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塑现实的金手指
陈楸帆的短篇小说《神笔》以AI写作软件为引,以双线并行的叙事结构近乎暴烈且荒诞地描述了人工智能时代的创作焦虑,并勾勒出一场人类与技术在虚实层面上几乎必败的生死突围。
小说里,在真实当下的现实线中,“我”在写作遇到困境时“碰巧”被推荐了一款名为“神笔”的AI写作软件。这是AI与人类的这场博弈极其偶然的开端,但从结果来看,不能否认这实则是人类在潜意识中将自己的意志导向另一个容器的倾向。作者在后文不断写到心理学家荣格与中国道家经典《太乙金华宗旨》之间的关系,无疑也是对人类作家与AI写作初遇时的双重解读的暗示。
随着小说情节的推进,“我”对于AI的态度转变也颇具意味:从最初对AI写作的排斥(“写写样板公文还可以”),到惊叹于其叙事创作的能力(“像瀑布般从天而降”),直至最后对AI写作举手投降,将自己的意志完全让渡于“神笔”的意志。此刻的“神笔”完成了从辅助工具到现实塑造者的异化过程,呼应了美国文化学者唐娜·哈拉维在《赛博格宣言》中强调的技术解放潜力,以及牛津大学哲学家尼克·博斯特罗姆在《超级智能》中暗示的智能在跨过某个奇点之后必将反噬人类的论断。
这种愈发不受控制的后技术困境一直都是科幻作品的母题之一,如莱姆、威廉·吉布森等作家均从不同角度对这个近乎命定的未来做过描绘,不过陈楸帆在《神笔》中将其推向了另一个极致,他构建出了一个迥然不同的、人类主动交出控制权的后技术困境,并且十分精妙地将这种困境与AI创造或修改的历史进行互文对应:在AI历史线中,“非冯·诺依曼计算机”的研发瓶颈恰是“我”在现实中遇到写作瓶颈的隐喻;当维纳及其门徒们试图将《道德经》与《易经》中“虚无”的思绪与控制论及量子力学相结合时,“我”也在尝试将自己的文学判断与直觉与AI“算”或创造出来的故事相互媾和;当“非冯·诺依曼计算机”不仅超越图灵测试,同时也超越人类已知的物理边界时,在现实中,文学便超脱了表征现实的镜面,而成为重塑现实的金手指,最终导向海德格尔所论述的“技术座架”困境。小说双线并行,双线呼应,双线中又都具有与“真实”准确对应的部分,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一定会产生某种恍惚,自问究竟哪条线才是“现实”。
小说颇具开创性的“点子”是将道家哲学阐释为可操作的科幻设定,如将“穿墙术”等人体特异功能解构为拓扑同构的异质系统论;将“道”“虚无”和卦象等概念与量子力学的多种理论观点进行对应。一方面,它承继和发展了中国科幻中固有的将中国传统哲学、意象与西方科学理论相互结合的创作手法,例如何夕的《异域(之)六道众生》和《匣中祠堂》等;另一方面,相对于姜峯楠在《你一生的故事》中将语言学与物理定律相互结合这类西方科幻范式,《神笔》同时兼具了古朴与未来的意味,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风格张力。
因此《神笔》展现出一个极具中国特色的科幻叙事方式,并构建出一个具有传统东方美学的赛博格空间。小说中,东方传统哲学与西方的物理理论在AI创造的历史中交合,构成了一种独具中国科幻特色的“平行空间”,极大地拓宽了科幻的边界。
从科幻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神笔》也对科幻创作技法做了扩充与探索。在科幻作品当中,平行宇宙、多层空间、“楚门世界”的搭建已然屡见不鲜,而通向这一空间的跃迁点常常是某种虚拟现实的设备,在这种情况下,对于新空间的构绘更易受限于视角。但是将“神笔”用于跃迁点则全然没有这种顾虑,它使得在另一个空间中视角转换、跳跃甚至是“另起炉灶”都更加符合逻辑,同类题材科幻创作的表现维度得以拓展。
就小说整体隐喻而言,“神笔”可以看作是对中国传统故事中神笔形象的科幻重塑和发展。当神笔吐纳出来的文字成为现实时,人类与技术的地位发生了逆转,人类开始质疑一直以来笃信的“人”的本质。在小说最后,当王浩在临终前感慨“我们以为自己在制造机器,实则是宇宙在借用人类的意识孕育新的自己”时,陈楸帆实际上也在提出人工智能时代的“齐物论”:作家也好,读者也好,文学也好,技术也好,一切都不过是宇宙自我书写的字符。
(作者系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