苦,去挣这点钱,又为何非要起意,要买这“北极星”牌的挂钟?

说来话长,小小年纪去挣钱,是因为那时父母的收入低,家里开支压力大。虽说每月他们的钱加起来也有七十多元,但首先要为五口人的口粮花掉近二十元,这是大头儿。父亲在公社食堂吃饭,花费还要多些。再分给双方的老人一点,再加各种人情世事的花费,盖房子欠下的债要每月还,还有各种预想不到的情况,三个孩子上学的书杂费,买油盐酱醋的花销……加起来实在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但生活总还要有“梦想”,父亲的梦想是有一块手表。常年在外面工作,没有手表怎么能行。他经过多年挣扎,才买了一块上海产的“宝石花”牌手表,价值六十元,差不多是那年代的“最低消费”了。当然还有一款更便宜的——是“钟山”牌,才四十元一块,但父亲觉得不太有面子,就咬咬牙买了这一款。

父亲有了手表,精神头儿便足了。有时他骑着自行车,会突然扬起胳膊,向胸前一挥,像革命现代京剧《奇袭白虎团》中的严伟才一样,很潇洒地看表。那动作真叫人崇拜,觉得那一刻他好牛。有一年冬天,少年参加全公社学生“学大寨”的劳动,参与冬季农田整理的“会战”,父亲作为公社干部陪同县领导前来检查工作,他忽然扬起胳膊看时间,让少年在同学中间觉得很骄傲,好有面子。

父亲的时间问题算是解决了,但少年和母亲、妹妹、弟弟四口人的时间问题如何解决?母亲发明的办法,是用收音机广播来“倒推”。母亲每年初会找来一张《人民日报》,上面刊有“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节目表”,将这张报纸钉在墙上,每天根据收音机播放的节目去查找时间。比如晚间,中央台播放完新闻,八点半他们就该收拾上床,九点钟正式睡觉。早上播送“新闻与报纸摘要节目”是六点半,该起床吃饭,准备上学。等等。当然,收音机也不时播报着时间,他们也大概能够时时判断所处的钟点儿。

但毕竟不是个办法,没有钟表,对做小学校长的母亲,和正上学的少年兄妹,永远是不方便的。所以,他和妹妹便暗下决心,要帮爸妈完成这个买钟表的任务。前一年的秋天,少年和妹妹利用秋假割草,晒了五百斤干草,每斤六分钱卖给了生产队,一共得了三十元,几乎就完成这个任务了。然而,最终还是让父母变成了他们的预算,拿去买了修理屋顶的砖瓦材料,支付了修房的工钱。

少年的秋假似乎也过得飞快。每天早上他吃过简单的早餐,便骑车疾驰五六公里,来到村子以东的田野深处,穿过大片的庄稼地,直达小清河北岸的洼地里。那里坐落着“地区良种繁育场”,也就是少年通常所说的“园艺场”。他的工作是最低端的“拾棉花”。

秋天的温度变化很快,刚开始时,早晨还不太凉,不几天气温下降便已很明显。早上下地时,棉花枝条上满是冰凉的露水,地里一走,衣服便很快湿透,冻得全身起小米,牙齿嘚嘚打颤。不一会儿,太阳升上来,火辣辣地一照,又像进了烤炉。他个子小,行走在浓密的棉花棵子里,一会儿又是一身汗。一天下来,人就晒成了焉萝卜干儿。初时棉桃儿还没怎么开,一天下来也拾不了几斤。领干活的头儿就带他们去修理水渠,修水渠就要费些力气了,用铁锨掘土,少年一点点的身子骨怎么吃得消。手上便起了水泡。

过了一阵子,棉花终于到了高峰,白花花地绽放,棉地里显出了丰收的景象,少年就要加入到那成人一起参与的拾棉花比赛了。其实拾棉花的活儿并不复杂,少年拾得一点也不比大人慢。唯一的不足是手小,个儿小,手中同时抓不多,腰里缠的包袱体积也小很多,所以总是比不过大人。也就被几个比较坏的青年嘲笑,欺侮。

后来到了尾声,棉花又越来越少了。而且因为天气愈加转凉,早上冻得直打哆嗦,在棉地里趟上一会儿,就要跑到太阳下晒一晒。有时头天手上磨起的水泡,经过露水一浸,便杀得疼,疼的直叫。

也有开心的时候,有时棉地里惊起了一两只野兔,大家便一起喊叫着围堵,有一天竟然被一个青年抓住一只,黄褐色的毛皮,肥肥的,有四五斤重,被送去食堂炖了汤。一群人咋咋呼呼的,像过节般热闹。有时候,也会在地里逮着蚂蚱,或捡到“屎瓜”,也开心半天。蚂蚱可以烧了吃,有种怪怪的香味;“屎瓜”是一种野生藤类植物,瓜蔓儿很像甜瓜,果实只有山楂大小,熟透后也很甜。小孩子们误认为这种瓜是从人的粪便里长出来的——人吃瓜时误把种子吞食,种子不会被消化,且会再度发芽,所以称其为“屎瓜”。

偶尔也会有奇遇。有一天午后天气格外燥热,突然黑云压城,风雨大作,顷刻间棉田里道路上已一片水幕。工头儿让大家赶紧各自回去避雨,少年仓皇跟着跑回场子里,但却无处躲避。正当他在雨水里凄惶无助时,被一个姐姐顺手拉入了她的宿舍。

至今他还能记得那个姐姐的模样,她长得是那么美,一双长睫毛的大眼睛好像会说话,除了皮肤有点儿黑,似乎找不到一丁点缺陷。当然,那天天在无处躲藏的田野里作业的人,谁个不黑呢,她也是风吹日晒所致。之前她就时常关心少年,而今天若非她出手相救,少年便真被浇成落汤鸡了。

男孩平生第一次闻见了“闺房”的味道,那小小的房间里,似有一股神秘的香气。直到多年后他才懂得,那应该是雪花膏、香皂,还有其他最简单的护肤品混合的味道。但最无法形容的,还应该是那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成熟女孩的气息,那气息里有一种醉人的神秘感,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窒息又销魂的味道。

她一边用毛巾擦着头上和脸上的雨水,一边问少年,要不要换一下被雨水湿透的衣服,少年说不要,因为他没有可换的衣服,而她的衣服显然也不适合他。更何况还有紧张和羞涩,他一时不知所措。姑娘倒是落落大方,她用床帘遮挡了一下,让他回过头去,很快地换了衣服。他们张望着窗外的雨幕,就那样沉默着,在那狭小而美好的空间里挨着,彼此甚至能够闻见对方的气息。时间不知是在流逝还是停滞,仿佛是经历了一个梦。

窗外雨声大作,屋里却安静得出奇。

后来,不知雨下了多长时间,终于淅淅沥沥地停了。天边的晚霞灿烂地露出来,夕照格外美丽。但是道路和田野一片汪洋,他还是不能走,因为远处根本看不见道路,他的自行车也不见了,只有远近的浊水在四下漫延。

又过了许久,天色差不多完全黑了下来,积水终于退了,他的自行车从泥水中露了出来。姐姐帮他把车子推上了小清河的大堤,他感受到田野里凉凉的水气,蹬开车子,在沙路上飞驰起来。他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只感到云开雾散,一轮皎洁的秋月钻出来,湛蓝的天空上,北极星亮着。

一个月零三天的临时工终于结束了,他如数领到了工资,并完完整整地交给了父亲。两天后,一架崭新的“北极星”挂钟,挂上了他家并不光洁的屋子的北墙。

“当,当,当!”响声清脆而有力。每隔几天他就会给它上一下弦,人工发条被他拧得咔咔响,接着便是钟摆有力的摆动,好听的响声。

他和母亲,和妹妹弟弟,终于有了标准的时间,清晰无误的时间,有了漫长而又短暂的生命的时间。

一晃五十年过去了,他走过了那么漫长的路,又仿佛是一瞬,那么短。

1977年的秋天是他一生中最难忘却的季节,一个“为了时间而付出的时间”。

是不是很有点儿哲理?

2024年春节,父亲来到了他生命中的九十岁,暮年的尾声。他完全失能已将近一年了。此时早已深入中年的儿子,那当年的少年,早已两鬓染霜。他回到故乡,来到父亲的床前。卧榻上的父亲惨笑着说:“孩子啊,我看来就在这床上,了此残生了。这个年,你就哪里也不要去了,守着我吧,算是给你一个机会,尽尽孝吧。”

他无言,也笑笑。他知道,说一些廉价的宽心和安慰的话,对此时的父亲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他对他说:“老爸啊,你也算人生赢家了。你想想看,同龄人中还剩了几个?”

父亲想了想,说:“确实也没有几个了。”

“能够看着同代人一个个离开这个世界,最后再离开的,就是真正的赢家了。因为你知道结局。”

“是啊。”父亲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我都知道他们的结局。我,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大约三个月后,他在遍地草长莺飞的人间四月天,因为呼吸衰竭,走完了最后的人生之路。

还记得新年夜里,钟表依然响着,不时将瞌睡中的父子惊醒。儿子想将它停掉,父亲不同意,说:“还是让它响着吧,好让我时时知道钟点。”

“还记得这个钟表的来历么?是你一个秋假的成绩。”

“怎么不记得,我现在还在想那冬瓜猪肉的包子呢,真香。每天都舍不得吃饱,两个包子真的不饱啊,我的老爹。”

“唉,那时老爹也穷啊,没有办法。不过,这物件儿可真结实啊,五十年了,从来没坏过。”

“是啊,人这么快就老了,时间和钟表却怎么也不肯老。”

这么对话着,父子都慢慢沉入了梦乡。新春的鞭炮声零星响着,但好像都被这钟摆声推得很远。

黑暗中,“北极星”的声音均匀而有力地响着,当,当,当。窗外的寒夜中,星汉灿烂,北极星暗光闪耀。

东阿小记

天热得简直没处躲没处藏。大太阳像个火炬,在头顶炙烤着,车子好似一枚烤箱里难熟的红薯,在田野上滚动着。

车子里的人四下望着绿海似的田野,他在想着童年。那时这个点儿,可能正被母亲赶到田野拔草,或是给几只家兔挖野菜。没办法,父母手头紧啊,连个买本子铅笔的零钱也拿不出来,要想买,自己挣去,谓之“勤工俭学”。那田野,连一丁点树荫儿也没有,玉米地里,河沟傍边,像只野兔钻来钻去,却如何受得了。可也奇了,咋没怎么感觉到热。反而心想,假如时间能够倒流,便叫我再回去,回到那贫瘠而快乐的童年,变得一无所有——除了拥有那时光——也愿意回去呵。

还有,再看那古人所写的乡村田野,咋没有一个写到酷暑难耐的,即便是热,也是“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懒摇白羽扇,裸袒青林中”,“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难不成古人是铁打的。那时可没有空调,也没有风扇,只有一把摇在手中的芭蕉叶,或是蒲草做成的团扇。就在那手里不停地摇着,还要腾出另一只,擦擦汗,再舞文弄墨。

要么就是古代压根儿没有现在热,没有如今的温室气体排放了。

但归根结底,应还是心境,是心静——有一份未曾浮躁缭乱与被打扰的心情,才会有那样沉浸和美妙的感受。

这么胡思乱想着,时间很快便过去了。车子下了高速,三拐两拐就进了东阿。原来这东阿城如此洋气漂亮,比江南盛景比不了,但在北方县市中,在鲁西绝对算得一流。干净,雅致,花草掩映,绿树遮盖,叫人顿时有了几分舒适感。便又去想,当年那曹子建在此地终日饮酒作诗,枯寂中笙歌达旦的日子,是怎样的一番天纵与嫉妒兼集的潇洒与不羁,怎样一番难以尽述的悲愁与怅惘。

说来惭愧,虽为山东人,之前却从未到过东阿。此次有故友召唤,恰好有两天空闲,遂约了三五投缘的文界朋友,一起相约来看子建,也学那古人,来个雅集。

晚饭时间到。说是一班文人,实则也是一堆酒友,本地和外来,大家握手寒暄一番,说的却是天热好个没完没了的难捱。有朋友拿来了私藏的本地最好的酒,什么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但那酒确乎浓香甘洌,据说是用了本地一口古井的水——与那名满天下的阿胶的炼制用的是同一水源,所以酒特别香。几杯下去,气氛便热烈起来。

一位本地的朋友,也着实会劝酒。他说,咱山东人本就好客,而这鲁西,尤盛古风。诸位,咱们这东阿,在古代可先后曾隶属济州、阳谷、郓州、东平府,听听,各位应该知道了咱这儿的人是什么祖宗生的。哈,说到底,都是梁山好汉的后人。想想看,那《水浒传》里的好汉,有几个不是在这一带混的,那水浒里的故事,有几处不是发生在咱这里的。那年月,咱这没准儿就离着十字坡不远,啥孟州沧州的事儿,都是咱们给引出来的,都得汇聚到咱这一块儿。

他说起来滔滔不绝。

知道啥是“阿”么,陶渊明说,“托体同山阿”,阿就是周围高中间低的一块平地,或洼地,咱们这“八百里水泊”,便是梁山郓城东平菏泽这一带,菏泽的泽,东平的湖,东阿的阿,都与这梁山水泊有瓜葛。所以那梁山和郓城的人,都说“你要去哪汪”,他不说“你去哪里,什么地方”,他直接说你去“哪汪”,可见都是水泊之地啊。见面是兄弟,都是酒为媒,量大可三斤,量小喝个醉。不肯喝的都出去,吐干阿净再进来……当里格当……哈哈哈。他说的这个“阿净”就是把肚子腾空的意思。

想想,这酒它能喝不好么,一时人仰马翻。南方和外省来的几位,都见识了这鲁西的古风,也知道武松那三碗不过岗的架势了。初时还有点不服,一会儿就不胜酒力,要鸣金收兵。这边正喝得兴起,吃得口滑,哪肯结束,两下又要大战三百回合。

光顾说喝酒了,其实那菜也着实丰盛。武松们吃的是黄牛肉,咱这主要是驴——须知那阿胶全靠黑驴皮熬成,剩下来的可不就是驴的肉身么。所以这酒肴可就是“全驴宴”了。只是因为那酒吃得热闹,这菜品的花样早就忘个一干二净了。最后只朦胧记得一样,是驴蹄筋还是驴的“膊棱盖”之类,反正口感香糯滑腻,胜似海参鱼翅佛跳墙了。

末了,某诗人总结说,今晚这酒,应该叫“曹植醉”,便是子建刘伶之辈,也得说好。

终于得见阿胶的出处。第二天一早,友人先带我们开开眼界,要让一行人看看这古物的来历。来到本地最大的一家制胶的企业,东阿阿胶,它早年的厂房如今已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博物馆,成为阿胶文化的展示园区。那周边是仿古的亭台楼阁园林精舍,刹那间仿佛是回到了晚清或民初,咋看也都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一问方知,这里是《大宅门》等好些影视剧的拍摄地。

便看见了早年那作坊的原始样子:清理驴皮、煮火熬胶、冷却晾晒、成品包装,全套工序器具的展示。方知原来这难得一见的妙物,竟是如此出世。便想起四十多年前在省城上大学时,城中心马路上唯一的一家国营中药材店,是“建联”还是“同仁堂”,记不得了,门口的广告词是“人参鹿茸、虫草阿胶”,阿胶列四大灵丹妙药之中。但其实一般百姓并不知道那阿胶为何物,单知道是一名贵补品,能享用者,万难有其一也。

如今再看这现代化的厂区——友人又把我们带进了一座巨大的园子中。这里完全看不到热气腾腾汗水淋漓的景象,只是一座形貌漂亮静若处子的放射形建筑,安卧在一座花园中,仿佛幻梦中一座展翅欲飞的飞行器。花园谓之“七星湖”,七个小岛错落有致,环绕着一座主体建筑。看来这厂房同时也是一个供人玩赏的景区。讲解员带我们在清凉宜人的厂区中参观,一路看到的,都是玻璃窗隔离的无人厂房,一律由计算机自动控制,而我们这一路人马,恰似武松在“快活林”的做派,每到一处,先坐下来品尝那阿胶的“系列产品”,阿胶枣,阿胶糕,阿胶粉,阿胶口服液,简直应接不暇。遂知道什么是现代化,什么是流水线,什么是工业文明,什么是产业链、市场体系,甚至什么是资本、异化……想那当初的木柴铁锅,烟熏火燎中的阿胶,如今已由乌眉皂眼的村姑,变成了衣着华美装扮亮丽的气质女郎了。

终于还见到了那口古井。骄阳下,一座中式院落中,它汩汩流出的甘泉,依然是清凉凛冽,尝一口真的有一股隐隐的甜。相传古时匠人的熬胶,非这口井的水淘洗煮炼而不能成。而今那小姑娘给我们煞有介事讲解的,则是水的化学成分,微量元素的指标之类。虽然言之凿凿,但对我们这些惯于舞文弄墨而数理化差不多都不及格的人来说,恰似对牛弹琴。听讲的人假模假式,只是对那古老的传说感兴趣,究竟她说得什么,似早已忘记了。

此行最奇葩的经历,应是参观养驴场了。逻辑上很简单,如此大规模的阿胶生产,需要大量优质的黑驴皮,而世上哪有恁多可怜的驴?所以,制胶人也就有了自家专业养驴的处所。说来这驴有何好看,便不想去,孰料友人又说,去了便知,有好看的。于是驱车西郊十数公里处,来到原野深处的那座养殖场。到了方知,人家这养殖竟也是“全自动”的——自动喂料,自动除粪,自动清扫卫生,还自动人工繁育,那“驴舍”的齐整而精致,宛如“畜界别业”一般,怎一个干净了得。

然而真正叫人称奇的,还算不上那些经过优选优育的体型格外健硕的种驴,而是一座“驴博物馆”的盛况。

我不禁为阿胶人的头脑所折服了——到底近水楼台,“脑补”补得起了大用。照理咱这山东人,一向直来直去,不善商人思维,可偏偏是咱们别出心裁,办了驴场还不过瘾,还要搞出个“驴博馆”,真是聪明到家了。

驴的历史可否成为一部文明的纪行史诗,或至少是农业时代的一个见证?这可是个严肃的话题。那时人们出行、农事、碾米、运输,哪一样能离得开驴?不止生活之中,写诗也要有驴的陪伴和参与,“细雨骑驴入剑门”,“落日蹇驴驮醉起”,这些也还都是闲笔,而忧国忧民的老杜,便非要在驴身上再加点儿政治,《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说:“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这就让人叹息世道之不平了。骑驴与骑马,看来还有些阶层的差别。驴与底层人的境遇,还是更亲近些,可以互相见证身份与命运。

这些算是“驴文化”中值得玩味和思考的了。

博物馆中还有更多故事,比如驴的起源,与古人类的起源是一致的,都是来自非洲,是某个时期自然与气候的变化,导致了驴这一物种的大迁徙,它们和我们的祖先一起发现了东方的新大陆。

可不就是一部文明的史诗么,以后谁都不许再对驴有不恭,动辄骂人“蠢驴”“驴货”,其实都是对驴的侮辱。驴哪儿蠢,牛马比君子,驴骡也不遑多让。况驴儿吃得少,付出的却多,干的是苦活累活,却对人类有更多贡献。

于是又有诗人说,回去要写一首关于驴的诗。大诗人欧阳江河还特别表示,他忽然有汹涌而来的灵感,要酝酿一首长诗,专为驴。

终场才是高潮,最后是参观十多公里外黄河边的曹植墓。

墓地不可谓不壮观,但与别个公子王孙的身后比,这子建墓还是更显荒寂一些。这是匹配的,甚至恰如其分。在黄河之滨的鱼山之下,一座并不高耸的小山,是子建墓所倚靠的背景。这好像也有几分寓意,因为子建之靠山本巍峨高大,是权倾朝野的曹公魏王,然而终因他的狂傲不羁,做事不知分寸,而被老练狡黠的兄长曹丕夺宠袭位,当上了文帝。这样的戏在中国古代的宫廷演出了不知多少出,都是司空见惯耳熟能详的,就不去多想罢。

能设想的,便是这才高八斗的贵胄,被贬为“东阿王”之后的境遇。不管怎样,这里比起许都、洛阳、邺城来,还是偏僻幽寂之地。作为失势之子,无旨不得还朝,他不得不衣食无忧地度着醉生梦死的岁月,那诗便亦愈发写得深邃和缥缈了。正所谓,文章憎命达,诗穷而后工,如若不是被困于此浅水之地,又焉知其不会鹏翔万里;可也正因为这样的幽闭岁月,才成就了他在诗界的大名。

如果没有东阿的困顿,会有后人所说的,“诗妙于子建,成于李杜”么。

凡写诗或尝试写作的人,都应来子建墓上体验一下,看看那荒草萋萋的坟塚,再默念他的诗篇,想想那不烂的词采,再踏一踏脚下这枯朽的草木。便能够理解什么是真正的“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遒”;知道什么是“悠悠远行客,去家千余里。出亦无所之,入亦无所止。浮云翳日光,悲风动地起”。王孙公子尚且如此,况一介凡胎肉身的平民书生,能有什么享不完的锦衣玉食,败不尽的黄粱富贵?

繁华孟哥记

江湖上久有“孟哥”的说法,不是奥威尔所隐喻的那种强权式的“老大哥”,不是啸聚山林的黑老大,也不是“胡同串子”意义上的那种混世魔王,黑胖子式的老大哥,而是文化意义上的一个包容者的尊长角色。因此,人亦或称“老孟”——犹如李白戏称孟浩然为“孟夫子”,杜甫赞美李白为“酒中仙”一样,他已脱去了圣人的凛然外表,而增添了几分坊间席畔的亲切与可爱。连耄耋之年的长老,北大的谢洪二老,开口也叫他老孟,可见其人格分量。谢冕先生是其读博士时的导师,这些年中一向以老孟称之,洪子诚先生同为业师,亦一样从善如流。当然,有些年轻晚辈也跟着称老孟——有时候当着面是颠倒过来换个尊称“孟老”,背过去又哧哧偷笑着叫“老孟”。

这当然与主人公的性情胸襟有关系,但也表明,关于他的故事已然传奇化了,变成了江湖上的传说。

孟哥自姓孟,名繁华,号则并不确定,若送雅号,则要么称“孟一哥”,要么称“孟两场”,要么……因其年轻时酒量大,酒兴也高,若是要喝,一晚不可能一场,需要在第二场发力。他自幼在吉林延边长大,但根却在邹鲁。言其形容相貌,借古人之说便是四个字:“一表非俗”,换成今人的语言,便是生得高大帅气,长得英武逼人。年轻时一头浓黑的卷发,络腮胡须,十足一副浪漫诗人的派头。如今头发虽已略显稀疏,但风度益发老辣潇洒,更兼幽默诙谐,走到哪里都是笑声一片,知道的,是说席间酒桌上的一派鼎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鸣锣开道有好戏开场了。

这样说着便有些夸饰之辞,不够厚道了。孟哥当然是严肃正派的学者,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叫做“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他之为人为文,可谓秉持自然与质朴,惟以赤诚,以率真,以爱,以平等待人,否则不会有此等影响与魅力。如果说当代的学界和批评界还有什么职业意义上的吸引力,乃至幸福感的话,那么孟哥这样的人的存在,便是一个标志。没有他,这个圈子的活力就会大打折扣,是不可想象,也不好玩的。

孟哥可以说是当代批评界,乃至文坛的“酒神”级人物。尤其是啤酒,可以说无人可敌。有种说法,爱喝红酒的人有一堆女朋友,爱喝啤酒的人有一堆兄弟,而孟哥是喝啤酒而既有女朋友又有一堆兄弟的。他一旦喝到十瓶以后,状态就渐渐出来,开始进入角色。但他的角色是多个,不是单一的,可谓是集编导演跑龙套于一身,汇说学逗唱于大成,“我看您是地位变了,谦虚谨慎的作风一直没变”,“得嘞,您瞧着”,“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的普通话听懂了吗”,“为什么不”,等等。所有的戏码和对话,都是自动溜达出来的。可以说,他在无意识中应当是一个演员,天分中则应该是一个男高音歌唱家,或是一个“北京人艺”的话剧名角。孟哥一喝酒,文学就不再是纸上之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现场,来到了现实之中。这个时候我便是一个旁观的傻笑者,一个由衷而又变态的崇拜者,一个同性别的粉丝。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赞赏,毫无保留,也并不脸红。虽然我尚不配借用李白的诗,但这份心情无以言喻,必须表达。

孟繁华做批评已近四十年,贡献巨大,著作等身,我不具备诠释和评价他的资格,也没有这能力,我所能做的,就是心怀崇敬地学习,再学习。

但作为后生者,又必须要说一点感受。我认为,他确是“50后”一代批评家的典型代表。当他们初登文坛之时,正是风气渐开、波澜渐起的80年代,可谓是生逢其时;但他们所面对的,又是一个百废待兴的,几乎也是白手起家的局面。当然也有前代学者的披荆斩棘和筚路蓝缕,但毕竟知识系统和方法视野都经历了长期封闭,已面临全面失效和必须更新的尴尬境地。这代批评家可以说完成了从庸俗社会学与简单政治学,向着新知、新视野与新方法的过渡。方法与视野、观念与思想的变革是醒来的第一步,文化社会学、人类学、精神分析、新批评、结构——后结构主义、文化理论等等方法的运用,都是从这代批评家才开始的。

孟哥在这代学人和批评家中的特点,自然是至为鲜明的。首要的,是其宏观而整体性的视野,令人感佩,举凡其洋洋十卷文集,有思潮、现象、文化精神的考察,有文学现场、作家作品、文学史、学术史各个领域的研究,这样纵横宽广的时空,没有内在精神人格的支持与自我期许,是不可想象的,他的胸中永远是装着一个总体性的对象与想象,有一种宏伟的抱负,才会写出如许恢弘的文字。犹如勃兰兑斯,或是雨果的《克伦威尔·序言》那类激情洋溢摧枯拉朽一般的雄辩,主人公的气度与文字的所向披靡是匹配的,这是他能够在批评界纵横捭阖、影响广阔而深远的一个内在原因。另一方面,是理论的高度,我以为他的理论构成是十分宽广和博杂的,但最核心的还是从黑格尔到卢卡奇,到西方马克思主义,到丹尼尔·贝尔、葛兰西、赛义德,到全球范围内的知识左派,这样一个知识谱系,构成了他批评的总体性框架,以及看问题的历史与社会高度,同时也决定了他的第三个特点,即深切的现实关怀,无论是对农业经验写作的终结的判断,对底层写作的关注,对“70后”以及更新一代作家成长的呕心沥血,对当代文学应该如何认知与评判的论争的介入,等等,都是这种现实精神与问题意识的体现。

还有一点就是他的文本批评,在这方面,他是一个可畏的劳动模范。我一直怀疑,他的尽收眼底的阅读是何时完成的,难道他于酒局之上的如鱼得水是一个替身,还是他在白昼与黑夜之间还有一重独享的光阴?他怎么可能会阅读到如此海量的文学作品。而且还常常是在我这样的读者还看得懵懵懂懂、一头雾水之时,他就早已写出了一剑封喉的细读文章?

我只有叹息而已。

无法尽述细节,最后还要回到其人。孟哥是个真男子,每每想起几年前他在医院病榻上的情景,胳膊上还插着输液的针管,他就从床上一跃而起,与我们出去吃饭。那时我走在他后面,看着他依然洒脱神气的身姿,忍不住说,孟哥,我服你,你确不是凡人。

二十年前,他出走——也可以说是返回——关外,也许是一个象征性的姿态,从中心出走,走近现实,又不断返回,制造着批评话题,制造着当代文学的新话题,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他在哪里,批评的热点、焦点和中心就在哪里。但毕竟,没有他那样的大智大慧、大悟大勇,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所以最后我还是想冒用李白赞美孟浩然的诗来结尾: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嗟乎,唯斯人,谁为当代孟夫子,吾谁与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