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2025年第3期|肖星晨:美狄亚
这个夜晚本应像之前所有的夜晚一样,林莉想。
落地灯的光线像月光泻出,她窝在沙发里,一只脚从沙发边缘吊下来,姿态甚至很悠闲。地毯上扔着一只棕色的毛绒狗玩具,狗身上秃了几块,看起来脏兮兮的。对面的电视边框上贴着一圈花花绿绿的贴纸,电视里正在播放肥皂剧。
林莉留恋地扫视周围的事物,每一件都承载着回忆。脚下的地毯,是她和苏煜去土耳其旅游时买的,那时他们正为未来的家做准备。它是真羊毛的,暗红底色上织满了黑、棕、黄三色三角形花纹,大小不一但是富有节奏地排列着。
商人曾故作神秘地对她说,三角形是古老的母系社会图腾,象征着女性力量,他凑近她低语:“雅典娜女神,你知道吗?……三角形,女人的阴部。”她还记得那股像羊膻味的狐臭,以及躲到苏煜身后的自己。
现在,苏煜已经洗完澡了。
他又没有擦干脚就直接踩在了地板上。
林莉窝在沙发里,打量着苏煜的背影。
他的脚后跟长了一层黄黄的厚茧,让人联想起鸡脚皮或者马蹄。他的腰没什么曲线,直上直下的。他的背被热水烫得红红的,肩胛上长了几颗青春痘,被他自己挠破了,留下几个深色的坑。他正在用力地刷牙,像是跟那两排牙齿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刷着刷着,不时发出几声干呕。听到这种声音,林莉打了个哆嗦,就像第一次见到男人的身体似的,感到吃惊、恐惧和恶心。
为什么自己过去没有发现?
苏煜并不是她的第一个男朋友,她在高中时就和男同学接吻,在大学也间断地谈过几次恋爱。她对男人的身体并不陌生,也不羞于承认自己的欲望。然而说实话,这些男人的身体并不令人愉快。那些身体全都那么神气,那么跃跃欲试,那么目标明确。刚开始,她把偶然的失望定义为个例,在性依然是禁忌的年纪,不被允许就是促使她不断去实践的最大动力。但最终,她得出一个令人沮丧的结论:这事和色情电影里表现得并不一样,没有多痛苦,也没有多享受,就是挺折腾,挺无聊的。还不如自己动手。不过,林莉在男人们对她坦诚相待后,都抑制住了自己想逃走的本能反应。他们那么脆弱,她想,她应该爱他们。
但是今天不同了,魔法似乎忽然失效了,林莉从被催眠的状态中醒来。三年的婚姻里发生了什么她好像一概忘记了,但是她确定,眼前这个人绝不是她的丈夫。
是谁把他硬塞进她家里来的?
轻飘飘地,林莉对着苏煜的背影开口。
“赵唯今天也去了吗?”
苏煜显然没有做好准备,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短暂但是迅速地思考了一下才回头,皱着眉头,嘴里含着泡泡,模模糊糊地问。
“谁?”
“回答错误。”
“啊?”
林莉想,也许苏煜自己都没发现,他说谎的时候声调会升高。
“你听见了。”她说。
“我真没听清。”
“ 赵唯。”林莉感到厌倦,她直截了当地说。
苏煜沉默了,他一时半会儿还猜不出林莉是怎么知道的,也猜不到她究竟掌握到了什么程度。在他犹豫着该如何应对的时候,林莉打断了他的思路。
“你今天睡沙发。”
林莉轻巧地从沙发里跃起,没给苏煜留下反应的时间,闪身进了卧室,反锁了门。
过了一会儿,门被敲响了。苏煜的声音诚恳但不容置疑。
“莉莉,你肯定误会了。莉莉?”
林莉放任苏煜敲了一会儿,没说话。然后起身走到门边,贴近了门缝说:“别吵醒嘻嘻。明天再说。”
敲门声停了。
林莉等了一会儿,然后回到了床上。
这床被子还是太轻了,太薄了,怎么也捂不热她的身体。她在被子里蜷成一团,拿枕头围在身体四周。眼泪开始流下来了,她用指尖按在眼角,像要止住流血的伤口一样。但泪水太多,后来甚至鼻涕也来了,她就干脆把脸埋进了枕头里,任由它们涂在她的新枕头上。
林莉和苏煜是在伯明翰读书的时候认识的。
学院安排了一些老师每天下午轮流在办公室给学生答疑,林莉听说其中有个叫史密斯的,特别喜欢中国学生,动不动就请他们吃饭,她就和同学一起去。虽然是为了蹭饭,但每次去之前,林莉会特意准备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和史密斯的研究领域高度相关,很有针对性,能看出她为此做了不少研究。
史密斯带他们去的餐厅,屋顶是木质的,倾斜角度很大,三角形的房梁框架裸露在外。墙面也钉满了装饰的木板,木头深棕色的包浆散发出一种幽深的光泽。餐厅内部像剧场一样暗,靠近街道的一侧应该是一整面的玻璃窗,但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的暗红色天鹅绒窗帘,把它遮得严严实实。阳光从两扇天窗照进来,像舞台上的追光灯一样,照亮了中间的过道。
史密斯带着学生们入座,他的脸上一直保持着和蔼的笑容。他请求在场的学生原谅他自作主张挑了餐厅——因为他是一个严格的素食主义者。不过他也请学生们放心,这家店能把豆子的味道做得像牛排一样。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史密斯突然用流利的中文背诵道。
林莉很惊讶,也用中文说:“连这个您都会。
史密斯环视了一圈,眯着眼睛笑了。然后他连连摆手,说:“一点点,一点点。”
林莉听到“嗤”的一声,像什么被戳破了,她看向身边。一个男同学正埋着头,用勺子抹乱涂在盘子边缘的蔬菜汁装饰。她后来知道这个人就是苏煜。
史密斯的头衔很长,在讲座海报上能占据大半版面。并且,市中心广场的草坪上,有史密斯曾祖父的半身雕像,学校的剧场也以他某个表亲的名字命名。这个剧场现在的管理者,也是史密斯。
因为剧场每年要排大大小小十几个剧目,舞台的地板、帷幕的拉环、观众坐席的铰链经常损坏。他会从那些一起去吃饭的学生里挑一些他喜欢的,帮助他完成这些“琐碎但高尚”的修理工作。每年九月份,新学期的开始,史密斯会开始着手准备来年四月戏剧节的剧目。在每次排练前,史密斯会要求这些学生带一块抹布过来。他让学生跪在地上,蘸湿了抹布,像日本女人一样用膝盖走路,一寸一寸地擦干净舞台地面。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学生熟悉场地,并学会尊重舞台。
林莉成为被史密斯选中的学生。
史密斯说他喜欢林莉总是过分认真的样子。在擦地板的时候,她不像其他人一样爱和同伴聊天。她总是低着头,一心一意地对待眼前的工作。
史密斯决定让她试试美狄亚这个角色。
“Lin,你很顽强,而且你来自神秘的东方,你天生就会魔法。”
林莉感到惊喜和兴奋,但更多的是对可能在舞台上出丑的担心。她向史密斯真诚地表示了感谢,但解释说她并不擅长演戏。她的专业不是表演,而是戏剧文学。
“艺术在本质上是相通的,都不过来源于模仿。模仿存在‘种差’,即‘媒介’‘对象’和‘方式’的不同,同样是模仿步行,舞蹈通过动作模仿,文学通过语言模仿。戏剧是综合的艺术,Lin,如果你想写出好的剧本,你应该试试你不擅长的事情。”
为了不让史密斯失望,林莉没有一刻放松过自己。她每次完成了自己的指定部分后,会留在台边,看其他人的表演。别人说台词的时候,她也跟着张嘴;别人做动作的时候,她的肌肉也变得紧张。她在心里随着其他演员的步伐数着拍子,尝试把文字的节奏感转化到身体的运动中。最后,她甚至能够背诵出整本剧本。语言不是问题,林莉反而觉得,用英文说台词能让她更自信。
除此之外,为了更深入地理解角色的动机,林莉还会在排练结束后留在剧场,趁着感觉还没消失,她把想象的画面写在剧本背面。
这天早晨,美狄亚穿过花园、喷泉广场,走进国王的宫殿,去找她的父亲埃厄忒斯。当她走上最后一个台阶时,光线一瞬间变暗了。宫殿里安静得可怕,地板的丝丝凉意透进脚底。她往前走,好像走在沼泽水底。阳光穿过林立的爱奥尼亚式立柱照进大厅,像液体一样弥散开来。国王坐在宫殿最高最深处的阴影里,下面站满了穿着奇装异服的异乡人。她从侧廊走到父亲背后,站在帷幕后面,她听见父亲大笑不止,这群异乡人想要带走科尔客斯的传国之宝金羊毛。她在后面也笑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一来到别人家,就毫无顾忌地向主人提出这么过分的请求。她偷偷探出身子去看了一眼,看到了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叫伊阿宋的青年。
伊阿宋的扮演者是苏煜。
苏煜喜欢偷偷做一些挑战史密斯权威的事情,比如在剧场里抽烟。史密斯严禁任何人在剧场里抽烟,不管是演员还是观众,一旦被发现,如果可以的话,林莉觉得史密斯甚至会动用一切关系,把肇事者驱逐出英国。林莉撞见过一次,出于好意,她提醒苏煜可能发生的严重后果。
苏煜听了林莉的话,把烟灰从窗户拉开的小缝里弹出去,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嘴角带着笑意。
“谢了。”苏煜走到林莉身侧,对她说。
这天下午,林莉独自开车去见了赵唯。
虽然大学毕业就拿到了驾照,但林莉一直没有一个人开车上过路,她的驾照之前唯一的功能就是拿给苏煜去扣分。
林莉下意识地去拉副驾驶的车门,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解锁。她掏出钥匙解锁,转到驾驶室这边,打开车门坐进去。车里很乱,副驾上扔着苏煜的羽毛球拍和运动鞋,后座上绑着嘻嘻的安全座椅,嘻嘻之前撕着玩的纸巾丢得到处都是。这里唯独没有任何林莉的痕迹。
林莉没管这些纸巾,她把苏煜的东西一股脑地扔到后座,把自己的包放到清理干净的副驾上。反复几次调试好了驾驶室的座椅和后视镜的角度,复习了一遍档位、油门、刹车的位置后,她毅然决然地拉下了手刹。
赵唯坐在餐厅的角落里,涂着近乎透明的粉红色指甲油,双手握着桌上的一杯水在发呆。林莉虽然没有见过赵唯,但已经在她朋友圈的各种照片里认识她了。是谁说的“你至多只要通过六个人就能认识全世界的任意一个人”?林莉深以为然:当你的丈夫出轨了,你就会承认这个世界确实就是这么小。从见到她的第一秒,林莉就在心里开始拿她和自己作比较——她比照片里显得更年轻,也许是今天没有化妆的原因?她穿着一件白色雪纺衬衫,衬衫领口的长飘带系成一个垂下来的蝴蝶结,露在驼色的宽松针织背心的领口外面。衬衫袖口的珍珠扣子在她抬手把头发别到耳后的时候,正好和她耳垂上小小的珍珠耳钉呼应。她是故意这样穿的吗?
林莉走到桌边,赵唯抬头愣了一下,站起身来,张了张嘴,但显然还是没想好说什么。反而是林莉先开口对她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林莉说。
“知道。”赵唯直视着林莉。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赵唯不说话。
“我就想跟你见一面。”
“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赵唯说。
“苏煜经常送你礼物?”
林莉说着,把自己左手衬衫的袖口往上拉了拉,露出一只,蒂芙尼手镯。
“我看你朋友圈有这只手镯的照片,他也送给你一只是吗?”
赵唯鼓起腮帮,用舌尖划了划脸颊内侧,不耐烦的样子。犹豫了一会儿,她像炫耀战利品似的,也把自己的衬衫袖口往上拉,把露出手镯的胳膊,放在了桌上。
“真巧,你也戴了。”林莉把身子探过去。
她们俩的胳膊放在一起,还戴着同样的手镯,简直像孪生姐妹。然而这两只精致的手镯事实上更像一对昂贵的手铐,不由分说地把她们铐在了一起。
“你是特意来侮辱我的,是吗?”赵唯幽幽地问。
“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林莉否认,又补充说道。
“我管不了你。你要是愿意,可以继续和苏煜保持关系。只是我觉得没必要,你很年轻,也很坚强。”
“我不明白。”赵唯非常疑惑。
“其实我也不明白。”
为了让学生能够“真听真看真感觉”,史密斯有时候会带着他们做一些戏剧游戏。
他让学生围成一个圆站在舞台上,他自己则站在圆圈中心,监管着每一个人。
“下面我们分组训练,两两一组,感受‘力’如何作用于你的身体,了解如何控制自己的身体。Su,你和Lin一组。”
学生们找好了自己的搭档,在史密斯的要求下背对背站着。
“我们的身体由206块骨头构成,有的骨头和骨头之间能够活动,有的不行。因为这些骨头的支撑,我们才能站在这里。我们可以利用这些关节的变化去模仿,比如,当我们想象自己的身体像水一样融化。来,Lin,你从后面勾住Su的手,向后倒,把自己身体的重量完全压在Su的后背上。”
“这样吗?”林莉很犹豫,不敢切实地靠过去。
史密斯把一只手放在林莉的胸口,轻轻地但是坚定地把林莉往后推。与此同时,他把另一只手放在苏煜的胸口,给了他一个相反的力,让林莉和苏煜背靠背紧紧地贴在一起。
“相信你的对手,这非常重要。他是你的丈夫,你们是天生的一对。”
林莉明白史密斯说的是戏,但这些话让她脸红。她为自己的这种反应感到懊恼,她想,真正的演员一定不像她这样,把舞台和现实混为一谈,她得表现得专业一点。她能感觉到苏煜就比她放松很多,他靠在了她的后背上,身体很舒展,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服传递到她的身上,像是一种鼓励。
史密斯显得很紧张,他屏住呼吸,害怕打破这微妙的平衡。他双手交握在胸前,身体前倾,几乎贴在两人的耳边,用气声缓慢地说:“好……很好……现在……你们互相支撑在一起……你支撑着我……我支撑着你……像埃菲尔铁塔……像一双祈祷的手。好……很好……下面……你们要开始……‘融化’了……就像做爱。明白吗?”
史密斯忽然高高举起双手,分别落在苏煜和林莉的肩膀上,用力把两人一起往下按,林莉感觉到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在微微颤抖。她想起自己也有类似的时刻:在面对毫无防卫能力的、毛茸茸的、绝对纯洁、绝对无辜的小动物时,她不知道怎么去爱它才好,她爱到要把它紧紧地抱住,直至想要将它在胸口上捏碎。
“你们要用力挤压对方,像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那样,像春天对樱桃树那样。对,对,就是这样!”
史密斯显得很兴奋,五官飞扬,但他在尽力克制住为艺术而躁动的激情,背着手在两人周围绕着圈踱步。这让林莉有些心烦意乱,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感受所谓的“来自身体内部的潮汐”。她闭上眼睛,将自己过于活跃的意识暂时封闭在黑暗里。她感受着他们俩的身体受力点的变化,她尝试着按照史密斯的要求把这股力量延长、放慢、扩大。
林莉感觉到苏煜握住了她的手。
她靠着苏煜的后背,慢慢滑落下去,倒在了舞台上。苏煜原本滑落下去后只是坐着,后来按照史密斯的要求,也躺在了林莉旁边。本来两人是脸对脸的,近得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林莉还闭着眼睛,苏煜主动把脸转向了另一边。
“你们‘融化’在一起了!”
站成一圈围观的同学们齐刷刷地鼓掌,史密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从胸口抽出方巾,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露出满意的微笑,就像是他自己刚刚赢得了一场战斗。他蹲下来拍了拍两人,示意他们可以起身了。
苏煜很快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裤腿,虽然舞台的地板已经被擦得一尘不染。他似乎很不高兴,没跟史密斯打招呼,转身走了几步就融入其他演员的队伍里。林莉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感觉到舞台灯光非常刺眼,她用力眨了几次眼睛才适应。史密斯向她伸过手来,把她从地板上拉起来。
“你很投入,Lin,这非常好。”
史密斯适时地放开林莉的手,接着在她的脑袋上拍了拍,像任何一个长辈对优秀的晚辈表现出来的亲昵。
林莉也重新回到队伍里。
接下去的排练中,林莉按照习惯,在下台之后走到舞台边看其他人的表演,她没有发现苏煜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边。
“你不是表演专业?”苏煜问。
林莉摇摇头。
“你要小心史密斯。”
林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说的“小心”指的是什么,于是发出了一声疑问。
“啊?”
“他是个伪君子。”苏煜说。
“因为他不让你在剧场抽烟?”林莉笑着说。
“剧团其他人说的,在剧场后台,他跟一些女孩……”苏煜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我知道了。谢谢你。”
林莉发信息通知苏煜,让他下午接了嘻嘻之后,把她送到他父母家,苏煜照办了。之后,他很忐忑地回到自己家,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想到打开门之后,眼前的场景还是让他吓了一跳。
家里像被轰炸过后的战场。
玄关的柜门掉下来了一扇,横躺在地上,正中心被砸开了一个大窟窿。还有一扇,靠着变形的合页勉强连在柜子上。客厅中间的地上扔了一堆书,上面淌着黑色的东西,是酱油。苏煜瞥了一眼,《欧里庇得斯悲剧五种》。电视还挂在墙上,但是屏幕已经裂成蜘蛛网,贴在边框上的那些彩色贴纸不见了,留下一些顽固的胶痕。书架上本来还放着一些小纪念品,一个泰国带回来的蓝色瓷器小象,他们俩一块儿拼的乐高飞船,一个圣诞树外形的蜡烛,一只嘻嘻最喜欢的棕色毛绒狗玩具,现在也都不见了,只留下一些碎片,一些飞在空气中的毛絮。
林莉坐在这堆破烂中间,手里还拿着一把剪刀。
“莉莉……你没事吧?”苏煜先开口。
“你昨天晚上不是想和我谈谈吗?来谈吧。”
林莉的语气非常冷静。
苏煜走近林莉,想用手拂开她眼前散落下来,遮住了视线的头发。
“啪!”
响亮的一声,巴掌落在苏煜的脸上。苏煜毫无准备,被打蒙了。
林莉的脸上也浮现出惊讶的表情,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打的。刚刚苏煜伸手过来,她竟然以为他要打她,所以她下意识地就用手一挡。身体好像有它自己的想法,她感到一种野蛮的力量在她身上复苏。
被这个巴掌带来的小小震撼波及,两个人一时间愣在了客厅里。
“莉莉……”
还是苏煜先开口。他的嗓子忽然干燥异常,林莉的名字剐蹭着他喉咙的通道,艰难地从他嘴里吐出来。
忽然,苏煜的身体滑落下去,就像史密斯让他们做的戏剧游戏一样,他做得又迅速又灵巧,林莉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苏煜已经跪在了地毯上。他的表情充满张力,眼泪含在眼眶里,却控制住了没掉下来。他扑倒在林莉的腿上,双手紧紧环住林莉的腰。
“别离开我,莉莉,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你别这样。”
林莉反复地推开他,但是没有用,最后她只能任由他抱着,听他倾诉他有多么爱她,多么离不开她。林莉叹了口气。
“我对不起你。”苏煜说。
林莉冷笑了一声。
“你打我骂我吧,这样我心里能好受点。”
“啪!”
林莉果然又举起手,扇了苏煜一巴掌。
苏煜这次没吭声。
在文身店里,文身师反复问了几遍,你们真的确定吗?林莉突然想幽默一下,她说,算了,别文“我是人渣”了,文“精忠报国”吧。
文身店在二楼,店里很黑,像一个山洞,只有操作台有灯。苏煜躺在台子上一声不吭,像是真的死了。门外是一个小阳台,阳台挨着一棵树的树冠。黄昏了,鸟儿也归巢了,叽叽喳喳的声音从门外涌进来。
林莉想起伯明翰的剧场,那个顶棚上有几扇通风窗,窗户的扣板中间有缝隙,有鸟儿会从那里钻进来,然后迷了路,最后死在剧场的某个角落里。那时,苏煜爬上桁架,掀开扣板,打开剧场的音响,把那些鸟儿轰了出去。
那时候他真像个英雄。林莉想。
有一天排练结束,苏煜先走了,林莉照例留在剧场里,坐在观众席写她的人物小传。史密斯从侧台走下来,走到她跟前,问她在干什么。林莉有点不好意思地把稿子递给他。
“中文写的。还没写完。”
史密斯坐到她旁边,拿着稿子端详。林莉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懂中文,但是打断他又似乎很不礼貌。她只能忐忑地接受他的特别关心。
“Lin,我以为你想成为一个伟大的剧作家。”史密斯看了一会儿,对着稿子说。
“是这样的。”林莉羞涩地承认。
“那么你为什么要恋爱?”
一瞬间,林莉感到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她本来就不擅长和老师聊天,这会儿她更觉得自己真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说不出话来。
“Ars longa,vita brevis.”(拉丁语,含义:艺术长久,生命短暂。)林莉听不懂,史密斯也没解释,他只管语重心长地说完,叹了口气,起身走了。
苏煜打电话约林莉晚上出门,林莉拒绝了。苏煜听出林莉的情绪很低落,不断地追问为什么。林莉只好把史密斯的话告诉他,苏煜听完非常生气。
“他懂个屁!你现在在哪?我来找你。”
“你别来。”
“他在PUA你,知道吗?一个字都不要信。”
“也许是。也许不是。”
林莉挂了电话。过了一阵子,她听到有人在楼下叫她的名字。她从窗口探出头去,看见了苏煜在楼下。他背着一个黑色的书包,等林莉下楼开门,他拉开书包的拉链,露出里面的一扎啤酒。
夜深了,有一些流浪汉在街道上徘徊。附近酒吧的醉汉也已经开始活动,巷子里传来踢爆酒瓶的声音。考虑到安全问题,最后林莉邀请苏煜上了楼。
这个晚上,稀里糊涂又顺理成章,苏煜留宿在了林莉的房间里。他们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下午,之后两个人一起去了剧场。他们迟到了,林莉有些底气不足,苏煜却完全无所谓。他一路上紧紧地拉着林莉的手,如果不是林莉在进门前非要甩开,他会一直拉着她的手走上舞台。
第一轮排练结束,林莉站在舞台上,看见史密斯在台下和团长耳语些什么,团长一直点头。过了一会儿,团长来到舞台旁边,招手让林莉过来。他告诉她,接下来要让候补演员伊丽莎白顶替林莉出演美狄亚。
“这不公平!”
林莉双手捏着拳头,人绷得像根电线杆。她梗着脖子,五官全都拧在一起,忘记了在史密斯面前一贯保持的礼貌和文雅。
“Lin,我了解你的心情。但你本来就不是表演专业的,不是吗?你可以专心写你的剧本了,那才是你应该做的。”史密斯仍保持着他的绅士态度。
“可是,可是开始也是你说的,你说我有天赋。”林莉依然为说出这样的话而脸红。
“老实说,我一开始确实觉得你能行,但你也得原谅我有看走眼的时候。我并没有做出过任何承诺,我也不是神,无法预言未来。如果我说的哪句话让你产生了这样的误会,我真的非常抱歉。”
这一切都不对劲,都倒错了。剧场正在坍塌,史密斯也在坍塌,所有的人都像潮水远离沙滩一样,在她的知觉中“哗”的一声退远。林莉觉得脚下摇摇晃晃的,她站不稳,只能拼命扶住观众席的扶手。“苏煜在哪儿?”
她开口问:“有没有人看见苏煜?”但所有人都摇头。
苏煜后来对此的解释是,他知道林莉不需要廉价的安慰,他要做一些更“有用”的工作,让那个无耻的老头实实在在尝到一点苦头。
演出当天,林莉再次走进了剧场。这里什么都没变,没有坍塌,甚至看上去更稳固和谐了。史密斯邀请了他的一些朋友,一些戏剧圈和媒体圈的人,他们聚在演出大厅旁边的休息室里。
演出进行到一半,一切都很顺利。林莉在观众席的黑暗中,看着舞台上的伊丽莎白出演本来属于她的角色,感觉有点怪异,仿佛亲眼看见了自己的分身似的。
到了美狄亚为了展示自己的魔法力量,要在国王面前杀死并复活一只山羊的情节,观众席前排出现了一点小骚动。林莉知道,真正的好戏要开场了。
有人从台前经过。通过他戴着的头盔外形,林莉认出那是扮演伊阿宋的苏煜。苏煜身后还跟着什么东西,看上去像一只狗。他很有耐心地等着它跟上,然后一起从侧面的楼梯走上台。穿过台侧的幕布,像从一片烟雾中现身一样,那东西暴露在舞台的灯光下。
那是一头真正的山羊。
观众一片哗然。坐在他们之中的林莉笑了。
这不是剧本里的安排。史密斯绝不会让像动物这样不可控的因素登上舞台。而且按照他的审美,他一定会坚决反对这个情节中出现真实的山羊。他常常教育林莉和其他演员,戏剧要像诗歌,要具有高度概括性,要表现现代性,要充满隐喻和象征,不要太具体、太匠气。
遗憾的是,此时观众席仍然一片漆黑,否则林莉真想看看坐在前排的史密斯的表情。
表演还在继续。苏煜把山羊的腿用绳子绑住了,把它放倒在一个大木盆里。这可怜的小动物还在挣扎,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哀鸣。这种声音是任何电子音效也模拟不出来的,它并不响亮,却有让人心灵战栗的魔力。剧场里的骚动平息下去了,这些哀鸣敲击在每一个人心上,大家都屏息等待着接下来的剧情。
伊丽莎白上场了,她的手里拿着一把刀,那种最具体最通俗的小号厨房用刀。刀刃反射的寒光,让每个观众的心中一紧。
开始林莉并没有联想到这一层。
在被史密斯赶走的那天晚上,林莉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想要理清楚白天发生的一切,一直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导致整件事都崩塌了。然后她想起苏煜说的话:“在剧场后台,他跟一些女孩……”
第二天,林莉找到伊丽莎白,问她是不是有这么回事。伊丽莎白哭了,林莉帮她擦干了眼泪,问她愿不愿意帮助自己实行这个复仇的计划。
伊丽莎白举起刀,刺进了山羊雪白的、柔软的喉咙。一种甜滋滋的味道混合着粗野的膻味在剧场里弥漫开来,那是被死亡激发的,牲畜鲜血的味道。
林莉想,素食主义者史密斯,一定也闻到了。
后来的事情出乎他们的预料。大部分的媒体报道,都不约而同地提到杀死山羊的这一幕。他们称赞这一幕恢复了古希腊戏剧的“史诗感、悲怆感、肃穆感”,“在死亡的考问下,生命的意义被突显”,“这是一次鲁莽的存在主义实验,是行走在道德边缘的试探。它揭开了文明的遮羞布,模糊了暴力和美之间的界限”,“它打破了第四堵墙,强迫观众卷入舞台上发生的故事中。今夜我们都是杀戮的旁观者”。
苏煜开始有些不相信,他提醒林莉,那个老头狡诈得很,说不定在玩什么把戏。但他逐渐接受了这些赞美,后来甚至很得意。
林莉不忍心直接给正在兴头上的苏煜泼冷水,没有提醒他,这场恶作剧的灵感来源于她,如果要说成功,那也是她的成功。但这除了稍微恶心了一下史密斯,并没有给他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好在,无论如何,史密斯再也没有找过他们,也没有给他们制造过麻烦,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林莉之后还经常梦见那头山羊,她知道这是自己应得的报应。
苏煜安慰她说,只要他们俩在一起,一切都会变好的。
从提出离婚到离婚证办下来,中间拉扯了两年多。
其实在文身之后,苏煜每天都按时回家,开始做家务,也会陪着嘻嘻玩,简直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好男人。可是林莉没有感到满意,她把这些视作苏煜对过去错误的弥补。出轨的事情横亘在他们之间,没有人提起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它变成了一颗可能随时爆炸的地雷,他们的关系每时每刻都像在穿越这片雷区。在这种状态下,一些小事会打破默契。比如有时候他们一家人出去逛街,苏煜给林莉买了杯奶茶,林莉会立刻讽刺他。
“又心虚了是吗?”
她发现自己不仅变成了一个痛苦的人,还变成了一个可怕的人,这才是关键。
嘻嘻过生日那天,林莉打电话给苏煜,让他无论如何必须到场。苏煜在电话里显得很为难,他说,还真有这么巧的事,赵唯今天也过生日。
最后的解决方案是,苏煜带着赵唯来了,他们和林莉在游乐场门口汇合。
嘻嘻很久没见苏煜,她一看见他就从林莉的手里挣开,伸长了双手要苏煜抱抱。苏煜有点尴尬又有点自豪地对林莉笑笑,把嘻嘻接了过来。嘻嘻用手箍着苏煜的脖子,脸挨着苏煜的脸。苏煜的下巴上有一个小伤口,是早上刮胡子的时候不小心刮坏的。嘻嘻摸了摸那个伤口。
“是妈妈打的吗?”她悄悄地问。
嘻嘻有点怕林莉。
前一天晚上,林莉哄她上床睡觉,她缠着林莉给她讲个故事,林莉突然就想起了《美狄亚》。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国家,有一位公主叫美狄亚。美狄亚的妈妈生下她之后就去世了,她和爸爸两个人相依为命。爸爸非常严厉,把美狄亚一个人关在城堡里,每天学习魔法。美狄亚没有一个朋友,非常孤独地长大了。直到有一天,她遇见了来寻找金羊毛的王子伊阿宋。她爱上了伊阿宋,用自己的魔法帮助他偷走了爸爸的金羊毛。伊阿宋带着美狄亚离开了关押她的城堡,对她说,等我们俩一起回到我的国家,一定会非常幸福的。可是后来,伊阿宋爱上了别国的公主,还要驱逐美狄亚,这时候美狄亚已经生下了两个孩子。她非常伤心,但她知道哭是没有用的,所以她准备复仇。她给公主送去了庆祝结婚的礼物,一件涂了毒药的长袍和一顶王冠,公主被毒死了。伊阿宋听说这个消息,他急忙赶到美狄亚住的地方,想要质问她。没想到的是,他一打开门,看到的却是美狄亚已经杀死了他们的孩子。伊阿宋痛苦地问:“为什么?”美狄亚说:“害死孩子的是你!”最后,美狄亚抱着两个孩子的尸体,坐着龙车飞走了。
嘻嘻听完故事,若有所思。
林莉说:“妈妈和爸爸一起表演过这个故事。”
嘻嘻犹豫了半天,问:“那你也会杀掉我吗?”
这会儿,林莉一个人走在前面,苏煜抱着嘻嘻和赵唯走在一起。从旁人的眼光看来,后面的三个人才是幸福的一家子。
不过林莉并不担心,她相信嘻嘻,也相信自己。更重要的是,她们还有无穷无尽的时间。
走到坐旋转木马的地方,苏煜抱着嘻嘻进去了,林莉和赵唯靠在外面的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赵唯显然想释放一些善意,于是说:“嘻嘻很可爱。”
“嗯。”林莉说。
“我也怀孕了。”赵唯说着把手放在了肚子上。
林莉一愣,转头看赵唯。赵唯看向前面,没有看林莉。
旋转木马还在继续绕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
“我们都得往前走,不是吗?”赵唯说。
林莉点点头。
这时,木马正好转到她们这边,她们都从栏杆上直起身子来挥手。
“你等一等。”
林莉想起了什么,一边说,一边伸手探进自己的袖口。
“送给你的礼物。祝你生日快乐,祝贺你怀孕。”
林莉递给赵唯,那个蒂芙尼的手镯。
【作者简介:肖星晨,1993年生于江西吉安,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方向硕士毕业,作品发表于《滇池》《文艺报》《中国艺术报》等,现为高校青年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