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5年第3期|林为攀:灯塔咏叹调(中篇小说 节选)
他租了一间靠近海湾的房间。站在阳台上,他能看到海湾上有五座大桥。水面上停泊了几艘蓝色木船。海水在潮汐作用下,时深时浅。就像一碗端不稳的紫菜汤。
海湾建有许多红房子。每栋红房子的屋檐下都挂了渔网。每天早上,有女人在红房子的走廊上刷牙,还有男人在拖拽渔网。刷牙的女人还会互相串门,有的泡沫还没吐掉,就往隔壁男人碗里捉一枚蛤蜊放进嘴里吸。男人把渔网拖上木船,然后把船从第五座桥下开出去捕鱼。
渔网睁着几百双眼睛跳入水中,便会加深他的头痛。咸腥的海风让他失眠,潮汐日夜不歇,桥上追尾的汽车总会制造一公里长的拥堵——那些闲来无事的司机还会摇下车窗抽烟解闷,常能看到他穿着花裤衩出现在窗前。
惹他心烦的不仅以上种种,还体现在吃穿上面。他吃不惯海鲜,而这里一日三餐都是海鲜。蚬子、蛏子、蚶子,任何带子的海鲜都有壳;鱿鱼、墨鱼、章鱼,若想分清并不容易。生蚝与扇贝可以带粉丝蒸,海蛎煎却要加上鸡蛋与地瓜粉。土笋冻里的虫子据说叫可口革囊星虫,为什么吃它时不会联想到蛆?他喜欢穿大裤衩和花衬衫,趿拉一双人字拖,大脚趾和第二趾夹紧,不怕脚滑崴脚。
为什么五根手指头都有名字——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而五根脚指头却一律以数字称呼?
长此以往,他便不愿再去海滩,不愿再去看赶海的人制造潮汐。海浪只有舌尖是乳白色的,或许是频频舔舐陆地之故,毕竟蓝色的海水遇到黄色的沙子,就会像不断搅动的麦芽糖一样发白,不然缘何其他部位仍是湛蓝的天空色。
若想摈弃不适的海边生活,唯有任意坐上一辆进城的公交车。大厦里的白领,身上没有鱼腥味,吃的不是海鲜,穿的也不是花衬衣和大裤衩。那里男的西装革履,女的长裙曳地,尤其女生的脚指甲还涂了不同的颜色。自此,一直被无名对待的脚趾头也有了名字,它们叫红、蓝、粉、黑、绿……每种颜色上面有时还会撒上亮晶晶的碎钻,美其名曰花甲,与某种贝壳同名。
他曾在星巴克花很长时间喝一杯冰美式。窗外的立交桥上开满了鲜花,每根立柱上都缠满了绿藤,榕树的长须垂挂下来,一条废弃的铁轨固执地伸向远方。行色匆匆的游客无暇驻足,他们的目的地在岛屿,即便岛上也是同样的风景。
他能看清的原因是戴了眼镜,眼镜帮他延伸了目光的长度。不过他仍不习惯鼻托架,他觉得有一双手在捏他的鼻子,长时间下去,他的鼻子就会被捏成愤怒的小鸟的尖喙。每隔半小时,他都会摘下眼镜,用拇指和食指捏捏鼻梁,再揉揉眼睛。
继续戴上眼镜后,窗外再次变得清晰——有一个挽着花篮的老太太不敢过红绿灯,好像怕车辆会把花篮里的春天撞疼;一个升空的气球挂在枝头,可是风总想拐跑它……一帧帧快速穿过的现实令他头疼。
此后,他很少再戴眼镜,只有在每个月交房租时才会戴上,防止多给或者少给。房东脾气古怪,不让他用微信转账,死活要他给现金。房租每个月一交是他强烈要求的,为了便于随时离开。
交完房租,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室内,拒绝海平面上那轮红日。不过到了黄昏,他仍会开窗眺望海面,海湾不需要眼镜也能看清,它的形状像一张吞噬的巨颚。又或者陆地的裂缝始于这片海湾。没戴眼镜,他可以自由阐释世界,但一旦戴上眼镜,世界就会以本来面貌出现在他眼里,必须遵循严格的逻辑链。
戴眼镜还有另一种情形,即打扫卫生。
他走进厨房,拿上抹布,发现灶台上都是灰烬,他许久没有开过火,不知灰烬来自何处。他把窗户关紧,拧开水龙头蘸湿抹布,海边的自来水也有股咸腥味,好像刚洗过剥了壳的虾。他用湿抹布仔细擦拭灶台,但并不能彻底还原这方铝制灶台,因为灶台上还留有上任租户用刀具制造出来的划痕。涂鸦一般。
擦拭完灶台,他又把橱柜里的碗筷全拿出来清洗一遍。碗筷堆在洗碗池中,中等流速的自来水逐渐覆盖下方的碗筷。碗筷被洗洁精的泡沫成功隐匿起来,不过用双手揉搓时,仍能感觉到碗沿的缺口。
他最后清洁的是电视柜上那盆青苹果竹芋。这种绿植有明显的白色条纹,叶片阔大,有点像芭蕉叶。他要给每一片阔叶除灰,让那些白色条纹像刚刷上去的斑马线一样。还要给每一片阔叶的阴阳两面洒水,否则它们就会枯萎给你看。他没有用擦拭灶台的那张抹布擦拭阔叶,而是用湿纸巾擦拭。
有人在敲门。他丢掉湿纸巾,走过去开门。敲门的是房东,房东五十岁左右,穿着一双人字拖,腰里别着一串钥匙,隔着一堵墙仅从走路声和钥匙撞击声就可以听出是他。还不到交租日,房东不是过来催缴房租,而是荷着一架人字梯,进来把梯子放到客厅,然后爬上去检查上方的天花板。
那里正对楼上的卫生间,漏水严重。
房东让他把地上的那罐石灰递给他,他用双手勉强提起来,房东伸手接过这罐石灰,用刷子把那块霉化的天花板刷白。他看到那块天花板没有完全刷白,起码没有跟其他部位一样白。他本想开口提醒房东,但最后说出的话却是:“谢谢。”
房东从梯上下来,装作去看阳台上那框海湾的样子,扫了扫整个室内,发现除了有些用久的东西在不可避免地朽坏——电视柜在掉绿漆,踢脚线在吃灰,地板上的瓷砖在隆起。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干净,不用说窗明几净的海湾,纤尘不染的电视屏幕(不知这个年轻人是不是把它当成镜子用),就是那盆叫不出名字的粗叶子,也绿得使人高兴,于是便当场邀请这个年轻人去吃晚饭。
树根在海边不容易扎根,因为疏松的海滩并不适合根须的深入。同理,很少有人能永世定居在海边,因为一眼望不到头的大海无法使人安定。在动荡的海面上行舟,除了要靠船技,最重要的是要借势,借风势,借水势,借雨势,借一切能借到的势能,如此方能抢在暴风雨到来之前鱼满网。这是他当晚赴约后,房东在饭桌上给他普及的常识。
他一度鼓起勇气问房东:“你为什么会邀请我吃晚饭?”
房东听出了他的意思,这个年轻人不是在问邀请这个动作本身,而是问邀请的时机,毕竟生活在陆地上的人很容易把这种仓促之间的邀约当成客套。他本以为房东只是意思意思,本无意赴约,清洁完整间屋子,闲来无事的他搬了张摇椅躺在阳台上欣赏金色的海面——落日染红了那片海湾。他拿着马克杯喝茶,喝完一杯后,他前去厨房续杯,走回阳台的过程中,有一滴水漏到了他杯中,像一滴墨汁一样逐渐晕开,抬头一看,刚修补过的天花板又破了。他放下马克杯,拿出钥匙开门下楼。
住在一楼的房东已经在准备晚餐了,双人份的晚餐说明他很确信那个年轻人会下来赴约。房东在颠勺的间隙看到了那个气喘吁吁的后生。年轻人看到房东在颠勺,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非常害怕再次面对满桌子的海鲜——易熟的海鲜用不着颠勺,唯有讲究锅气的家常炒菜才需要。
饭桌摆在外面,他坐在一张红色塑料凳上,有风从海上来,吹动了他头顶的片片床单。这栋三层楼房除了他,几乎所有租客都喜欢在走廊上晾晒床单。有时风大会把这些床单吹到海面,这样海水在金蓝绿之外,还会多出粉黄白等颜色。此刻在他头顶拂动的床单因为都压了茶壶,压了花盆,压了其他重物,终于不再争相往海上赶。
房东把三菜一汤端出来,坐在对面的蓝色塑料凳上。汤是西红柿蛋花汤,汤里一只虾米都没放。他起身接过房东给他盛的米饭,码得很高,如果不是无法再用饭勺压实,说不定这碗饭更会重如一个秤砣。他吃了很久,都没有吃完这碗饭,初次登门做客,不好意思剩饭。可是佐饭的三菜一汤又很快见了底,汤碗中只剩一片西红柿皮,菜碗中留下的最后一块油渣不是因为谦让,而是煎焦了都怕吃了会上火。
但最后他还是夹起来吃了,就这样又解决了一口米饭,不过他实在吃不下了,趁房东扭头跟晚归的租户打招呼时松了松裤腰带。房东转过头来,看到他剩了半碗米饭,什么话也不说,当即拿起来洒到地上。他感觉受到了侮辱,正欲争辩,看到门外飞进来一群鸡。这些红嘴白毛鸡很快啄完了地上的米饭。
房东说:“吃不下别硬吃,人命比粮食金贵,而不是反过来。”
房东只顾地上,没顾天上,他说完这话后,有一个花盆落了下来,正好砸到了那汤碗里,尺寸正合适。仔细看,汤碗裂了,盆中还是花骨朵的花枝也断了。花骨朵像被折断的棒棒糖一样耷拉下来,再也无法让春天舔上一口。
房东忙进屋戴了一顶安全帽,还不忘提醒他把凳子提起来挡住头顶。他没有这样做,因为还有更好的处理方式,即躲到屋檐下静观房东戴着安全帽仰头对二楼和二楼以上的十六名租户破口大骂:“他妈的,老子再三强调别在高处放重物,非不听,今天要不是请客,把桌子往外挪了几公分,说不定开瓢的就是老子的脑袋。”
这十六名租户也包括他。
他无缘无故被骂了一顿,心里很不得劲,便转身上楼。房东在他身后喊住他:“那个,我拜托你一件事行不行?”房东是这栋楼房的国王,每当有人过来租房或者他要收租时,那个架势就像国王出巡,每个租户都要提前备好现金恭候他的大驾光临。有时收到假钞,又不知是谁的,房东便会站在楼下叉腰往楼上喷唾沫。不过最后仍以吃哑巴亏居多,再三想着下回也与时俱进改用微信收款,可到了下回仍然让租户交现金。不过房东到底学聪明了,携带验钞机不便,就往脖子上挂一个长短像口红的验钞笔。
每当听到楼道里响起人字拖的声音,他便会提前打开一条门缝,手里捏着几百块钱现金,那次迟迟没人把他的现金捉出去,奇怪之余就把门缝开大了一点,把头探出去,发现房东在隔着两扇门的左边验钞。那名租户打趣房东是不是要涂口红,见房东拧亮脖子上挂的紫色验钞笔,此刻紫灯正在红色的钞票上游走,不禁有些紧张,扭头看到右侧的门上长出了一颗脑袋,说:“你快看。”房东没有上当,说:“没有什么东西比票子好看。”说完就把这名租户推进房里,用脚带上门说道:“好啊,你又想用假钞糊弄我。”该名租户连连求饶,可是房东已经信不过他从抽屉里拿出的其他现金,看到手机有信息提示,打开来一看,发现是那名年轻人提醒他用微信零钱收钱。
收他的房租时,房东一再提醒他别把这事说出去,走时还不忘回头再强调一遍:“把嘴闭紧,给人留点面子。”在此之前,房东说出的任何话都无关请求,只有命令式的提醒,因此当他此刻听到房东要郑重拜托他一件事时,他便感到有些紧张。
“就是每天傍晚推我阿妈去海边逛逛。”房东凑到他耳边说。
他松了一口气,不过又想到兹事体大,正犹豫,房东又用低人一等的口吻打消了他的疑虑:“放心,出了任何事都与你无关。你要不信,我们可以现在就签一个免责声明。”这话让他无法拒绝,尤其房东又添了一句:“不会让你白看护,按照市场价给你钱。”
当晚,他躺在床上睡不着。他一直以为房东一个人,是个鳏夫,上无老,下无小,即便有,儿女也都在国外。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妈妈还健在,他之前以为房东只有五十岁,但吃过一次晚饭近距离观察下来,房东的年龄估计超过了七十岁。
不知那个素未谋面的老婆婆,好不好相处。就这么翻来覆去,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发现阳台没拉窗帘,旭日在地板上镀了一层金屑。
门外有人敲门,他前去开门,发现是房东,房东不是在收租日敲他的门,脸上有些难为情。他还没刷牙,早饭也没吃,但房东没有给他时间让他先做完这两件事,而是从兜里掏出几个包子让他垫垫肚子。他想着不是去约会,就允许自己邋里邋遢跟在房东身后,下了楼。
“L”型的楼梯在转折处立了一面镜子,供上下楼的租户整理衣冠。跟在房东身后的他看到自己的头顶有一小撮呆毛,一直用手去压,可是直到走下楼,仍未抚平这撮呆毛。房东径直进了一楼的客厅,留他在屋檐下,不知该不该进去,不过很快他就不用再纠结这个问题,因为房东旋即就往他脖子上挂了一个布包。
这个布包很重,装了热茶、纸尿裤、墨镜、零食……还想再看,房东却在他耳边说话,他只好抬起头来,专心听房东说话。房东说:“我的老母亲脾气有些怪,你要多担待,不过要是实在不想忍了,就给我打电话。”他感觉客厅左侧开启了一扇门,好像有道白光在门缝里一闪而过。是一只白猫吗?他没有问,他不想节外生枝,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房东看他没说话,返回客厅,打开那扇左侧开启的房门,把里面的老母亲推出来。
他见到一头银发,没有一根黑发、灰发,就是半白半黑,或半白半灰的都没有一根,白得非常纯粹。再看她的五官,却很时尚,涂了眼影,抹了口红,扑了香粉。上半身穿着短袖,胳膊很细,袖管很空,皮肤有些皱。看不清下半身,因为下半身盖了一张毯子。毯子在往下滑,她要随时把毯子提着。他看到她的手指很细,近乎骨头,只有一层皮依附。
她看他在观察她,骂道:“再看把你眼珠给抠下来。”她除了爱打扮,跟其他老太太没多大分别,见一切都符合自己想象,他稍微放宽了心。
房东低下头哄她:“阿妈,对人说话客气点,他又不是海里的大鲨鱼,没必要这么凶。”
她转而骂房东:“财仔,你怎么不陪我,嫌我不中用了?”
房东说:“哪有做儿子的会嫌弃当妈的?”
她语气突然弱了下来:“那你怎么这么多年都没娶一个女人进门?”
房东说:“我今天就去相亲,争取早日让你抱上大孙子。”
她说:“太迟了,太迟了。”
房东说:“一点都不迟,只要妈妈还在,就一切都来得及。”
他这才看到房东今天穿了一件西装,不过不知是因天热,还是不习惯领带勒脖颈,他松开了衬衣最上面那颗扣子。脚上穿了一双皮鞋,没有刷干净,细看鞋尖还裂了一道缝。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鳄鱼冲他扑食。他吓了一跳,后退两步,摘下眼镜,发现鳄鱼变回了皮鞋。
房东说:“阿妈,我走了。”
她说:“快去吧,这回我不挑了。”
房东把他叫到一边,再次叮嘱他几条注意事项,但最重要的一条仍是一切都要顺她的意。他把脖子上的布包换到肩上,推着轮椅本想让房东开车先走。但房东摇下车窗喊道:“你们先走,我怕轮胎卷起尘土让我阿妈咳嗽。”
他愣了一下,推着轮椅往那座灯塔走去。走到一半,听到汽车喇叭响,回头看到房东开着那辆宝马驶向第五座桥。他招手朝房东打招呼,房东的两只手都要握方向盘,腾不出手来回应他的招呼,只好摁了两下喇叭以示回应。
老人家坐在轮椅上,他俯瞰她雪白的头顶,发根处像粗胖的豆芽。她好像意识到他在观察自己,强行摁了刹车,他差点把这个老太太甩出去,好在她提前绑了安全带,就在那张毯子下面。
“帽子,给我。”她把头昂起来,说话的腔调比她的儿子更加不容置疑,好像这辈子压根就没学过“请”字,语句也不连贯,好像没有砍成几段,不足以体现她说一不二的权威似的。
他从布包里翻出一顶帽子,准备用手把里子撑大,但她却不管不顾,强行把帽子抢过去,戴在头上。一头银发不见了,只有耳朵旁还有几缕银发垂下来。他没再用力推轮椅,他等着她松开手刹。
“走。”
他推动轮椅,来到海边的栈道,有些木地板缝隙很大,常会绊住轮椅。每到这时,他就要表现得毫不费力的样子把轮椅继续往前推,以免又被她抓到把柄。不过屡次三番的推背感仍让她骂声不断:“瞎啊,这么大缝看不到?”
他以为到了通往灯塔的那条石子路就会好一点,没想到那条石子路更难走,不要说轮椅,就是穿了鞋都不好走,因为隆起的石子就像踩在门钉上。除了石子,路边还砌有贝壳,其中有牛角螺和猫眼螺。当然,他对螺类一无所知,得益于眼前这个愤怒的老太婆,他才能知道它们各自叫什么。其实他对这些螺类毫无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为什么讲起这些海螺她兴致勃勃,即使凶恶的口气并没有改善多少。
“老人家,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他主动开口破冰,毕竟这份陪侍工作不是一天两天,具体将持续多久,还要取决于房东相亲成功需要多久。
“关你屁事。”这个老人最烦别人打断她的话。此刻,她感觉轮椅犹如行驶在高速路上,需要频繁过减速带。在坐惯了的轮椅上,她有些晕。
他没话找话:“今天天气真好。”
她没再反驳,因为问天气和问粮食是属于她那个时代惯常的打招呼方式——天气好坏往往能决定地上的收成。
轮椅继续接近那座灯塔。海面上有几艘开往岛屿的轮渡,上面的游客穿着一次性雨衣,即使游轮的速度不足以破浪溅水。雨衣预防的是岛上午后三点零五分的小雨转雷阵雨。
已经到了灯塔,塔身高九米,三层楼房的高度,背向海的一面有扇门可供进出。“奇怪,为什么这扇门不直接面朝大海?”刚问出口,他就在后悔自己又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门往哪开就跟人用哪只手拿筷子,都是习惯问题,哪有这么多所谓的意味深长。
“因为只有在背后开门,才能在海啸来临前争取一些逃跑时间。”出乎预料,这次她却很乐意回答他的蠢问题,“灯塔看守人每天都要跟无边无际的大海作斗争,以前科技不发达,海上有没有危险,全靠看守人的眼睛和经验。”
“也就是说,当看守人面对大海的时候,大海就是安全的。当看守人背对大海的时候,大海就是危险的。”他说完这句话,看到看守人站在灯塔上,用一双望远镜眺望着深蓝的海面。
海天交接处,突然劈出一道食指宽的闪电,击碎了灯塔上引导航向的煤油灯。看守人在海风中擦亮火柴试图重新点燃煤油灯,可是煤油灯一旦失去玻璃灯罩的庇护,一口轻盈的呼吸都能将其吹灭。
他从后门冲上去,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帮看守人点亮了那盏灯。迷航的船看到这一豆微光,纷纷找到了失而复得的海岸线,全都争相靠近海岸。看守人看到天边乌云如聚,海上波涛如怒,拉起他的手就往下跑,无奈塔门是一扇仅供一人通过的窄门,他让看守人率先出门。当他也准备出门时,已经来不及了,整座灯塔都被吹跑了,他留在原地,浑身衫裤全被刮跑,但仍不忘用手护住裆部。
“你跑上跑下做什么?”老太太自己把轮椅吃力地推到灯塔门前,“两条腿笑话我四条腿?”
他回过神来,看到身边已重建一座新灯塔,以替代那座坍塌的旧灯塔。他跑过去帮她推轮椅,为了防止继续出现幻觉,他摘下了眼镜。此刻,世界一角的灯塔与那顶帽子,在他看来都是隔着毛玻璃的一朵昙花。他看不真切灯塔的高度,更看不真切老太太头上那顶消灭大半白发的黑帽。
“你怎么不戴眼镜了?”老太太仰头看他的脸,他没戴眼镜看不清她,不过仍能清楚地听到她在讲话,“是不是不愿再看我这张老脸?”
“没没没。”他慌忙戴上眼镜,看到老太太紧盯自己的那双眼睛,眼球布满血丝,长短和粗细俨如刚才海面上的闪电。再看海面,酷似被切成块的豆腐脑,每一处剖面都不是用刀劈砍出来的,而是用勺子直接挖出来的,自带半圆弧。
他很想摘下眼镜,因为他看到豆腐脑一样的海波又在酝酿一场暴风骤雨。但又不敢在老太太紧盯着他的时候摘下,怕她又怀疑他看不起自己。好在老太太无法长时间昂首,很快就垂下了脑袋,像一颗成熟的果实迫不及待地投向大地的怀抱。他趁机把眼镜往上一翻,让它夹在脑门上,往上翻的同时还掀起了一绺刘海,漏出了他五分之一的发际线。
老太太说:“别看你在地上跑得比我快,不过在水里可就难说了。”
他反问道:“你会游泳?”
“看不起我?信不信我现在就游给你看。”老太太说着就要站起来,她用双手撑着扶手,浑身发抖。
“哎哟。”听到一声痛苦的呻吟,他连忙戴上眼镜,发现这个老太太摔在了地上,而那辆轮椅也侧翻着,只有两个车轱辘还在转个不停。他忙把轮椅扶正,再把她抱回轮椅上。
“重不重?”老太太第一次关心他。
“很重。”他笑道。
没想到这话又犯了逆鳞,老太太旋即变色,直接用手推着轮椅后退。他跟上去,将轮椅掉头往前推。海风很大,老太太把一只手放在毯子下,另一只手则压着帽顶,以免帽子被海风吹跑。在回去的路上,这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有艘靠近岛屿的游轮正在把游客接上船,船身在海面上摇晃,犹如海底装了弹簧。每一个上船的游人都不再挑选靠窗的位置,毕竟台风即将过境,靠窗的人会最先被溅到一脸咸腥的海浪。
老太太的帽子被海风吹走,一头纯粹的白发飘散于潮湿的海风中。他把轮椅推得飞快,到达屋檐下时,他看到她在用手整理那头凌乱的银发,除了有几根不安分的,其他都像刚用篦子梳过的一样。他翕了翕鼻翼,浓郁的饭香趁机钻入他鼻中。他把轮椅停在客厅,然后转身往外走。
“留下来吃饭。”他刚走出门外,便回头看到房东手里端着一盘菜,此时正把菜放到桌上,也许是盘子太烫,房东放下后忍不住用手指捏了捏耳垂。桌上摆放了四菜一汤,四个菜都是硬菜,有荔枝炒排骨、姜母鸭、佛跳墙和同安封肉。那碗汤看不出原材料,因为汤是红色的。
他看着那个老太太,她径直把轮椅推过去,用手把北向座的那个塑料凳拿开,然后用自己的轮椅替代。房东坐在西向座,看到他脖子上还挂着那个布包,起身把它拿下来,用手往里翻了翻,说:“没用多少东西啊,那顶帽子哪去了?”
“被狗叼走了。”老太太说。
“被海风吹走了。”他说。
房东把布包放下,招呼他坐在东向座,刚拿起筷子准备给老母亲和他夹菜,就看到门外风大,又起身去把大门关上,回到座位的时候发现室内暗,再次起身去开灯。
“就你的腿脚好使吗?吃饭都阻止不了你走来走去。”老太太说。
房东只好坐下来,先给老母亲盛菜,再叫他别客气,想吃什么就夹什么,不够他再去做几个菜。
“又不是猪,这些菜还撑不圆肚子?”老太太说。
房东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他则回了房东一个苦笑,接着继续吃饭。他只吃米饭,始终没伸出筷子去夹菜。在他埋头吃饭的过程中,仍能不断听到那个老太婆嫌这嫌那的声音——
“我对面怎么那么空?这个位置到底还要空多久?”
他用余光瞥了一眼南向座,那里没有放凳子。房东忙给老母亲碗里夹了一块封肉,并用筷子夹走肥肉,只留下瘦肉——
“阿妈,我还在努力,尽量争取早日娶个媳妇填满这个空位。”
“今天相亲相得如何?”老太太问。
“唉,别提了,海角公园里的媒婆都说我有一大优势和一大劣势。这一优一劣相互抵消,得出的结论就是我啥也不是,这辈子只能打光棍。”房东说。
“什么优势和劣势?”他对此颇为好奇。
“优势是我有房有车,劣势是我上了年纪。”房东说。
“放屁。”老太太气得在拼命推轮椅,可是始终没把轮椅推进左侧那扇门,只在饭桌前不停地转圈。
房东帮她把轮椅推进屋,这个时候,他才敢伸出筷子夹一块肉,见房东出来,忙把肉塞进嘴里,可是鼓起来的腮帮子出卖了他,只好背过去强行咽下去,咽得直犯呕和翻白眼。
“我妈就那个脾气,你别见怪。”房东说。
“其实我和老太太刚开始相处得挺好,直到我提到她的体重。”他说。
“唉,你说她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说她重。”房东说。
“原来她也不能免俗。”他说。
“等有时间再给你细说,我听到我阿妈在喊我了。”房东说。
他失去了胃口,放下筷子,看到有几只苍蝇在汤上飞来飞去,便用调羹舀起半勺汤,发现是苋菜豆腐汤,走前拿起挂在墙上的防蝇罩盖在桌上,然后开门出去,再回头把门掩上。抬头一看,台风并没有到来,天边火红一片,再看楼上,又有人在走廊上晾晒床单,不过不再用重物压着,而是用上了夹子。他走在五色床单飘扬的屋檐下,向右走到楼梯口,上楼梯时习惯性地往左瞥了一眼,发现房东正把头探出门外寻他。
他上了楼,在房东开口之前。
回到房间,他躺在床上。翻身时,他从上衣兜里摸到那副眼镜,镜腿并拢在两个镜面上,犹如一副拐杖安在两个眼球上。他戴上眼镜,发现天花板已彻底被修好,白天在他陪侍那个老人时,老人的儿子肩挑一个人字梯,开门进来偷偷又用石灰补了一次他的天花板。
他从床上起来,进厨房用马克杯接了一杯温水,回到客厅递给梯上的房东,说:“喝口水,天太热了。”
房东擦了擦汗,接过马克杯,叮咚几声,刚冒出来的汗水滴到了杯中,不过他却不以为意,仍一口饮尽,说:“要是放几块冰就好了。”
他拿回马克杯,说:“给你提一个小小的意见,以后别随意进出我的房间,哪怕你是房子的主人。”
他说完这句话,心跳得老快,摘下眼镜,心跳才恢复正常。房东不在天花板上,面前也没有那个大长腿梯子。他进到厨房,打开冰箱,抠出几块冰,投入杯中,喝了一口,先是喉咙被冰了一下,接着是食道,最后是肠胃。
离睡觉还早,他来到阳台上,看着天慢慢黑下来。天黑下来后,海面也变成一片漆黑,波浪闪耀着碎钻的光芒。那座灯塔已不再发光,此时已看不见它在何方。
他躺回床上,想着明天该如何拒绝这份工作,装病还是进城?他一时没有主意,他好像听到船桨划破海浪的声音,有点像一个女人戴的珍珠耳环掉到了地上。
……
(节选自《青年作家》2025年第3期)
【作者简介:林为攀,1990年生,福建上杭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老舍文学院合同制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追随他的记忆》《万物春生》《梧桐栖龙》和小说集《当一朵云撞见一张纸》《驯小说的人》《偶合家庭》等。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青年文学》等刊物。作品入选全国中小学生图书馆(室)推荐书目、福建文学好书榜。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