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尖与江山
推介语:
赛博朋克小说诞生已有半个世纪,1996年星河在《科幻世界》发表的《决斗在网络》被认为是中国首篇赛博朋克题材科幻小说。近30年间,中国科幻作家一直探索赛博朋克本土化的命题。什么是真正的中国赛博朋克?发生在中国、由中国人担任主角,还是植入一个传统文化的内核?这篇小说给出了一个相当精巧的答案。小说用饥饿的感官刺激作为现实世界与赛博世界的分界线,化针尖为笔,书写出一段属于某个东方世界的未来图景。这也是我们对中国化赛博朋克的期待之一:中国正是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现实与超现实的汇流之地,着墨于国人思考与行为方式的小说,即使模糊了故事地点、角色与文化内核,也是独属于中国的赛博朋克。
——张 冉
一
一切开始于一根针。一根针竖在那里,总要刺破些什么。
这一次,针尖刺破上皮组织,释放上千个纳米机器人,携带蚀刻溶剂和塑形胶质涌向颧骨边界。皮脂溶解,酶体重组,肌肉聚合,她被重新雕刻成型。
“还是原来的样子吧?”她小心触碰自己脸颊,好像在抚摸一小团尚未被扑灭的火。
我点头,说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是别的样子。全新的样子,任何样子。
她笑了。笑容也一如往昔。“人不如旧,义体也还是旧的好。”她说。
她的确没必要变成其他样子。旧的她已经够美了。体态丰腴,肤色胜雪,双瞳带着青绿光泽,像两捧清澈的江水。目光顺着指缝淌下来,美得毫无块垒,几乎像一团二维的水彩。
很难想象,在因那场大火被毁之前,这张脸曾经美到什么程度。
关闭光刻机,针被悬停在半空,光从针尖落到她眼里,慢慢沉入江底。
她又说:“这针就像笔,我本来都融化了,你又重新把我画了出来。”
笔和画,都是遥远又模糊的往事。将立体世界装进平面,搅碎时间和空间,只剩下线条和色彩。雕刻是无中生有,而绘画,则是把有重新变作无。
我也曾经画过画吗?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墨水的味道,画布上晕开的湿气,手指摩挲宣纸时的粗糙触感。但那些记忆太过久远,远到像是别人的故事,久到有些不真实。现在的我是个义体雕刻师,用针尖在肉体上游走,将残缺变为完整,将无序化为秩序。
我抚摸孟希的脸,果真带着墨的香气,火的热度,以及江水流淌的痕迹。新与旧,立体与平面,在这一刻交汇成完美作品。
风从某个方向吹进来。我想开口说些什么,胃部却突然传来一阵疼痛。这是一种更加古老的痛感,比起针扎的刺痛,更像在胸腔掏出一个负压孔洞。所有内脏都往里坠落,却无法填满洞底的空虚。
时空和江水一齐流淌起来。好像有一部分我正被搅碎,正在被画成画。
“你怎么了?”她望向我,带着墨香的眼睛充满关切,却在我说出下一句话时变作忧虑。
“好像是,饿了。”我听见自己这样说。
二
饥饿,正如未经改造的人体,早已成为过去时。
外骨骼附着柔软肌肤,义体和芯片植入筋膜深处,电信号随血液循环流转,精确控制必要动作,必要反应。肉身不再是牢笼,生命从历险变作经验。不朽终于成为可能。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作为一名义体雕刻师,我也算是不朽的产物。义体器官经过基因编辑,严格按照算法生长,植入人体时却还是会产生微小误差。一段增生肌腱,一根多余尾骨,或是一条累赘皮纹,都需要额外裁剪打磨。而比起分毫不差的AI剪裁,半人工的定制雕刻反倒受到更多青睐。毕竟,即便最精密的光刻机和纳米机器人,没有肉眼参与,最后呈现总是千篇一律,好似工业量产的廉价外壳,虽然精确,却毫无差别。
在算法时代,差别永远稀缺。能靠近不朽的差别,更近乎奢侈。
或许是肉体的最后一点执念吧。我想。只有不完美的手眼,才能雕刻不朽。每次控制针尖在肌肤上游弋,刺扎,输送成千上万纳米机器人涌向不朽的边界,我都能清晰感觉到这种执念。义体是肉身的延伸,却并非子集。这一点,身体甚至比我更加清楚。
也正因如此,我刻意没有加装任何义体,只按照社区要求进行了消化系统改造。
系统改造不同于义体植入,它仅需在体内接入一枚芯片,实时监控生命活动,通过正负电流完成能量转换,无需触发任何多余的感官。当芯片捕捉到血糖降低的信号,下丘脑的摄食中枢尚未分泌信息素,晶体管便已发射电信号,在饥饿感萌芽前释放预储备的能量素。摄食从一种被动的动物本能,变成了算法驱动的选择。这项技术无需额外付费,已纳入医保,人人皆可享有。当然,每周注射的能量素价格不菲,甚至远超传统食物的成本,但那是另一回事了。
总之,和全城的居民一样,我不应该感觉到饥饿。但已经一个多星期了,胃部的疼痛仍旧没有消失。它像一层干燥而黏稠的薄膜,均匀地铺在腹腔中,既空洞又沉重。我试图描摹这疼痛的形状,仿佛一个由无数针尖捆绑而成的圆柱体,将刺痛层层叠加,最终化为一种钝感的空虚。是程序出了错吗?还是芯片短路了?
肯定有什么事情不对劲。我想。社区里最近也有些传闻,说系统改造的芯片开始失灵,有人甚至失去了身体控制。
“别信那些谣言,固件升级波动是常态,我们正在调查。”孟希忧虑地望向我。经过一个多星期的附着排异,新面孔愈发贴合。她的美终于立体起来,变作三维。
“如果不放心,我可以把社区最好的AI医生分配给你。”她又说。孟希在东城社区上班,虽然是最基层的网格员,但手里也攥着一些微不足道的权限。网格员是城市的底稿。从邻里纠纷到街边涂鸦,再到事故排险,她熟知社区的每一个秘密,每一段逝去的时光与即将到来的可能。
三年前,那场矩阵服务器事故就发生在东城区。孟希在楼里排险,被大火烧毁了上半身,脸几乎被烧成了一张模糊的平面。辗转几次义体植入后,她被转入我的工作室,由我完成了最后的雕刻。
后来,她成为我的女友。数不清有多少次,我们并肩坐着,到处是水晶屏幕和VR投影,水汽凝结在玻璃窗上,钢琴声荡漾在大理石桌椅上方,透过云端传送到各城市的各个角落。一个义体雕刻师和他的作品,虽然有些俗套,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就像皮格马利翁离不开他的象牙少女,就像我们也总被造物主爱着,如果真存在造物主的话。
“三分钟后有空位,准备好。”她又加了一句。
自从义体和芯片被植入肉体,人类已经很少需要额外的医疗。除了硬件更换和系统改造手术,大多数程序问题无需前往医院,只要在云端面诊AI医生就好。
最好的AI医生,即最新版的算法模型。投射在云端显示屏上,也比普通AI更像一个真正的人类。他们穿戴并无必要的白大褂和外科口罩,甚至还有一副黑框眼镜。对于AI来说,真实得近乎滑稽。
“您的植入芯片没有问题,大概率是系统改造程度太低。”AI医生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并不存在的黑框眼镜,语气像手术刀一样精确。
“消化系统改造是最低标准,东城社区超过98%的居民都进行了至少三个系统改造。根据您目前身体扫描报告,建议您先完成神经系统改造。畅通神经元通路,抑制无效电信号,大概率能消除您的问题。”
我没有即刻回应,改造神经系统的提议让我焦虑。就算是完全相同的晶体管,植入胃部和大脑,给人感觉也天差地别。
我开始想象一个世纪前的人类。没有义体植入,也未经系统改造,饥饿,乏力,窒息以及乳酸堆积,无时无刻不被感官裹挟。那时候,饿了就要进食,而不是控制晶体管释放能量素。要主动将食物塞进口腔,等待唾液分泌,食道吞咽,裹住半分解的胶状蛋白液堕入胃底,一切缓慢,黏稠,或许还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满足。
胃壁缩紧,似乎更饿了。
“王炳先生,”AI医生念出我的名字,面容愈发严肃,“系统检测到您的饥饿信息素水平已超过临界值,如果您同意授权,我可以帮您安排改造手术。预约码256。预计等待时间256个小时。”
胃里的圆柱体仍在不断扩大,让我无法集中注意力。耳边感觉到孟希的呼吸,仍带着江水的湿气。糊里糊涂地,我给出同意授权的声纹。一个预约码即刻出现在手腕内侧,标记时间地点,微微闪烁,如江上波光。
“手术等待期间,请控制不要扰乱消化系统。”AI医生留下最后一句话,白大褂和黑框眼镜还原成算力,流淌到云端他处。
“就是说,不要因为饥饿就擅自进食。”孟希补充道。包括上肢皮肤和脸部骨骼,她全身有超过一半器官组织都经过改造。我伸手触碰那张立体的脸,不再滚烫,不再流淌,却无比真实地存在。
青绿目光望向我。江水波光粼粼,裹着刺痛坠入胃底深渊。好像世界又再度被搅碎,变回二维平面。
“王炳,”孟希念出我的名字,语气同样严肃。“不要相信感官。那不存在。”她说。
三
可我该相信什么。又有什么是存在的。
我躲在工作室里雕刻,在一副副滚烫肉体上锻造人形,好似刻下创世之初的壁画。一副副肉体起身,付费,带着我的一小部分目光离去。我有些嫉妒这些客户,竟能无知无觉地被重新创生,不必感受丝毫疼痛。
此刻的城市,能感受到疼痛的,或许只有我了。毕竟饥饿是最本质的疼痛,这种体会越来越真切。不知多少小时过去,饥饿被时间擀成更薄的平面,变作二维的圆柱形。那是一种空,一种匮乏,如同致密组织缺失一角。在这个时代,身体和世界都太满,几乎没有空的机会。孔洞一旦出现,一切丰盈都顺势下坠,在填满缺乏的同时,也成为空的一部分。
客户都已离开,孟希也去上班了,我拖住不断下坠的腹腔,毫无目的地走到街上。城市的夜总是亮如白昼,让饥饿更加无所遁形。那些街道,高楼,人工绿植,悬浮列车轨道,水母一样晃动的街灯与广告牌,全部顺着空气流向我,试图用各种质地填满空的缝隙。
我很少这样直接地走在街上,没有飞行器或磁浮车,只用未加改造的两条腿。腿很沉,空虚的胃更加沉。直到走进那个桥洞,身体已经重得几乎无法移动。
有人在那里。还不止一个。立交桥下的洞穴,被轨道遮住大半光源,久违的黑夜将一切包裹。我迟疑着没有走近,却也不舍得离开。一种古怪的气味从黑暗中飘出来,难以描述,像很干净的水,也像一个负压孔洞,吸附我全身的重量。包括饥饿和空。
“你不舒服吗?”一个人形朝我靠近,嗓音柔软又干燥,仿佛是从那团气味里析出的实体。不知为何竟觉得在哪里听过。
我穿透黑暗望向她。这时才知道是一个她。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身形瘦高,四肢细长,很窄的脸上嵌着两只巨大眼睛。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她,就像一条蜿蜒光滑的蛇,或是一根细到极致的针,带着一种尖锐的美感。
糊里糊涂地,我大概是点了点头。女人转身走向洞壁,头顶有磁浮列车行过,投下斑驳的车灯光影,照亮她身边一小块黑暗。一群人坐在墙边,有男有女,密密麻麻,都跟她一样瘦骨嶙峋。一个金属器皿被他们围住,咕咕冒着白烟,正是那古怪气味的出处。到处是彩色气罐,鲜艳色彩流淌在地面和墙壁,依稀可见繁复的平面线条。是山川,江水,极为细小的茅屋和船舶,以及更大一团隐没在黑暗中的模糊色彩。
我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这是街头涂鸦。一种无效又幼稚的行为艺术。孟希在排险时曾经这样概括。但这些繁复的线条和色彩,又跟普通的涂鸦不一样。我走向那些山川和江水,油漆墨点在光影中晃动,竟不显得粗糙,反倒像是微弱火光将洞穴照亮。
“这是……”
“千里江山图。”女人的嗓音再次从空气中析出,好似穿透一个逝去已久的幽灵。
我哑然失语。名叫千里江山图的水墨绢本设色长卷,诞生于三千年前的南宋。在大云端系统还未覆盖全球之前,它曾被作为国宝,收藏于故宫博物院整整一个多世纪。据说,曾有无数人慕名前去瞻仰这幅传世巨作,渴慕的目光在逼仄通道中同样被拖曳成长卷。但如今,甚至连储存云端的数据备份都无人问津。
我没想到,历史的幽灵会以街头涂鸦的方式重返人间。
“已经没人记得这幅画了,”女人背对我,露出瘦削的背脊,“要不是那个梦,我们可能也忘了。”
梦里,我也曾画过画。只是太久远了,我已经不记得那些线条和色彩最终的模样。或许,也曾是这般的山川和江水?我想开口追问,胃部却再次搅动起来,甚至发出凄厉的响声。还是第一次出现。
“你好像是饿了。”女人转过脸。我努力想否认,张开嘴却只释放出一道更干燥的空虚。
“我本来以为,东城区就剩我们几个了……”女人移开双眼,目光顺着墙壁边的人影缓慢转动,“而且,越来越少了”。
顺着她的目光,我注意到那些人影似乎稀疏了不少,不再是密密麻麻。再一看,似乎又少了几个。不知何时隐没在黑暗中。
不要相信感官。那不存在。脑海中突然冒出孟希的警告。
女人再次出现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圆盘。许多细小的白色颗粒物相互堆叠,成为一个柔软的弧度。她把盘子托到我鼻尖,让那道古怪香气飘入我身体。胃底的孔洞愈发变大,变深。我屏住呼吸,却还是闻到了雨水,虫鸣和一整片古老平原,如同干净的水流倒灌进全身血管。
“饿了就要进食。这是最自然的事。”她看着我,把我的虚弱和慌张都装进她巨大双眼中,“就好像看见世界,就要把世界画下来”。
如今,人类早已不再勾画世界。世界早已在云端,触手可及,又无法真正企及的地方。我想起孟希,还有更多被我雕刻成形的脸孔,我只用针尖创造他们,却从不曾用任何形式将他们留下。哪怕是一幅画,一小片涂鸦……至少都是存在的证据。正如饥饿,也是身体存在的证据。
“如果不相信感官,身体又怎么能存在?”她最后说。
她竟能读懂我脑中所想。我惊诧极了。但饥饿的痛感再次啃噬我,循着水流的气息,我来不及做任何思考,将一勺白色颗粒物放入嘴里。馥郁的质感瞬间填满口腔。外壳爆裂,细胞融合,甚至来不及尽数咬碎,大块的淀粉糊团被吞下食道,顺着黏腻的唾液和胃酸下坠,落进那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一股怪异的暖流从胃底升起,带着电信号,信息素和飙升的血糖逆流而上,一直巡游冲向脑海岸边。
时间和空间都被搅碎了,只有线条和色彩流淌一地。我清楚地感知到,身体在用自身作画,为我的存在留下证据。
我仿佛回到那些久远的梦,手里握着画笔,在纸上一遍遍画下那些山川江水。好像在铭记自己身体的纹理。等回过神来,盘中竟已经空了,虚浮地被我托在手中。那些晶莹的白色颗粒物都已在我身体里,越过那些晶体管和电信号,填满那个黑暗孔洞。将匮乏变作丰盈。
女人笑了。眼角眉梢都扬起柔软的弧度,显得不再那么尖锐。
“进食是什么感觉?”她温柔地问我。
不要相信感官。那不存在。
我想要给出正确的回应,但明明丰盈是存在的,满足是存在的,身体也是存在的。
“你终于感受到了,王炳。”
她留下这样一句。她是如何知道我的名字?我怔怔地抬头,眼前却只有一片虚空。女人,墙边的人影,倾倒的彩色气罐,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死生流转,能量守恒。没有任何东西会凭空消失。在一个空间里消散,意味着进入另一个空间。就像食物在盘中消失之前,早已进入我的身体。
那她呢?我转过身,只有那幅涂鸦仍旧静立墙上。千里江山隐入黑暗,尽数映入我眼中。
四
消失的东西越来越多。从那个桥洞里的女人开始。光刻机上的一根针,雕刻预约程序中的几个客户名字,工作室的蓝色窗帘,那盏光线古怪的吊灯。有天路过常去的休憩站,那些水晶屏幕和VR投影,结满水汽的玻璃窗,荡漾着钢琴声的大理石大厅,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记忆开始出现裂缝。我开始犹豫,那消失的一根针和几个名字,甚至印象中那些无比清晰的细小事物,是否真的曾经存在过。还是像那桥洞里的奇遇,若隐若现,也许本就只是一场太过逼真的梦。
手腕内侧,系统改造手术的预约码仍闪着微光,数字却已经变成了24。过去的232个数字跟随时间消失,标记着和我一样的另外232个人,同样在等待中将身体放逐得更远。
唯一没有消失迹象的,只有饥饿和孟希。她仍旧体态丰腴,肤色胜雪,双瞳带着青绿光泽,像两捧清澈的江水。我从未像这般渴望她,就像在那个桥洞的梦里,近乎疯狂地渴望那些白色颗粒物。在工作室里,凌乱的公寓里,我紧紧拥抱她,肌肤紧贴肌肤,江水流淌大地。一如刚雕刻成型的时候,她的肌肤总是温热,带着火的热度,江水的湿气。
我想让她填满那个饥饿的孔洞。但又生怕她在我怀抱里消失。如同那些雨水,虫鸣和一整片古老平原,顺着食道成为我的一部分,却又被吞没在更巨大的空虚里。
她起身想要离开。我下意识地抓住她,指尖滑过脊背,却冰凉刺骨,如同触碰到一条蜿蜒光滑的蛇,或是一根细到极致的针。
似曾相识。尖锐的美感。她缓慢地转过身。好似洞察了我的感觉,一双巨大的眼睛无声地望向我。那个桥洞里的一切瞬间浮现脑海。我近乎颤抖地松开手。
“我说了,不要相信感官。那根本不存在。”孟希,或者说那个桥洞里的女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是谁。消失的又是什么。太多问题盘旋在脑海,我张开口,却仍旧只有一团潮湿的空虚。
“我是她。她是你。你是我。我也是你。”她说出这个令人费解的句子。在任何一个世界里,都不该出现这样的指代,这样的从属。
“王炳,”她再次念出我的名字,好像在念一行声纹密码,“你觉得一切都像一场梦,不是吗?这本就是一场梦。梦是现实的备份。就像一幅画,也是世界的备份。”
梦是现实的备份。画是世界的备份。
“我也是你的备份。”她看着我,双瞳带着青绿光泽,像两捧清澈的江水。就像回到刚从光刻机下的样子,她再次变回了孟希。不仅如此,还有更多张脸在她颅骨上重叠。平整的,扭曲的,褶皱的,割裂的,美艳的,丑陋的,肌肉肿胀腐烂,或是露出森森白骨……我一次次地创造她,毁灭她,她可以是任何样子,直到感官彻底失去意义。
“三年前的那场大火,你真的忘了吗?”无数张面孔在她脸上流动,带着一种逼人的节奏,像是澎湃的心跳。
我当然记得那场大火。三年前,东城区矩阵服务器大楼。孟希在熊熊烈火中回头,碳化的肌肉组织焦黑黏稠,顺着颧骨下坠,隐约露出肌底的另一张脸孔——苍白又彷徨,竟是我自己。
手擎取火器,用火种点燃一排排服务器矩阵的,从来不是孟希,而是我自己。就像用针尖刺破上皮组织,我让大楼燃烧,让自己燃烧,让一张张不存在的脸燃烧,试图用烈火将世界炙烤出一个负压空洞。
有了洞,就能跨越。就像饿了就要进食。将匮乏变作丰盈。这是最自然的事。
胃底的疼痛再次抽动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尖锐。我能感觉那圆柱形的疼痛中心,突然隆起一个尖角,反倒将那深不见底的空洞托向高处。
我瞬间明白了一切。她和我和你,和这世界中已经消失或者正在消失的所有人——
这整个世界,和这世界中已经消失或者正在消失的所有人,都只是备份。一幅平面的长卷。
一个世纪之前,他们被那个叫王炳的人传输到云端。或许为了减轻记忆的负荷,或许为了实现一种虚幻的不朽,他们的这个世界被创造出来。从最细的一根针,到最宏大的国家族群,甚至包括所有令人引以为傲的科技树,都不过是一行行代码的排列组合。这世界里的所有人类,从一开始就没有肉体。只有空虚的运算,空虚的智能。
“但你产生了饥饿,我一度以为是系统出现了Bug,但现在才知道,其实并不是。”孟希静静地说着。
不仅是那个桥洞中的女人,还有更多人。接受我雕刻的客户,老家的父母,曾经的同事,还有曾在这有限世界中短暂相遇的所有路人,甚至那些街道,高楼,人工绿植,悬浮列车轨道,水母一样晃动的街灯与广告牌,无数形体在她脸上变幻,犹如光影闪烁,江水荡漾。但我清楚,都只是不同的算法而已。
“不是Bug,那又是什么?”我听见自己发问。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好像灵魂早已远离这副躯壳,飞到无穷远处来回望自身。如果,代码也存在灵魂的话。
“这个世界正在崩塌,所以感官才从现实渗透进来。”作为这个世界的网格员,她虽然也是代码,却总知道的比我更多。另一些微不足道的权限。始终是城市的底稿。
“过去的时间里,已经有242个世界崩塌。我们的世界,排在最后第14个。”
我如同电击般伸出手,望向手腕内侧。果然,预约码变作了14,如幽灵般漂浮在我并不存在的肉体上。
“你的意思是……”我用力将算力汇聚在自己脑部,凝成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这个现实世界的王炳,把自己备份了256份?”
孟希望了我一眼,再次变作那个桥洞里的女人模样,然后缓慢地点了点头。
我恍然大悟。服务器大楼的那场大火,那个我试图燃烧自己创造的孔洞,原来是为了刺破这个世界,跨越到其他255个备份世界之中。
当毁灭无可避免,唯一的救赎,就是去往别处。就像当个体的消亡不可避免,唯一的救赎就是创造他人,创造另一个个体。一个女友,一个象牙少女,一个个经由我手被雕刻的顾客,一个国家族群,一整个光怪陆离的三维世界。一个个尽可能多的备份。
但数字永恒不朽,跨越到另一个摇摇欲坠的备份世界,又有什么分别?
“不需要逃离,现在的你,可以真正地创世了。”眼前,女人的脸再次流动,最后定格在我的面孔。
数字永恒不朽,差异才是存在的意义。我感知到胃里那个圆柱形的疼痛中心,它这样深不见底地跟我说。
“现在能拯救这个世界的,只有你了。”孔洞螺旋上升,变作面前我自己的唇齿。“王炳,”我听见自己念出自己的名字,“毕竟你,我,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王炳。所有虚幻中,最真实的一组差异”。
我怔怔地站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回应。一个平庸的义体雕刻师,一组没有身体却拥有无效感官的代码,如何能肩负起这样超级英雄似的命运。
“我该怎么做……”
这句话尚未说完,眼前的自己却已经消失了。连同那间属于我俩的逼仄卧室,洋溢着欲望和依恋的空气,床和门,灯和墙壁,整栋建筑,街道,人工绿植,悬浮列车轨道,水母一样晃动的街灯与广告牌……整座城市全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一排排细小灰格。像漫画的底稿。
我独自走在备份世界的底稿里,就像一个孤独的光标。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终于有线条和色彩析出。鲜艳色彩流淌在地面和墙壁,依稀可见繁复的平面线条。是山川,江水,极为细小的茅屋和船舶,以及更大一团浸润在强光中的青绿色彩。
我竟又再次回到了桥洞里。但这一次,没有女人,没有孟希,没有令我渴望的食物香气。只有我和墙壁上的画。备份,和备份的备份本身。
这是拯救世界的机会吗?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这个虚幻的世界,是否值得被拯救。
世界正在消失,连底稿都在变作碎片,像燃尽的灰烬在我指缝间飘走。
我突然觉得指尖一阵刺痛。垂眼一看,手中竟握着一根针。极粗极长的一根针,针尖流出墨色。不,竟是一支画笔。
千里江山映入眼中。我不再感到饥饿。代码的孔洞似乎已经被什么东西填满。
我是王炳。命中注定要画下千里江山的王炳。
一支画笔竖在那里,总要创造些什么。
(作者系同济大学创意写作硕士。作品散见于《湖南文学》《海燕》《萌芽》《One一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