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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5年第3期|王忆:向南!向南!
来源:《天涯》2025年第3期 | 王忆  2025年06月25日08:24

每到七月中旬直至国庆前期,储绣都会觉得这是一年里最难挨的几个月。南京的太阳太辣了,日复一日的高温像从铁炉里起死回生。如果把柏油路比作是烧焦的铁板,那走在路上的行人或像她一样骑着电动车的,就是被炭烤着的蚂蚁或昆虫,成天必须跳着脚赶路。哪怕是阴天,也是闷热难耐,一场雨要憋上好多天,才肯吐露出短暂些许从容的神情。

储绣二十多岁就来这座城市扎根了,用她自己的话说,这么些年她什么地方没去过,什么样的事没干过,从鼓楼到秦淮,从六合到溧水,再从江宁到浦口,最远马鞍山也跑过。那时候是麻烦,没的地铁,全靠公交一趟趟地转。不像现在骑个电动车,往地铁站一丢,票一刷想跑哪边跑哪边,关键是雨淋不着,太阳晒不到。多好呢。没得办法唉,那时候年轻无所谓,一天跑三四个不同的地方也不觉着很累。现在不行了,就算坐地铁要是跑那么远也吃不消,太绕了,有时候绕得我头都发昏。所以呢,我就把几家的事全部放在同一个区里面做,这样嘛,骑个车也省钱省事。不烦唉,你说还是的?你看到底是在南京待了十多二十年了,储绣连说话口音都不自觉地变了。即使每年有机会回安徽老家,她这腔调一时半会也改不回去,就算过个一周十天好不容易说得像点样了,那会她又到了该走的时候了。改什么呀,别“入乡随俗”了。生活嘛,哪有不往前走的。如今走到哪儿,哪儿才是你该说的话。

李佳之所以能和储绣成为室友,无非也是“效仿”了她的老路。李佳说,我真不是读书的那块料。我也想读啊,可是一坐进课堂我就像窜了电似的,浑身不自在。不过这么一来也好,也让我家里人得偿所愿了。本来家里也不富裕,我妹和我不同,她能读,给她一本小说比给她一桌饭要强。这样也挺好,让我妹一人踏踏实实读,我父母说让我出来闯闯,总比整天窝在家里好。我也乐意,这么大人了,再不出来可能都要憋出蛆了。搬到随家仓五〇二时,李佳已经在美团上注册了骑手资格。今天收拾利索了,明天就等着上岗了。储绣说,给你搞份地图吧,万一你送外卖找不到地方。李佳突兀地笑出声,说大姐,现在哪还有地图卖,都用导航导着走。储绣纳闷,导航怎么能导电动车?不是只能导汽车吗!我的个妈呀,真是跟不上节奏了。我一直以为导航只能导汽车呢,其他也能导?看来把你带过来合租是对的,年轻人以后多带带我。

随家仓五〇二,一个建于20世纪90年代的老破旧小区,没有明显的大门,只有一条通往几栋五楼层高的巷子。几栋小矮楼安安静静蹲在日新月异的高楼身后,像极了储绣、李佳这样不甘世俗的打工人。但因为是立足市区的缘故,即便是这么又老又旧,仅仅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的房租可还不便宜。储绣早七八年前就住进来了,那会儿也是被两个同行做家政的阿姨拉进来合租,房租才两千,相当于仨人加上水电费只要分摊六百多块。那时她们几个都还能承受。可这两年不行了,房租一年年往上涨不说,过去合租的两个阿姨上了年纪也有了告老还乡的打算。她们走了,储绣可不走。走什么呢?往哪儿走?回老家又能有什么奔头!算了,还不到四十,不走了。做家政服务这行,本不是出于储绣当年从安徽大山冲出来的初心,好好一姑娘谁乐意一出来就落得给人家做“使唤丫头”,可就在当时是,凭她的学历和社会经验,算来算去也就做这行得心应手,收入也还算可观。南京待久了,储绣便意识到在这儿打工的,安徽人占比很重。江苏人也有,不过他们往往总是待上一段时间就回去了。距离很近,何况跟她这地道的外地人比,人家本省人来来回回都是在自己地盘上。然而这些年,储绣也把这地儿都摸透了,骑电动车钻小巷抄近道,她可是行家。皮肤也变白了,丸子头也盘上去了,口音变得更是没得说。这时候,她分明觉得自己比本地人还要地道。至于干家政这行,本来就是打算做个过渡,想着先把日子过得上路,到时肯定要重新寻觅一个像样工作,开始体面的生计。但是生活压根不是算计得了的,她当初一脸“稚嫩”哪里会想到,做家政这行一做就这么多年。如今她也倒是乐呵,说幸亏我出来的还算晚,要是放十几二十年前干这行的都是全日制的活,哪还有星期天,放这个假那个假,一年干到头,过年才能出来。我赶的时候还挺好,是钟点工刚时兴的时候,这么一来时间不就宽裕多了嘛。一家干几个小时,一天下来高兴干几家就干几家,工资也比全日制灵活!

李佳的出发点当然也是“闯”字,性格挺外向,留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这似乎并不是她出发之前的造型,而是决定出发后的改变。储绣看她第一眼感觉有点怪怪的,又说不清哪里怪。也没有人说女孩子全是留长头发,可是她这头……总之说不上来怪在哪里。李佳到底还是个女孩子,炸然被储绣一盯,反倒有点脸红不好意思。她上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寸头”说,刚剪的,出门在外怕麻烦,主打一个省事。这话没毛病,头发剪短了,不仅利索省事,在外面看着还挺不好欺负。跟李佳共处一段时间后,储绣打心底觉得越发喜欢这个小妮子,说她像自己的闺女有点不切实际。像妹妹,跟她站在一块显然不是一代人的镜像。李佳跑外卖接单不图多,更不图快。用时髦的话说,这孩子挺佛系。她自己也说,这事是靠“追赶”,却又不能当真了追。她每天的目标很简单,首先得完成每天基本的十单,其次再多跑两到三单,晚上最迟九点回家。储绣说,九点其实也有点晚了,七八点回来更安全。李佳说,我以为我已经够偷懒的了,要是真像你说的七八点就收摊,估计平台都饶不了我。不过我们这行早上起来得晚,也就还好。那些男骑手哪个不干到夜里十一二点,第二天早上最晚七八点又上路了。储绣吸了一口粥裹在嘴里嘟囔道,那还能睡几个小时,真是不要命了嘛?其实储绣也知道,这年头对于一些人,钱有时还的确是比命值钱。她劝李佳,你年纪轻轻的可别犯傻,就算挣钱也不至于真把身体搭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李佳含着粥汤说,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放下碗筷接电话的空隙,对储绣说,放心吧姐,我保准每天在你下班前回家先把粥煮上。

储绣每天做钟点工的几家,都在方圆几公里内。这是她跑了多少路,吃了多少苦头才总结出来的经验。别跑远,一天从早上出门到晚上回去,统共加起来就那么十个小时。要是从城东跑到河西,从鼓楼跑到奥体,光路途来回就要花上两三个小时,再赶上中午时分,她还吃不吃饭了?这两三小时足足够她再接上一家了。别那么傻了,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姑娘,真当自己是精神富裕的劳力工呢!储绣没多少文化,但这跟智商不搭噶。她当然清楚这里面肯定要想点合情合理的方法,拯救不能荒废的时间。事实上,这压根也不需要储绣多费脑筋,无非是让时间和资源整合。就在一年多以前,她前后辞去了江宁和浦口的三家家政工作,然后借助一间类似小作坊的家政中介,把目标放在了河西龙江地段。龙江地段好哇,电动车骑在草场门大桥上放眼望去,左右都是成片的小区和住宅楼。重点还有中小学和市民广场。就这天儿一到傍晚四五点,瞧这广场上全是带着毛娃下楼遛弯的人。这放在家政市场,你说能不是一片好地吗?储绣倒也不着急,她连着两回都拎着路边摊买的几个苹果来到作坊中介,跟这里面的介绍人商量。我也不急,您帮我看着,先在这片找一家做着,上午下午都行,烧饭打扫也都没问题。只要在这附近,我就方便一点。介绍人当然明白储绣的意图,先找一家站住脚,然后再慢慢寻摸更多的机会。龙江这地方,人是多,家庭也多,并且还都不是特别世俗的家庭。前有高校教授,后有机关干部,中间那片碧萝园还住着几栋文人和作家。想来这儿做家政的,谁不是打听好钟点费才一头扎进来的。储绣,一看就是家政界的“老江湖”了。至于她这像“作坊”一样的家政中介,得亏是开得早十多年,才攒下了不少固定客户和人脉。要是换作如今,多少年轻人在网上轻轻一点,一键下单随时随地就把“阿姨”请回去了。哪还有她的事。

储绣这人脑子确实够用,找到龙江这里不起眼的中介也是靠平时跟同行搭话打听来的。关键她注意到不只是这间如同“作坊”的中介,她还特地注意听说开中介的是一个腿部有残疾的女性,早在零几年时就开了这间替人介绍家政的中介。头一回去她那儿,储绣也只是碰巧在路边见着有卖苹果的摊位,她想头一回去别非弄得像求着人办事的“饿死鬼”似的,至少目前手头上还有两份稳定的工可做。龙江这片的钟点费是比其他地方略高一些,但不至于非得强求不可,只当跑一趟碰碰运气。储绣第一眼看到有个头大脖子粗的女人趴在靠窗边的桌子上,就知道这应该是那个听说腿部有残疾的女人。还没进门,她便断定这女人八成是上身胖,下身瘦的体型。残疾人嘛,肯定看上去多少是与常人有所不同的。进了门跟她打招呼,储绣印证了她的猜想,这人上半身还是比较丰满的,下半身,主要是指腿和脚,又短又细又小。一间屋子里除了摆出了几张供来人稍作休息的椅子,剩下的空间近乎被轮椅和拐杖占领。后来等对方递上名片,储绣才知晓这中介公司的经理叫唐红。她把苹果放下,接过名片说,唐经理这名字看着都透着喜庆。唐红也笑着扶了扶滑落鼻梁的眼镜,说你是来找阿姨的?这话听得储绣心头一阵甜丝丝的。别说,出门在外储绣还是挺注意个人形象的,尤其是这两年,托上一家女主人的福,淘汰下不少得体的衣服给她。要是不提,一眼还真看不出她是来做阿姨的,还是来找阿姨的。储绣当然还是来找工作做阿姨的。第二次再来时,唐红得空对着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竟然认得她。

你之前是不是在浦口一家老人家里做过?

储绣很快脑回路想到去年是从浦口周老太太家离开。那不是东家辞了她,也不是她非要走。而是原本好好的老两口突然走了一个,另一个自然就不能独住。这么一来,她当然也就干不了了。

你怎么知道的?储绣问。

那家老两口之前跟我也挺熟,老太太本想托人帮她找阿姨做饭打扫,就托人托到我这儿了。我后来替她找了两个阿姨,人家不是嫌他家太远,就是老两口没看上人家。之后她还托我接着帮忙寻着,一直都没有合适的。后来是因为一个什么事来着我去了一趟浦口,就想着顺道去他家里看看。刚好碰到你扔垃圾出门,我一开始以为你是他家的女儿呢。然后那老太太提着嗓子告诉我,不用找了,他们家找了一个挺好的。就是你刚刚看到的那个。所以,我一看你就有了点儿印象,还是这么干净利落。

储绣还没来得及继续寒暄,唐红便翻看着她的客户登记簿,问她想找什么样的钟点工做?她笑意盈盈寒暄,先找一家上午打扫卫生,或者带烧中饭的吧。老人家也行。唐红点点头,顺着她的话登了记。储绣恍惚脑瓜一闪,补充说,最好是能管一顿中饭,这样……唐红没再抬头看她,表情有意味地笑笑又点了点头,好像什么都懂。最后说,证件都带着的吧,给我登个记。这话没过多久,大约也就一周,储绣成功跨进了一对老教授的家门,也给一顿中饭找到了保障。老教授两口不注重饭菜味道如何,他们口味清淡,任何一道菜里都只许滴上两滴酱油,撒上几粒盐,味精一般是上不得台面的。老人只让储绣烧两盘素菜一碗汤水,若一周只吃一次荤菜,那也是从超市买回来的一盒午餐肉。切成几片薄片,放进一碟小菜碟里。这种吃法,吃上一周还算新鲜养生,可要吃上一阵,储绣这干“体力活”的,着实有些味同嚼蜡。但她也不敢去提,怎么敢提呢?自己又不知道自己是谁。好歹是做了那么多年的“阿姨”,她晓得做“阿姨”的最高境界是闭嘴。倒是站在老教授的书房擦落地窗时,她才发现这地方是真的好啊!每天擦擦窗都能把大半个南京城看了。她手攥着抹布,整个身子往前倾,一点动静也不发出,这么定神站了一会儿。白发苍苍的女教授踢踏地走到书房,轻声乐呵呵地笑说,小储,你现在不怕高了?刚开始那会儿,你还不敢朝这儿站。储绣回过神,转身窃窃笑着。天天来就不怕了,这么大个落地窗不擦干净多浪费啊。

高校公寓是很高,这可是三十多层的高层。只有“高级身份的人”才住得上这么高的房子。储绣想,这么一来,好像她也高级了。

很快唐红又帮她介绍了第二家,下午时段的,在高校公寓后面的萃雅居。这家工作时长在钟点工里算较长的,得要五个小时,从下午两点到晚上七点,不过不包晚饭。女主人交代,先来简单收拾一下卫生,然后去接孩子放学,接着回来把家里整体打扫干净,再做一顿晚饭。要是遇上大人加班回不来的特殊情况,她还得把孩子照顾好吃完晚饭才能走。这家女主人特别强调了,照顾好孩子是重点,其他少做一些没什么。这一点也不复杂,算起来一套完整的家庭钟点服务也就如此了。正因为这样一套程序做下来,五个小时还确实是满打满算。再一问这家孩子,她妈是做财务的。

李佳送外卖送的却不比储绣钟点工做的顺利。一点不夸张地说,真是出师不利。简单概括,不是超时,就是把别人的外卖给撒了。撒的少还好,撒多了,难免被投诉警告。李佳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只是感觉每一次一接单就心慌慌的。一抢到订单,整个身体状况就像上了发条似的,根本控制不住地运转,越转越快,越转越紧。戴上头盔骑上车就开始百米冲刺,恨不得从商家到顾客只要一脚油门的功夫就能完工。结果必然是越忙越慌,越慌越乱。李佳每天回家第一个动作,就是坐在餐桌上双手抱头,头发被蹂躏成炸了毛的怨妇,句句都是“我要完蛋了,我要炸了。”……

储绣下班带回了两个肉包子,锅里却没有煮好的热粥。她干巴巴地咬了一口,还有一个递给抱头沮丧的李佳。吃一口吧,多大点儿事,没那么严重。刚开始时,不是做的挺好的吗?这两天是怎么了?你是不是……路上想别的事了?其实储绣上周就看出来她不太对劲,连着两天晚上电饭煲里光放了水和米,电源总是忘了插。这是怎么了?李佳也不是不能说,只是答应了妹妹,这事除了她姐俩谁也不能告诉,出了这档子事只有她这个姐姐能帮她。

储绣是个性格爱热闹的人。这个“热闹”并不是愿意凑热闹,而是习惯与身边常碰面的人为善。什么是善,别总夸大善良的本意,也并非要做多大的善举才给人配上“善良、大爱”的标签。善本身就是很小很微妙的一个具象,一个表情,一个动作足以体现一个人有没有善的本性,或她是不是真的善良。萃雅居门口保安老刘大概就是被储绣某种不经意的善良吸引了。老刘也是外地人,具体说哪里人储绣没问,也觉得没那个必要问。小区保安,谁进门不得互相点个头打声招呼。只是不知道从哪次以后,每回进小区门老刘总要从保安亭出来,站在进门处,抬手摁下开门遥控器,笑着对储绣招呼道:来了。储绣也用同样礼貌的笑容回应:来了。老刘一看就是本分人,储绣一直相信面相是骗不了人的。尽管这样彼此客气,互相友善,不过一年多了两人也说不上几句实在话。直到有一天,傍晚时分,储绣在接孩子放学的路上, 天公不知是犯了什么浑,突然乌云压顶,恍惚间暴雨如注,一点没准备的她和孩子生生淋成了两个雨人。幸亏学校离家很近,储绣推着车奋力跺着水奔跑着。快要跑到小区门口时,朦朦胧胧看着老刘举着一把黑雨伞站在门外朝她来的方向张望。老刘一眼看着了储绣跟孩子淋着雨回来,他大步踩出了牡丹花大的水花接上了她们。他在雨里夹杂着烟嗓说,我看见你没带伞就去了,这暴雨说下就下了,都淋着了吧!你来打伞,车我来推,赶紧送你们上楼。事后储绣也想过,老刘这么做可能就只是对住户和熟人的照顾,他的做法也合情合理。不过怎么说老刘那天也是帮了她,做人总要知道感恩。至少要当面对人家表示感谢。

今后的日子就这么一来一去,储绣和老刘的交往日渐熟络。也只能说是熟络,不再只是点头之交的浅薄交情。老刘这人说话就像他长的那张厚重又黑黢黢的脸一样实在,储绣不让他从保安亭出来,他便透过窗口跟储绣相对而视,一副老实象,胡须却每天刮得干净。这是储绣特意注意到的一点,大概也是她对老刘印象极好的另一个原因。老刘说,你真不容易,能看出你很善良,每天风里来雨里去接这孩子回来。说着还不够,他情不自禁地还冲储绣竖起大拇指,不简单,不简单。被老刘猛烈一夸,储绣不自觉地红着脸笑着低下了头。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都是出来打工挣口饭吃,替人做好事也是分内的事罢了。老刘这番夸赞实则也不算是故意讨好或夸大,储绣每天接回的孩子也是与别的孩子不同的。别的阿姨只负责一只手领着孩子就能走回来,储绣每天去都得双手推着轮椅接这孩子从学校回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储绣叹气,这孩子得的是小儿麻痹症,从小腿脚就不利索。

没办法,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老刘抿着嘴做出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下班开门回家,感觉今天有点奇怪,关上门的时间都已经快九点了,李佳怎么还没到家。按常理来说,她应该比储绣提前到家。难道是多接了几单,她最近好像总有心事,这丫头有心事也不能这么拼啊,好歹也是个女孩子家的,差不多就得了。她正去厨房淘米煮粥,放在餐桌上的手机骤然响了,这个点哪来的电话。做广告的吧,类似骚扰的电话太多,响几声懒得搭理也就算了。何况水龙头开着,米在淘着,“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储绣自顾自打趣说。米刚倒下锅,电话又在餐桌上跳起来,储绣一拍锅盖,转了个身,有些许不耐烦地往两侧裤腿上蹭了几下手,还是去接起了电话。

不接不要紧,一接她就像一阵火似的,抓起钥匙就冲了出去。电话是江东派出所打来的,李佳出事了。这丫头这会儿活像个跟人打了架犯了错的学生,立在派出所的墙角跟,脸上和嘴角留下了红一块紫一块的痕迹。

撞了?怎么撞的?

还怎么撞的,她送外卖横冲直撞,把人家骑自行车的孩子撞翻了,还问怎么撞的?你们这些赶时间不要命的太多了。处理的警察头都不抬头看储绣。这事你们全责啊,一会儿跟人家长谈赔偿吧。唉,我可提醒你,待会儿好好跟人家赔礼道歉,争取获得对方谅解。

不对吧警察同志,您看看我们这也撞的不轻啊,怎么就算我们全责呢?储绣不太服气。李佳一把抓住她,腻腻歪歪说,我骑反道了。

你最近是怎么了?总感觉你心不在焉的。回到家,储绣只能自己帮她处理伤口。

李佳疼的没哭,倒是这时候接到妹妹打来的电话,控制不住地淌下了眼泪。电话那头也在痛哭嘶吼着:“姐,我要没命了,我快疼死了!你来救我……”

差不多是在一周前,李佳在送外卖途中接到了妹妹的电话,那天她哭得没有今天这么绝望,但能听出哭声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你说话呀,别哭。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是不是爸妈病了?严重吗?别哭快说啊!”李佳一听到她光哭不说话就知道家里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她最害怕的也就是父母身体出了差错。然而偏偏千想万想也没有料到,这场哭居然是妹妹自己出了事。这未满十八岁的孩子怀孕了!李佳一听脑子里“嗡”地一声,仿佛是做了个不可能发生的噩梦。她骑在太阳底下,张着嘴半天不知应对。她来不及问原因,只问:做手术需要多少钱?她被晴天霹雳灼烧的脸,此刻已不再是自己的。出奇地僵硬、呆木,毫无知觉。这怎么可能呢?别没事瞎闹了!那可是我妹妹,从小到大学习成绩数一数二的妹妹,她才高二,明年就考大学了。那么听话聪明的孩子,怎么能犯这么低级的错呢?这让她以后怎么活。混蛋!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混蛋骗了她?不能说,谁都不能说。我妹不是那种随便的孩子,她一定有她的苦衷。这话跟谁都不能说。我是她姐,我得帮她,只能我帮她。赶快赶快,加速,多跑几单,赚了钱我就回去陪她。不怕不怕,很快我就回去……

只不过,李佳的妹妹最终还是没能等到李佳赶回去陪她。李佳虽然自己也没经历过这些人生大事,不过她明白,妹妹原本充满希望的命运,很有可能随着这一声声绝望的嘶吼断送了。她应该赶回去,可是赶回去早已对妹妹今后的人生无济于事。

来年春天还没开始暖和,储绣意料之中收到房东一年一度涨房租的信息。这并不奇怪,谁家出租一年房子,房租还不浮动,房东不可能成为慈善家。这就意味着,她们的租户要重新整合。说白了就是再找一个合租的分摊房租。李佳纳闷,这不就两间房吗?再来一个合租的,怎么住啊?储绣一拍大腿说,这还不容易,我那间房里本来就是一个上下铺,回头有人进来收拾收拾。看她愿意单住还是合住,要是她愿意跟我合住一间房就少让人家分摊一些。要是她想单独住一间,就委屈你,咱俩住一块。房租自然也就让她多承担一些了。李佳听了储绣的想法,觉得这说法挺合理,笑着说,我不委屈。第二天储绣便开始在“阿姨”圈里,寻摸和征集适合一起合租的人选。问了好几个,人家都婉言谢绝。储绣一想也是,人家也有自己固定的位置,谁乐意没事当候鸟迁徙随便瞎折腾。可是话说回来,这年头打工人最怕涨房租,要不是懒得挪窝,她何尝不想换个便宜点儿的租。

晚上从萃雅居下班经过保安亭,储绣问门口怎么堆了这么多包袱被褥,是谁家丢下的吗?

老刘一摸后脑勺,憨笑一声,嗨,都是我的。房子退了,跟人换了班,晚上暂时在这儿凑合几天。老刘确实也能凑合,这一年只租到了附近小区里的一间临时搭建的简易房,房租当然也便宜,只是方便总要跑出去找公厕。不过简易房终归是违建的,迟早会拆,这不就给老刘杀了一个措手不及,连催带轰把他给赶出来了。

储绣只听老刘说了一嘴,脑瓜子里瞬间打了个滚,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又及时刹住车迂回一下说,你等我打个电话。她转了个身往前挪了几步,给李佳的电话拨通了。开口肯定先是通报了有可能找到室友的好消息,其次是……这室友是个男的。储绣说出来,自己也有点难以启齿。

男的?跟我们合租!这……合适吗?怕是不太方便吧!储绣必然想到李佳会有顾虑。

储绣也知道跟男的合租难免会让人有些膈应,但是一想到房租,她还得劝说李佳,这不是为了解决燃眉之急嘛,还有不到十天就该交房租了。又接着宽慰说,你放心,老刘这人我心里有数,是个老实人,不敢乱来的。实在不行,先叫他来过渡一下,要是实在不行,我们再换别人合租。他那儿到时候我跟他说。就这么的,储绣说服了李佳,同时更是成全了老刘。三人坐在餐桌上,今天不喝粥,储绣特意下了速冻水饺。

她招呼着老刘:你吃啊,别那么客气。以后都住一起了,没那么多客气讲。

老刘憨憨一笑,夹起一筷饺子冲储绣和李佳致意:给你们添麻烦了添麻烦了。不过你们放心,我已经跟同事换了班,明天开始就去上晚班,早上早上……才回……啊嚏啊嚏……话说不完老刘就夹筷子捂住鼻子,快步跑进了洗手间,不想进去打得更厉害了。

他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

只觉老刘这喷嚏一连打了至少得有十多个,她俩碗里的饺子都不香了。直到老刘侧身从洗手间门里钻出来。鼻头微红抱歉道,实在不好意思,我有过敏性鼻炎,一闻到特别香的东西就控制不住。她们这才想到,定是洗脸台上的香粉面霜刺激了老刘。

要不回头我们把那些都收进自己屋吧。

千万别千万别,没事没事。我习惯习惯就好了。别麻烦。

从那儿之后,储绣、李佳和老刘就成了只打照面的室友。老刘晚上夜班不回来住,早上六点下班,七点到家。一开门捂着鼻子连打几个喷嚏,储绣她们就知道老刘回来了。这时她们正在准备去上班,彼此打声招呼就算见过面了。晚上八九点储绣和李佳回到家,老刘也在收拾东西打算出门。

李佳说,这老刘来了还挺好,每回都帮着把米下锅煮成熟饭,我们回到家就能吃现成的了。说完她还打趣了一声储绣,姐,你眼光不错哦,领回一个居家好男人。

嘿,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调皮了。瞎说什么呢你!打你屁股!

李佳这话看上去是说者无心,可储绣听者却早已有了心。她和老刘之间微妙关系,在她的心中早就有数。老刘对自己有意,她不是看不出来。这并不是从老刘搬进来才有的,而是从萃雅居就开始了,毕竟有谁会每天等着她上班,又等着她下班。听上去似乎有点虚无的错觉,都这把年纪了还信年轻人那套,岂不是很可笑。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就信老刘是个安分守己的人,除了说几句实话,做几件实事,别的花里胡哨的东西他恐怕也做不出来。老刘曾经在下班的路上跟她说过,自己是离了婚才决定出来打工的,因为他认为自己不算是个怂人,至少还能远走他乡挣一笔钱养活自己和家里人。储绣也特别直白地问,你离了婚,还有孩子吗?老刘说,有。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所以他说的要养活家里人,多半是指孩子吧。而储绣自己呢,眼看年过四十了,却从未涉及过婚姻。熟悉她的人总认为她是个命苦的人,从小被父母遗弃,养父母把她领到十八岁自认为已然对得起她这个无辜的生命。他们对她说,不奢望她的报答,只求她今后能自食其力。这些话她也对老刘坦诚相见,老刘叹气,不由地拉着她的手说,咱们都是苦命人哪!两人不禁一对视,老刘才立刻吓得缩回了手。储绣看出他脸都吓红了,便接话说着,我没觉得自己命多苦,过成这样已经挺好了。

这天,储绣休息,李佳来不及吃早饭就赶着出门送外卖。老刘下夜班回来,顺道带了豆浆和煎饼。储绣洗漱完毕,跟老刘相对而坐,像极了结婚多年的夫妻在一起吃早饭。老刘想了很久,差不多是从搬进来就在想今天这一幕和他要对储绣说的话。煎饼快要嚼到最后一块了,塑料杯里的豆浆也快见了底。储绣起身正要去厨房收拾,老刘似乎从愣神中炸然惊醒,一把就将储绣的手拽住。

没有任何开场白,也说不了令人动情的话。只顾着直直盯着储绣眼睛说,储绣,咱们结婚吧!

储绣没有被吓倒,甚至稍稍的惊讶感都不强烈。老刘会这么说,他也只会这么说。他们又重新坐了下来,仿佛又回到刚刚吃早饭的模样,这是两个在生的缝隙里相互温暖的人。储绣双手扣在了一起,甚觉脸颊有了晕红的热度。她想答应,却又在眩晕中听老刘说,不过,我有孩子,是个残疾人……储绣的脸不红了,倒像是被冰块冻结了。

那天以后,老刘休了假,简单打包了行李。出门前,李佳问他还回来吗?他龇牙一乐说,回来的。这不我还有好多衣服在这儿呢吗。回去看看就来。储绣坐在房里不作声,听见门关上的声音,瞬间感到一颗心落地了。

几天后,她在公交站台那儿,看见老刘肩上扛着一口袋行李。手里牵着一个看不见路的孩子。她的腿不听使唤地走上前,走到了老刘跟前,然后牵住了那孩子的另一只手。

【作者简介:王忆,南京人,青年作家。作品在《人民文学》《花城》《钟山》《北京文学》《小说选刊》等发表。著有长篇小说《夏日秋千》短篇小说集《浮生绮梦是清欢》等多部文集。荣获全国青山文学奖等。作品入选多部选集和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及好书榜。】