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学》汉文版2025年第6期|鲍磊:等在雨季(节选)
鲍磊,蒙古族,中国作协会员。2004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见于《人民文学》《民族文学》《小说选刊》等文学期刊,已出版《夜照亮了夜》《青春是远方流动的河》《飞走的鼓楼》《幻海》等。
等 在 雨 季
◎鲍磊(蒙古族)
在雨季中等,心生希望。
——引子
一
寒风呼啸。北方,十一月最后一天。
他穿着一件过膝的黑色长羽绒服,身上裹着独属于旅人风尘仆仆的凛冽气味,一股脑儿沉入到老家的暮色当中。
这是他出生的故土。在内蒙古高原东部广袤的大地上,高原边缘地带由大兴安岭余脉围绕着形成的一个盆地。他就在这方地区的一处老宅,几乎独自度过了十四年。
虽说他并非真的是一个人生活,可那的的确确是来自遥远内心的一个孩童的回声。那声音并不比在广袤宇宙缓慢旋转着的星系所发出的声音微弱,恰恰相反,微弱却无畏的反差,就像是一个心里满是矛盾挣扎,情绪却极其稳定的大人。十四年,也就是说在经历过十四个春夏秋冬之后,作为一个完整独立的人,白静海的人生宛如一条绵延长河的分水岭,从此泾渭分明地一分为二。
而今,二十八年后,白静海重回故土。推开老宅大门,他一边脱掉大衣,一边一只脚迈入房门之际,地板上突然出现了一枚小小的玻璃弹珠,被他一脚从入户门踢到了客厅。
莫非,是宇宙来信?他想,就像是电影《星际穿越》被困在四维时空之中的父亲,只能费力地推倒书架背面的书,试图给女儿墨菲传递出一个消息。
白静海俯身,拾起那枚弹珠,对着打火机的火焰仔细观察。他发现,在只有一个手指盖儿大小的玻璃球中,内嵌着类似于“∞”无限符号的黄色纹理。最为神奇的是,在球的中央,还嵌套着一个极小的小气泡。
他在脑海里开始搜寻与这枚弹珠有关的一切记忆,但很遗憾,连一丝丝的瓜葛也无。他只能先把它揣在大衣兜里,然后环顾曾经住过十四年的老宅。
借着打火机的光亮,房间里的大部分物件都被白布罩着,除了地板与茶几上落着一些灰,全屋断水断电之外,其他一切地方,大都还是过去的老样子。但是,花盆里的绿植已经枯萎成一根根干瘪的细枝了,还有那些昔日里曾被母亲王秀云精心打理的开花植物,米兰、茉莉、君子兰……皆悉数坍塌,紧紧收缩的样子就像是一具具难以辨认的尸体。就连父亲白孝顺最爱的澳洲杉——当年长势喜人,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身披绿色雨衣的稻草人——如今也都垂头耷拉脑的,风光不再。
没有人能与时间抗衡,或许,唯有一样东西……
白静海欲言又止。四十二年了,在他宛如沉潜入海的心里,似乎总有一些令他朝朝暮暮所牵挂的未了之事。就像是某天清晨醒来,站在窗前,静静眺望着远方一抹朝霞横亘在天际,他真切地感觉到,大地上慢慢苏醒的人们与逐渐来来往往的车辆,还有他自己,就如同生活在一条泛着红光的巨龙腹中。每每此时,对白静海而言,毫无征兆的喜悦之情会令他失语,全身上下只有一股通电般的巨大能量将他紧紧包裹。他感受不到任何畏惧,虽然曾经有过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被恐惧所支配,然而此时此刻,当他置身在已经没有了父亲与母亲的老宅内,除了被人去楼空的凄然所裹挟,就只剩下那些蒙在白布里的老物件,好像继续与时间下着一盘不知何时会结束的棋。慢慢地,在他心底的最深处,似乎有一些早已尘封的细碎往事破土而出。
或许是睹物思人吧,也或许是冬天总会一不小心令人思绪万千,他开始有一些伤感。当他反应过来才意识到,在心底深处,自己一直无比深情地眷念着他和她的名字——白孝顺与王秀云。
白家老宅位于这座小城最南端的一隅。倘若追根溯源,那还是白家祖上留下的一份家业。清嘉庆年间,山东与辽西之间的商贸往来非常频繁。晋商在山东设立布庄收购当地棉布,之后销往山西的西北口外及东北等地。白静海手握一本线装族谱,泛黄发脆的纸张上,蝇头小楷工整记录着家族最为昌盛的一段历史。然而,再殷实的家业,都抵挡不住败家子的无度挥霍。白家到了经商的第三代,在商界的威望逐渐扫地,而到了白静海曾祖父时期,昔日辉煌彻底荡然无存。每当白静海翻开族谱,就如同读着别人家的往事一般唏嘘不已。
就在他感慨家道中落时,脑海里不时闪现出前一阵在培训班的情景。对于一个没有受过系统教育的中年人而言,逮住机会,去大大小小的各种培训班学习,似乎就像别人在周末或节假日的闲暇里,打打球、搓搓麻将、补补觉一样,早已变成了白静海的某种日常。
这是一个来自全国不同省份的新文艺群体研修班。学员大多是被当地文联推荐,像白静海这样半路出家,走社会报名通道的人少之又少。与每次参加培训的状态一样,他在大部分时间里都不讲话,只是专注聆听每一位授课教师的讲座与学员们的发言。他就像是一个刚刚转学不久的旁听生,在班级里毫无存在感。
是因为作为一名“i人”——社恐、紧张,还是因为骨子里从小到大那股深深的自卑感?除了在后天抓住一切可以学习的机会弥补先天的不足,好像也没有什么快捷的办法让自己改头换面。他认真复盘着为期两周紧锣密鼓的培训,从一个又一个不同艺术门类的主题讲座,到一场又一场的现场观摩,直到一不小心,她的脸庞轻轻浮现于脑海。
那是一个阳光充沛的午间,午饭刚刚结束,学员们三三两两结伴回往房间休息,唯独白静海,仍旧坐在阳光照耀的光圈里,迟迟不想起身。刺眼的阳光让他之前一直在低头认真用餐,直到他一边用手遮挡住直射的阳光,一边缓缓抬起头。她就站在与他只有一扇玻璃窗相隔的户外木栈道上自拍。耀眼的阳光打在玻璃上,她完全不会知道,里面正有一个人默默地看着她。美好的画面,伴随着当时的心境,让白静海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什么叫作冬日暖阳。
大家好!我叫尚舞。尚书的尚,舞蹈的舞。
在培训班的学员讲坛上,白静海对她的开场白记忆犹新。果不其然,婀娜挺拔的身姿,让人一下子就能猜到她是一名年轻的舞蹈家。
此时,她站在廊桥上,框住镜头后湖里的残荷与小鸭子,不停变换着姿势自拍。对于从南方北上的舞蹈家而言,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只是空气里凛冽的气息,都令她兴奋不已。
学员讲坛是此次培训的一个重要内容,几乎占去了一半时间。四十名学员被分成四个小组,每个小组再分成两拨,一组组学员每个人轮番上阵,结合自己所从事的艺术领域,向大家作二十分钟的主题讲座。
负责组织的老师在学员开讲前会设置好计时器,以免善于宣讲的学员滔滔不绝讲起来没完没了。在大庭广众之下口若悬河的能力,白静海自然是不具备的。以前他还抱有幻想,认为这种能力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训练习得,不知道其他缺乏这种能力的人会不会突飞猛进地改变,起码就他而言,改善的效果微乎其微。他在演讲这件事上,终于明白了确实有天分一说,也正因此,他想到对于一个由肉身组成的自然人,或许还有“天缺”这回事吧。
他挺羡慕那些能说会道的人,但是他忘了,那些人其实同样也在羡慕他。曾练过体育的他跑步速度惊人,身手敏捷得就像是一只灵活的猴子。
《品川猴的告白》,读过的老师请举手。
谁也未曾预料,身体线条优美的尚舞,在学员讲坛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问了大家这么一个问题。
当尚舞环顾会场一圈,发现并无一个学员应声时,她稍稍有了一丝得意的神情。然而就在这时,白静海缓缓举起了左手。
尚舞这才注意到这个身形瘦得如猴子一般的高个子男人。
许是自幼练舞的缘故,从小,尚舞就较其他小伙伴与同性、异性有着更多身体接触的机会。对于少年时期练田径的白静海而言,其实也经历过一样的事。不知是否是过早与他人身体接触的缘故,长大后,他反而对身体,对触觉,或者说痛感,变得相当迟钝。曾经,白静海每天都要在操场跑上好几个来回,双腿肌肉疼得需要靠小伙伴们直接穿鞋踩在上面去给紧绷的小腿肌肉放松,不像现在,有筋膜枪这种放松肌群的便利工具。昔日训练的疼痛其实都可以忍耐,但有一件事,似乎变得蹊跷,他渐渐对身边朝夕相伴小伙伴的身体失去了兴趣。在本应探索神秘身体的懵懂年龄,他就像是得了厌食症。他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孩子。
最近几天,白静海总感觉双腿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他想,很可能是这阵子每天骑车上学与回家,往返的路上让他有了一种久违的锻炼机会,毕竟,这已是他不搞体育的第五年。
原来,白静海并不在培训所在的酒店住宿,他家离这儿并不远,骑车子只需十五分钟。除了事先向组织培训的一位女老师说明了情况,不想住宿的申请得到允许外,没有任何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无论培训得有多晚,他都会悄悄背着双肩书包从酒店离去,然后在古香古色的大门的斜对面,扫码一辆共享单车。他就像是一个夜行的侠客,无论当晚的风刮得有多刺骨,多么凶猛,都会毅然选择回家。性格里自小的反骨,就像是逆风骑行时的一阵阵大风。然而实际上,无人知晓,坚持回家的真正原因,还是因为他深深的“社恐”——作为“i人”,甚至作为边缘型人格,对于社交的直接回避。或者,仅仅是出于内心深处的某种自卑,逃避是现阶段所能选择的一种最好的处理方式。
为了排除一连几天双腿的酸胀感,他决定趁着今天难得放假一天的机会,到户外好好走走。无事一身轻的松弛感,重新又回到了他的身体。就连道路两旁挺普通的风景,这时看在眼里,都像是镀上了一层优美的滤镜。他注意到,冬日的树叶在掉光后,露出光秃秃的枝丫,这让他不禁联想到,人终究是会变老的,那些附着在骨骼上的肌肉,包裹住肌肉的皮肤,它们会流失,然后日渐衰老。他真想把那些褶皱的人皮给扒下来,然后重新附上全新光滑的肌肤。他每每这样想,总有一种恐怖片的既视感。
天空上有三个风筝,其中一个明显高过另外两个,且距离已经远到看上去就如同是一个被放飞的火柴盒。可是,无论怎样瞪大眼睛,都遍寻不到拉扯着它的任何一条线绳。
其他那两个暂且不论,就单单说这一个,如果不是风筝,那它会是什么呢?——总不至于是贝茨球③吧。白静海煞有介事地思考着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与答案,就像是人生四十多年,每当面对困惑,在心里,都会自问自答一样。他从不主动向他人寻求帮助。
正当他想着是不是贝茨球之际,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一个陌生号码,让他犹豫不决。莫非是骚扰电话?就像曾经每次所接到的售楼、办卡、让人入会的骚扰电话一样。再或者,仅仅只是对方打错了。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接的反复思想斗争中,铃声终于停止。
白静海长舒了一口气。
大学毕业后,他一直没有一个固定工作。不是他不想找,而是根本找不到。别扭的性格,似乎不允许他拥有稳定的收入。那种对于自由的强烈追寻,对艺术与美的事物的沉醉,让他始终无法真正踏入社会江湖。他与现实,好像总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他随纪录片团队上山下海,做义务工作。随身携带一部微单相机,走哪拍哪。团队精悍,不算他,只有三个人。他侧拍团队的拍摄过程。有时是全景,有时是他们的面部特写,有时只是对着森林里的苔藓与蘑菇拍下大量空镜头。他之前曾在一家传媒公司短暂实习,可能是性格过于孤僻,不太适应那种需要同事之间事事打配合的工作。都说文人相轻,其实哪个行业都差不多。
他强迫自己得狠狠忙起来。只有忙碌,才能够抵御孤独所带来的那种莫名其妙的伤感。各种各样的培训班,尤其是课程只有两周,最多也就一个月的培训班最适合他。他在让大家对他有所印象之前,重新变回陌生人。他一直坚信,人与人之间最好的关系是没有关系。他读卡森·麦卡勒斯的书,他记得她说过,孤独是一座没有彼岸的桥。
他继续走在阳光下,感受着冬日暖阳带给他的美好与感动。太阳好得让他想到应该珍惜这份心境好好读一读《大智度论》。他想应该无比珍视在这漫步的过程里,太阳带给他心情上的喜悦,就像是生活里不再有任何的烦恼与忧愁一样。告别往昔的焦虑,好好记住此时此刻。
美好的心绪平静地流过身体的每个角落,包括血管末端冰冷的脚趾。但当那份心境正在充盈着占据着身体的时候,他就因害怕失去而先开始怀念了。败兴不?他自幼就是这副样子。他的心理机制就像是被关在黑盒子里寻觅到一丝丝光亮就要拼命扑过去的蛾子。这似乎也从侧面证明了,不善言谈的性格一旦不得不变得与平时恰恰相反,然后停下来再次回到生活的原貌,就会有一种很神奇的反弹。这种反弹就是让他获得了许许多多喷涌而出的心绪。
培训终于结束了,但总感觉生活里出现了一系列怪事。天上的月牙旁一直有一颗隐隐的伴星,按理说,月亮走,它不该以相同的速度伴随,又不是自古以来就有的双星。可奇怪的是,它就是紧追不舍,总是以不变的距离,陪伴在月亮身边。
已是冬月,不刮风的日子,就像是早春一样有一种春风和煦的感觉。晚上六点半的大街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即便那应该是人头攒动的晚高峰。冬行春令,白静海的内心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为了冲淡顾虑,他买票钻进电影院,在零零散散的观众席中,试图通过看一部惊悚的科幻电影摆脱萦绕在心头的焦虑。用恐惧战胜恐惧,向来是他屡试不爽的法宝。
没有人告诉他,这种不名所以的惊恐,其实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情绪病。有人偶尔发病,有人却带病终生。白静海属于哪种,具体又是何种疾病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那就是每次发病时,总感觉魂儿丢了。就像是朝着墙壁挥拍打出一个网球,球在撞向墙壁后,不但没有弹回,反而消失不见踪影。
培训期间,主办方曾组织学员看过一场VR(虚拟现实)展,不知别人在戴上眼镜后视线跟随的重点是什么,反正白静海被那片紫红色的大海深深吸引。VR里讲述的有关玛雅文明与玛雅人的故事,早已被那片静谧的大海与射向天空的壮观光柱遮蔽了。他仰头,沉醉其中无法自拔。所以,会不会,现在所谓的现实,其实就是一种打通了眼、耳、鼻、舌、身、意……升级版的VR设备呢?它不止于看,也不只是在有限的空间貌似大幅度地行走,而是全身上下的感官、知觉、行动都全程参与其中,获得了立体的体验。但是唯独有一件残酷的事实,那就是,除了你自己,所有用感官感受到的一切,都是NPC(非玩家角色)。
但是,当你饿了的时候,你就会清楚地意识到,原来现实终归还是最现实的。什么VR,什么艺术,什么人生的终极思考,都是可有可无的。作为宇宙中拥有肉身实体的碳基生物,吃喝拉撒,包括这具皮囊会用旧、用坏,经历身体逐渐衰老,都是必须面对的残酷现实。
他想起母亲王秀云人生的最后几年,膝盖与髋关节磨损严重,走路已变得相当困难。他不在家时,她便从轮椅上缓缓起身,拄着双拐,站在镜前打量着那个无比陌生又衰老不堪的身体,如同带着一颗鄙夷的心审判一个陌生的不中用的老人。几乎每一次,她都会默默哭泣。她为因常年坐轮椅早已肿胀变形的双腿哭泣。她为她的头发哭泣,只需轻轻一薅,假发套就会脱落,暴露出早已寸发不生的光秃秃的颅顶。
一切都会过去——难挨的时刻,也包括曾经的辉煌。
于是,他再次望向那叠泛黄的族谱,阳光打在卷着边儿的封面上,用毛笔写的“白家家谱”这四个正楷大字在细小的有灰尘抖动的一方光影里。他在手机备忘录上打出了“红山往事”这四个字。
二
四十二年前,壬戌狗年农历八月十五,白静海出生在一个欢乐祥和的夜晚。那一夜之所以特别且令人记忆犹新,除了那天中秋节与国庆节赶在一起外,当属那晚显得又大又圆的满月。它宛如一张布满大大小小斑块的人脸,有的地方暗沉发黑,有的地方则脉络清晰。其中一块儿地方引起了白孝顺的格外注意,他询问前来过节并道喜的老友,那位略懂占卜的朋友指着月亮上面的东北方位,说那处微微泛蓝的圆形区域,其实是一处低洼的平原,名叫静海。静静的海,安静的海。他又特意补充了两句,生怕没怎么念过书的父亲听不懂似的。老来得子的父亲自然满是欢欣,他太喜欢“静海”这两个字了,觉得这是上天别有用心的安排,于是一边望向妻子枕边的小婴儿,一边对着中秋节的大月亮虔诚祈祷:愿老天保佑!保佑我的儿子平平安安地长大。
那晚白孝顺真是太高兴了,不但与友人喝了许多酒,前来道喜的朋友走后,他仍然一个人对着一轮圆月自斟自饮。子夜过后没多久,天空出现月晕。大大的圆圈围绕在满月向外一巴掌宽的四周,云彩都被它照亮了。狂喜之余,更多的是对于爱子未来的担忧。他的心里滋生出顾虑,日子过得本就紧巴巴,还欠着朋友们的外债,以后的生活可咋办?方才登门拜访的朋友,名义上是在佳节之际亲自送上祝福,实则是另有算盘,变相催债。否则,他们也不会两手空空,只脖子上扛着一个脑袋来吃席。
进京去!
徘徊已久的念头已经盘踞他脑海多日,搅得他寝食难安。
钱!孩子出生后,哪哪都需要钱!别人能给老婆、孩子最幸福的生活,我白孝顺也能!
嗯,就进城去!
白孝顺铁了心,决定进京务工。
一个月后,母亲侧躺在床上,用后来每一次陪着小静海午睡时的姿势,将手枕在脸颊下,然后背对着丈夫,挥动另外一只手向他告别:走吧,快走吧。
父亲离家的当晚,母亲做了一个怪梦。她梦见一个头顶爆竹的男人。那人只有一个背影,脑袋上顶着一个大大的圆形爆竹。他一边走,一边用娴熟的技巧不断找回平衡点,像极了朝鲜族妇女头顶物品行走自如的样子。爆竹即将掉落却每每有惊无险的时刻,总是让母亲揪着心。
在刚开始没有男人的几天,家里乱得就像是一个廉租屋。卫生纸、扫床的笤帚、外套……该放在床上的,该挂起来的,全都被胡乱地丢在地上。窗帘紧紧拉着,外面的天光逐渐暗淡,房间显得更加阴沉。虽然乌云密布,但还是白天。王秀云盖着一条薄棉被,背着身,轻轻啜泣。过不了多久,她便开始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
还是小婴儿的白静海倒是不哭不闹。他躺在王秀云抽搐的后背旁,静得出奇。
母亲的身体逐渐变得虚弱。还未出月子,她就开始干活。心灵手巧的母亲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她开始做被子,给所住片区有权有势的官员妻子们送去。白静海从来没吃过她的奶。自打生出静海,母亲就没有乳汁。他就吃奶粉。倒是吃过几回羊奶,但也为数不多,那是得到被子的阔太太们回送的礼物。无论有没有奶,娘儿俩的感情一向很好。
许是白静海自幼没被母乳喂养,导致严重缺钙,五岁时患上了佝偻病。骨头用手一按就是一个坑。双腿不直,走路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在陆地上用脚蹼蹒跚的小鸭子。同龄的小伙伴们嘲笑他,说他是个小怪物。慢慢地,他便不愿意走出家门。到七岁白静海上小学时,母亲已成为街坊邻里眼中的绣娘。
他问她,妈妈,你为啥喜欢做被子呢?
眯起眼睛的母亲回道,因为这样可以让盖着棉被过冬的人感到暖和啊。
长此以往,针线活让她的眼睛越来越不好。懂风俗的老人曾对她说,秀云,你应该好好坐满四十二天月子的。你知道没坐完的危害吗?弄不好,下半辈子都要疾病缠身。
谁知,这些善意的提醒竟一语成谶。王秀云病倒了。
七岁的小静海,看着病房里妈妈的输液管,小小的滴壶里,一滴,一滴,滴下冰凉的液体。他问她,妈妈,你冷吗?她回道,不冷不冷,倒是我们的海海,冷不?他摇头,像个小拨浪鼓似的。
他为妈妈祈祷。
在医院的盥洗室,白静海第一次遇见蟑螂。他先是吓了一跳,转念就为它们感到可怜,它们也不愿意这辈子是只蟑螂吧。他静静注视着它们出溜出溜地爬走。
每逢家人罹患疾病,白家都不杀生,这是祖上传下来的风俗。当然,也包括不用脚蹍死讨人厌的害虫。
走廊里黑漆漆的,只有尽头的窗子照进来一丝光亮,但是传到长长的走廊这头,已经相当微弱了。有的房门敞开着,里面传出病人痛苦的呻吟,抑或熟睡后轰雷一般的呼噜声。有的则紧紧关闭。两侧的墙壁上,悬挂着与神经内科相关疾病的介绍:胶质瘤,脑膜瘤,神经鞘瘤……一个个展板上,详尽介绍着这些肿瘤的病理情况。小静海虽不识得上面的字,但根据令人不适的图片,能够隐隐意会。他心里害怕,一颠一颠地,急急忙忙跑回妈妈的病房。
病房里还有两位病友。一位是中风的老大爷,另一位是刚动完手术的大娘。安静的房间,躯体失去活力的病人,连翻个身都相当费力,床板被笨重的身躯压得吱扭作响,偶尔,输液管的排气孔发出咕嘟的声响。
王秀云撵白静海回家,但他执意不走,坚决要陪床。妈妈拗不过他,只好让他留下。他把外衣叠成长方条,当作枕头睡在床的另一头。熄灯后,房间陷入另一种安静之中,与先前的安静还不大一样。走廊护士站微微的光亮反射到虚掩着门的病房里,水房锅炉上水加热的声音一会儿响起一会儿熄灭。小静海闭着眼睛,听着这些时断时续的声音,终究还是睡着了。
没有汽儿的橘子水不甜不淡,倒进似乎停止分泌唾液的嘴里,终于生了津止了渴。他坐在酒店旋转门前隐蔽在灌木丛中的低矮石阶上,隔着喷泉与水帘,一瓶接着一瓶,往嘴里大口灌水。看来,他真的是渴急眼了。刚才,他还东躲西藏的,从挨着一楼餐厅后厨的酒店侧门逃之夭夭。躲的是一些三三两两结伴去吃晚餐的同伴。临近黄昏,酒店大堂已经点上了香熏蜡烛,白色的蜡烛膏盛在矮矮的透明玻璃杯中,攥在手里,正好可以不费力气地握住。美妙的音乐响起,好像是小约翰·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圆舞曲》。总之,气味、气氛,都烘托得无可挑剔,但是,他却想逃。搜寻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像万马奔腾。看来,灌木丛也藏不住他了。
白静海两脚一蹬,从梦中惊醒。
半夜,不知几点,大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护士将病床推出房间,轱辘在走廊的地面上发出哗哗的滑动声,特别像是天空突然下起了一阵急雨。大娘病情恶化,被推去ICU。白静海揉着眼睛,欠身瞅瞅妈妈,看见她平安无恙,心里总算踏实些。对于生死未卜的大娘,只能为她默默祈祷。
刚入院时,大娘虽然查出了胶质瘤,但行动自如。开颅手术后,便嘴斜眼歪,卧床不起,下肢瘫痪。明眼人一瞅便知,是手术失败了。准确讲,是主刀医生的失误,瘤子虽切了,却碰了负责行动的神经。但也没法弄。真的是没法弄。做手术本来就存在风险,否则也不会让家属签字确认。许多时候,冥冥之中,好像就是存在着命运的安排。认命吧。大娘的大儿子一直陪床照料。从他的言语中,也能听出尽是无可奈何。
王秀云的身体渐渐好转,她是颈主动脉狭窄导致的眩晕症,算是神经内科病患中相对较轻的病人。每天下午输完液,小静海拉着妈妈的手,陪她在走廊里慢慢散步。她的身体还很虚弱,走路就像是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地面上画着一道道格子,用来专门让病人锻炼走路。整个科室住满大量因脑瘤、神经与血管问题造成伤害后丧失行动能力的病人。他们有的坐着轮椅,有的自己拄着拐杖,有的颤颤巍巍极其缓慢地练习走路。多么可笑!多么可悲!都是几十岁的大人了,却要像婴儿一样重新蹒跚学步。小小的静海望着那些高大却残缺的背影,心里划过一道道悲凉。
不知死神究竟长什么样子。是身穿黑斗篷,手握镰刀,怒目獠牙吗?或许他是一个售票员,只要是买了经他的手撕下的车票,上了这趟单程车,都甭想着再下去了。
一个人,打发寂寞的最好方式,就是睡觉。它不害人害己,反而养生,且获得一种踏实的安全感。出院后,母亲躺在卧房的双人床一侧继续养病,白静海则待在自己的小房间,盖着被子睡了又睡。不知是不是陪床累的,他睡不醒,睡不够,仿佛不是身体,而是灵魂需要睡透。印有小熊图案的卡通窗帘紧紧拉着,房间抹杀了白昼与黑夜的界线。在闭上眼睛平躺在床上的深度放松中,他总能体会到灵魂似乎已经脱离肉身,毫无顾忌地轻盈飞翔。他给这个睡眠游戏起了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名字——星空房间。
他一直在没来暖气的房间里做梦,昏睡到难以清醒。梦里,净是一些在现实中打过交道的人。那些人,平时有的熟悉,有的相当陌生,但在梦里却出奇熟络,甚至连他们细微的小动作,比如抓耳挠腮,捋捋头发,转过身背着人整理一番裤裆的私物,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并没有与他们交谈,任一列游乐场的玩具小火车拉着他们去往一处地方,虽然每一个单独车厢座位上坐着的都是相识的同学。他的心被一股莫名强大的力量搅扰得发疼,似乎那股神奇的能量来自梦境之外。这一次,他终于想起了每一次试图记住却总在梦醒的一瞬间遗忘的地方。蓝尾雀追逐而飞,不时发出好听的啼鸣。树叶在风中抖动得厉害,一片片波光粼粼的,分不清究竟是充斥在空气里还是倒映于海水做成的天空上。
那具躲藏在棉被里的身体正在悄无声息地发育,连同躲避在暗处的灵魂。
不知从何时起,白静海的手开始情不自禁地翻箱倒柜。夜深人静,趁母亲熟睡,蹑手蹑脚地走去厨房,打开碗橱,偷倒白孝顺每次回家喝剩下的白酒。那种无法自拔的羞耻感,竟然还夹带着一丝丝亢奋与快感。要知道,他还不到十岁!他对着瓶口,但不让嘴唇碰到,直接倒入口腔。倒一下,咽一下。再倒一下,再咽一下。他不觉得辣,更不认为难喝,只是与白孝顺一样,不胜酒力。在接连倒了三下后,血液已经沸腾。他涨红着小脸儿,心情雀跃万分,心里的那个空洞,一时间,竟被这些粮食的精华所填满。他心里美滋滋的,笑,却不敢笑出声。不一会儿,头皮发麻,但脑袋瓜宛如过电一般,畅通无比。这是微醺快意的酒劲儿上来了。
他开始傻笑,像是多年后在培训班上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时的窘态。那时他才发现,原来人在喝醉时,整个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沉重的空间瞬间变得轻盈。那是尚舞为他开的一瓶红酒。他喝下第一口,觉得这酒好甜啊,于是喝下整整一杯。尚舞再倒,他又一饮而尽。世界开始晃动,他看见了空气里的颗粒,一些飘在眼前的细丝,就像是小时候母亲柔软的发丝。
喜欢酒,一定是骨血里蒙古族的基因使然。白家祖上并非一开始就是蒙古族。太爷爷那辈,时逢战乱,年纪尚小的太爷爷被一位蒙古族老人收养。太爷爷长大后,娶了科尔沁草原的蒙古族姑娘,后来迁居到昭乌达盟,也就是赤峰市红山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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